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狗精神
第四十九章 冒暴雨合作清厕所 受毒打解放作抉择

因为受到九号台风的影响,那晚上的大雨是罕见的。在以往的阴雨天气里,我总是精神萎靡、昏昏欲睡,但那晚上我没有丝毫睡意,我的听觉和嗅觉处于高度灵敏状态;眼睛嘛,因为受到一道道蓝白色强烈闪电的影响,略微有些昏花,但也不影响我看清院子里每个角落里的野草上的水珠,也不影响我在闪电骤然亮起的瞬间,看清那些躲在梧桐叶背上瑟瑟发抖的蝉。

雨从晚上七点时下起,到了九点,还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借着闪电,我看到你家正房的瓦檐上,雨水飞泻,形成一道宽广的瀑布。你家的平顶厢房上,那些用直径十厘米的塑料管做成的泄水孔道,射出一股股冲劲凶猛的水柱,成弧形,跌落在水泥甬道上。夹道里的阴沟被杂物堵住,水很快涨起来,淹没了甬路,淹没了门前的台阶,有几只居住在墙角劈柴垛里的刺猬被大水灌出来,在水中挣扎着,看样子性命难保。

我正欲大声吠叫,向你妻子报警,但还没等我叫出第一声,房檐下的灯亮起,把院子照得一片通明。你妻子头戴草帽,肩上披着白色的塑料薄膜,只穿着裤衩,露着干瘦的腿,趿拉着一双断了襻带的塑料鞋,从门缝里闪出来。瓦檐上飞泻而下的瀑布一下子就将她头上的草帽打歪,一阵风随即就将那草帽吹落。雨水顷刻之间便把她的头发淋湿。她径直地冲进西厢房,从我身后那堆煤上,拖出一把铁锹,然后又冲进雨中。

她一步一歪地在雨中奔跑着,院子里的积水淹到她的膝盖。一道闪电抖开,压制住了黄色的灯光,使她的脸一片青白,一绺绺的头发黏在青白的脸上,这样的脸让我感到恐怖。

她拖着铁锹,钻进大门南侧的夹道。我听到那里传来很大的声响,我知道那里非常肮脏,有腐烂的树叶,有风吹来的塑料袋子,还有野猫钻进来拉的屎,都积存在那里。从那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院子里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降。阴沟通了,但你妻子还没出来。从那里还不停地传出铁锹碰撞砖头瓦片的声音,还有用铁锹拨水的声音。在那个狭窄的空间里,积满了你妻子的气味。这真是一个能吃苦、能耐劳、一点也不娇贵的女人。

院子里的水争先恐后地往阴沟奔涌,水面上漂浮着的杂物也往那里移动。那些杂物中有一只红色塑料小鸭子,有一个会眨眼的塑料娃娃,这都是我陪你儿子去新华书店看连环画时,庞春苗以奖品为名赠送给他的礼物。那顶草帽也跟随着移动,但它移动到已经显露出来的甬路上便搁了浅,甬路旁边,那棵月季因地面塌陷而倒伏,枝条贴在甬路上,一朵半开的花苞压着草帽的边沿,构成一幅奇特的画面。

你妻子终于从阴沟那边出来了。那块塑料薄膜虽然还系在脖子上,但她全身已经湿透。闪电中她的脸色更青更白,两条腿更显细弱。她拖着铁锹,佝偻着身体,确实有点像传说中的女鬼。但她的脸上分明显露出欣慰的表情。她捡起草帽,甩了几甩,但她并没把草帽扣在头上,而是挂在东厢房墙壁的一根钉子上。然后她扶直了那棵倾倒的月季。她的手指似乎被枝条上的刺扎了。她咬了一下手指。雨似乎小了一些,她仰起脸来看天,雨抽打着她的脸仿佛抽打着一个古旧的青花碟子。下吧下吧,下得更大些吧。她索性解下了那块塑料薄膜,显露出她瘦骨伶仃的身形。她的胸脯干瘪,只有两粒枣子般的乳头贴在肋骨上。她一歪一扭地走到院落西南角的厕所。揭开水泥盖板,一股臭气在雨中弥漫。因县城正处在半土半洋阶段,没有完善的排污下水系统,住平房的人家,多半都是那种农村式的露天厕所,粪便处理,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你妻子经常半夜起身,偷偷地将粪便倒进农贸市场附近那条天花河里。这一带的居民都是这样干。你妻子提着一桶粪便,歪歪斜斜地、胆战心惊地、贴着墙边拐弯抹角地往天花河行进的样子实在让我心酸,所以,我是尽量地不在家中拉屎,我一般情况下是把尿滋在你家西邻丙纶厂那位作风不好的尹厂长的奥迪轿车的轮胎上,我喜欢狗尿与轮胎接触时挥发出的那种类似燎烧毛发的奇香,我是一条有正义感的狗。我一般情况下会跑一段道路,把大便拉在天花广场那个花坛里。狗屎是一等的肥料,我是一条懂科学有公益观念的好狗,我把狗屎的臭气,转化成花的芬芳。

这就是你妻子每逢下雨就面露欣慰笑容的理由。她站立在厕所边,挥动着一把长柄大马勺,将厕所里的东西舀出来,倾倒在雨水中,汹涌的水流携带着这些东西直奔阴沟而去。这时候,我与你妻子一样,企盼着雨,下得再大一些吧,把我们的厕所冲洗得干干净净,把我们的院子冲洗得干干净净,把这座藏污纳垢的县城冲洗得干干净净。

已经传过来马勺刮着厕所底部的喀嚓声了,我知道你妻子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她放下了马勺,操起一把磨得半秃的竹枝扫帚,响亮地搓着厕所的边壁,搓一阵,又用马勺刮一阵,我仿佛看到了,明天早晨,这个露天厕所里,将是一池清水。这时,你儿子站在正房门口,大声喊叫着:

“妈妈,不用刮了,回家吧!”

你妻子仿佛没听到你儿子的喊叫,用那把破扫帚,来回搅动着由厕所通往阴沟的那条抹了水泥的渠道,院子里的水汇集到此,帮助你妻子工作。

你儿子的喊叫里带着哭音,你妻子不理睬他。你儿子是个很有孝心的孩子,我对你说过的,为了减轻他妈妈的负担,他跟我一样,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在家里拉屎。有时候,你看到我们沿着探花胡同一路狂奔,那并不是因为你儿子怕迟到,他的第一目标不是教室,而是学校的厕所。说到这里,我还要插叙一件事,让你小子心怀内疚:有一次你儿子发烧拉稀,为了不给妈妈增添负担,依然坚持着往学校奔跑,但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娇媚”美容美发店那一丛丁香花后蹲下了。那个把头发染得五彩缤纷的女人从店里窜出来,一把就揪住了你儿子脖子上的红领巾,勒得他直翻白眼。这个霸道凶蛮的女人,是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白石桥的相好,县城里无人敢惹。她用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气味极不相称的臭话骂你儿子,招引了许多看客。众人附和着骂你儿子。你儿子哭着,连声道歉,阿姨,我错了,阿姨,我错了。那女人不依不饶,提出了两种解决方法,供你儿子选择。一是把他揪到学校,交给老师,让学校处理;二是让你儿子,把拉出来的吃下去。那个卖金鱼的好老头提着铁锹出来,想把粪便铲走,但那女人把老头也骂了,老头儿无言而退。在这关键时刻,蓝解放啊,我狗小四,表现出了一条狗对主人最大的忠诚。我屏住呼吸,把你儿子拉出的吃了下去。所谓“狗改不了吃屎”,那是屁话,像我这样一条生活优渥、有尊严有智慧的狗,怎么会……但我还是强忍着恶心把你儿子的屎吃了。我窜到农贸市场旁边,用那个一直没人修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哗哗流水的水龙头冲洗了嘴巴,并仰起嘴巴,让强劲的水柱直冲咽喉。我窜回到你儿子身边,用仇恨的目光,直盯着那女人涂抹着厚厚脂粉的扁脸和那扁脸上的一道伤口般的血嘴。我脖子上的毛直竖起来,喉咙里发出滚雷般的声响。那个女人揪住你儿子红领巾的手松开了,她慢慢地倒退着,一直倒退到店门,一声尖叫,闪进屋去,店门猛地关上。你儿子抱着我的头,呜呜地哭起来。那天,我们走得很慢。我们都没有回头,尽管我们知道背后有很多目光。

你儿子打着一把伞冲出来,冲到你妻子身边,为你妻子举伞遮雨。你儿子哭着说:

“妈妈,回家吧,看你淋成什么样子了……”

“傻儿子,哭什么?下这么大的雨,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妻子把雨伞推回到你儿子头上,说,“好久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自从我们搬进县城还没下过这么大的雨,真好,我们的院子,从来没这么干净过。”你妻子指指厕所,指指房顶上那些亮晶晶的瓦片,指指那像黑鱼的脊背一样的甬道,指指那些黑油油的梧桐树叶,兴奋地说,“不光我们家干净了,县城里千家万户都干净了,没有这场好雨,这座城就臭了,就烂了。”

我叫了两声,表示对你妻子意见的赞同。你妻子说:

“你听听,下大雨,不但妈妈高兴,连我们的狗都高兴。”

你妻子把你儿子推进屋去。我与你儿子,一个站在正房门口,一个蹲在厢房门口,看着她站在院子正中甬路上清洗身体。她命令你儿子关了房檐下的灯,院子随即沉人黑暗,但一道道闪电还是不断地照亮你妻子的身体。她用一块被雨水泡涨了的绿色香皂,往头发上和身体上涂抹着。然后她就搓揉,丰富的泡沫使她的头庞大无比,院子里洋溢着肥皂的香草气味。雨点越来越稀疏,雨打万物的声音减弱,街道上流水哗哗,闪电过后,隆隆的雷声滚来。微风刮过,梧桐树上积存的雨水像瀑布般落下。你妻子用井台边的水桶里和脸盆里的积水冲洗干净身体。每一次闪电亮起我都能看到她那残疾的屁股和那些黑森森的毛发。

你妻子终于进了门。我嗅到了她用毛巾揩擦头发和身体的气味。接着我又听到她打开衣橱的声音并同时嗅到干燥的、沾染着卫生球儿的衣服气味。至此我也松了一口气。女主人,钻进被窝里去吧,祝你睡个好觉。

西邻家那只老挂钟连敲了十二响,正是午夜时分,大门外那条宽阔的天花胡同水声响亮,整座县城里的大街小巷里都是水声响亮。对这座几乎没有下水设施、地表上却有许多现代化建筑的城市来说,这场豪雨,无疑是一场灾难。雨后的情景证明,豪雨只是让部分地势高处的人家的厕所和院子里干净了,但许多地势低洼处的人家,却被裹挟着粪便、杂物的污水灌了个狼狈不堪。你儿子的许多同学,是蹲在桌子上熬过了漫漫长夜。洪水消退之后,连那条号称县城门面的人民大道上,都沉淀着淤泥,淤泥里还躺着死猫、死老鼠等小动物的被泡涨的、散发着臭气的尸体。新任县委书记庞抗美,穿着胶鞋,挽着裤腿,手持铁锹,率领着县委、县政府官员在大街上清除垃圾的镜头,连续三天出现在县电视台拍摄的新闻节目中。

深夜十二点的钟声敲过不久,我就嗅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从利民大道那边飘来。然后我嗅到了一辆漏油严重的吉普车的气味,还有车在污水中行驶的溅水声与马达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那气味那声音渐渐逼近,由城南大道拐进天花胡同,然后停在了你家门前,当然也是我家门前。

没等他们敲响你家的门环我就发出了如临大敌的狂吠,我几乎是爪不沾地地蹿过院子进入大门洞,十几只栖居在大门洞里的蝙蝠飞出去,在黑暗的、没有一点星光的夜空中盘旋。门外有你的气味与几个陌生人的气味。门板被拍打,发出空洞而恐怖的声音。

房檐下的灯亮了,你妻子披着衣服走到院子里,大声问讯着:“谁啊?”门外的人不回答,但执拗地拍打着门板。我前爪扶着门板站立起来,对着门外狂吠。我嗅到了你的气味,但令我焦躁不安狂吠不止的是包围着你的那些邪恶气味,好比是几只狼裹挟着一头绵羊。你妻子扣好衣服进入大门洞,并随手拉开了大门洞的灯泡,墙壁上伏着十几条肥胖的壁虎,尚有几只没飞出去的蝙蝠倒挂在门洞上方的水泥预制板缝里。“谁啊?”你妻子又问。门外的人含糊地说:“开门吧,开门后就知道了。”你妻子说:“半夜三更的,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门外的人低声说:“蓝县长被人打了,我们送他回来!”你妻子犹豫着,开锁,拉开门闩,将门开了一条缝。你蓝解放狰狞的脸,黏结成绺的头发,果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你妻子惊叫一声就拉开了大门。那两个人往前一用劲,你就像一条死猪被掼了进来。你沉重的身体把毫无防备的你妻子压翻在地。那几个人抽身跳下台阶。我闪电般地对着一个人扑去,我的爪子扑到那人脊背上。这是三个身穿黑色橡胶雨衣、眼戴墨镜的人。两个在车上,一个坐在驾驶座上。吉普车没有熄火,汽油味儿和机油昧儿从水中猛烈地挥发上来。被雨水淋湿的橡胶雨衣非常油滑,使那个人从我的爪下滑脱。他只一跳,便到了街的中央,闪到吉普车的对面。我因为没有捕获目标而被闪落到水中。水淹没了我的肚皮,使我行动迟缓。但我还是奋力地向另一个正欲往吉普车里钻的人扑去,他背后拖拉着的雨衣保护了他的屁股,使我仅仅在他的腿肚子上咬了一口。这人怪叫一声,猛地关上车门,雨衣的下襟被挤在车门缝隙中,我的鼻子也被坚硬的车门撞酸。另外那个人也从另一侧上了车。车凶猛前冲,溅起很高的水花。我跟着车追了一段,但肮脏的水使我根本无法施展轻功,与其说我在跑,还不如说我是在漂浮着脏物的水里游泳。

我艰难地倾斜着身体逆水前行,到达大门外的台阶。在那里,我用力抖着身体,把身上的脏水和污物甩出去。根据对面墙上浸过水的痕迹,我知道街上的流水量已经大大减少。一个小时前,你妻子在那里奋力掏厕所时,这街上应该是浊流滚滚,如果那时候这三个歹徒开车而来,吉普车就会被水淹死。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又到哪里去了?我站在大门口把我的嗅觉调整到最佳状态,也找不到他们的准确方位。大雨和滚滚洪水的气味太复杂太龌龊了,连我这样的出类拔萃的鼻子也感到无能为力。

我回到院里,看到你妻子的脖子钻在你的左侧腋下,你的左臂垂挂在你妻子的胸前,悠悠晃晃,像一条蔫丝瓜。你妻子的右臂揽着你的腰。你的头歪在她的头顶上。她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被你的身体压折,但她尽力支撑着,并拖拉着你前进。你的两条腿还有一定的支撑力,虽然行动笨拙,但毕竟还能够移动,这说明你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意识还算清楚。

我帮助主人掩上了大门,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借以缓解沉重压抑的心情。你儿子只穿着裤衩背心跑出来,高喊一声“爸爸”,便呜咽着,学着他妈妈的样子,钻到你的右腋下,减轻了他妈妈的重负,使你的身体得到平衡。你们一家三口这样行走了大约有三十几步,从院子当中到你妻子的床前,但这是一条艰难而漫长的道路,我感到你们行走了足有一个世纪。

我忘记了自己是一条被街上的污水弄脏了身体的狗,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与你们命运相关的人,我难过地“呜呜”着,跟随着你们,到达了你妻子的床前。你身上沾满血污,衣服被撕扯得、也可能是被皮鞭抽打得条条缕缕,你的裤裆里还有一股浓烈的尿臊气,毫无疑问,这是你被人家揍得尿了裤子。你妻子尽管崇尚俭朴,但她是个很爱洁净的人,她就这样让你躺在她的床上,说明了她对你还是很有感情的。

你妻子没嫌你脏而让你躺在她的床上,她也没嫌我脏而允许我蹲在室内。你儿子跪在你的床前哭叫着:

“爸爸,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

你睁开眼睛,抬起胳膊,抚了一下你儿子的头。你的眼里涌出,泪水。

你妻子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床前的凳子上。我嗅到她还在热水里加了盐。她将一条毛巾扔到热水里然后就动手脱你的衣服。你挣扎着折起身体,嘴巴说“不”,但你妻子执拗地拨开你的胳膊,跪在床边,解开了你上衣的纽扣。我看得出你不愿接受你妻子的照护,但你无法拒绝。你儿子帮助他妈妈脱光了你的衣服,你赤条条地躺在你妻子床上。你妻子用蘸着盐水的毛巾,揩擦着你的身体。你妻子的泪水不时滴落在你的胸脯上。你儿子的眼睛也在流泪,你闭着眼睛,泪水沿着两只眼角流人鬓发。

在这个过程中,你妻子没问你一句话,你也没对她说一句话,只有你儿子,每隔几分钟就要重复一句:

“爸爸,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我要去找他报仇!”

你不回答,你妻子也不吱声,好像你们对此都已心照不宣。你儿子无奈,只好问我:

“小四,是谁打了爸爸?你带我去找他报仇!”

我低声呜呜着,向你儿子表示我的遗憾,台风带来的豪雨,把气味搞乱了。

你妻子在你儿子的帮助下为你换上了干净衣服,那是一套白色的丝绸睡衣,宽松而舒适,你穿上后,显得那张脸更蓝更黑。你妻子把你的脏衣服扔到脸盆里,用墩布拖干了地面,然后拍拍你儿子的头,说:

“开放,天快亮了,你去睡一会儿,明天还要上学。”

她端着脸盆,拖着你儿子走了,我也跟随出去。

她用水桶中的雨水洗了你的衣服,晾在晒条上,然后她就走进东厢房,打开灯,背倚着案板,坐着那只小方凳,双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眼睛直直的,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她在灯光下,我在黑暗中。我可以异常清楚地看清她的脸。她青紫的嘴唇,她迷茫的眼神。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呢?我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黑暗散开,黎明降临。

这是个热闹非凡的早晨,县城里每个角落里都有人声。有人欢喜,有人惆怅,有人抱怨,有人咒骂。天上依然愁云密布,雨还是一阵大一阵小地下着。你妻子开始做饭。她好像在擀面条,是的,她在擀面条。面粉的气味在铺天盖地的腥臭气味中显得格外清新。我听到了你的呼噜声,小子,你终于睡着了。你儿子起来了,他睡眼惺忪,跑到厕所边上去撒尿,发出很响的水声。就在这时候,庞春苗的气味穿透混浊成糨糊一般的千百种滋味,快速地逼近,毫不犹豫地来到你家大门外。我只叫了一声就垂下了头,因为我感到心情沉重,一种无比悲凉的情感,像巨手一般扼住了我的咽喉。

大门被庞春苗敲响。她敲得坚定而果断,似乎还带着几分怒气。你妻子跑去开门,两个女人隔着门槛相望。她们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一句话也没说。庞春苗大踏步地,准确地说是小跑着冲进院子。你妻子在她身后,一瘸一拐地随着。她往前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将庞春苗扯住。你儿子急匆匆地跑到甬路中央,在那里转了几圈,小脸紧绷着,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后来他跑到大门洞,关上了大门。

透过窗玻璃,我看到庞春苗急匆匆地穿过那个小走廊,进入你妻子的房间,随即我便听到了她的号啕大哭声。我看到你妻子也跟进了房间,她发出的哭声更加响亮。你儿子蹲在井台边,一边哭着,一边撩水洗脸。

两个女人的哭声停止了,屋里似乎开始了艰难的谈判。有一些被抽泣和哽咽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但完整的话我悉数听到。

“你们好狠心,把他打成这个样子!”这是庞春苗的话。

“庞春苗,我和你远日无仇,近日无冤,天下好小伙子有得是,你为什么非要拆散我们这个家?”

“大姐,我知道对不起你,我也想离开他,但我做不到了,这是我的命……”

“蓝解放,你自己决定吧。”你妻子说。

沉默片刻后,我听到你说:

“合作,对不起你了,我要跟她走。”

我看到你在庞春苗的扶持下站了起来。你们穿过走廊,走出房门,进入院子。你儿子端起那盆水泼在你们面前,接着他就跪在了甬路上。他跪着,仰着泪脸说:

“爸爸,你不要离开我妈……春苗阿姨也可以不走……奶奶和姥姥,不都曾经是西门爷爷的妻子吗?”

“儿子,那是旧社会……”你悲哀地说,“开放,好好照顾你妈妈,她没有错,是爸爸的错,我虽然离开了这个家,但我还会尽最大力量照顾你们。”

“蓝解放,你可以走,但你千万要记住,只要我活着,就不要来找我提离婚的事。”你妻子站在堂房门口,冷笑着说,但她的眼里滚出了泪珠。她下台阶时跌倒了,但她很快地爬了起来。她绕过你和庞春苗,把你儿子拉起来,忿忿地说,“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给人下跪!”她和你儿子站在甬道外被雨水泡涨的泥地上,为你们闪开了道路。

就像你妻子把你从大门口扶持到屋里时的姿势一样,庞春苗的脖子钻到你左腋下,你的左胳膊垂挂在她胸前,她的右胳膊揽着你的腰,就这样你们艰难前行,你沉重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把这个瘦弱女孩压垮,但她用力挺直腰肢,显示出一种令狗也感动的力量。

你们走出了大门。是一种含混不清的感情驱使我跟到大门口,我站在台阶上,目送着你们的背影。你们蹚着污水,行走在天花大街上。你的白绸睡衣上,很快就溅满了污泥浊水。污泥浊水同样弄脏了庞春苗的衣服。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在阴霾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醒目。细雨斜飞,路上的行人有的披着雨衣,有的撑着雨伞,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你们。

我感慨万千地返回院子,走回我的窝,趴下,看着东厢房。你儿子坐在方凳上哭泣。你妻子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你儿子面前的饭桌上,大声说:

“吃!”

第四部 狗精神
第五十章 蓝开放污泥糊老爸 庞凤凰油漆泼小姨

终于与春苗再次相聚。从我家到新华书店这段道路,一个健康的人用均匀的速度十五分钟便可走完,但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按照莫言的说法:这是浪漫的旅程也是苦难的历程;这是无耻的行径也是高尚的行为;这是退却也是进攻;这是投降也是抵抗;这是示弱也是示威;这是挑战也是妥协。他还说了许多类似的对立矛盾语,有的正合我意,有的故弄玄虚。其实,我想,我在春苗扶持下的离家出走,既不高尚也不光荣,其最值得称道的是:勇气,还有坦率。

现在,一提到这件事,我的脑海里便会出现那些五颜六色的雨伞和形形色色的雨衣,那遍地的泥泞与污水,那在水泥道路上艰难呼吸的鱼和成群结队的蛤蟆。这场九十年代初期的豪雨暴露出了那个年代的虚假繁荣外表下遮盖着的种种弊端。

春苗在新华书店后院里那间宿舍,暂时充当了我们的爱巢,我沦落到这步田地,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对洞察一切的大头儿说。我们相聚并不仅仅是为了亲吻、做爱,但我们一进入她的宿舍就吻在了一起,然后就做爱,尽管我身上多处受伤,痛疼难忍。我们的眼泪流进对方的嘴巴,我们的肌肤因欢娱而颤抖,我们的灵魂交融在一起。我根本没问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也根本没问我是被谁打成了这副模样。我们搂着,抱着,吻着,互相抚摸着,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你儿子在你妻子逼迫下勉强吃了半碗面条,几十颗泪珠滚人碗中。你妻子却食欲大振,她就着三瓣大蒜吃下了自己那碗面条,又就着两瓣大蒜吃光了你儿子剩下那半碗。她的脸色因辛辣而红润,她的额头和鼻子上布满汗珠。她用毛巾揩干你儿子的脸,坚定地说:

“儿子,挺起来,好好吃饭,好好上学,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盼着我们死,他们想看我们的笑话,那是做梦!”

我护送你儿子上学。你妻子送我们到大门口。你儿子回头抱住你妻子的腰,你妻子拍拍儿子的背,说:

“你看,比我都高了,大小伙子了。”

“妈妈,你千万不要……”

“笑话,”你妻子笑着说,“难道为了这样两块人渣,我会上吊、跳井、喝毒药?放心地去吧,妈妈一会儿也去上班。人民需要油条,就等于人民需要妈妈。”

我们依旧走近路。天花河水已经涨得与小桥平齐。农贸市场顶盖的塑料板部分被风掀掉,几个浙江商人坐在那些被浸泡的布匹与服装前哭泣。虽是清晨时刻,但天气已经闷热,泥地上蠕动着被雨水灌出来的紫红色蚯蚓,一群红色的蜻蜓在低空盘旋。你儿子蹦了一个高,用敏捷的动作捉了一只蜻蜓。他又蹦了一个高又捉住了一只蜻蜓。他捏着两只蜻蜓问我:

“狗,你要不要吃?”

我摇摇头。

他将那两只蜻蜓的尾巴掐掉,然后用一节草棍儿将它们连接在一起。他用力将它们抛向空中,飞吧,他说。两只蜻蜓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跌落在污泥里。

凤凰小学的一排教室夜间坍塌了,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如果是白天上课时坍塌,那正在视察学校灾情的庞抗美就没那么多豪言壮语了。本来就拥挤的校园内因遍地瓦砾和垃圾而混乱不堪。许多孩子在破砖烂瓦中蹦来蹦去。他们没有难过,他们其实很兴奋。学校门口停着十几辆溅满泥浆的豪华轿车,庞抗美穿着粉红色半高勒雨鞋,裤腿卷到膝盖之上,雪白的小腿上沾着污泥。她穿着一件蓝色帆布工作服,眼上戴着墨镜,手里提着一只电喇叭,喉咙嘶哑地说:

“老师们,同学们,九号台风带来的暴雨,给我们全县,也给我们学校带来了巨大损失,我知道你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我建议学校放假三天,在这三天之内,我们将组织力量,清理垃圾,调整教室。总之,一句话,哪怕我县委书记庞抗美坐在泥水里办公,也要让孩子们在宽敞、明亮、安全的教室里上课!”

庞抗美的讲话,激起了热烈的掌声,有很多教师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庞抗美接着说:

“在这抢险救灾的关键时刻,全县的干部,都要亲临现场,以最高的忠诚、最大的热情,创造第一流的工作,如有胆敢玩忽职守、消极推诿者,必将严惩不贷!”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作为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竟躲在小房里与情人死去活来般地缠绵,的确是……卑鄙无耻,尽管是因为他们打伤了我,尽管我并不知道学校校舍坍塌,尽管我是为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但这些,都不是能够拿上桌面的理由。所以,几天后,当我把辞职报告和退党报告送到县委组织部时,组织部的吕副部长冷冷地说:

“老兄,你已经失去辞职和退党的资格了,等待着您的是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和开除公职!”

我们从上午缠绵到下午,死过去又活过来。小屋里潮湿闷热,汗水湿透了床单,我们的头发都像刚被大雨淋过一样。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看着她的眼睛在幽暗中不时因为动情而放出的磷火般的光芒,悲欢交集地说:

“苗苗,我的苗苗啊……即便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已经肿胀发红、并渗出血丝的嘴唇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双臂又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颈,我们又一次沉溺在生死交界处。我想不到这个瘦弱的女孩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爱情能量,我也想不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竟然能配合着她在爱的惊涛骇浪中搏击。就像莫言在他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种爱,是插在心上的尖刀。”但这还不够。有一种爱,能让心脏破碎;有一种爱,能让头发里渗出血液;沉溺在这样的爱情当中,宽容的人们,能否原谅我们?就这样做着爱爱着她,我已经消解了对那些蒙上我的眼睛把我拖到黑屋子里毒打的凶手们的仇恨,它们只是让我的一条腿受了骨伤,其他部位都是皮肉伤,他们打人的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帮手艺高超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解了对他们的仇恨,我也消解了对那些为我预定了这场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该打,如果我没遭受那样的毒打而得到与春苗这样的深恋酷爱,我会问心大愧,我会惶惶不安。因此,打手们和打手的主顾们,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们,感谢啊,谢谢……谢谢……从春苗的珠光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从她的吐气如兰的嘴巴里,我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她也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

——学校宣布放假,学生欢欣鼓舞。这造成巨大损失也暴露严重问题的自然灾害,在孩子们眼里是热闹和新奇,在孩子们心中是兴奋和好玩。一千多名凤凰小学的学生在人民大街上散开,使已经混乱不堪的交通更加不堪混乱。正如你所述说,那天早晨,街上散布着腮部开合、尾巴抽动、肚皮银白、巴掌大小生命力顽强的鲫鱼,也有一些离水片刻即身亡的鲢鱼,还有一些杏黄色的胖大泥鳅,它们身处淤泥,正是得意之处。更多的是那些核桃般大小的蛤蟆,他们漫无目标地在马路上跳来跳去,有的试图从街道的左边蹦跳到街道的右边,有的却从街道的右边奋力地向街道左边逃窜。起初还有许多居民提着塑料桶或是塑料袋在马路上捡拾鱼类,但很快,那些捡到了鱼的人,又匆匆忙忙地从家中把鱼提出来,倾倒在就近的河沟中,或者干脆倾倒在马路上。那天县城内凡是有车辆行走的街道上,都进行着残酷的屠杀,压到死鱼的声音令人心悸,狗也心悸,而压死蛤蟆的声音,则令狗不得不一次次屏住呼吸、闭住眼睛,因为那声音犹如肮脏的箭,直射进我的鼓膜。

雨时下时停,停雨时偶尔会有潮湿的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整座县城都冒着湿热的蒸气,死物们开始腐败变质散发臭气。这样的时刻最好躲回家去。但你儿子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也许是想借着在混乱的县城里漫无目的的漫游而减轻内心的压力吧?好吧,我就跟着他。我遇到十几条熟识的狗,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汇报着在这场灾难中我们狗类受到的损失。死了两条狗,一条是火车站饭店后院里那条狼犬,它是因墙壁倒塌被砸死,另有一条是河边木材批发市场那条长毛猎犬,它因不慎落水被呛死。听到这消息,我对着它们不幸遇难的方向长吠两声,寄托我的哀思。

我跟随着你儿子,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新华书店大门外。一群群的孩子涌进书店。你儿子没有进去。他的蓝脸看上去又冷又硬,仿佛一块瓦片。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庞抗美的女儿庞凤凰。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的塑料雨衣,一双同样颜色的半高勒橡胶雨鞋,宛如一团耀眼的火苗。一个年轻的、身材健壮的女子跟随在她的身后,那显然是她的保镖。在她们身后,跟随着毛儿洁净的狗三姐。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污水,但爪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你儿子和庞凤凰目光相遇,她愤恨地啐出一口唾液,吐到你儿子面前。她恶狠狠地骂道:“流氓!”你儿子的头像脖子后边挨了一刀似的低垂到胸前。狗三姐对我龇龇牙,脸上挤出一个神秘的表情。大约有十几条狗聚集在新华书店门前。由狗接送孩子上学,是县城新近兴起的事情,这都是因为我以无比的忠诚和勇敢树立了榜样。但我与这些狗保持着距离。其中有两条曾经与我交配过的狗,拖着松松垮垮的xx子上前来与我套近乎,我的冷淡让它们讪讪而退。有十几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在玩一种残酷而恶心的游戏,他们在街上寻找那种浅绿色的蛤蟆,用枝条轻轻抽打它们,它们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状如皮球,然后他们便用砖头砸爆它们。这样的声音使我难以忍受。我叼着你儿子的衣襟,向他表达回家的愿望。你儿子跟随着我走了十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他的脸因激动而蓝如碧玉,他的眼里盈着泪水。他说:

“狗,我们不回家,你带我去找他们!”

——我们在做爱的间隙里,因疲劳而进入半梦半醒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的手也是互相抚摸着。我感到手指发胀,指肚上的皮肤磨得如丝绸一般淡薄而光滑。她在半梦半醒中呻吟着,说了一些诸如:“我爱的就是你的蓝脸,我从见你第一眼时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带我去你办公室时我就想与你做爱”之类的痴语。她甚至还非常孩子气地用手捧着自己的Rx房给我看,“你看呀,它们为你长大了……”在全县干群奋战抗灾的时刻,我们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的确是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可恨可耻,但这是事实,我不能对你隐瞒。

我们听到了门板和窗户上发出的响声。我们也听到了你的吠叫。我们曾发誓说即便是上帝来敲门也不理睬,但你的吠叫,却如一道无法违抗的命令,使我急欲爬起来。因为我知道与你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儿子。我受伤很重,但做爱是治伤的良方,我竟然手脚麻利地自己穿上了衣服。虽然我腿软头晕,但我没有跌倒。我帮助已经如同抽掉了全身骨头的庞春苗穿好衣服,并粗略地拢了拢她的头发。

拉开门,一道湿热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随即便有一团黑糊糊的稀泥,如同一只癞蛤蟆,迎着我的面飞来。我没及躲闪,潜意识里也不想躲闪,那团淤泥就响亮地击中了我的脸。

我用手指抹去脸上的臭泥,左眼里进了泥沙,沙涩刺痛,右眼尚能视物。我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儿子和冷漠的狗。我看到这间宿舍的窗户上、门板上全是淤泥,而门前那片脏水中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我儿子背着书包,双手沾满淤泥,身上和脸上都溅满泥点儿。他的表情应该是愤怒,但眼睛里不断地涌着泪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万语可对儿子解说,但我只是牙痛般哼哼了一声:

“儿子,你甩吧……”

我向门外跨了一步,手扶着门框防止跌倒,闭上眼睛,承受着我儿子的泥巴。我听到他在我面前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团团又臭又热的污泥携带着风声,对着我飞来。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梁上,有的正正端端地击中我的额头,有的糊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处。有一团坚硬的、显然是裹挟着破碎瓦片的泥巴击中了我的生殖器,这一下沉重的打击使我呻吟一声,痛苦地弯下了腰,双腿软弱,我蹲下了,然后又坐下了。

我睁开眼睛,因为泪水的冲洗,此时我双眼都能视物。我看到儿子的脸像炉火中的皮鞋底一样扭曲着,手中的一块大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声哭了,然后双手捂着脸跑走了。狗对我狂叫几声,跟着我儿子跑走了。

在我作为我儿子的一个泄愤目标站在门前忍受着泥巴袭击时,庞春苗,我亲爱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儿子袭击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溅满了污泥。她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低声对我说:

“哥哥,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我很高兴……我感到我们的罪轻了一些……”

在我儿子用泥巴袭击我的过程中,新华书店办公楼二层的廊道上,站着几十个人。我认出了他们和她们是新华书店的领导和职工。其中有一个姓余的小个子,为了提拔副经理,曾经托莫言找过我。他手中端着一架沉重的高级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用不同的镜头,全面地记录下了我的狼狈相。后来莫言把拍摄者精选出来的十几张照片拿给我看,我感到非常震惊。那确实是些可得世界摄影大奖的作品。无论是我脸部被泥巴击的那张,还是我满身满脸黑泥而庞春苗身上基本上还没沾泥、但脸上显露出悲怆表情的那张特写,都对比鲜明构图均衡;无论是我被击中生殖器痛苦弯腰,而庞春苗面带惊恐表情弯腰扶持的那张,还是忍受袭击的我与庞春苗、泥土已经出手但正保持着掷抛姿势的我儿子、狗蹲在一旁目光迷惘地看着这一切的那张;都可以用诸如“惩罚父亲”、“父亲和他的情妇”之类的题目命名之,然后触目惊心地进入经典摄影作品的行列。

有两个人从办公楼廊道上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到我们面前。我们看清了他们,一个是书店的党支部书记,一个是书店的保卫股长。他们对我们说话,眼睛却看着别的方向。

“老蓝……”支部书记似乎为难地说,“真是非常抱歉,但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最好从这里搬走……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在执行县委的决定……”

“不必解释了,”我说,“我明白,我们马上就会搬走。”

“另外,”保卫股长吭吭哧哧地说,“庞春苗,你被停职检查了,请你搬到二楼保卫股办公室,我们在那里为你准备了床铺。”

“停职可以,”春苗说,“但检查是办不到的,我不会离开他一步,除非你们杀了我!”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保卫股长说,“反正我们是把该说的都对你说了。”

我们互相扶持着,到了院中那个水龙头前。我对书记和股长说:

“非常抱歉,还得用一下你们的自来水洗一下脸上的泥巴,如果你们不同意……”

“什么话,老蓝,”支部书记高声道,“那我们也太小人了,”他警惕地往周围看看,说,“其实,你们搬不搬都与我们不相干,但我还是劝你们及早搬走,‘大掌柜’的,这次可是火大了……”

我们洗干净脸上、身上的污泥,在楼上诸人的偷窥下,进入春苗的这间狭窄潮湿、墙壁上生满霉点的宿舍。我们拥抱着,亲吻了几分钟。我说:

“春苗……”

“你什么都不要说,”她打断我的话,平静地说,“无论是爬刀山还是跳火海,我都跟随着你!”

——重新开学的第一天早晨,你儿子与庞凤凰在学校门口相遇。你儿子别过脸去不看她,她却大模大样地上前来,用掌尖拍拍你儿子的肩头,示意你儿子跟她走。她停在学校大门东侧一棵法国梧桐后,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

“蓝开放,你干得真棒!”

“我干什么啦?我没干什么……”你儿子嗫嚅着。

“还谦虚什么?”庞凤凰道,“他们向我妈妈汇报时,我都听到了。我妈妈咬牙切齿地说,‘这两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就该这样修理修理他们!”’

你儿子转身就走,庞凤凰伸手扯住了他,抬脚踢了他的腿肚子一下,生气地说:

“你跑什么?我还有话要说呢!”

这个小妖精长得精致而美丽,宛若一件巧夺天工的牙雕。她的小胸脯犹如蓓蕾初绽,少女的美丽无法抗拒。你儿子表面上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但心里早已缴械投降。我不由得长叹一声:父亲的浪漫戏剧正在轰轰烈烈地演出,儿子的浪漫故事又处在萌芽状态。

“你恨你爸爸,我恨我小姨,”庞凤凰说,“她仿佛是我外公外婆抱养的,对我们一点也不亲。我妈妈、我外公、我外婆,把她关在屋子里,轮番劝说了她三天三夜,让她离开你爸爸,我外婆都给她跪下了,她就是不听。然后她就跳墙跑了,去找你爸爸浪去了!”庞凤凰咬着牙说,“你惩罚了你爸爸,我要惩罚我小姨!”

“我已经不想理睬他们了,”你儿子说,

“他们是一对狗男女!”

“对,没错!”庞凤凰道,“他们是一对狗男女,我妈妈也这么说。”

“我不喜欢你妈妈!”你儿子说。

“你竟敢不喜欢我妈妈?”庞凤凰捅了你儿子一拳头,恨恨地说,“我妈妈是县委书记,我妈妈胳膊上扎着吊针,坐在我们校园里指挥抢险救灾!你们家没有电视吗?你没从电视上看到我妈妈咳嗽吐血了吗?”

“我们家电视坏了,”你儿子说,

“我就不喜欢她,你怎么着?”

“呸!你是嫉妒!”庞凤凰道,“你这个小蓝脸,小丑八怪!”

你儿子猛地抓住了庞凤凰的书包背带,使劲地往前拽了一下,然后又往后推了一把。庞凤凰的身体碰在法国梧桐树干上。

“你把我弄痛了……”庞凤凰说,“好啦好啦,我再也不叫你小蓝脸了。我叫你蓝开放。咱们小时在一起待过,老朋友了,对不对?我要惩罚我小姨,你必须帮我完成这个计划。”

你儿子继续往前走。庞凤凰跳到他面前,瞪着眼睛说:

“你听到了没有?!”

——我们当时并没有想到要远走他乡,我们只是想找一个僻静地方避避风头,然后通过法律程序,解决我的离婚问题。

驴店镇新任书记杜鲁文原是县供销社政工科长,我的继任者,也是我的铁哥们儿,我在长途汽车站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求他帮我找一间僻静的房子,他略有迟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们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悄悄地溜到县城东南方向那个坐落在运粮河边的名叫鱼疃的小村庄,在河边小码头上,租了一条小木船,顺流而下。船主是个面孔清癯的中年妇女,有两只大大的、鹿一样的眼睛,船舱里有一个一岁左右的男孩。为了防止男孩爬出船舷,少妇用一条红布带子,一端拴着他的脚脖子,一端拴在船舱隔板的格子上。

杜鲁文亲自开车,在驴店镇小码头上迎接我们。他把我们安排在镇供销社后院的三间房屋里。镇供销社受个体经营者冲击,已经基本垮台,职工多半去自谋职业,只留下几个老人看守房屋。我们居住的空屋是原供销社书记住过的,此人已进县城养老,房中一应家什俱全。杜鲁文指指那一袋子面粉、一袋子大米、两桶食油和一些香肠、罐头之类的食品,说:

“你们就在这里猫着吧,缺什么东西,往我家里打电话,千万不要随便出来,这里是庞书记的包片,她经常搞突然袭击杀过来。”

我们开始了昏天黑地的幸福生活。我们除了做饭、吃饭,然后就是拥抱、接吻、抚摸、做爱。我不得不惭愧但坦率地告诉你,因为我们仓惶出走,根本没带换洗衣服,所以我们大部分时间是赤身裸体。赤身裸体做爱是正常的,但当我们每人捧着一个碗,赤身裸体对坐喝粥时,荒诞和滑稽的感觉就产生了。我自我嘲讽地对春苗说:

“这里就是伊甸园。”

我们白天和黑夜不分,梦境与现实混淆。有一次,我们在做爱过程中沉沉睡去,春苗猛地推开我坐起来,惊恐不安地说:

“我梦到船上那个小男孩了,他爬到我的怀里,叫我妈妈,要吃我的奶。”

——你儿子无法抵抗庞凤凰的魅力,为了协助她去完成惩罚庞春苗的计划,他在你妻子面前撒了谎。

我追随着你与庞春苗混合在一起的那条双股绳子般的气味线,他们跟随着我,丝毫不差地沿着你们走过的路线来到了鱼疃码头。我们上了那条小船,船主是一个生着两只鹿眼的中年妇女,船舱里拴着一个只穿一件红兜肚的黑胖男孩。见我们上船,男孩非常兴奋。他揪住我的尾巴往嘴里塞。

“去哪里啊?”女船主站在船尾,手扶橹把,亲切地问我们,“二位同学。”

“狗,去哪里?”庞凤凰问我。

我对着大河下游吠叫两声。

“往下走。”你儿子说。

“往下走也该有个去处啊。”女船主道。

“你只管往下摇,到时候狗会告诉你的。”你儿子自信地说。

女船主笑了。船到中流,逐浪而下,犹如飞鱼。庞凤凰脱掉鞋袜,坐在船舷上,把两只脚伸到水里。两岸浅滩上的红柳丛连绵起伏,不时有成群的鹭鸟在柳丛中飞翔。庞凤凰唱起歌来。她嗓音清脆,歌声出喉,宛如串串银铃碰撞。你儿子嘴唇哆嗦着,偶尔也从口中进出一两个孤独的字眼。他显然也熟知庞凤凰所唱歌曲,但是他开不了口。那男孩笑容满面,咧开已经生出四颗牙齿的嘴巴,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跟着唱。

我们在驴店镇小码头上了岸。庞凤凰极其大方地付了船钱。因超出原定船价太多,那鹿眼女人显得惶惶不安。

我们准确地找到了你们藏身的地方。敲开门后,我看到你们脸上那羞愧和惊恐的表情。你狠狠地盯我一眼,我尴尬地叫了两声。我的意思是说:蓝解放,请原谅,你已经离家出走,不再是我的主人,你儿子才是我的主人,而执行主人的命令,是我的天职。

庞凤凰揭开一个铁皮小桶的盖子,将里边的油漆,泼在了庞春苗的身上。

“小姨,你是个大破鞋!”庞凤凰对目瞪口呆的庞春苗说罢,然后对着你儿子一挥手,像个指挥果断的军官一样,说,“撤!”

我跟随着庞凤凰和你儿子来到镇党委驻地,找到了党委书记杜鲁文,庞凤凰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是庞抗美的女儿,请你派一辆车,把我们送回县城!”

——杜鲁文来到我们的被油漆污染的“伊甸园”,支支吾吾地说:

“二位,依鄙人愚见,你们还是远走高飞吧。”

他送给我们几套换洗衣服,又拿出一个装有一千元钱的信袋,说:

“不必拒绝,这是借给你们的。”

春苗圆睁着眼睛,茫然无措地望着我。

“给我十分钟,让我考虑考虑,”我向杜鲁文要了一根烟,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抽着。烟抽到半截时,我站起来,说,“今晚七点,请你把我们送到胶县火车站吧。”

我们乘坐由青岛开往西安的列车,到达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半钟。我们将脸贴在肮脏的车窗玻璃上,看着站台上背着沉重包裹的旅客,还有几位神情默然的铁路员工。远处的县城灯火辉煌,车站广场上,许多拉客的黑车司机和卖食品的小贩在那里大声吆喝着。高密啊,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回来呢?

我们去西安投奔了莫言。他从一个作家班毕业后,在当地一家小报担任记者。他把我们安排在他租居的“河南村”一间破烂不堪的房子里,他自己去办公室睡沙发。他送给我们一盒日本产超薄避孕套,又怪又坏地笑着说:

“礼轻情意重,请笑纳!”

——暑假期间,你儿子和庞凤凰又命令我追寻你们的踪迹,我带他们到了火车站。对着一列西行的火车我低沉地呜呜着。我的意思是说:你们的气味线,就像那两条明亮的铁轨一样,伸展到遥远的、我的嗅觉无能为力之地。

第四部 狗精神
第五十一章 西门欢县城称霸 蓝开放切指试发

1996年暑假,你们逃亡已经五周年。你在莫言担任总编室主任的那家小报当编辑、庞春苗在小报食堂当炊事员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你妻子、你儿子的耳朵,但他们好像把你们彻底遗忘了。你妻子继续着她炸油条的工作并保持着她吃油条的爱好,你儿子已经是第一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学习成绩优良。庞凤凰和西门欢也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他和她中考成绩都很差,但一个是县里最高领导的女儿,一个是拿出五十万元为第一中学设立了“金龙奖学金”的大款的儿子,即便他们考零分,第一中学的校门也为他们敞开着。

从初中开始,西门欢就来到县城就读,他的母亲黄互助也跟来县城,照料他的生活。他们住在你的家中,使这个寂寞冷清的院落,热闹了许多,甚至热闹得有些过分。

西门欢天生不是个读书的孩子,他在这五年里做过的坏事难以尽数。进县城第一年他还有所收敛,从第二年开始,他就成了南关一霸,他与北关刘小罗锅、东关王铁头、西关于干巴坏名相齐,是县公安局都挂了号的“四小恶棍”之一。西门欢尽管干尽了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能干的一切坏事——许多应该是成年人干的坏事他也干了——但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坏孩子。他身上永远穿着漂亮、合体的名牌服装,身上永远散发着清新爽朗的气味。他的小头永远理得短短的,小脸永远洗得白白的,唇上黑油油的小胡子标志着他的青春年少,连小时有些斗鸡的眼神也得到了矫正。他待人接物一团和气,满嘴甜言蜜语,对待你的妻子更是礼貌有加,一口一个小姨,叫得十分亲热。所以,当你儿子对你妻子说:

“妈,你把欢欢撵走吧,他是个坏孩子。”

你妻子却替西门欢说话:

“他不是挺好吗?他处世活络,会说话,学习成绩不好,那是个人天分有限。我看他将来比你吃得开,你就像你那个爹,一天到晚闷着头,好像全中国的人都欠你们的钱。”

“妈,你不了解他,他会伪装!”

“开放,”你妻子说,“即便他真是个坏孩子,他闯了祸也有他爹帮他收拾,用不着咱管。再说,我跟你大姨是亲姊热妹,一胞双胎,我怎么能开口赶她们走?熬着吧,再熬几年,等你们高中毕业,就各奔前程了,那时,即便咱留他,人家还不一定住呢!你大伯那么有钱,在县城置一套房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住在咱家,是为了彼此有个照应,这也是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意思。”

你妻子用许多难以辩驳的理由,否定了你儿子的建议。

西门欢所干坏事,可以瞒过你的妻子,可以瞒过他的母亲,可以瞒过你的儿子,但瞒不了我的鼻子。我是一条十三岁的狗,嗅觉已经退化,但辨别身边人的气味及他们留在各处的气味还是绰绰有余。顺便说一句,我已经让出了县城狗协会会长的位置,接替我的,是一条名叫“阿黑”的德国种黑背狼犬,在县城的狗世界里,黑背狼犬的领导地位不可动摇。退位之后,我已经很少参加天花广场上的圆月例会,偶尔参加一次,也感到索然无味。我们当年的圆月例会,总是载歌载舞,总是喝酒吃肉,总是恋爱交配,可现在的年轻一辈,它们的行为,不可理喻匪夷所思。譬如,有一次,阿黑亲自动员我去参加一次它所说的最刺激、最神秘、最浪漫的活动。我被它的盛情所动,准时到达天花广场。我看到数百条狗从四面八方狂奔而至,没有寒暄客套,没有打情骂俏,仿佛谁也不认识谁一样,大家围着那个重新竖立起来的断臂维纳斯雕像,仰起头,齐吠三声,然后调头狂奔而去,包括狗协会主席阿黑也是这样。真是来如闪电去似疾风,片刻之后,便把我孤零零地闪落在遍地月光的广场上。我望着那闪烁着幽蓝光辉的维纳斯,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后来我听说,它们玩的是最时髦、最酷的“快闪”游戏,参加游戏的狗,都自称为“快闪一族”。听说他们后来还玩了一些更加莫名其妙的行动,但我都没有参加。我已经感觉到,我狗小四管领风骚的时代已经结束,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充满了刺激和狂想的时代已经开始。狗的世界如此,人的世界也大致相同。尽管此时庞抗美还在位上,并盛传她即将升到省城担任要职,但距离她被纪委“双规”、“双规”后被检察院立案、最后被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已经为时不远。

你儿子考入高中后,我不再担当接送他上学的任务。我本可以每天卧在西厢房里,睡睡懒觉,回忆一下往事,但我不愿意,因为这样会加速我肢体和大脑的老化。你儿子不需要我了,我就每天跟随你妻子到火车站广场上去看她炸、卖油条。就是在这里,我嗅到了车站广场周围的那些发廊、小旅店和小酒馆里,经常地留下西门欢的气味。这小子伪装成背着书包上学堂的乖乖仔,但一出家门就会搭上一辆专门在路口等候着他的“摩的”,直奔车站广场。开“摩的”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彪形大汉,他心甘情愿地做一个中学生的专门车夫,西门欢的出手大方显然是主要原因。这里是“四小恶棍”共同拥有的地盘,也是他们吃喝嫖赌的地方。这四个小恶棍的关系,像六月的天气一样变幻不定。他们时而好得如同亲兄奶弟,在酒馆里猜拳行令,在发廊里玩弄野“鸡”,在旅店里搓麻抽烟,在广场上勾肩搭背,如同四只用绳索连络在一起的螃蟹。时而又翻脸无情,分成两派,像乌眼鸡一样死啄。有时候也出现三个打一个的局面。后来,他们又各自发展了一帮小兄弟,形成了四个小团伙,小团伙的关系也是时分时合,车站广场周围,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

我与你妻子,亲眼目睹了他们之间一次惨烈的械斗,但你妻子并不知道械斗的总指挥是她心目中的好孩子西门欢。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正所谓光天化日之下,先是广场南侧那家名叫“好再来”的酒馆里,传出了吵嚷喧闹之声,接着有四个头破血流的小青年从酒馆里逃出来,后面有七个手持棍棒、一个拖着墩布的小青年追赶出来。那四个小青年绕着广场逃窜,他们虽然头脸上受了伤,但似乎并没有恐惧与痛苦。那些追赶者们,脸上也没有凶煞之气,有几个脸上还带着傻呵呵的笑容。这场械斗在初发阶段看上去竞像一场游戏。四个逃跑者中有一个身材瘦高、脑袋呈长方形、如同旧时更夫打更所用梆子的,正是西关的小恶人于干巴。他们四个并不完全是逃窜,他们在逃窜过程中还发起了一次反冲锋。于干巴从怀中掏出一把三角刮刀,显示出他在四人当中的首领地位,他那三个小兄弟,则从腰间抽下皮带挥舞着,“呀呀”地呐喊着,跟着于干巴冲进追赶者群中。一时间,棍棒打在头颅上,皮带抽在腮帮子上,喊叫声与惨叫声纠缠在一起,场面十分混乱。广场上的人纷纷逃避,接到报警的警察还在途中。这时,我看到于干巴将他手中的刮刀捅进了那个挥舞着墩布的小胖子的肚子,那小胖子惨叫倒地。见同伴受了重伤,追赶者的队伍顷刻瓦解。于干巴用受伤的小胖子的衣服擦干刮刀,一声呼哨,率领着那三个小兄弟沿着广场西侧往南奔跑。

两拨恶少在广场上追逐打斗时,我看到,在“好再来”酒馆隔壁的“仙人居”酒馆里,一张靠窗的桌子边,西门欢戴着墨镜,坐在那里悠闲地抽烟。你妻子只是胆战心惊地看着广场上的械斗,根本没发现西门欢。即便是看到了西门欢的人,也想不到这个白脸的小青年会是这场械斗的总指挥。他从裤兜里摸出当时颇为新潮的拉盖手机,揿了一下,举到嘴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坐下抽烟。他抽烟的姿势老练而优雅,很有港台警匪片中那些黑社会老大的风度。与此同时,于干巴率着他的小兄弟已经拐进车站广场西南部的新民二巷,一辆飞驰而来的“摩的”与于干巴迎面相撞,驾车的正是那个络腮胡须的大汉。于干巴的身体轻飘飘地飞到路边,远远看过去,他的身体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套着衣裳的泡沫塑料。这是一场交通事故,责任全在于干巴。这也可以说成是一次急中生智、见义勇为、不怕牺牲自己勇撞恶棍的英雄壮举。“摩的”翻倒在地,往前滑行出十几米,络腮胡子也受了重伤。这时,我看到西门欢站起来,背起书包,走出酒馆,吹着口哨,追踢着一个干瘪苹果,向学校的方向走去。

我还想对你讲述西门欢因为打架斗殴被车站派出所拘留三天放出来之后,发生在你家院子里的情景。

黄互助怒容满面,撕扯着西门欢的衣裳,晃动着西门欢的身体,痛不欲生地说:

“欢欢啊欢欢,你真让我失望,我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自己什么都不干了,来陪着你、伺候你上学;你爸爸不惜血本,对你有求必应,供给你上学;可是你竟然……”

黄互助说着,泪水就流了出来。西门欢极其冷静地拍拍她的肩膀,坦然地说:

“妈妈,擦干眼泪,不要哭,事情不像您想象的那样,我没干什么坏事,我是被他们冤枉了,你看看我这样,像个坏孩子吗?妈妈,我不是坏孩子,我是一个好孩子!”

这个好孩子接着便在院子里又唱又跳,伪装出种种天真无邪的姿态,把黄互助逗引得破涕为笑,把我折磨得牙酸肉麻。

闻讯赶来的西门金龙起初也是怒气冲冲,但在西门欢的花言巧语下脸上也出现了笑意。我已经好久没见到西门金龙了,这次见到,顿感岁月无情,对富人和穷人都一样。尽管他全身名牌包装,经常去参加各种高雅运动,但也挡不住头发稀疏、目光混浊、小肚子凸出。

“爸爸,你放心干你的伟大事业去吧,”西门欢笑嘻嘻地说,“知子莫若父,难道您还不了解我吗?您儿子我,要说毛病嘛,无非就是油腔滑调一点,嘴巴馋一点,身体懒一点,见了漂亮女孩想人非非一点,但这些小毛病,您身上不都有吗?”

“儿子,”西门金龙说,“你瞒过了你妈,但你瞒不过我。如果连你这点小把戏都识不破,那我也不用在社会上混了。我估计,这几年里,你把该干的坏事都干遍了。一个人做件坏事并不难,难得的是一辈子只做坏事不做好事,我看,接下来,你该做点好事了。”

“爸爸,你说得好极了,我总是把坏事办成好事,”西门欢说着,腻在西门金龙身上,灵巧地摘下西门金龙腕上那块名贵手表,说:“爸爸,您戴着假货,有失身份,还是让我戴着丢丑吧!”

“胡说,什么假货,这是正宗的劳力士。”

几天之后,县电视台播出了一条新闻:中学生西门欢拾金不昧,将捡到的巨款一万元上交学校。但那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土”从此没在他手腕上出现过。

好孩子西门欢,将另一个著名的好孩子庞凤凰带到了家中。她已经是像模像样的姑娘,穿着时髦,身材窈窕,小乳前挺,小臀后翘,眼神慵倦,头发湿漉漉,看上去乱糟糟。老派的互助、合作对庞凤凰的装束打扮颇看不惯,西门欢悄悄对她们说:

“妈妈,小姨,你们老土了,这是最新潮。”

我知道你关心的不是西门欢,也不是庞凤凰,而是你儿子蓝开放。在我下面的讲述中,你儿子就要出场了。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你妻子和黄互助都不在家,年轻人聚会,她们被要求回避。

在院子东北角那棵梧桐树下,摆开了一张方桌,三个好孩子围桌而坐。桌上摆满了时鲜水果和一大盘切成月牙状的西瓜。西门欢、庞凤凰穿着新潮,面孔俊秀,你儿子穿着陈旧,面孔丑陋。

对庞凤凰这种性感、漂亮的女孩,任何男孩都不会无动于衷,你儿子自然也不例外。请你回忆一下当年他挖污泥糊你时的情景,请你再回忆一下他让我带路追踪你们到驴店镇的情景,就会悟到,在很久很久以前,你儿子实际上已经是庞凤凰任意役使的小奴仆,后来发生的惨烈事件,实际上在那时已经埋下了种子。

“不会再有别人来了吧?”庞凤凰身体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

“今天这院子,是我们三个的天下。”西门欢说。

“还有它!”庞凤凰用一根纤细的玉指,指了指卧在墙根打盹的我,说,“这条老狗,”她直起腰来说,“我家那条狗,是它的姐姐呢。”

“它还有两个哥哥,”你儿子闷闷地说,“在西门屯,一条在他家,”你儿子指指西门欢,“一条在我姑姑家。”

“可是我们家那条狗已经死了。”庞凤凰说,“她是生小狗累死的,我从小就记得,它不断地生小狗,生了一窝又一窝。”她大大咧咧地说,“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公狗弄完了就走,剩下母狗在那儿受罪。”

“所以我们都在歌颂母亲。”你儿子说。

“西门欢,你听到了没有?”庞凤凰笑嘻嘻地说,“这样深刻的话你说不出来,我也说不出来,只有老蓝能说出来。”

“不要讽刺人好不好?”你儿子尴尬地说。

“没讽刺你啊,”她说,“我是真心赞美你呢!”她从乳白色真皮挎包里掏出一包白盒万宝路香烟和一个镶嵌着钻石的纯金打火机,说,“既然老东西们不在,那咱们就轻松轻松。”

她用染了蔻丹的指甲灵巧地弹着烟盒,一支烟冒出。她用丰满的鲜红小嘴叼出了那支烟,揿一下打火机,蓝色的火苗嗤嗤地喷出来。她将烟盒和打火机扔在桌上,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将身体后仰,脖子搁在椅子背上,脸仰着,嘴巴噘起,对着蓝蓝的天,老练得稍嫌做作,仿佛电视剧中那些不会吸烟的女人在表演吸烟。

西门欢抽出一支烟,扔给你儿子。你儿子摇头拒绝。他确实是个好孩子。庞凤凰鼻孔发出“嗤呼”之声,轻蔑地说:

“抽吧,别在我面前装好孩子!而且我告诉你,抽烟越早,身体对尼古丁的适应能力越强。英国首相丘吉尔,八岁就抽他爷爷的旱烟袋,活到了九十多岁,所以,晚抽不如早抽。”

你儿子捡起烟,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把烟插到了嘴里。西门欢殷勤地帮他点着。你儿子咳嗽不止,脸憋得如同锅底。这是他抽的第一支烟,但很快他就会成为烟鬼。

西门欢把玩着庞凤凰的纯金镶钻打火机,说:

“真他妈的高级!”

“喜欢吗?喜欢就拿去!”庞凤凰不屑一顾地说,“都是那些想当官、想承包工程的王八蛋们送的!”“那你妈妈……”你儿子欲言又止。“我妈妈也是王八蛋!”庞凤凰一手夹烟做兰花指状,一手指着西门欢说,“你爸爸更是王八蛋!还有你爸爸,”庞凤凰移指你儿子说,“他也是个王八蛋!”庞凤凰笑着说,“这些王八蛋们都在伪装,都在演戏。他们口口声声教导我们,要我们不要这样,要我们不要那样,可他们呢?他们既这样,又那样!”

“我们偏要这样,偏要那样!”西门欢说。

“对极了,他们要我们做好孩子,不要做坏孩子,”庞凤凰说,“什么是好孩子?什么是坏孩子?我们就是好孩子,我们是最好最好的好孩子!”庞凤凰把手中的烟头用力朝梧桐树冠弹去,力道不够,烟头落在瓦檐上,在那里冒着细细的青烟。

“你可以骂我爸爸是王八蛋,”你儿子说,“但我爸爸不会伪装,也不会演戏,否则,他也不会这样惨……”

“嘿,还护着他呢!”庞凤凰说,“他把你们娘俩儿都扔了,一个人跑去风流——对,我那个怪种小姨也是个小王八蛋!”

“我佩服二叔,”西门欢说,“他很有勇气,副县长不当了,老婆孩子也不要了,带着小情人,潇洒走一回,那真叫酷!”

“你爸爸呀,”庞凤凰说,“用咱们县那个魔头作家莫言的话说,那叫‘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庞凤凰瞪着眼说,“捂上耳朵,我下边说的话不许你们听!”你儿子和西门欢顺从地捂住耳朵,庞凤凰对着我说,“狗小四,你听说过吗?蓝解放和我小姨每天能做十次爱,每次一个小时呢。”

西门欢“嗤嗤”地笑起来。庞凤凰用脚踢着他的腿,骂道:

“流氓,你还是听到了。”

你儿子满脸靛青,噘着嘴不说话。

“你们什么时候回西门屯?”庞凤凰道,“带上我去看看,听说那里被你爸爸建设成资本主义乐园了。”

“胡说,”西门欢道,“社会主义国土上哪有资本主义乐园?我爸爸是改革家,时代英雄!”

“屁!”庞凤凰道,“他是一个大坏蛋,你二叔和我小姨才是时代英雄呢!”

“你们不要提我爸爸。”你儿子说。

“你爸爸拐跑了我小姨,气死了我姥姥,气病了我姥爷,为什么不能提?”庞凤凰说,“惹火了我就去西安把他们揪回来,让他们游街示众。”

“哎,”西门欢道,“我们真可以去西安拜访一下他们。”

“好主意,”庞凤凰说,“我去,我再提上一桶油漆,一见我小姨,我就说,‘小姨,我给你刷漆来了’。”

西门欢哈哈大笑。你儿子低头不语。

庞凤凰踢踢你儿子的腿,说:

“老蓝,潇洒点儿!咱们一起去,怎么样?”

“不,我不去!”你儿子说。

“真没劲!”庞凤凰道,“我走了,不陪你们玩了。”

“别走啊,”西门欢说,“节目还没开始呢!”

“什么节目?”

“神发,我妈妈的神发呀!”西门欢说。

“哎呀!”庞凤凰道,“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你怎么说的来着?你说把一条狗的头砍下来,用你妈妈的头发缝上,那条狗马上就能吃食喝水是不是?”

“没做过这么复杂的实验,”西门欢说,“但要是在皮肤上割上一条口子,用我妈妈的头发烧成灰洒上,十分钟就能愈合,而且不留疤痕。”

“听说你妈妈的头发不能剪,一剪就出血?”

“是的。”

“听说你妈妈心眼儿特好,屯里人有受了伤的,去找她讨要头发,她都会拔给人家?”

“是的。”

“那不拔成秃瓢了吗?”

“不会的,我妈妈的头发越拔越密。”

“哎呀,那你永远饿不死了,”庞凤凰说,“即便你爸爸倒了台,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光蛋,你妈妈卖头发也可以养活你啦。”

“不,即便我沿街讨饭,也不会让我妈妈卖头发的!”西门欢坚定地说,“尽管我不是她亲生的。”

“什么?”庞凤凰惊讶地问,“你不是你妈妈亲生的?那谁是你的亲妈妈?”“听说是一个女中学生。”“女中学生生私生子,很酷,”庞凤凰若有所思地说,“比我小姨还酷。”“那你就生一个吧。”西门欢说。

“要是止不住血,”庞凤凰恶狠狠地说,“我就把你媳狗爪子剁下来!”

“放心。”

庞凤凰缓缓地松开了手。

“怎么样?”西门欢得意地问。

“果然神了!”庞凤凰说。

(未完待续)

(《生死疲劳》浙江文艺出版社)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