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十五章

四月底,他们夜里坐小船渡过顿河。下克里夫斯克村的一个青年哥萨克科舍廖夫·阿列克谢在鲁别任村的河岸上等候他们。

“我要跟你们走,雅科夫·叶菲梅奇。我在家里待得烦透啦,”他跟福明问候时说。

福明用胳膊肘碰了碰葛利高里,小声说:“看见吗?我早就说过……没等咱们从岛上渡过来,人们早就在等候咱们啦,你看,这不是来啦!这是我的朋友,是个坚定勇敢的哥萨克。好兆头!这就是说,我们的事业还大有可为!”

从说话的声调判断,福明是在满意地微笑。有个新人来人伙,这使他十分高兴。渡河很顺利,而且立刻有人来人伙,——这一切都使地感到鼓舞,产生了新的希望。

“除了步枪和手枪以外,你还有马刀和望远镜?”他在黑暗中打量和摸索着科舍廖夫的武器,很满意地说。“这是真正的哥萨克!一眼就看得出。是个真正的哥萨克.一点儿假也没有!”

福明的堂兄弟把辆套着匹瘦马的大车赶到岸边来。

“快把马鞍子都放在车上,”他小声说。“看在基督的面上,大家都快点儿吧,不然,时候可不早啦,而且咱们的路程很远哩……”

他很焦急,直催福明,可是福明一从小岛上渡过河来,双脚踏上自己出生的村子的坚硬的土地,却很想回家里去看看,探望一下村里的熟人……

黎明前,他们在红莓村附近的一个马群中挑选了几匹比较好的马,备上了鞍子。丘马科夫对牧马的老头子说:“老大爷,你别太为这几匹马难过。这实在也说不上是什么好马,而且我们只不过是暂时骑骑它们——只要一找到更好的马,我们就把它们送还给主人。如果马主问:是谁把马牵走了?——你就说:是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的民警骑走的。请马主人上那儿去要吧……我们是去追赶土匪的,就这样对他们说!”

他们跟福明的兄弟道了别,走上了大道,然后向左弯去,五个人都放开马往西南方向奔去。据说,马斯拉克匪帮不久前曾到过梅什科夫斯克镇附近。福明决定去投靠这个匪帮,他们就是往那里奔的。

他们为了寻找马斯拉克匪帮,在顿河右岸的草原道路上游荡了三天,避开大的村庄和市镇。在与卡尔金斯克镇搭界的道利人的村子里,他们用自己的那些劣马换了几匹膘壮善跑的马。

第四天早晨,在离韦扎村不远的地方,葛利高里头一个看见远处的山坡上有一队正在行进的骑兵。至少有两个骑兵连在大道上行进,前面和两侧都有人数不多的侦察队在进行侦察。

“可能是马斯拉克,也可能是……”福明把望远镜放到眼睛上瞭望着说。

‘也许是雨,也许是雪,也许是,也许不是,“丘马科夫嘲笑说。”你仔细看看嘛,雅科夫·叶菲梅奇,如果是红军,咱们可就得赶快向后转啦!“

“这么远根本看不清他们是什么玩意儿!”福明生气地说。

“你们瞧啊!他们看到咱们啦!侦察队朝咱这儿跑来啦!”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大声说。

他们真的已经被发现了。在骑兵纵队右面行动的侦察队急速转变方向,迅速地朝他们驰来,福明急忙把望远镜放进盒子里,但是葛利高里笑着,从马上弯下身子,抓住福明的马笼头。

“先别忙!叫他们走近一点儿。他们只有十二个人。咱们好好地把他们看清楚,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咱们再跑。咱们骑的马都是新换的。你慌什么呀?拿望远镜好好看看!”

十二个骑马的人越来越近了,他们的身形变得一分钟比一分钟大。在嫩草如茵的绿色山岗背景上,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身形了。

葛利高里和其余的人都焦急地看着福明。福明的拿着望远镜的手在轻轻地哆嗦。他紧张地仔细看着,眼泪顺着他朝着太阳的脸颊滚下来。

“是红军!帽子上有星!……”最后福明低沉地喊道,拨转了马头。

他们飞奔而去。他们身后响起了稀疏零乱的枪声。葛利高里紧挨着福明并排跑了约四俄里,偶尔回头看看。

“我们就这样会师啦!……”他嘲笑说。

福明沮丧地沉默着。丘马科夫略微勒勒马,喊道:“应该绕开村子!咱们躲到维申斯克的草原上去,那儿更偏僻一些。”

他们又狂奔了几俄里,马支持不住了。它们伸着的脖子上冒出了一团团的汗沫,显出了一道道纵向的深皱褶。

“应该跑慢点儿!勒着点儿马!”葛利高里命令。

追来的十二个骑士只剩下九个人,其余的落到后面去了。葛利高里目测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大声喊:“站住!咱们来打他们一阵!……”

五个人都勒马变成小跑,跑着下了马,摘下步枪。

“拽住缰绳!对着最左边的一个瞄准……开火!”

他们各打了一排子弹,把一个红军战士的马打死了,接着又继续奔逃。追击他们的人兴头已经不大了。有时老远开几枪,后来就不再追了。

“应该饮饮马啦,那儿有个水塘,”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用鞭子指着在远处闪着蓝光的草原水塘说。

现在马已经是一步一步地走了,他们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洼地和山沟,为了不被发现,尽量在沟洼的地方穿行。他们在水塘里饮过马,又上路了,起初是一步一步地走,过了一会儿就小跑起来。中午时分,他们在一道斜着横贯草原的深沟的斜坡上停下来喂马。福明命令科舍廖夫步行到近处的一座古垒上去,趴在那儿瞭望。如果发现草原上有骑马的人,科舍廖夫就立即发出警报,跑回驻马的地方。

葛利高里把自己马的腿拴起来,放开它去吃草,自己在近处的斜坡上拣了块干燥的地方躺了下来。

这道沟的向阳的斜坡上的嫩草比别处长得又高、又密。太阳蒸晒的淡淡的黑土气味还不能把花儿已经开败了的野紫罗兰的淡淡的清香压下去。紫罗兰生长在撂荒的地上,从干木草茎中钻出来,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耕地边上像镶了一道花边,甚至在石头一样坚硬的生荒地上去年的衰草中,用它们那浅蓝色的、孩子般清澈的眼睛看着大千世界。紫罗兰在这荒凉、辽阔的草原上结束了它们注定的生命极限,而来接替它们的郁金香已经神话般地盛开在沟坡上向阳的地方,把红色的、黄色的和白色的花萼开向太阳,清风把各种花香混在一起,把它们带到草原的遥远的地方。

在北面。断崖遮掩的斜坡上,还留有往外渗着雾气的厚厚的积雪层。雪层散发出阵阵袭人的寒气,但是这寒气使花期将尽的紫罗兰飘忽。忧郁,宛如久远。珍贵的回忆似的清香更加浓郁……

葛利高里大叉开两腿趴在地上,用胳膊肘撑着身子,贪婪地凝视着阳光下烟雾缭绕的草原。远处山岗上闪着蓝光的古垒和在斜坡边缘上流动的蜃气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听着远处和近处云雀的鸣声。吃草的马匹轻微的蹄声和响鼻声、马笼头的叮当声和风吹嫩草声……他全身趴在坚硬的土地上,感受到一种奇异的、远离尘世的安逸心境;这是他早已熟悉的心境。这种心境常常是在大难之后感受到的,这时葛利高里就好像是重新看到了周围的世界。他的视觉和听觉仿佛都更加锐敏。先前不曾留意的事物,大难之后,引起了他的注意。现在他满怀同样的兴致注视着一只雀鹰翅膀呼呼地响着斜身飞着,在追逐一只什么小鸟、注视着一个黑甲虫正缓慢艰难地在他——葛利高里——撑开的两肘中间爬着,注视着紫红色的郁金香迎风招展,炫耀着自己处女般的艳丽。郁金香离得很近,就长在一个塌陷的田鼠洞边上。只要一伸手,他就可以把它折下来,但是葛利高里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满怀着说不出的喜悦心情欣赏着小花和茎上挺秀的叶于,叶纹上残留的晶莹多彩的露珠。后来他转移了视线,久久地,无所用心地注视着在苍空、在废弃的田鼠洞穴上空盘旋的苍鹰……

过了两个钟头,他们又骑上马,打算在人夜之前赶到叶兰斯克镇那些熟识的村庄。

红军的侦察队大概已经用电话把他们的行踪通报了各地。他们到了卡缅卡村的进日处,从小河对岸迎面朝他们打来几枪。像唱歌一样的子弹啸叫声迫使福明避向一边去。他们在射击声中顺着村庄的边沿驰去,很快就跑到了维申斯克镇的牧场地区,泥沟村外,有一小队民警企图阻拦他们。

“咱们从左面绕过去,”福明提议说。

“咱们冲他们一下,”葛利高里坚决地说。“他们九个,咱们五个。我们可以从正面冲出去!”

丘马科夫和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都赞成他的意见。他们拔出马刀,放开疲惫的马,快跑起来。民警们没有下马,频频开枪射击,可是后来并没有迎战,躲到一边去了。

“这是一支没有战斗力的队伍。他们抄抄写写倒很在行,可是当真打起来,他们就不顶用啦!”科舍廖夫大声嘲笑说。

等到追踪他们的民警压上来的时候,福明和其余的人就且战且走,向东遁去,就像被猎狗追逐的狼一样:偶尔回头嚎叫几声,几乎连停也不敢停。在一次互射中,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受了伤。子弹打穿了他的左腿肚于,擦伤了骨头。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疼得直哼哼,脸色苍白,诉苦说:“打到腿上啦……又是打在这条瘸腿上啦……”

丘马科夫身子往后一仰,可着嗓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把靠在他手上的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扶上了马,他还在笑得直哆嗦,说:“怪啦,他们这是怎么选的目标?他们这是故意瞄准这条腿的……他们看到——一个瘸家伙在骑着马跑,心里就想,来,咱们把他这条腿彻底打断吧……唉,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唉,真要命!……你的腿又得短四分之一啦……现在你还怎么跳舞呀?这回我非得给你这条腿掘个一阿尔申深的坑不可啦……”

“住口,你这个嚼舌鬼!我现在顾不上跟你逗闷子啦!看在基督面上住日吧!”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疼得直皱眉头,央告说。

过了半个钟头,等他们从道道山沟里钻出来,走上一个斜坡的时候,他央告说:“咱们停一会儿,休息休息吧……我要包扎一下伤口,不然,血都要流满靴筒子啦……”

大家停了下来。葛利高里牵着马,福明和科舍廖夫偶尔朝在远处的民警开两枪。立马科夫帮着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脱下靴子。

“血的确流得太多啦……”丘马科夫皱着眉头说,把靴子里面的红汤儿倒在地上。

他本想用马刀把被血浸湿、冒着热气的裤腿儿割断,但是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不同意。

“我的裤子很好,没有必要把它弄坏,”他说,用手巴掌撑在地上,抬起那条伤腿。“把裤腿儿脱下来,不过要慢慢儿脱。”

“你有绷带吗?”丘马科夫摸索着口袋问。

“我要绷带干他妈的什么?不用绷带也行嘛。”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仔细地看了看伤口,然后用牙齿把一颗子弹的弹头咬下来,把火药倒在手巴掌上,再加上预先用唾沫浸湿的泥土拌了很久。就用这种泥土把腿肚子上两边打穿的伤口都塞满堵上,然后满意地说:“这是有人试验过的办法!只要伤口一干,过两天就会好的,就像狗身上的伤一样,很快就能长好。”

他们马不停蹄,一直跑到奇尔河边。民警们也一直在后面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只是偶尔零星地朝他们打几枪、福明不时回头看着说:“他们老是这样盯着咱们不放……也许是在等候援军吧?他们总是离我们远远地跟着决不是平白无故的……”

福明他们在维斯洛古佐夫村附近过了奇尔河,缓步爬上山坡。马已经疲惫不堪。他们走下山坡的时候还能骑着马小跑,但是上坡就非得牵着马走不可了,用手巴掌从马汗湿的两助和身上把一团团的、哆嗦着的汗沫抹下来。

福明不幸言中了:在离维斯洛古佐夫村五俄里的地方,有七个人骑着新换的、跑得飞快的马朝他们追了上来。

“他们要是再这样换班儿追——咱们可就糟啦!”科舍廖夫愁眉苦脸地说。

他们在草原上不择道路地跑着,轮流开枪抵抗:两个人卧倒在草地上射击,其余的人跑出二百多沙绳远以后,就下马,接着射击敌人,让原先那两个人向前跑出四百沙绳远,然后卧倒,准备开火。他们打死了一个民警或者是打成了重伤,把另一个民警的马打死了。丘马科夫的马不久也被打死了。他抓着科舍廖夫的马镫,跟着马跑。

影子拖长了。太阳已经西沉。葛利高里建议大家不要分开,于是他们一起儿缓步走了起来。丘马科夫跟他们并排走着。后来他们看到山岗顶上有一辆双套大车,就走到大道上。车夫是个上了年纪的大胡子哥萨克,赶着车飞跑起来,但是枪声迫使他停了下来。

“我来砍死这个坏蛋!叫他知道逃跑的下场……”科舍廖大从牙缝里嘟哝说,使劲用鞭子抽着马,往前冲去。

“别动他,萨什卡,我不准许!”福明警告他说,还离得很远就大声喊:“老大爷,把马卸下来.听见吗?要活命的话就卸下来!”

他们根本不听老头子的痛哭流涕的央告,亲自动手解开缰绳,把马肚带和马套都卸下来,立刻把鞍子备到马身上去。

“把你们的马换一匹给我也好啊!”老头子哭着央告说。

“你啰嗦什么,是不是想挨耳刮于呀,老鬼!”科舍廖夫骂道“我们还要用马呢!留你一条活命,快感谢匕帝吧……”

福明和丘马科夫都骑上了新换的马。不久又有三个人加入到在后面追赶他们的六个骑士的队伍。

“应该快点儿跑!走吧,弟兄们!”福明说:“如果傍晚咱们能赶到克里夫斯克草地——那么咱们就得救啦……”

地扬鞭抽了一下自己的马,往前跑去。把第二匹马的缰绳挽得短短的,叫它跟在左面跑一被马蹄于踏断的红郁金香花冠,像一大滴一大滴的鲜血,四处飞溅。跟在福明身后跑着的葛利高里看了看这些红点子,就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头晕,心头感到一阵熟悉的刺痛……

马匹使出了最后的力气跑着。不停的奔驰和饥饿把人也弄得疲惫不堪。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已经在马上直摇晃,脸色像白布一样他流血太多一渴得要命,又恶心,苦不堪言他吃了一点于面包,但是立刻又呕吐出来。

黄昏时分,在离克里夫斯克村不远的地方,他们混进了从草原上归来的马群,最后一次向追赶他们的人开了几枪,并且高兴地看到追击停止了。九个骑马的人在远处凑拢到一起儿,显然在商量什么,后来就拨马回去了。

他们在克里夫斯克村福明熟识的一个哥萨克家里住了两大两夜。主人的日子过得很富裕,对他们招待得也很好一安置在黑乎乎的板棚里的马匹有吃不完的燕麦。到第二天夜里,狂奔累坏了的马匹已经休息过来了。大家轮班照看马匹,挤着睡在结满蜘蛛网的。凉爽的糠棚里,足吃足喝,补偿了在孤岛上过的那些半饥饿的日于.本来第二天就可以离开村子,但是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使他们耽搁下来:他的伤口发炎了,清晨,伤口四周出现了红肿,傍晚,腿也肿了起来.人昏迷不醒.他渴得要命。整整一夜,只要一清醒过来,就要水喝,拼命地喝,而且喝得很多,一夜之间,几乎喝了有一桶水,但是即使有人搀扶着他也站下起来了——每一个动作都使他感到剧痛,他就躺在那里撒尿,不停地呻吟为了少听到点儿他的呻吟声,把他抬到糠棚远处的角落里上,但是这也没有什么用处。有时候他大一叫唤,昏迷过去的时候,就大声胡说,还乱叫不正。

只好安置一个人看护他;给他水喝,要用凉水浸他滚烫的额角,当他叫唤或者说胡话的声音太大了,就得用于巴掌或者帽子捂上他的嘴。

第二天傍晚,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清醒过来,并且说觉得好多了。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他用手指头把立马科夫叫到跟前来,问道。

“今天夜里。”

“我也走,看在基督的面上,别把我扔在这里!”

“你还能上哪儿去!”福明小声说。“你连动都动不了啦。”

“怎么——我动不了啦?你瞧!”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使劲抬起身来,立刻就又躺了下去。

他的脸涨得通红,额上渗出了一粒粒的小汗珠。

“我们带你走,”丘马科夫断然决定说。“我们带你走,你别害怕!把眼泪擦掉,你又不是老娘儿们。”

“这是——汗,”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嘟哝说,把帽子压到眼睛上……

“我们倒很想把你留在这儿,可是掌柜的不答应。你别泄气,瓦西里!你的腿会长好的,咱们还要在一起儿摔跤和跳卡扎乔克舞呢你了吗要灰心丧气呀,啊?伤嘛,是很重,可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立马科夫对人一向是既严厉,又粗野,可是这番话却说得那么亲切感人,声调又是那么温柔,使葛利高里大为惊奇,不禁看了他一眼。

他们在黎明前不久离开了村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扶上了马,但是他已经不能独自骑在马上了,忽而往这边,忽而又往那边倒来倒去。丘马科夫用右手抱着他,和他并排走。

“成了个累赘了……只好把他扔掉,”福明走到葛利高里身旁,伤心地摇着脑袋,嘟哝说“把他打死?”

“有什么可客气的呢?咱们带着他怎么行呀?”

他们一声不响地缓步走了很久.葛利高里换了丘马科夫的班,后来科舍廖夫又替换了葛利高里。

太阳出来了,顿河上仍然雾气弥漫.可是从山岗卜看去,远处的草原已经清晰。明朗,高处凝集着羽毛般的白云的大空变得越来越蔚蓝明净。草[的露水很浓,像一片绣银丝的锦缎,马匹走过的地方,就留下一条黑黝黝的溪流似的痕迹,只有云雀划破了笼罩在草原上的庄严、肃穆的寂静。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随着马的脚步不出自主地摇晃着脑袋,悄悄地呻吟说:“真难受呀!”

“住口!”福明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们抱着你走也并不舒服!”

在离黑特曼大道不远的地方,从马蹄下飞出一只野雁,扶摇直上蓝天。野雁翅膀尖利的震动声把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从昏迷状态中唤醒。

“弟兄们,请你们把我扶下马吧……”他央告说。

科舍廖夫和丘马科夫小心翼翼地把他从马匕架下来,放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让我们来看一下你的腿究竟怎样了。喂,解开裤子啊!”丘马科夫蹲下来说。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的腿肿得厉害,胀得紧紧的.连一点皱纹也没有,塞满了肥大的裤腿。一直到大腿,皮肤都透亮,呈深紫色,布满了一层用手可以摸得出的、大鹅绒似的黑斑。深陷进去的肚皮上也出现了这种黑斑,只不过是颜色稍淡一点儿。从伤口上和裤于上的褐色于血上,已经散发出腐烂的恶臭。丘马科夫用手指头捏住鼻子,皱着眉头,竭力忍着已经涌到嗓子眼的恶心,仔细察看了朋友的伤腿然后,又仔细地看了看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的垂下的、发青的眼皮,眼福明交换了下眼色说:“好像变成坏疽啦……是的……你的情况可很不妙啊,瓦西里·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大……简直是糟透啦!……唉,瓦夏,瓦夏,怎么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啦……‘”

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只是不断急促地喘气,~句话也没有说;隋明和葛利高里像听到命令一样同时下了马,从上风头走到伤员跟前,他躺了一会儿.然后用手撑着坐了起来.用昏暗、严厉、冷漠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

“弟兄们!请……把我打死吧……我已经活不成啦……我已经精疲力尽,再也支持不下去啦……”

他又仰面躺下,闭上了眼睛。福明和其余的人全都知道,他一定会提出这个要求的,而且正在等待这一请求,福明迅速向科舍廖夫使了个眼色,就转过身去,而科舍廖夫也未置异议,从肩膀上摘下步枪:“开枪吧!”科舍廖夫朝走到一旁去的丘马科夫的嘴唇看了一眼,与其说是听到了,不如说是猜到了这句话。但是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又睁开了眼睛,坚决地说:“朝这儿打,”他举起手来,用指头指着自己的鼻梁。“这样可以一下子就离开人世……如果你们到了我的村子——请你们告诉我老婆一声,就说,如此这般……叫她别等我啦。”

科舍廖夫不知道怎么可疑地摆弄了半天枪栓,拖延着时间,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垂下了眼皮,来得及说完了最后的遗言:“我只有一个老婆……没有孩子……她生过一个孩子,可是死啦……以后再没有生过……”

科舍廖夫两次举起了步枪,可是都又放了下来,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丘马科夫愤怒地用肩膀推开了他,夺下他于里的步枪:“狗崽子,干不了,就别逞能!……”他沙哑地骂道,从脑袋上摘下了帽子,理了理头发“快点儿!”福明一只脚踏在马镫上,命令说。

乔马科大在脑子里寻觅着合适的词句,慢吞吞地低声说:“瓦西里!永别啦,看在基督的面上,请原谅我和我们大家!咱们到阴间会再见面的,那儿也会审判我们……我们一定把你的请求告诉你老婆。”他静等回答,但是斯捷尔利亚德尼科夫沉默无语,面色变得煞白,在恭候着死神的光临只有被太阳晒得焦黄的眼睫毛好像被风吹动似的在哆嗦,左手的手指头在轻轻地活动,不知道为什么想去扣军便服胸前的破钮扣。

葛利高里这一生见过很多次人死的场面,可是这一次,他不想看了。他使劲拉着马缰绳,牵着马急急忙忙地往前走去。他怀着一种子弹要打到他的肩胛骨上似的感情等待着枪声……他等待着枪声,心里一秒钟一秒钟地数着,但是当身后猛地一响之后,他两腿发软,勉强勒住直立起来的惊马……

他们默默无语地走了两个钟头。直到休息的时候,丘马科夫才头一个打破了沉默。他用手巴掌捂着眼睛,声音低沉地说:“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开枪打死他呢?把他扔在草原上就行啦,省得再多一条罪状、他总像就站在我眼前……”

“你还没有干惯?”福明问。“你杀了那么多人——还不习惯?你根本没有心啦,你的心变成一块锈铁啦……”

立马科夫脸色煞白,凶狠地盯着福明。

“现在你别意我,雅科夫·叶菲梅奇!”他低声说。“你别再伤我的心,不然,我也会把你照样干掉……这太简单啦!”

“我有什么必要去惹你呀?不招惹你,我的心都操不过来啦,”福明和解地说,然后仰面躺下,被太阳晃得眯缝起眼睛,舒服地伸着懒腰。

第八卷 第十六章

完全出乎葛到高度的意料,一个半星期之内,居然又有四十多个哥萨克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这都是些在战斗中被击溃的许多小股土匪的残渣余孽。他失去去了自己的头领、在草原上游荡,当然很高兴加入福明的匪帮对他们来说,跟着谁干,杀什么人,统统一样,只要他们能过卜逍遥自在的浪荡生活和抢劫所有遇到的人就行啦。这是些下可救药的亡命徒,以至福明看着他们,鄙视地对葛利高里说:“唉,麦列霍夫,来的全是些破烂,不是人……都是些该上统架的家伙!”福明在灵魂深处一直还把自己看做是“为劳动人民而斗争的战士”,虽然不像从前那样时常说了。但是偶尔还说:“咱们是解放哥萨克的斗士……”他一直还顽强地怀着这种愚蠢透顶的希望.他重又对他那些战友的抢劫行为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认为这一切都是难以避免的,必须跟这些行为妥协,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肃清这些抢劫分)早晚还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起义军的统帅,而不是一小股土匪的头目……

但是丘马科夫却毫不客气地把全部的福明分子都称作“士匪”,而且争论起来声嘶力竭.指着福明说,他福明也不是什么好货,是实实在在的截路的强盗一每逢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之间就时常发生激烈的争论。

“我是个有理想的反苏维埃政权的战十!”福明气得脸通红,大声喊叫。“可是你他妈的这样称呼我!你懂得吗,傻瓜,我是在为理想而斗争?!”

“你别搅昏我的头脑啦!”丘马科夫驳斤他说。“你别打马虎眼啦。你别把我当小孩子耍弄吧!呸,有你这样有理想的战士!你是道道地地的。土匪,再没有什么可说啦,你为什么怕听这个称呼呢?我怎么也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这样侮辱我呀!为什么你总要血口喷人呀?!我为反对政权而起义,拿起武器跟它斗,我怎么就成了土匪了呢?……”

“正因为你反对政权,所以你才是土匪。土匪——总是反对政权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不管苏维埃政权是个什么政权,但是它是政权,从一九一七年以来这个政权就成立啦,谁反对它,谁就是强盗。”

“你的脑袋瓜儿也真胡涂得够可以啦!难道克拉斯诺夫和邓尼金将军也是强盗吗?”

“不是强盗是什么?不过是戴着肩章的强盗罢咧……不过,要知道肩章——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你我也可以戴上嘛……”

福明由于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论据,又是捶拳,又是阵吐沫,停止了这种无益用争论,想要说服立马科夫是不可能的……

大多数新人伙的匪徒都有精良的武器,服装也整齐,几乎所有的人骑的都是好马,可以不停地驰骋,一天跑上一百俄里是不困难。有几个人还有两匹马:一匹今骑着,另外一匹马轻装跟在骑士的身旁,称作“备用马”。一旦需要,就可以两匹马倒换着骑,使它们对以轮流休息.有两匹马的骑士,一昼夜可以跑上二百俄里。

福明有一回时葛利高里说:“咱们如果从一开头就有两匹马——谁他妈的能追上咱们呀!民警或者红军都不能抢老百姓的马,他们不好意思这么十,而我们是完全可以的!应该使每一个人都有一匹备用的马,这样他们就别想追上咱们!老年人都说,古时候,鞑靼人进攻的时候,每个战士都有两匹马,有的还有三匹.谁能追上这样的人呢?咱们也应当这么装备起来。我很喜欢鞑靼人这种聪明作法!”

他们很快就都弄到一匹备用马,这样一来,最初的一些日子,的确使他们变得难以追踪了。在维申斯克重新组建的民警骑兵队想追上他们,简直是枉费心机。备用马使福明人数不多的匪帮可以很容易地甩掉敌人,跑出几程远去,避免进行冒险的战斗但是在五月中旬,人数四倍于匪帮的民警骑兵队,设计把福明堵在离霍皮奥尔河口镇的博布罗夫斯基村不远的顿河边上。不过经过短促的激战后,他们还是冲出了包围圈,从顿河边溜掉了,死伤了八个人。被包围后不久,福明就向葛利高里建议,请他当司令部的参谋长。

“咱们需要一个有学问的人,这样就可以按作战计划,按地图办事,不然他们再把咱们堵住,就又要挨打啦。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请你担当起来吧。”

“为了抓几个民警和砍掉他们的脑袋,用不着什么司令部,”葛利高用阴沉地回答说。

“什么部队都要有个司令部,你别说这种废话啦”

“如果没有司令部你就不能过日子,那就请立马科夫当好啦。”

“为什么你不愿意干?”

“我对这门学问是一窍不通。”

“难道丘马科夫通吗!”

“丘马科夫也不通。”

“那么你为什么他妈的要把他塞给我呢?你是军官,你应该通。应该精通战术和其他一切学问”

“我原本就是个二把刀的军官,跟你现在这个司令一样!咱们只有一条战术,就是在草原上流窜,不过要常常回头看看……”葛利高里嘲笑说。

福明朝葛利高里挤了挤眼,伸出手指头威胁说:“我看透你啦!你总想躲在凉快地方吗:)总想躲在暗处,是吧?老兄,这救不了你!当排长,还是当参谋长——都是一个价钱。你以为他们抓住你的时候,会给你打个折扣吗?你就等着吧。”

“我一点儿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你可是瞎猜,”葛利高里仔细地打量着马刀穗于说。“我不懂得的事情——我就不愿意干……”

“好吧,你既然不愿意干——就不勉强啦,不用你我也可以马马虎虎地混下去,”福明无可奈何地同意说。

这个地区里的政治形势大大改变了:福明所到之处,从前总是热诚地款待他们的那些富裕的哥萨克人家,现在到处都把大门关得紧紧的,主人们一见匪帮在村于里出现,就都四散躲藏,藏到花园和果园里去;到维申斯克来的巡回革命法庭严厉地惩处了许多曾热诚地接待过福明的哥萨克。这个消息在各集镇!“泛传开,对那些曾经公开表示同情匪帮的人产生了应有的影响。

两个星期的工夫,福明在顿河上游各集镇兜了一个大圈于一匪帮的人马已经发展到一百三十多,而且追击他们的也已经不是那个匆忙拼凑起来的民警骑兵队了,而是由南方调来的第十三骑兵团的几个连。

最近这些日子到福明匪帮来人伙的土匪,有很多是远道而来的。他们都是从各种不同的途径跑到顿河地区来的:有些人是从押送途中、从监狱和集中营里逃脱的犯人,但是基本队伍——有几十个——是从马斯拉克匪帮里溃散下来的,以及被打垮的库罗奇金匪帮的残余分子。马斯拉克匪帮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分散到各排里去,但是库罗奇金匪帮的人却不愿意分散;他们组成了一个独立排,抱得很紧,跟其余的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管是战斗还是在休息的时候,他们的行动总是团结一致,互相支持,每当在什么地方抢劫了统一消费合作社或者仓库,总是把抢到的东西全部交到排的公库里,平均分配,严格遵守平等的原则。

有几个穿着旧束腰长袍的捷列克河流域和库班地区的哥萨克,两个韦利科克尼亚热斯克镇的加尔梅克人,一个穿着靴筒长到大腿的猎人靴的拉脱维亚人和五个穿蓝白条水兵衫和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帆布上衣的无政府主义的水兵,这些人使本来已经穿得五光十色、成分复杂的福明匪帮变得更加光怪陆离了。

“哼,现在你还要争辩,说你手下的人不是土匪吗;那么这些人该怎么称呼……为理想而战的勇士吗?”有一天立马科夫用眼睛看着前进中拉得很长的纵队,问福明:“咱们这儿如果再有几个还俗的神甫和穿裤子的猪,那真是群贤毕集啦……”

福明默默地忍受着嘲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自己周围集合更多的人他不顾一切地接受所有来人伙的人。他对每个愿意听他指挥的人,都要亲自谈话,谈话很简单:“你可以参加。我收留你到我的参谋长丘马科夫那儿去吧,他会告诉你编在哪个排里,发给你武器。”

在米古林斯克镇的一个村子里,一个穿戴整齐、卷发、脸色黝黑的小伙子被带到福明面前。小伙子声明自己愿意参加匪帮。福明问知这个小伙子原是罗斯托夫人,不久前因武装抢劫被判刑,但是他从罗斯托夫的监狱里逃了出来,听到福明匪帮的消息,就跑到顿河上游来了。

“你是什么民族的人?亚美尼亚人,还是保加利亚人?”福明问。

“不,我是犹太人.”小伙于犹豫了一下,回答说.福明被这一意外弄得不知所措,沉默了半天。对这从未遇到的情况,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大动脑筋,后来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好啦,有什么办法呢,犹太人——就犹太人吧.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也不嫌弃……终究是又多了一个人啊。你会骑马吗?不会?可以学会的!我们先给你一匹老实的小骡马,以后可以学会的到丘马科夫那儿去吧,他会安置你的。”

过了几分钟,怒气冲天的丘马科夫骑马赶到福明这里来。

“你是胡涂啦,还是开玩笑!”他勒往马,喊叫道,“你他妈的为什么给我送来一个犹太人呀!我不收!叫他随便上哪儿去好啦!”

“收下吧.收下他吧;总归是多了一个人哪,”福明泰然地说但是丘马科夫嘴唇上挂着白沫,大声喊叫:“我不收!我把他打死,就是不能收!哥萨克们已经在抱怨啦,请你自个儿去跟他们谈吧!”

在他们争论和相骂的时候,在一辆辎重马车旁边,哥萨克已经把青年犹太人的绣花衬衫和肥裤腿儿的呢子裤剥了下来。其中一个哥萨克在自己身上试着衬衣,说:“喂,你看见村子外边那丛老蓬蒿吗?赶快跑到那儿去躲起来。一直躺到我们离开这儿,我们一走——你就爬起来,随便往哪儿去好啦。再别到我们这儿来,我们会杀死你的,最好还是回罗斯托夫找你妈妈去吧。打仗这个行当——不是你们犹太人干的。主上帝教给你们的本事是做生意,不是打仗。用不着你们我们自己也打得了,也能把这碗粥喝下去!”

没有收留这个犹太人,可是就在这一天,大家却又远又笑地把在维申斯克镇各村闻名的傻瓜帕沙编进了第二排。是在草原上捉到他的,带到村子里来,隆重地拿一身从打死的红军身上剥下来的装备把他打扮起来,教他怎样使用步枪,又教了半天怎样用马刀。

葛利高里正往拴着自己马匹的拴马拉那里去,但是看见一旁围了一大堆人.就朝人群那里走去一阵阵的哈哈大笑声使他加快了脚步.接着,是一片寂静,他听见有人用教导、理智的口吻说:“这可不行呀,帕沙!谁这样砍人呀?这样只能劈劈柴.可劈不了人你看,应该这样,明白了吗:)一捉到人——立刻就命令他跪下,不然你砍站着的人就不方便啦……他一跪下来,你就从后头这样一下子,照着他的脖子砍去……不过可别一直砍下去,要往自己怀里一拉,为的是用刀刃斜着切下来……”

被一群上匪围着的傻子,笔直地站在那里,紧握着出鞘的马刀柄。他听着一个哥萨克的教导、满脸堆笑,幸福地眯缝着鼓出的灰色眼睛、嘴角上,就像马嘴上一样,挂满了白沫,长长的口水顺着红铜色的胡子直流到胸前……他舔着肮脏的嘴唇,吐字不清、拙口笨舌地说:“都明白啦,亲人啊,都……我一定这样于……叫上帝的奴仆跪下,砍他的脖子……使出吃奶的劲儿砍!你们发给了我裤子、衬衣和靴子……不过我还没有大衣啊……你们顶好再发给我一件儿小大大,我好好给你们干!拼命干!”

“等你打死了一个委员——你就有大衣穿啦。现在你还是给我们讲讲去年怎么给你娶媳妇儿……”一个哥萨克提议说.傻子的睁得大大的、像蒙了一层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畜牧似的恐怖神情、他骂了一大长串脏话,接着在一片哄笑声中,开始讲起些什么来。这一切都使葛利高里感到非常憎恶,浑身直哆嗦,便急忙走开了。“我觉把自己的命运跟这伙浑蛋结合在一起……”他满怀苦闷、悲伤和对自己、对整个这种可耻生活的憎恨想道……

他在拴马桩旁边躺下,竭力不去听那个傻家伙的喊叫和哥萨克们的哄笑。“明天就离开他们。到时候啦!”他看着自己那两匹吃得膘肥体壮、已经恢复元气的马,下了决心他一直在细心周到地准备逃离匪帮。从一个被砍死的民警身上搜到几张写着乌沙科夫这个名字的证明文件,他把这些文件缝在军大衣的里子里。还在两个星期以前,他就已经在对马匹进行短程、但是飞驰的训练:饮马的时候,他热心地洗刷它们.就是服役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尽力洗刷过,宿营时,用各种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方法去弄粮食,所以他的两匹马看上去比其余人的马都精神,特别是那匹道利种灰色带黑圆斑的马。这匹马浑身发亮,它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高加索乌黑的镶银一样.骑着这样的马,可以放心大胆地逃脱随便什么人的追赶。葛利高里站了起来,走到近处的一户人家。仓房门限上坐着一个老太太,他很客气地问:“您有镰刀吗,老大娘!”

“有是有的,不过鬼知道把它放到哪儿去啦。你要镰刀干什么?”

“我想割一点儿您家果园里的青草给马吃。行吗?”

老太太想了想,然后说:“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不骑在我们的脖子上呀?你们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这帮来啦——要粮食,那帮来啦——也要,见什么拿什么一我不给你镰刀!你随便怎么好啦,我不给。”

“你怎么.善心的老太太,连草都舍不得呀?”

“照你说,草不用地就长出来了吗?你把草割了.我拿什么去喂牛呀?”

“草原上的草不是有的是吗?”

“我的小鹰,那你就到草原上去割吧。那儿的草多得很。”

葛利高里生气地说:“老大娘,你还是把镰刀借给我吧。我就割一点儿,其余的都留给你,不然,我们把马放到果园里去,就全都吃光啦!”

老太婆严厉地瞅了葛利高里一眼,扭过头去。

“自个儿去拿吧,大概是挂在板棚下面。”

葛利高里在板棚檐下找到一把刃都坏了的旧镰刀,当他从老太婆跟前走过的时候,清楚地听见她在嘟哝:“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怎么就死不光啊!”

葛利高里对此还不能无动于衷。他早就看出来村子里的老百姓是多么敌视他们。“他们说得对,”他心里想着.小心翼翼地挥着镰刀,竭力割得干净点儿,不漏掉。“我们对他们有他妈的什么用呀?谁都不需要我们,我们妨碍所有的人太太平平地干活,过日子。应该收场啦,够啦!”

他站在马跟前,想着自己的心事,看着马的天鹅绒般的黑嘴唇,在贪婪地嚼着一把把柔软的嫩草。一声沙哑低沉的童音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这匹马太好啦,简直象天鹅一样!”

葛利高里朝说话的人那个反向看了看。是个不久前才加入匪帮的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的青年哥萨克,正在赞赏地摇晃着脑袋,看着那匹灰马。他那着了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转了几圈,舌头弹着响。

“是你的马吗!”

“是的,怎么样?”葛利高里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咱们换换吧!我有一匹枣红马——是纯种的顿河马,什么障碍都一跃而过,跑得快,快极啦!像闪电一样!”

“你不愿意换吗,大叔?”小伙子用央求的目光看着葛利高里,小声问。

“不换。就是连你饶上我也不换。”

“你这匹马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自个儿想出来的。”

“不,你实话告诉我!”

“也是从那个大门口儿出来的:骡马生的。”

“跟这么个傻瓜有什么可说的呀,”小伙子生气地嘟哝说,然后走到一边去了。

葛利高里面前仿佛是个已经死去的空荡荡的村庄。除了福明的匪徒以外,四同连一个人也没有。扔在胡同里的牛车,院子里匆忙砍上斧子的劈柴墩子,旁边是堆还没有刨好的木板,拖着缰绳的牛懒洋洋地在街当中啃着矮草,井栏边有一只翻倒的水桶——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村子里的和平生话被突然破坏了,主人们都扔下手里没有干完的活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哥萨克团队在东普鲁土行军时,葛利高里曾见过这样的空无人迹的村舍和同样仓皇出逃的居民留下的痕迹。现在却在自己的故乡又重睹这副惨景……那时候德国人用同样忧郁和敌视的目光看着他,现在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也是这样看着他,葛利高里想起了跟老太婆的谈话,解开衬衣领扣,苦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是一阵可恶的痛楚袭上心头……

太阳蒸晒着大地一胡同里散发着淡淡的尘上、胭脂菜和马汗的气味。村边树林里,一群乌鸦落在筑满乱蓬蓬窝巢的高柳树上队派乱叫。一条草原小河在宽谷深处汇入泉水,缓缓地流过村庄,把它分成了两半一小河两岸布满了宽敞的哥萨克院落,家宅都深藏在花园茂密的树丛里、这里有遮着窗户的樱桃树,有绿叶沐浴着阳光,缀满嫩果的苹果树。

葛利高里泪眼模糊地看着长满毛茸茸的车前草的院于,看着有遭色百叶窗、草顶的小房子,看着高奖的汲水吊杆……场院旁边的一根旧篱笆桩子上,挂着一只被雨冲刷得白白的、眼窝黑洞洞的马头骨一根绿瓜秧.顺着这根桩于,螺旋似地爬了上去,钻到有阳光的地人。它已经爬到了桩于尖上,细须缠在马头骨的突出部分,卷住了马的死牙齿,耷拉下来的瓜秧尖端在寻觅支柱,已经够到邻近的一丛绣球花枝了葛利高里是在梦中,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曾经见到过这一切呢?他被一阵突然袭来的、剧烈的苦闷压倒了,脸朝下趴在篱笆旁边,用手巴掌捂上眼睛,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拉着长腔的口令:“备——马!”的时候,他才站起来。

夜里行军的时候,他走出了队伍.停住马,装作要重新备备马鞍,然后仔细听了听慢慢远去的。越来越小的马蹄声,就又跳上马,离开大道,飞驰而去。

他不停地催马跑了约五俄里,然后勒马慢步走着,谛听了一下——是否有人在后面追。草原上非常寂静。只有山鹞在沙岗上互相苦诉,还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隐约可闻的犬吠声。

黑沉沉的大幕上闪烁着闪闪的繁星。草原上是一片寂静,清风阵阵送来亲切的苦艾气味……葛利高里在马错上抬了抬身于,轻松、深沉地吸了一口气……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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