十九

电影放映队要来了,从县城出发了,自下川往上川走,每到一个村子演一晚上。电影队还在几十里外,消息就传到清平湾,全村人都盼着。总共三部片子,《地道战》、《地雷战》、《列宁在十月》,各村任选一部。

娃娃们搬着指头算日子,一面回忆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就所有能想到的细节争论不休,譬如:上了刺刀的步枪是否还能放响?倘能放响,何必不放响呢?两个人刺刀对刺刀,你干嘛不搂机子?你先搂机子,对方不就先“死他妈×”了吗?然后说到拼刺刀的场面,娃娃们都兴奋得捋胳膊挽袖子,跑到场院里滚成一团,直到四元儿把五元儿的头打出血。五元儿并不哭,用手捂住伤口,想把血捂回去。四元儿却吓得脸发白,实指望五元儿能把血捂回去。疤子正到场里来,四元儿赶紧跑,所有的孩子都跑散,只剩了五元儿。五元儿既流了血,屁股上又挨了疤于两脚,这才觉得委屈,一个人哭着回窑去。

年轻后生们在山上锄地,从电影说到当兵;说到当兵吃国库粮,每月还有好几块钱挣;说到赵家河有个人年昔当兵走了南方,来信说一股劲吃大米、白面,往饱里吃,不计数数;又说到有个人当了几年兵回来,就分配在县里供销社工作,一个月挣四十几块。“不用打仗它狗日的,咱也去当一回兵,怕不能?”“立个战功回来,日那些妈的,再不要受。”打过仗的老汉们就嘲笑这些年轻人:“把你能成了什么!炸弹一响,保险你狗日的趴下。”“三天不得过去,你狗日的就要想回窑搂老婆了。”“操心机关枪把你狗日的球打烂!”几个老汉瘪着嘴笑。

电影队近了,离清平湾还隔着两个村子,老乡们就都跑去看了,走二十几里路,看一回无数颗地雷乱炸,像是看焰火。婆姨女子们都穿了出门的衣裳。年轻的后生就可能买一包纸烟,享受享受,排场排场。地雷一炸,娃娃们都喝彩。清平川没有电,电影队自带一部脚踏式人力发电机,样子像自行车,两个壮劳力轮流骑在上面拼力蹬。有时蹬机器的人光顾了看电影,看得入了迷,脚下的速度就放慢,于是电影的速度也放慢,银幕上的光变暗,人物的对话走腔走调,地雷的爆炸声也不同凡响。娃娃们又喝彩,大家都笑,觉得愈发有了看头。

散了电影,再走二十几里路回来,山路上洒满月光,四处庄稼叶子响,一群人吵吵嚷嚷,回味着各式各样的地雷,嘲笑日本鬼子的丑态,以为战争本来十分有趣。我们也去看,虽然几部片子在北京都看过,但生活需要有点变化,需要红火。有的老乡要连着看五、六个晚上,不怕五、六个村子都选《地雷战》。爱看打仗的人多,因此选择片名上有“战”字的,地雷又比地道显见得红火。

在清平湾演的那天,我们跟徐财说:“看《列宁在十月》吧。”

电影队长在一旁听见,说:“那要多出五块钱,这片子是进口的。”

这也是各村都选《地雷战》的原因之一。我们那儿,一个大队如果有百八十块钱公积金,就算得富队。徐财为难了,把队干部都叫来商量,大家说,还是看个便宜的就对球了,队里的架子车的轮胎烂了好几条还没有钱换。我们赶紧说:“不在这五块钱上。《列宁在十月》老美气。”“咋?”“有男的女的亲嘴儿!”李卓说。这一计策果然妙,在场的人都说:“咳呀——,那就看上一回。穷死不在这五块钱上。”

看罢《列宁在十月》,老乡们都称赞瓦西里。“瓦西里好身体,个子怕比袁小彬还高。”“瓦西里能行,心忠哩!一疙瘩干粮还给婆姨撂下。”“看那瓦西里的婆姨,生得够咋美!”……公认这片子确凿是比《地雷战》好看。议论要延续好多天,延续到窑里、场院里、山里。有些见识的人说:“外国人亲口和咱这搭儿握手一样样儿。”

多数人不信:“球——,你和你婆姨倒常握手来?”于是有人说出不宜见诸文字的话来。又有人唱了。“抓住胳膊端起手,搬转肩肩亲上一个口。”有人又和:“把住情人亲个嘴,心里的疙瘩化成水。”又唱:“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对嘴。”又和:“砂糖不如冰糖甜,冰糖不如胳膊弯里绵。”再唱:“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下还想你。”再和:“你是哥哥的命蛋蛋,搂在怀里打颤颤。”再唱:“一把捉住哥哥的手,说不下日子你难走。”……

电影队不定几年才来一回。

二十

有一篇外国小说中写过这么一件事:一个负责计划生育的官员,到贫民区去调查情况,兼而作一次“少生儿女可以使生活富裕起来”

的宣传。那儿的人告诉她:“到了晚上,有钱人去看戏了,去跳舞了,去听音乐会了,我们上哪儿?上床。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孩子就出世了。”

不过清平湾没有床,人都是睡炕。全村三百多人,大约一半是孩子。平均每家四、五个娃。少则两、三个,多则八、九个。

村里办着小学校。小学校有一眼窑,一个老师,几十个学生。

窑前的树上挂一块胡宗南留下的炮弹皮,上课下课时就把那炮弹皮“噹、噹、噹”地敲响。学生多是八、九岁,再小的学校不收,再大的就都能上山受苦,家长不让来了。学生分成两班,一个班在窑里上课时,另一个班就在窑前写字,因为窑太小。轮在窑里的不得不跟着老师朗朗地读书:“胸怀祖国。”“胸——怀——祖——国”“不要看外头!——放眼世界。”“放——眼——世——界”“不要看外头!——敢教日月换”这时窑外的一个班不知出了什么事,笑嚷声震天响。老师出来猛吼几声,抓出一个来问,才知四元儿用墨水把自己两腿之间的东西染成了蓝色。老师把四元儿推搡到窑里去罚站,剩下的孩子都安静下来,纷纷跪在窑前的空地上撅着屁股写“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写二十遍。写字的本子各式各样,有从供销社买来,也有用糊窗纸订的。五元儿的本子竟是用装肥皂粉的纸袋拆开后订成的,那纸袋只可能从知识青年窑里捡来。五元儿头上的伤还没好,缠着布条,转着脸四处看,嘻嘻笑,手下写得飞快。

老师是本村的,上过县高中,眼睛近视得厉害,永远眯着,不和你撞个满怀绝不能发现你,发现你以后还要再看你一分钟,然后微笑着叫出你的名字,不保证一定叫得对。

“干嘛不配副眼镜?”

“有一副,打碎了。”

“再配一副呢?”

“又要十几块钱,还不晓得啥时间又打碎。”所以他宁可总眯着眼睛。

老师这营生也苦,一天上六节课,只挣八分。逢上农忙还要带着学生上山支农。

“年昔娃娃们捡的麦穗,打了几斗麦。”老师对徐财说。

“噢。”

“卖了几十块钱。看是咋介……?”老师很想给学校添些用具。

“这事要队委会商量。”徐财从不独断专行。

队干部会上一商量,大家都说那股子娃娃也不容易,不如割些大肉让娃娃们吃一顿。于是大肉买来了,小学校放两天假,教室窑里的灶火整顿好,支起大锅来炖肉。又买了漏粉,发了豆芽。

所有的队干部都来帮忙,整宿守候在大锅旁。肉炖熟了,众干部就都先尝一碗。然后又一锅一锅地蒸白馍。馍蒸熟了,众干部又都先尝几个。

早晨,娃娃们过节般地早早爬起来,抱着父母早给预备下的大碗到学校来。几十个娃娃排好队,坐成一片,捧着碗望着教室,出声地吸着鼻子,捕捉教室里流出的肉香,赞叹声不绝于耳,逐渐地又打闹起来。徐财喊:“悄悄儿!谁日怪哩?不给狗日的吃大肉。”娃娃们都闭上嘴,屏住呼吸。大肉白馍全端出来,娃娃们都把大碗举向半空,所有的眼睛都瞅着第一个分到大肉和白馍的孩子,一时间全村都很静。每个娃娃分得一个白馍,小半碗肉,大半碗漏粉、豆芽和肉汤。娃娃们都很快乐,互相比着谁分到的肉更多,而且更肥。都先喝一口肉汤,吃一点豆芽和漏粉,看见别人碗里的肉没动,自己也不动。四元儿忍不住吃了一大口肉,别的娃娃都笑他,都往他碗里看,笑他碗里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多肉了。

“咋,狗日的们操心吃!”徐财喊,也很快乐。

怀月儿先端着碗往回窑走了,说是要给她大、她爷、她妈、她兄弟都尝尝。所有的娃娃都想起窑里,骄傲地端着碗往回走,一边用筷子蘸点肉汤在嘴里嘬。

五元儿永远是个倒运鬼,飞似地往窑里跑,肉和菜全扣在地上,一只大碗也捣烂,又遭了疤子一顿骂。肉和菜拣起来洗洗还能吃,半碗汤却全喂了狗。狗把那块地舔成一个坑。

二十—

五月里,麦子黄时下起了暴雨。

我们那地方树少草少,山上存不住水,只要二十分钟大暴雨,山洪就下来。那地方的雨也来得快,刚才还是明晃晃的烈日,什么时候天边藏了几块发亮的云彩,忽然响了雷,那云彩立刻黑压压爬上来,在山里拦羊、拦牛的人常常跑不回村,雨就下来。

那天我们正在山上锄谷,一抬头忽然觉得远山一片模糊,像是罩在雾中,老乡们就喊:“下得来啦!”队长捏着下巴看一会儿,说:“回!”每天上山来就盼着这一个“回”字,扛起锄赶紧往回村跑。跑一阵回头望,近处的山野也变得朦胧,天变得低矮,地显得苍白,齐刷刷一道雨线几十里拉开,横着在身后追来,看看跑不脱了,就钻进半崖上的小土窑。山里常见这样的小土窑,半人高,是人们打了专为避雨用的。蹲在小土窑里再往外看,群山都隐没在大雨中。

那天亏得我们跑回了村。我们先是躲在大南沟口的小窑里,感谢老天爷的照顾,心想可以美美地歇上一后晌了。那时我们盼下雨如同小学生盼星期天。若是早晨还在梦中先就听见雨声,准有一位怪声地高呼万岁,然后打响一连串喜不自禁的哈欠,把别人也吵醒。被吵醒的人都从窗口看看雨势大小,浑身上下挠一阵再躺下,骂第一个人多事,吵了大家的好觉。下雨就是我们的星期天,可以歇着,不用天不亮就滚起来去干活,也不用为不出工而在心里谴责自己没有好好接受再教育,心安理得地躺在窑里看会儿书,打会儿牌,直着脖子唱一阵。最窝心的是唱着唱着雨过天晴,又听见队长站在谁家的窑顶上喊“出里走。”那天的雨真下得大,栓儿看看天,云层越来越厚,栓儿说:“不敢盛了,操心一程儿山水下来把咱拦在河这头。”

河水已经涨了,好不容易扭扭歪歪地越过去。村里一片“叮叮噹噹”的敲盆敲罐声。人们站在窑檐下,用木棍、石块把盆盆罐罐敲响。“老天爷爷,可不敢下冷子!”婆姨们一边念叨,神情严峻。仿佛老天爷下雹子专门是为了把盆盆罐罐敲响,人替天敲,天就可以省了这份麻烦。雨紧一阵,叮叮噹噹的声音也紧一阵。男人们仰面凝神望着天。我想,锣鼓的由来是否与冰雹有关。

山洪下来了。几里远先听见了隆隆的喧响,转眼,墙一样高出水面的洪峰就过来,挟裹着山间的泥土砂砾、枯草败叶,呼啸呐喊着奔过清平湾。清平河再不是那么清平舒缓,骤然间变成几十丈宽的急流,惊涛汹涌,浊浪拍天,似乎生怕辱没了它黄河子孙的声名。

我们披了雨衣跑向河边。雷声雨声水声,响成一片,面对面说话也要喊。天色灰黑,水色昏黄,乌云紧贴着山头翻滚,滔滔黄水如与天相连。闪电在云水之间划开,竟显出火一样的红色。村庄如一座蚁穴,弱小、飘摇。我们站在岸上惊叹着,光看见对方张着大嘴喊,听不清喊什么。清平河只是黄河上一条无名的支流,由此能想见黄河的气势了。

平时可以游泳的那个水潭不见了,急流在那儿形成一个大游涡,掀起两三丈高的大浪。浪峰上有时托起一块上百斤重的大树根,然后又把它重重地摔进河底,一会儿又见它在远处的急流里翻滚上来。一百多斤的好柴被洪水抢走。

栓儿头一个跑来捞河柴,身上披一块破麻袋片,拿了木叉、镰刀和一根很长的木竿。那儿的规矩,不管什么东西,放在山里绝没人偷,但只要被洪水推走,谁把它从急流中捞上来,谁就是它的新主人。多是些碎柴。偶尔也有一两根圆木被推下来。一根圆木上百块,谁捞了也高兴,但又想起它的旧主人,真心叹道:“日这洪水的妈。不晓得又把谁做过了。”然后把圆木拾回窑去。

女生们也站在河边,又嚷又笑,似乎还唱。

“笑咧!一程冷子下来全不要笑!”栓儿在我耳边喊。他正把镰力往那根长木竿上绑。

“冷子一打,一年的苦顶喂了狗!”他又在我耳边喊。

“什么?”

“麦子全落在地里,水一推,球毛搁不下一根!”

我楞一下。

“哄你?玉米、桃黍也敢球势。”

“会下吗?”

栓儿再看看天:“敢哩!”

我们都安静下来,感到了一点恐怖,想到明年不能再吃国库粮,往后的日子与收成的好坏有联系。不觉中都仰脸凝神望着天。

“怎么办,那?”

“弄上根绳。”

“绳?”

“把脖颈扎起!”栓儿说,像在说一个平常的玩笑,却不笑。

二十二

担粪上山,沟里走几里,山上再爬几里,六七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有条沟叫愁牛沟,意思是牛走起来也发愁。愁牛沟的尽头就是苦行山,那架山梁又高又长,是说在那山上走最是件苦事呢?还是说谁能担粪爬上那架山,谁就最是好受苦人呢?北京话说“活儿干得好”,陕北话是说“苦行”。还有座山叫日天峁,是全村的最高点。绝不是说它高得接近了太阳和天。提醒一句:那山又高又陡,几乎直上直下。

老乡们的想象极大胆。

我和仲伟、小彬在日天峁上掏过地。掏地就是刨地,或者叫翻地,七八个人楼梯似地站成一斜行,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一步一镢,慢慢从山脚掏向山顶。牛耕不过来就人掏。一把老镢六七斤重,举起来画一个弧,落下,腰一塌屁股一撅,借点惯力,一镢一镢地把整座山一寸不落地刨开。看着太阳升起来,变红,变白,变热,身后掏下的地已经不少;看着太阳落下去,变红,变大,变冷,眼前没有掏开的地似乎还那么多。除了黄土还是黄土,漫无边际的黄褐色。说笑声便低落,渐渐变成无声,世界上只有额头砍得地球响。黄土飞扬处一群人奋力挣扎兼而喘息。

就盼着队长喊——“歇一程儿!”立刻把老镢一扔,咕咚咕咚纷纷倒地、把两只鞋撂起来当枕头,白羊肚手巾盖在脸上,如同死去。想睡一会,因为人会累。可是又渴了,因为人又会渴。这些弱点都不如机器。山沟里就有泉眼,这最糟,还不如没有,没有倒可以死心塌地歇一会了。现在看你是忍着渴歇一会儿呢,还是放弃休息去解解渴呢!山太高,跑下沟底去喝一顿再爬上来,多半正赶上队长喊“落灶”。

那时你不会再有另外的感想,只想骂天了,才更觉出“日天峁”这名字的妙处。“日这老天爷的娘!”

仲伟从家里带来块四十年代的老“罗马”,清平湾的人从没在近处观察过手表,于是全体传看一遍后,都对它倍加崇拜。开始歇歇儿时,队长郑重地问一声:“仲伟,给咱把表看好。”“三点半!”

仲伟说。过了好一阵子,队长问:“几点了?”仲伟早已把表往回拨过,说:“三点三十五!”队长想,才过了五分钟,再歇一会吧。我们再把表往回拨。又过了一阵子,队长又问。仲伟说:“三点四十!”队长望望太阳,心里起疑,搬过仲伟的腕子看,果然三点四十。“球,什么介日怪表。落灶!”我们只好抡起老镢继续掏地,深悔搞得太过,致使队长对老“罗马”失去信任。再一个偷懒的办法,说出来大不雅——去拉屎。掏地的人中有婆姨女子,找个背人处去方便方便是颇通情理的,队长没话说。北京人只懂吃饭是一种享受,绝难理解另一种形式的乐趣。如果再闹闹肚子,就更不失为一种艺术。

找个远而背人的地方,自然闹不起很多肚子,我们就各找了位置躺一会儿,长吁短叹,“这他妈不是人干的活。”我瞪着天,发觉这辈子有点不堪前瞻了。一天两天好受,一年两年也凑合活,一辈子呢?北京又传来消息,说是没来插队的人都分配了好工作。我们搜肠刮肚用尽所掌握的脏话大骂一阵,躺在山坡上,再没有别的主意。“小彬,你真不如去当兵,”仲伟说。小彬楞楞的。鹞鹰在天上盘旋。山的影子在拉长。闹肚子也不能闹到天黑去,只好又爬起来灰不塌塌往山上走。肚子咕咕叫,浑身都酸软,对日天峁的理解又深一步——老天爷不公平。

山上,一行人还在上了发条一般缓缓移动,镢起镢落,镢起镢落,像一排灵活的农具。清平湾的人世世代代就这样。太阳默默沉到山后去,山谷里漫起迷蒙的暮霭。镢头依然砍得地球“空空”响,仿佛宇宙中无始无终的脚步。忽然响起山歌,由弱渐强,优美二字不便形容。

“咿哟喂——”,“哟嗬嘞——”,不过像全力挣扎中的呼喊,不过像疲劳寂寞时的长叹。也不太拘泥拍节,尤其起句和结束,可以任意拖长,大约依据山野的宽阔度而定,也可能依据心中愿望的焦灼度。

歌声在天地间飘荡,沉重得像要把人间捧入天堂。其中有顽强也有祈望,顽强唱给自己,祈望是对着苍天。

苍天不开恩,一年的力都白出。

插过队的人,懂了那祈望的虔诚与恐惧。

老天爷,可别下雹子!

二十三

也有人不去敲盆敲罐;也许是不那么信奉神灵,也许是受惯了生活意外的掠夺。他们大约更相信,只要出力气,随时也能得到上苍的恩助。河岸上站了村子里最精壮的男人们,拿着叉、耙、长把镰刀,呼唤呐喊着捞河柴,呼喊声和浪涛声交融在一起,想让掠夺着留下买路钱。

栓儿四十岁,个子不高,却很壮,胯阔腰圆,小腿肚子上的肌肉隆起来像一盏灯笼。你不由得要想,他凭了什么能从糠麸掺半的食物中榨取这么一身筋肉?你就想想牛吧,牛从柴禾一样的干草中能提炼出多少力气。栓儿端着长把镰刀立在河岸上,两眼盯着上游的浪峰。他指望捞一根圆木。他看不下那号绒柴,多一把柴烧顶球个甚?一根圆木能换回几斗麦!已经有两根圆木从靠近对岸的地方漂走,几个壮汉瞪眼看着,骂爹骂娘,像一群背运的强盗。栓儿身旁站了另外两个男人,每人也端一把长镰刀,三个人说好,得了圆木三家平分。栓儿实在不情愿同旁人合伙。但要想捞到大根圆木,至少得三个人,圆木像一匹野兽从上游横蹿竖跳地奔过来,三把镰刀得一头、一腰、一尾同时剁上去。一个人不行,圆木会把人也拖进洪流。据说栓儿被拖走过一回,那回他拦住了一根合抱粗的大圆木,镰刀剁得很深,他拼死力往岸边拉,圆木被水冲得横过来,拖着他往前跑,众人喊他放手,合抱粗的一根杜梨木呀!他舍不得,再说也不能就这么倒赔了一把镰刀。圆木把他拖进河心,他撒手了镰刀,攀住圆木,就那么让浪头挟裹着,摔打着,漂了几十里,没死,也没放手那圆木,清平河一个急转弯把人和木头一起扔上了岸,只是浑身被水中的沙砾、树枝拉挂得鲜血淋淋。那样的事只可做一回。那时年轻,又没有婆姨娃娃牵挂着。

栓儿的力气是全村第一。栓儿的饭量全川第二。都说上川的贾家坪有个人更是好吃法,一顿吃过二十几个白馍,一顿吃过一簸箕油团团儿。有年八月十五,那人割了八斤大肉,放在锅里煮熟,婆姨捞一块切一块,那人吃一块,吃了一程儿那人说:“对球了,也给你们娘儿几个留些儿。”婆姨再去捞时,净撂下一锅汤。在山里受苦时,老乡们总爱讲这个故事,讲得有板有眼,语气和表情都掌握得恰当。单是肉的数量一节,常常引起争论。“不止八斤咧,八斤了,我吃着也老消停!”“怕够十斤哩!”“噫——,十二斤也够!不信咋?!”

说十二斤的人脸也红,脖子也粗,青筋暴涨,仿佛受了许多年冤枉。其实没有人压制他,众人都情愿信任他,就像情愿信任老天爷是有眼的。说十二斤的慢慢平定了情绪,沉思着点烟。众人也都静静地追忆或畅想,气氛异常和睦起来。这故事我听人讲过不下十次,肉的数量最高到过十六斤,只有“放在锅里煮熟,婆姨捞一块切一块,那人吃一块”这一情节不变,而且讲的时候音调温柔得如嫩柳轻扬。我渐渐醒悟,那是一个美好的传说,若长久地饥饿便能长久地流传,最终如灶王爷、城隆爷、赵公元帅一般,又生出一路神仙,主管人间吃肉的事务,保护众生吃肉的权利。

栓儿是全村第一个好受苦人。别人担两趟粪,他只用一趟,一趟把两担粪全担上山,剩下的工夫可以整自留地,可以鼓捣他的小铁匠炉。他有一套铁匠的家具和一份打铁的手艺,能打除拖拉机之外的一切农具。他还是个不坏的木匠,手艺当然比不上宝生,宝生是专业木匠。但要是破木方、立柱架梁,人们宁愿请栓儿。宝生专做细木工,而且老了。但那时只有上山受苦算社会主义,担个铁匠挑子去揽活做就不如直接去县大狱。县里、公社都有铁匠铺,没有木器加工厂,因而宝生获准可以出去揽营生,但每日所得要全数交到队里,队里给宝生记十分工。即便如此,栓儿还是羡慕宝生,一天三顿饭吃在雇主头上,省了自家的粮。在栓儿眼里,天下幸福者莫过于宝生。还有榆林、绥德下来的那些匠人,出了力就能见到钱,钱是旱不死冲不走的。大约榆林、绥德有另外的政策,我们这地方穷得还不够。有年冬天,栓儿半夜起身,冒了大雪,担着铁匠挑子偷偷离了清平湾。婆姨只对人说他是去串亲戚了。那一年是遭了旱灾,家家囤子都见底,再看看栓儿的铁匠家具全不见了,谁还解不开他做什么去了?栓儿出去了一冬,回来时一根粗绳等着他,五花大绑被请到县大狱去。那些年,人们渐渐不把坐大狱看成太可怕的事。犯人亦可谓“公家儿的”,遭不迈灾都有饭吃,监狱以外的人倒难免吃糠、挨饿。乡下人也不在乎什么档案不档案,想不出将来会有什么好事要受档案影响。栓儿在狱里养了几个月,白白胖胖地放回来,庄里人都说:“咳呀——,做得了嘛!”

译成北京话就是“赚啦”或者“不亏”。只是亏了窑里人。栓儿婆姨挺着个大肚子正在地里锄豌豆,听说男人回来,慌慌地往回跑,见了栓儿眼泪汪汪坐倒在窑前。当夜又为栓儿生下第四个儿。

栓儿在队里受苦再不多出力。只是譬如捞河柴的时候,他才又绷紧了浑身的筋肉。

二十四

谢天谢地,雨渐渐小了,没有下雹子。

骤然天开了,夕阳异常辉煌,山川灿烂,清平河宽阔、浩荡。

水声依然震耳,大浪还逞着余威,浪峰上托出被淹死的羊。

阳光又爬上崖畔,瞎老汉和“花脑”坐在崖顶上。清平湾又恢复了安祥。婆姨、娃娃都跑向河边。小脚老婆儿也翘翘地往河边去。

大水翻滚得好看,夕阳在每一个浪尖上点亮一炬火把,像在庆祝一个节日,狂呼狂舞着去黄河。

岸上的人群也像在庆祝一个节日。很多人捞到了死羊,喊,笑,把羊往窑里抬。又都真诚地喟叹:“不晓哪庄里又倒了运……”

我们也找来镰刀绑在木杆上,七捞八捞也截住了一只死羊,使劲往岸上钩。全体女生不近不远地围在我们身后,模棱两可地念些贺词:“呀——”“哎哟——眼睛还睁着呐!”“真惨噢。”“小心别掉下去。”“呀——!”众男性就感到身体里添了燃料,七手八脚出了许多笨力气。羊腿一颤,贺词也一颤:“哎呀……!”纷纷退一步。男生退一步进两步,抓了羊腿,抓了羊头,镇静如一帮元帅。

把羊抬到灶房,当即剥皮、剔肉。女生仍都围在四周,想帮点忙似的,提醒应该拿一个盆来,再拿一个盆来。

“你们还不赶紧和面。”男生说。

“和面?”

“啊?”

“白面?”

“当然白面。”

“干嘛?”

“吃!废话。”

“废话!吃什么?”谁也不是好惹的。

“饺子。”

饺子很鼓舞人。大家都变得勤快、大度、和气。月亮升起来,饺子熟了。男生聚在碾盘周围“唏哩呼噜”地吞;女生围住磨盘,吃态雅不了太多,终归噪音小些。大家都一样甩汗。几条狗远远地坐在暗处。一只猫跳进灶房,被打出来。猪也哼沟唧唧地过来晃,听说人们吃的羊肉,自己有点放心。小彬吃出一块糖来,女生们都笑眯眯地把目光投向他,说吃着了的有福。

这是男女生双边关系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晚上躺在灶上,心里胃里身上都舒服,大伙又记起小彬有福。

“驴奔儿算有着落了,你们几个还得让我费心。”“这孙子!咱们先给他张罗一个怎么样?”“行,给我张罗谁吧?”“沈梦苹怎么样?”

“不行,沈梦苹看上仲伟了。”“听他妈这小子放屁呢!”仲伟说。

“那算了,给你说庄宁吧。”“庄宁?庄宁看上金涛了。”“真的?何以见得她看上我了?”金涛比仲伟有幽默感。“捞羊那会儿她老看你,没发现?”“没发现。你发现了?”“当然。”“你老看她来着?”

这时候李卓出去上厕所,提着裤子跳进来:“嘘——别嚷啦,女生就在疤子窑里呢。”我们和疤子家住隔壁。“真的?谁?”“好几个。”

大家侧耳细听,崖下的水声很大,疤子窑里是像有她们的声音。

“得,这回可他妈现了。”“别说话,听!”再听,水声依然大,疤子窑里又像没有她们,明娃妈在织布。“精神病,你们。”“李卓这小子,甭给他张罗!”“小点儿声!你们听——”又都支楞起耳朵来,疤子窑里确实有细声细气的北京话。大家都闷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都压低声音笑起来,说这下可恶心了。“咱们刚才都说什么了?”大伙逐句回忆一遍,无疑不妙。“她们也许听不见?”“没法儿听不见,多大声儿呢。”“顶他妈牛小子声儿大。”“你呢?你他妈不比我声儿大?”大家都有点傻眼。

我们虽然有时开些没分寸的玩笑,但心里都把爱情看得纯洁、神圣。那夜集体失眠,不断有人去上厕所。头一回正正经经地探讨了爱情问题,知无不言,大家都多懂了不少。

天亮,小彬去问疤子,昨晚女生是否到他窑里去过,疤子说没有。

二十五

不久,另一个庄里插队的同学来串,说起他们那儿遭了雹灾。麦子全打烂在山里,老乡们拿着笤帚、簸箕上山去,把混了麦粒的黄土撮起来,一点一点地簸;娃娃们在黄土里一颗一颗地捡。不少婆姨簸着簸着哭倒在山坡上。我们听得肃然又惊然。

“国家会给救济粮吧?”

“给哩。给不闹①。”

“能给多少?”

“球不弹,”老乡说:“要饭去呀!”

“要饭去?”

“不了咋介?饿死去?”

这言论可算反动。不过那是北京的习惯,在我们那儿行不通。

我们那儿的规矩是,出去赚钱要绑一绳,出去要饭可以随便,方圆几千里内保证没有外国人。西哈努克来过一回延安,据说那几天延安街头没有要饭的。要饭多在冬天,一来闲下无事,二来窑里剩的几斗粮要留到春天吃,否则农忙时靠什么来转换成牛一样的力气呢?有时是一个人,拖一根木棍,提一个布袋,木棍随时指向身后称职的狗。

有时是一家人,男人喊一声:“打发上个儿!”婆姨牵定娃娃站在男人身后。挨家挨户地要,只要给,无论多少都满意。给的人体会要的人难,要的人看出给的人距自己也只差一步。

刚到清平湾时,我们还信奉着“在我们国家,要饭者必为好吃懒做之徒”的理论。茫茫大雪中,走来一个拖着木棍的人。村里的狗叫起来。那人走到我们灶房前,喊:“打发上个儿!”那人长得挺魁伟。

“你干嘛不好好劳动?”徐悦悦先去质问那人。

“什嘛介?”那人没听懂,声音很和气,以为是在和他商量一件什么事。

“不劳动者不得食!”沈梦苹说。

那人愈茫然,怔怔地站着,才发现这群人的语言和穿戴都奇异。

“你身体这么好还要饭哪?”

“你是什么农?”

“打发上个儿,”那人低声说。他既不懂我们的话,又不知道再该说什么。

明娃妈走到那人跟前,给了他一块干粮,说:“这些才从北京来,解不开咱这搭儿的事。”

那人拖着木棍走了,不时惶惑地回头来望。

冬天,我们熟悉的人中也有出去要饭的了。我们知道那些人实在都是干活不惜力的好受苦人。清平湾虽没遭雹子打,但公粮收得太多,年昔欠下的公购粮又要补上。年昔我们庄也是因为遭了灾,公购粮卖得不够指标。指标年年长,因为年年都有“一派大好形势”。要饭都是跑出几百里地去要,怕在熟人跟前脸面上不光彩,又以为越远的地方生活会越好些。翻山越岭,走雪地,顶寒风,住冷窑,那绝不是好吃懒做的人能受的。

冬天,我回到北京。母亲乐得不行,继而又落泪。我把一年的所见所闻向来看我的人讲个不停,自我感觉像个历险归来的英雄。听的人都惊讶,都感动,都叹气,最后又都认为我长大了。白天,剩我一个人在家,站在阳台上,看见上班的人潮,看见下班的车流,看见退休的老人带着孙子在冬阳下散步,心想天底下确乎不只有一个世界……

(未完待续)

(《钟山》1986年第1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