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济东从来也没有想过他这一生是不是改换一下职业。他一直以为一个人一生都在一个地方做事是一种美好品行的体现。一则说明他敬业尽职,二则说明人事关系和谐。所以在很多的人纷然跳糟做孔雀东南飞时,他却以一种安然自得的姿态备课以及跟学生改本子。系主任是个老教授,同时在社会兼着什么民主党派的一个职务。人极是善良,同时也尤易感动。他对肖济东这种反潮流的做法自然也是感动了的。几次在系里的大会上都动人的说:哪个讲我们大学教师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了?哪个讲青年老师都飞出了校园?不,仅仅是我们系里,优秀的。甘心固守清贫的老师就大有人在,比方,肖——济——东——!云云。

刚开始系主任讲这些话时,肖济东还自我感觉不错。要知道,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系主任,可要想得到他的表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肖济东八二年大学毕业,留校十年,平平淡淡地教了十年的书,得表扬还只是近一二年的事。他回去为这事跟他老婆炫耀,他老婆一嗤鼻子说:那还不是你们系就只剩下你这一个宝,不表扬你表扬哪个?老婆是湖南人,湖南人对宝的用法,涵盖极广,褒贬全凭语气调节,分明晓得她讥人,却无法还击。肖济东每逢此时就有点气极败坏。只会结结巴巴地分辩说:怎么只我一个?小陈小朱大钱不都是?老婆对他的气极败坏常取莞尔一笑态,大有居高临下之派头。有时还会补充说:人家小陈小朱今年才分来,有什么好表扬的?大钱不就是那个搞第三者的吗?谁还敢表扬他?可不就剩下你了?肖济东言词木讷,答不上话。一答不上话来,脑子就会私下里自转弯子,心说:可不只剩下我了?

虽有老婆的讥讽,可肖济东也还是有一种荣耀感。想想也是可以理解。不管是什么人,谁个不是喜欢听好话的?即使理智上明知是拍马屁的事,至少在感情上还是能产生一种安慰。肖济东想大约就是这一种安慰的成分,以至几千年来,马屁这礼品从不曾有过淡季。当系主任要肖济东帮正在忙忙乎乎地解决家庭纠纷的大钱带三周课时,肖济东想也没想,就屁颠屁颠地答应下来了。害得他老婆晚上好好地同他吵了一架。因为他老婆在很远的地方上班,中午回来不得,而大钱的课一周二次都是三四节的,这就不能不使肖济东的儿子午餐一周有两天出现问题。肖济东跟老婆认错(每次吵架,不管他自己错没错,他都会很自觉地向老婆低头认错的)之后,方回过头去想:若不是系主任三番两次地表扬他,他何至会去接大钱的这个差事?以致他的小宝迫不得已地将同他一起去吃几天食堂。一想起他的儿子小宝吃食堂饭菜吃得眼泪汪汪难以下咽的样子,他就一边为之痛苦,一边又生些忿忿然。心说主任你就这两句话就换得了我三周的辛苦劳动?又心说大钱,你小子享尽风流,睡过两个女人,却让我这只睡过一个女人的人来替你上课,这岂不是在不平等上又加了一重不平等了吗?想归想,三周的课肖济东还是一堂不拉地教下去了,且见了系主任和大钱仍是一副客气嘴脸:哪里哪里,没关系,谁都有个有事的时候?大家互相帮助一下还不应该?如此一番,倒叫系主任愈发地感动也愈发地觉得表扬这东西最应该送给肖济东这样的人。

一个地方若冒出件让人意外的事,其主人翁多半是那种平日里闷声不吭得几乎让人没觉得他存在的人。而那些张扬惯了的无论做出什么石破惊天的事,旁人也会觉得理所当然,仿佛是他不做谁做?所以一句老话不叫的狗的咬人一直用到今天也不曾过时。只是把咬字理解得宽泛一点就可适宜于如同肖济东这样的人物了。

肖济东年轻时开过一路公共汽车。从他老练地坐公共汽车的派头上尚能看出端倪。比方售票员查票时,他虽然无票,但仍会不动声色地说:一场的。那意思便是告诉售票员:自己人。一般说来,自己人上车不必买车票,在公共汽车公司工作这点福利还是有的,就像在电厂工作用电不要钱,在水厂工作用水不收费以及在铁路上工作出差不买车票一样。肖济东开了五年的汽车,两班倒,下班即回家,在单位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露脸的事,以至于他的领导差不多都不认识他,当然除了他本队的队长以外。忽然有一天,肖济东收到了大学通知书。录取他的是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一时间让场里所有人都惊异地揪扯自己的耳朵,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耳朵当然是没问题的,因为不可能在一夜间所有汽车一场老老少少的耳朵同时对他们的主人发难。人们在谅解了耳朵的同时,又一致地对肖济东刮目相看。肖济东却仍如他往日的一副嘴脸,闷声不响地办好手续,在一个早上走人了,甚至连一根喜烟都没有撒一根。为了这个那些刮目相看他的眼睛,都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忿忿地说了肖济东是不咬人的狗之类的话。其实,肖济东是一点伤及他人的事也没有做。

那当然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肖济东大学读完,就留了校。一教就是十来年来的书,依然是他在汽车一场时的作风:闷声不吭。其人生性如此,也实在难怪于他。因为这个他的同事大钱在背后议论他说:肖济东这个人,哪怕心里活动得惊涛拍岸,可是他脸上还是那么水波不兴的样子,完全是死皮一张。肖济东闻知此话,也并末见有什么烦恼,死皮有什么不好?总那些活皮的脸见人既换一副面孔要仁厚的多,肖济东想。

也就在大钱说关于死脸的话没两三天的时间,肖济东突然打了份留职停薪一年的报告。这消息传出系里至少有一半的人足足三天没睡好觉。纷纷自问:连肖济东都甩手而去,我们竟还留着?肖济东将报告给系主任时,系主任先是笑容可掬,以为他上交的是入党申请书,颇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接过那一张薄纸,且连连地说:你早就交了,像你这样的人不入党,谁入?却不料他非但没有看到意中的申请,只见纸上赫然地写着停薪留职几字。于是惊讶得跌坐在椅子上。

系主任说:我不是表扬了你好几回了吗?

肖济东答曰:我不是也听了好几次吗?

系主任听此言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济东说:我是说如果没有个人听,你就不是白表扬了?

系主任说:你这一走,我这更不是白表扬了?

肖济东说:你说话,有人承受,这就不是白说。再说你的表扬也不是永久性的呀?

系主任一时答不上来,肖济东见他无语便离他而去。大钱小朱小陈一伙闻说此事以及番对话,也都惊得不行,那感觉亦同当年汽车一场的人差不多,虽然没有揪扯耳朵。

大钱说:这肖济东有点哲人气质。

这话传到肖济东耳里,肖济东想这是什么话?

更让人受不了的事还在后头,肖济东离职后,没南方也没有到哪家独资或合资企业去挣大钱,却当起了出租车司机。放着好好的大学教师不做却去做司机佬儿,这动作让认识肖济东的人一律恼火,尤其是他的大学同事。同事们愤怒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不久大钱做第三者插足他人家庭的事件。因为前者不丢知识分子的份儿,那女人死活要和大钱好,不想跟他当小商贩的丈夫,说明她有眼光,看重知识分子,是历史在进步。可肖济东这算什么?这不明摆着向世界宣布:大学老师还不如一个司机么?别的毕业生见如此这般还肯来大学教书?不来教书岂非教育事业后继无人?其影响该有何等的恶劣?完全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这个肖济东怎地这么糊涂?好多事情的确是不能深想的。越想便会有一种痛苦和悲愤在胸间萦绕。所以智者说思想者总是痛苦的。他分明活得好好的有鱼有肉吃却总要去想一些与现实不相干的事,比如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诸如此类。你从你妈的肚子里来,最后通过火葬场到坟墓里去,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吗?好想事的人却偏偏把这些明摆着的视而不见。肖济东的系主任大约也算得个思想者,为了肖济东这一招痛苦得开会几乎不会发言了,而一旦发了言差不多每个字都在发颤,其本上让听他讲话的人心里一起难受。

肖济东却对这浑然不知,从从容容地开着他的车在城市里的东西南北干净或肮脏的大街小巷跑来跑去。

其实做出这个决定对肖济东来说并非是深思熟虑之后的产物。当然,对于肖济东这样从不为了什么惊惊乍乍的人,天大的事也都只会在平平淡淡中决定。比方说他当年考大学,不过是有一天他开的车在半路上坏了,乘客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换车,在不决于耳的叫骂声中,肖济东想何必,不如去考考大学吧。于是就考了。又比方他结婚,也只是因为有一天在图书馆,见一个女孩子伶牙利齿地在跟人争吵,他听吵听得有一种快感,甚觉有趣,便想能娶这个女孩子做老婆倒不错。果然后来吵架的女孩子成了他的老婆。至于这回,他是在去给学生上课时,路上遇到大钱,听大钱说这次评副教授破格提拨三十五岁以下的。肖济东仍老三届人士,早已过三十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结嘴上无毛的家伙冲到他的前面去。心里一下子便索然了。上课铃响时,他心说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前程乏味胡不归。课间便写了报告,课一上完,他就交给了系主任。

有一件事很明确。辞职对于一个凡人实在不是小事。像肖济东这样的人敢如此从容地去做这件非同小可的事,显然也是另有退路。好在事实也是如此。

肖济东的大哥做完两年的访问学者从美国回来了。出国留学,只要上了一年以上时间的归来者,都可以享有一辆免税汽车的指标。车钱几乎便宜一半,但却不许转让,更不许倒卖。虽说在黑市上光卖出那指标便可净获三四万元钱,可肖济东的大哥仍一介夫子,何曾有胆做这等违法之事。商量来去,还是狠下了心,将不惜放下斯文在外国洗盘子送外卖以及修草坪诸类打粗所赚的外汇全部掏了出来,一举买下一辆桑塔纳。肖济东的妹夫在中学教体育,原本表示大哥买下车后,由他出面申请办成出租车,每月交给大哥三千块钱租车费且大哥但凡有事,全部免费接送。肖济东的大哥自是大喜过望,三年下来,主权未失,本钱也回,且还享有轿车进出的风光。如此好事又何乐而不为?却不料肖济东的妹夫开了三个月的车后,突有一天被查患了白血病。人一旦得此病,立即就能泄了全身的精气,哪还有赚钱的欲望?妹夫陷入求医问药的窘境,桑塔纳便被闲置起来。肖济东的大哥自每月拿三千元外快且轿车进出学院大门后,面色比刚回国时显得更加地红润,见人便慨然道:要说跟外国比,其实国内更舒服。起码有地位,受人尊敬,活得悠哉悠哉。然则妹夫一病,车归其主,肖济东的大哥便很有一些心慌意乱了。肖济东的大哥从没在社会上混过,大学毕业即留在大学教书,认不得些三教九流的人,一时间竟找不出接替之人。更糟的是,他家没有车库,车便搁在屋门口,夜里怕车贼窃走,白天怕小孩砸烂,日日里担心吊胆。几天下来,肖济东的大哥便灰了脸,由不得常常独自灯下怀念在美国的日子,爱国论调低了许多。去医院探望妹夫并讨主意时,其状竟比妹夫更像病人。

妹夫说:我现在是自顾不暇,大哥何不去找二哥?

大哥说:他不过夫子一个,木讷更胜过我,找他有什么用?

妹夫说:他好孬开过车,总有些这方面的朋友是不是?

妹夫的话犹如突亮的灯,照亮了大哥的视野。大哥激动地连连点头:言之有理,有理。

这二哥便是肖济东。肖济东大哥找上门时,肖济东正在备课。肖济东大哥说晓得你是读书人,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来找你。究竟你开过车,总有些老同行可以问问。肖济东先是不明白什么事,一旦明白后便沉吟起来。肖济东大哥忙心怀恳切地表明,虽说是兄弟,但不会让白帮忙,介绍费三到五百没问题。肖济东是似是而非地回答了大哥。他说:我试试看。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找不到。

肖济东的大哥说:那是当然。介绍费我是一定会兑现的。

肖济东的老婆当晚在床上便跟肖济东笑道:想不到大哥去了趟美国,还真学会了点美国人的派头。他走之前,你帮他粉刷房子带搬家带送站,他可是连瓶汽水都没请你喝的呀,连他全家的站台票都是你掏的钱。

肖济东缩在被子里磁声磁气地说:说这些干什么,自家大哥嘛。彼此说归要有所照应的呀。

肖济东的老婆淡淡一笑:你倒是会想。

肖济东没有替他的大哥找到人,但是他却是自己开上了车。初始对大哥叫时,肖济东的大哥亦如系主任一样,惊得跌做在沙发上。连声说道:济东,你或不要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呀。

肖济东说:我何曾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哩。

肖济东的大哥当场便面色转红了。他没有给肖济东三到五百的介绍费。因为肖济东并未给他介绍到人,而是自己上了车。那么这个介绍人就是肖济东大哥自己了,自己自是不必另给自己介绍费的。

肖济东正式接车这天正是一个月的25日。肖济东大哥说,按单位发工资的惯倒,此时上班,得发半个月工资。反之,肖济东亦应在月底交半个月的租钱。但彼此毕竟是兄弟,就按十天计算罢了。肖济东礼节性的的谢了他大哥,表示绝不让大哥吃亏,月底即送一千元钱过来。肖济东大哥微笑与之道别,临了还说到底还是兄弟情深意长呀。肖济东说是呀是呀。

许久没开车,肖济东实在也是觉得有些手生。加之现在又是立交桥又是单行线,弄得他晕头转向,方晓得他生活了四十年的这座城市,对于他来说,已经很是陌生了。就好像大学把他封闭了十年,与世隔绝。现在他需得走回那十年时光,方可回到他昔日生活过的社会里去。如此一想,肖济东便有只争朝夕之感。

肖济东每天一早把老婆送去上班把儿子送去上学。儿子在小车上欢呼雀跃,见到同学便在窗子里乱喊一气,激动之情全不掩饰。喊得肖济东和他老婆都忍不住笑。老婆也高兴,老婆上车前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车上的顶灯摘下来。老婆说,这不就跟我们家自己买了车一样吗?有一回在单位门口下车时,竟兴意十足地走到驾驶室窗口吻了肖济东一下,硬让肖济东怔得手忙脚乱,好半天发动不了车。开车走了十来分钟,肖济东方想此乃坐小车上班令其脸上有光之故。想后便叹,早晓得如此,当初上什么大学?否则还不早早改行开了出租车?

肖济东驱车在大街上,随着流水一样的车河,东西南北地奔波。肖济东很少同乘客答话。有些乘客仿佛天生有跟人套话的毛病。上车便开始问这问那。一问每月赚了多少钱,二问可是自家的车,三问干这行几年了。肖济东总是用最简洁的语言予以回答,以断对方谈话的兴致。有一回,一个一身西装的男人上车来便长长短短地问个没完。肖济东既没欲望与之对话,亦没有恼火他。他仅仅是用是与否来回答提问。几近目的地时,那一身西装的男人说:你总是这样没有跟人交谈的欲望吗?

肖济东说:是的。

那男人又说:你在家里也是这样?天性如此?

肖济东仍然只回答了两个字:是的。

下车时,那男人留下了一张名片,且说:可不可以到我的公司来为人开车?

肖济东说:不行。

那男人惊异了一下,方说:为什么不想一想呢?你做我的私人司机,我给你开的工资绝对会很高的。你这样的性格做司机最为合适,我很欣赏你。

肖济东淡然一笑,说:但我并不欣赏你。

他说罢,客气的一点头,呼地将车开走。肖济东心说:我当了十几年大学教师,当了老板的学生起码有一百个,倒叫你老兄说做司机最为合适?这岂不是通混帐话?

开出租车是个辛苦事。如果想要赚到钱的话,早出晚归是不可避免的。有时天次冷极,候在酒店门口等客人,那副窝囊劲也让人够受。不过肖济东不怕吃苦。当年开公共汽车时,什么都练出来了。早时五点人就得在车上,晚时12点还到不了家。而那时车大而垮,开起来哐哐当当,半里远都能听到声音,差不多根不多根本不用按喇叭。一天车开下来,骨头架子几乎要散掉。冬天还算好一点,无非手冷而已。夏天却是了不得,即令打开驾驶室的门打开,都如同坐在火炉里。背后还拖一车几欲断气却仍骂声连天的乘客。一整个夏天里,人仿佛是靠在脏话堆上。同现在有空调,有舒服的座位,且身后没有骂娘的人只有给钱的人相比,真是天壤之别。肖济从来都是三点一线的生活,学校——菜场——家,毫无个人兴趣和爱好,连看新闻也都只看看国际新闻而已。曾经在听到美国宣布打伊拉克的那天早上,急匆匆地跑到商店买了台可收到美国之音的半导体收音机。战争结束,半导体也就束之高阁。有如废砖却不如砖头结实-这是肖济东老婆的比喻。肖济东在上课和帮老婆做家务之余,如果说有所兴致,就是喜欢打探有何战事。远至战国七雄兼并,齐鲁长勺战役,近至波黑战争,如此之类,每一个细节他都能道来,如数家珍。肖济东曾与老婆吆说他错生了时代,老婆说,就你这样缚鸡无力之徒,能在和平时代像个人一样过完自己的一生也就不错了。老婆说话从来就入木三分,肖济东自是无言以对。肖济东对生活的肯定与否定,都是拿自己的过去作为参照,并不知人家都已进入什么样的境界。这样,肖济东就很容易得到满足,多数时候都对自己日下的生活持定态度。为此,肖济东开着车倾听着轻盈的沙沙沙声,时常在车后无人时,隐忍不住地哼上两句小曲。那份自我感觉就仿佛别人都还在吭哧吭哧地干社会主义只有他私下里把资本主义弄到车上来享受了。

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不管是什么主义,人不可能天天都顺心顺气。百姓也好,老板也好,官员也好,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倒霉。倒霉的事比幸运的事更容易改变一个人命运。倘若把倒霉的事也看做是命运中的一部分的话,那便可以说命运伸出的一个巴掌很容易就让一个人改变自己正常的生活行程。

有一天,肖济东送一个客人到机场。一般说来,肖济东是不愿意往机场跑的。沿途层层收费关卡,虽说费用由客人自掏,可肖济东觉得心情压抑,即令未掏一分钱,依然有被人盘剥之感,何况听说交的钱都归买下那路段的香港人或台湾人所得,便更有被蚊子咬一口却还不得手的窝囊。可那客人欲赶飞机到北京,时间紧迫,走到学校大门再打的已然太晚,便软言相求刚刚开车出家门的肖济东无论如何送一趟。这种急人所难之事肖济东自是义不容辞。便驱车送了去。回来时,搭乘肖济东车的是一个刚下飞机的台胞。看行为做派便知是家财万贯之徒。肖济东虽说对台湾人颇为反感,但还不至拒载他们。

车开后台胞给了肖济东一个信封,让照信封上的地址开。肖济东看了看,凭着他十几年前开公交车时对交通的熟悉,他知道那是个城市下层人所居的棚户区。便说地点是知道,只是近几年大兴土木,来了好多你们台湾人开发房地产,不知那地方是否还在,台胞一听便急了,喋喋不休地告诉肖济东他此行回来是探望老母。老母过八十岁生日,他与她已是四十多年不见,请肖济东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找到地方。肖济东心说现在说得这么孝顺,当初怎么就把老母甩下走人了?

那地方果然拆得全不见过去痕迹。台胞便傻了眼,眼泪便夺眶而出。果真是有几分孝道,肖济东想。然后便动了侧隐之心。肖济东带了台胞去了派出所,台胞说:是警察局?便死活不肯讲,脸都涨成紫色。肖济东说是不是怕有以前的案底。台胞不答,只是催肖济东速速离去,以免不测。肖济东无奈,只好又去居民委员会找老人。好容易打探到有搬走又回迁的老人。又上上下下爬了几个七八层楼叩门询问。总而言之,折腾好几个来回,花去了一整个下午时间,黄昏时竟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巷子里将那台胞的老母亲找到了。母子相见,抱头痛哭,顾不得将已经上了五百的的士费给肖济东。肖济东守在一边等钱,同时也很是感动地看着这个亲人团聚的场面。心想人一生有一两次这么大起大落的感情经历也还真不错。反观自己,肖济东便觉得自己平平淡淡的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多少还是有些遗憾。那台胞好好哭过一场后,他那老母问,我儿呀,你是怎么能找到这个地方的呢?台胞于是乎想起肖济东,也方想起尚未付的车费。他忙忙碌碌地掏钱,结结巴巴的感谢,出手给肖济东便是三千。肖济东看了看计程表,说共五百六十八元,加上关卡费二十,应收五百八十八元。说时将多余的钱放回台胞手上,连多的一个字都没说开车便走。台胞目瞪口呆,不知自己是碰上了高人还是得罪了肖济东。

便是正在那条深不可测的小巷停停走走几近巷口时,一辆自行车从肖济东的车后飞行而过。肖济东正担心自行车有没有划着他的油漆,恰那一刻,一个老太出屋倒水,叫自行车撞个正着,连盆带水跌倒在地。肖济东忍不住惊叫一声。自行车却是连停下来看一眼的动作都没有,一忽儿便出了巷口,溶入了大街的车流中。在河一样流淌着的自行车群中,根本不可能认出谁是逃亡者。

老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开至近前的肖济东于心不忍,急忙下车前去问候。肖济东扶起老太时,方发现老太已经昏迷。肖济东便有些急,大声喊道:有人吗?谁是她家的人?快送他上医院。立即从一个院子里冲出几个人,嘴里喊叫着:妈,妈,你怎么了?肖济东说:快,快送医院!几个人也说什么,七手八脚将老太送入最近的医院。

医院自是抢救之前必须收取高额费用的。肖济东以为自己没事了,正欲离去。突然老太家人之一,一个中年妇女叫住了他,说:你倒省事,说走就想走?

肖济东奇怪了,说:我已经帮你们把人送到医院,连一分钱的费都没打算收,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中年妇女冷笑一声,说:你装得像没事似的。你撞了我妈,以为送到了医院就行了?听听,好像他还应该收我们-的-费似的。

老太家另一个男人虎起了脸,说:真他妈赚钱赚疯了。撞了人送进医院还竟想收车费

肖济东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如何面对。连医生也一边长叹道:而今世风日下,年轻人不学好,连中年人也都跟着坏。

肖济东方缓过劲来,说:这是什么意思?人又不是我撞的。

中年妇女说:不是你撞的你忙得那么起劲干什么?

肖济东说:我救人呀?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妈被撞昏不救?

男人冷笑了一声,说:啧啧,世界上剩下唯一的一个好人原来流落这里了。倒叫我们给碰上了。真他妈好运气。

肖济东立即气短,心里很认可那男人所说世上好人不多了的观点。只是他这次实实在在地做了好人。他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要相信我。

中年妇女说:我们凭什么信你?你以为你红嘴白牙呱呱几句,就能把我们蒙过去?告诉你,你不对我老娘进行赔偿,休想走人。

肖济东说:你们不信等老太醒来问。

男人冷笑一声,说:你不交钱,老太进不了急诊室,又怎么醒得过来?

中年妇女却蛮横地说:别跟他扯,叫大家评,世上有没有这么不讲理的事?

渐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围上。一个看热闹的人说不用跟他吵,找他单位从他工资里面扣。这话让肖济东心里扑扑地跳了几下。另一个看热闹的人说他们开的的士赚了钱都是自己的,哪里有什么单位?除了老婆和交警,谁管得了?这话又叫心里头扑扑跳的肖济东平静了许多。跟着又围上几个护士。七八个人指点纷纷,斥声如雷,犹如开现场批判会。肖济东兀地生出无地自容之感。他很是惶惑,几乎觉得的确是自己撞了那老太。于是拼命地追忆当时的情景。好在他是正面而且是短距离看到自行车撞倒人的,所以他尚能清醒认识到自己的无辜,不至被那些肤浅的诈唬吓住。但肖济东也是一个洞明事理的人。他晓得众怒不可惹,如惹上等于引火烧身。万一有好事者振臂一呼,动手起来呢?那他岂不是会在乱中吃大亏吗?除了不会有人掏付医疗费外,说不定还当反面典型。倘人中夹杂着一个小报记者,将这事捅到报纸上,叫他日后如何做人?最终纵是大家一起来赔礼道歉,可他人已挨过打,名声也被糟蹋,又有何用?肖济东既洞明事理,又善逻辑推理。这一想便浑身大冒冷汗。连消极抵抗的欲望都没有了。他无法找到撞人的自行车,也无法证明自己没有撞人,同时也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救人的目地就只是救人而已。世上哪还有这么好心的人?大家都这么说。而这观点他自己也是颇同意的。

万般无奈的肖济东,思考周密的肖济东,同时也很有些愤愤然的肖济东只好对众口铄金的现状采取退却的方式。他将自己口袋一千来块钱往那对随车而来的男女面前一扔,很有分寸地说:其实你们心里根本就清楚是谁撞的人,你们扯上我,无非要我当个冤大头而已。

中年妇女说:看看看,他竟还这么说,我们光要你这点钱?把身份证也留下来!钱花完了,我还得找你哩。

肖济东便又将身份证往他手中一放,然后落荒而去。他身后发出嗡嗡地有如群蝇汇聚的愤怒声音一直尾随着他好远好远。

回到家里的肖济东脸色黑暗,心情大跌。他老婆便砰砰砰地在厨房砸得乱响,嘴上说只不过多赚了一点钱,就该让我们看你脸色?肖济东不语。吃饭时,老婆恼怒地用筷子敲着碟子说:你到底怎么了嘛,你不说出来,叫我还以为是自己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得罪了你老先生哩。

肖济东这才吭吭地把黄昏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老婆一听就炸了,连吼带叫。一边骂那老太家里人全是刁民,肯定是设下圈套蒙人。回过头又骂肖济东号称高智商,论文可以做到美国德国,却叫那帮营营苟苟的小市民宰割得一塌糊涂。肖济东等她骂得累了,方说:你这么对付我,可是跟他们一伙呢?

一星期过去了,竟没有人继续找肖济东的麻烦。但肖济东却不得不亲自去找对方了。因为肖济东的论文发表了,杂志社给他寄了三十元的稿费。他必须用身份证才能取回那钱。论文是肖济东两年前写的,东审西审并交去了几百元版面费,然后便泥牛入海。岂知在肖济东当司机佬儿后竟突然而出。纵是早不做指望,可肖济东还是很兴奋,毕竟是国家级学术期刊,况且也是自己近十年的努力成果。三十元钱虽让老婆嗤了一鼻子,但老婆心里也还是很为肖济东自豪。老婆说你得用这笔稿费给我买件有意义的礼物。老婆若不说,肖济东还想不到这一点上。老婆实在太了解肖济东,故而作了提示。肖济东觉得这可真是个好主意。若用那钱买了肉鱼或酱油什么的,远不如买点有意思的东西送给老婆。虽说老婆不是天下第一理想老婆,但也只有她是自己的。于是肖济东决定在周末买礼物回家,让老婆高兴高兴。

既要取钱,身份证的问题便突出起来了。肖济东无奈,只得咬着牙去见那帮他这辈子都不想见的家伙。肖济东径直将车开到医院。他找到急诊室。他想若能先见到老太婆讨它个公道,或许连先前无端损失的一千来块钱都能要回来。不料急诊室里根本没有老婆。肖济东问可是安排老太住了院?急诊室一个护士翻阅了一下记录本,说:当天晚上就回去了。肖济东怔住了,心想还能真是个圈套不成?

肖济东便开车再次到那条深不可测的小巷。走近巷口,他的手竟是有些发软,不知还会冒出个什么事故让他防不胜防。根据记忆,他找到老太家门口,停下车来,上前打探。正当肖济东探头探脑张望时,肖济东曾经送过的台胞同一伙人由巷子里出来。台胞一见肖济东立即扑了上来,摇着肖济东的肩膀使劲说:我总算找到你了。然后转身对两个身着西服的人说:刘区长,李主任,这就是那个好心的司机呀!不是他,我真不晓得怎么才能找到我的老娘哩。我头一回来大陆,在飞机上还紧张得打鼓。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可头一个就碰上这位先生。想也没想到大陆的司机有这么温文尔雅这么心地善良呀。

穿西服的两个人连忙上前来热情地握住肖济东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你不仅帮了柳先生,也是帮了我们呀。

肖济东觉得奇怪,心说,我送他回家,关你俩什么事?但嘴上他只是淡淡的说:这有什么?谁碰上都会这么做。

台胞忙忙碌碌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递到肖济东跟前,说:你今天是送客人来,还是来找我?我一直是要谢你的,这里还专门为你留了五千块钱。我托李主任打听你是哪家公司的。一直没找到。这个,这是我的一片心意。

肖济东说:我要您这额外的钱干什么?您已经付够了我的车费。我该谢您才是。您刚才说他们是这里的领导?

台胞说:是呀,这个是区长,刘区长,这是街道的主任,李主任。

肖济东说:如果您真想谢我,不知能不能帮我解决一点个问题。

台胞说:你尽管说尽管说,我义不容辞。区长和主任也一定会帮忙的。

肖济东便简要地把那天的事情经过复述了一下。台胞首先就炸了起来:有这种事?巷子里竟会住了这种小人?这事我得管,如果不是送我,这位先生也不会倒这种霉。刘区长,你们得给这位先生一个公道。

区长自然也显得很愤慨,说:李主任,这事你们得严肃处理。处理的结果报到区里来。

叫李主任者忙说:您放心。我查清楚后,一定会严肃处理。这位师傅,您请先回。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的。不光是退还钱物,还要赔礼道歉。您的联系地点是?

肖济东写了个扩机号码,然后说:道歉倒也不必。我只是要回我的东西。您处理好后,给我一个电话,我好来取。

主任说:一切交给我办。这是我的名片。如果处理得你不满意,你可以随时找我。

肖济东见此,觉得倒也省了自己一事,心想有组织出面还是好,老婆的东西下星期买也可以,便说好吧,我当然相信你们。说着他上了车。正发动车时,台胞跟过来,带有几分信誓旦旦地说:这事一定会解决的,你放心。你放心。我正和他们谈投资改造这个巷子的事,如果他们不解决好你这你这件事,我是一分钱也不会投的。你放心。

肖济东心里对这个台胞便生出了几分好感,觉得他还颇讲义气。只是肖济东仍然是淡淡地笑笑,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两件事还是分开来为好。

台胞点着头说:先生的气度很让我佩服。肖济东不善听人当面说好话,便淡淡地同那台胞点点头,然后驱车而去。

事情如果简单起来,也就简单得不得了。没两天,肖济东的扩机便显示出李主任的电话。肖济东复机后按李主任提出的时间到街道去了一途。肖济东在一间办公室里见到了诚惶诚恐的一男一女。那正是在医院里拼命羞辱他的两个家伙。一见肖济东,那男女二人忙上前,极尽谦卑之能,对着肖济东点头哈腰,笑容堆得几乎埋没了眼睛。肖济东想起他们在医院时的嚣张,便陡然生出些恶心感。肖济东说:把我的身份证和钱退给我

女人说:那是那是。师傅请大人大量,不跟我们小人计较。只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师傅有这么大的来头,得罪了。

肖济东接过男人递上来的一个信封,看了看身份证,并数了数钱,他原先拿出的有个七块的零头,在信封里被补成整数。于是肖济东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三块钱,说:多出了三块。说着便将钱递到男人手上,尔后扬长而去。

男人和女人在他身后叫着:师傅,师傅!我们还没有道歉,您慢点走。您

肖济东理也没理。反觉得耳朵有针刺之感。穿过走廊,肖济东偶然在一间办公室瞥见那个李主任。肖济东脚步顿了一下,心说是不是进去感谢他一下?正欲进,又见那李主任正在接电话。便又想算了,还打扰人家干什么?问题已经解决。何况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与这人发生关系。如此想过,人便越过了门口,下了楼。

走到院子里,外面起了风。一阵风扬过来,吹起些灰尘,也掉下许多树叶。有几片还落到肖济东的头上。肖济东掂下它们,无意识地看见另外的一些树叶也飘飘落落地随风下坠,肖济东想秋天快完了。下面是冬天。波黑战事不知最终如何。冬天是个箫条的季节,连战事都会少一些。其实日子还需要靠那些战事激发一点高xdx潮,显示出一点点的活力。一箫条便不免让人心情索然。肖济东想着心里竟是无端地生出好多的乏味。连开车都是懒懒的,好几个客人又是招手又是喊叫的,他也不想理,径直就回了家。

(未完待续)

(《山花》1996年第3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