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了。风一阵紧似一阵。坐车的客人也多了起来。生意明显要好做的多。但肖济东却提不起多大的精神。远不像头几个月那样看到每月可观的钱数便有兴奋的冲动。因为论文的发现,有关专业的一些行家显然对他有了点印象。于是肖济东便连连收到几份通知。一份是通知开春到重庆开一个国内学术会议。另一个是即将在香港开国际性的学术讨论会,通知准备论文以及论文的打印规格以及截稿时间。还有一份是通知他将已发的那篇论文,再作最后的修订,然后寄至学会,同时交二百元钱,以便收入专业学会编撰的论文集中。

肖济东开始怀念那些数字的公式。怀念坐在桌前苦苦思索和反复推论的日子。怀念机房里计算机哒哒哒哒敲击键盘的声音。怀念试验室里的静谧。怀念学生。在讲台上叱咤风云的感觉。怀念训导学生时的风度。怀念黑板。怀念将粉笔扔进粉笔盒时的弧线。怀念抽象。怀念思索时的苦恼。怀念崇高。并怀念由此而带来的系主任对他喋喋不休的表扬。他想墨香和油香倒底是两种不同的香型。驾驶一辆汽车同教导一教室学生也是两种不同的心情。不单单是钱多和钱少的问题,也不单单是社会地位高下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肖济东也没有往下去想。只是,他开始惦记着论文和会议了。他不知道自己最终还要不要溶入他的专业同行人中间。

这一天,叫了肖济东的士的是电视台几个拍新闻的人。他们欲去一个文化会议拍条新闻。因为动身晚了一点,便在车上不断地催促肖济东快点。肖济东说:前面车不快,我快有什么用?

一记者说:超他妈的车嘛。

肖济东:何必违规。

另一记者便说:那就还是稳点开吧。晚就晚点。文化新闻嘛。没分量,顶多也就上上晚间新闻。这几天警察都在弄奖金过年,找着碴子罚款,没必要惹些事上身,白白吃亏。

那记者话音刚落,便见路口有警察示意肖济东将车开到路边去。先一个记者说:瞧说阎王,阎王就到。

肖济东一边停了车。走上前来一个年轻的交警,嘴里叼着根烟,朝肖济东伸出手。肖济东说:什么事?

交警扑一口吐了嘴里的烟,说:咦?还要我来教你?你不知道有什么事?

肖济东说:我的确不知道。

交警说:那我就教你一回。你超车了。

肖济东说:我哪里超了车?我一直很注意开哩。

交警说:你们这些人啦,没有一个肯老老实实认账的。我说你超了你就是超了。有个什么好争头?

肖济东说:我没超就是没超,怎么能由你信口说呢?

交警说:看不出你还满硬嘛。好在我也不是个软的。罚款,五十。给不给看你了。

肖济东说:你怎么不讲理?

交警说:你这连胡说八道都不是,而是瞎说九道。快点快点,我没耐心等你。你也不能影响我执行公务。

肖济东气了:你你你?肖济东一气便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个记者下车来,说:怎么还不走?时间太晚,我们来不及了。

肖济东说:我明明没有超车,他非要说我超车了。你们替我证明一下。

记者走到交警面前,说:他的确没超车。我们几个都可以证明。

交警说:你是内行还是我是内行?你看得准还是我看得准?

记者掏出记者证,说:我是电视台的。我们赶会议拍新闻,您今天就放他一马吧。

交警说:记者?我今天已经抓两了。你们记者不就是仗着拍电视认得几个领导,拿谁也不放在眼里。我可不吃这套。我愿意让你们赶紧走,可我也不能违反规定。他认罚,我就放行。

记者便将肖济东拉一边说:师傅,今天我们算是撞上头蠢驴。我看您还是先垫上钱,送我们到会后,再找他领导谈。我们都可以给你写证明,证明你根本没有超车。

肖济东见记者说得通情达理,同时也怕误了他们的事,便拿出五十元钱,递给交警。交警撕了张票给肖济东,且说:早这么做不就省事了?冤枉吵半天,费劲又费时。

肖济东没理他,掉头上了车。心里憋一肚子火,不知怎么出。便在途中,见车就超。一个记者笑说道原本师傅是个守规则的人,叫警察这么一调教,反得懒得守那规则了。另一个记者亦笑说世上这样的事还少?规矩定下来其实还就是让人犯的,不让人犯,定那规矩做什么?

大学里的人大多忙忙碌碌备课做学问且还要为人师表,故而诸事都一板一眼,刻板严谨。哪像记者们,世界上最大的事和最小的事都可以变成调侃拿出来说笑。这种新思维语言,肖济东是头回听讲,不觉很开心。心说有趣有趣。

次日,肖济东拿着罚款发票和几个记者写的证明找到交警中队。交警中队的中队长是个中年人,显得很是和蔼。他认真听罢肖济东的讲述,想了想,说:有时候,司机乘客和交警对超车和没超车看法上经常是不一样的。但你既然找上门来了,我也会认真处理这事的。他说时接过肖济东递上的发票。不料他目光一落在发票上,脸色就变了。一副恼怒的样子。自吼道:怎么还用这种发票?不是早就通知这发票过期作废了吗?

肖济东吓了一跳,忙说:这发票不是我的,是你们警察开给我的。

那中队长余怒末消,对外面喊道:小刘,你来一下。

外面进来一个年轻的交警。中队长说:拿五十块钱给这位师傅。另外派个人,把小金替回来,说我找他。说罢,中队长转向肖济东,说:不管你有没有超车,这罚下的钱都得退给你。因为这张发票是废票。按规定是不允许使用的。

叫小刘的年轻交警果然送来五十元钱给肖济东。中队长又代那罚款交警向肖济东道歉再三。倒叫不习惯被人道歉的肖济东不好意思了。由此肖济东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他想,看来找领导还是管用的。

这天肖济东回家同老婆说起事情的前前后后,全然采用的是胜利者的口吻。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开始下起了雪。车外冷嗖嗖的。肖济东送罢一个客人,心想钱是赚不完的。天太冷,还是早点回家接老婆和小宝,免得他们走雪路。晚上再弄个火锅,让一家人都暖和暖和。心意到此,回家的欲望便更强了。

走到一个路口,车又遭拦。肖济东方想起这正是上次罚他款的那个路口,再正眼一看来者,却发现还是那个罚过他的交警。肖济东心说不好,不好了。

肖济东下车来。一阵风雪便灌进他的脖子里,一直凉到心里头。交警走上前,似笑非笑道:想不到你还有一手啊。告到我队长那里去了。我倒是要看看,是你有狠还是我有狠。

肖济东淡淡地说:我只是一是一,二是二。你还有什么事?

交警说:我等了你好几天了,今天总算是等到了你,还能没有一点事?执照拿过来我看看,例行公事。

肖济东递上执照,说:有事请你快讲,我还要回家。

交警说:今天天气不好,我看你的车有些毛病。为了你和大家的安全,要例行检查一下。

肖济东说:哪有这种事。

交警说:刚才你刹车就不灵,你当我没看见?

肖济东说:你硬要这么说,我有什么办法?那你检查就是了。

交警便上了肖济东的车,左左右右的检查了一番。肖济东是个惜车之人,更兼人本来就谨慎仔细,每天都把车细细查过才敢出门,所以对那交警的检查毫不在乎。他只是冷冷地站在一边看那交警会查出个什么来。

其实,一个大活人呆呆地站在路边无所事事,也是很让肖济东不习惯的。这时他便羡慕起那些会吸烟的人来。他漫想着如果会吸烟便可以一派潇洒地点上一支烟,然后吐着成串的烟圈放松神经,笑看那交警的费力寻找毛病而偏又找不到的尴尬。不会吸烟便只能手脚无处可放地如一个无业游民般,站在路边探头探脑地四下张望,让人怀疑其闲站的动机。肖济东这么想时便下意识摸摸口袋,仿佛是想摸出一盒烟来。烟自是没有,却又摸出他所收到的通知书其中的一份。是让到重庆开会的那份。论文打印纸规定必须用A4纸。一式二份。肖济东默读上一遍文字,心里涌出的仍是丝丝怅然。

这时,交警下了车,肖济东装好通知,说:我可以走了吗?肖济东说话间自然嘴角上挂着嘲讽的笑意。

交警有些愠怒感,原本已将执照递还给了肖济东,却仿佛又被肖济东的笑意惹起。他缩手回来,显得气极败坏地说:我就不信今天找不出你的毛病。

于是他让肖济东上了车,令他将前后车灯反复的打亮。肖济东一遍执行一边心想着怎么样才能摆脱这样的纠缠呢?突然,交警在车后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我总算找到你的毛病了!

肖济东的左后灯居然不亮。肖济东下了车,看了一看,果真没亮。他心里一边骂自已该死一边则为交警的做法愤怒异常。他口气锐利地道:你这不是明摆着故意找喳子?!

交警神气活现起来,他说: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注意安全是我们的责任。

肖济东说:我要去告你,你这是报复。

交警说:可以。我奉陪。你尾灯不亮,管你是我的责任。你还可以再找我们中队长,他是好人。你告完我就来拿你的执照。记住,带罚款和一份检讨来。我倒是要看看,你剩下飞舞轻狂的雪花了。肖济东想,这这这这个世界怎么回事?

老婆和小宝倒底还是自己踩着雪回来的。肖济东到家时,老婆连火锅都弄好了。一见他进门便将脸一板侧转过身,进了厨房。肖济东知道了是他亏了他们母子俩个。转念又想,又是谁亏了我呢?

如此,肖济东的情绪便愈加低落。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呆呆地,似在想着什么,可他又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想。老婆见他没有动静,终于耐不住这份寂莫,又奔出厨房,吼道:就算是个老爷,回来也要动一下手是不是?取暖器的插头坏了一年,你修一下没有?早说要把小宝的床挪到大房间来,怎么现在还不挪呢?开个小车,倒真还把自己身份开出来了?别忘了,你只是个开车的不是个做车的!

老婆的声音炸得满屋子嗡嗡响,就像有许多玻璃杯一个个往地下掉。肖济东却没觉得刺耳。是呀,插头早就该修了。小宝的床也早就该挪了。天太冷,小宝夜里老蹬被子,不断地受凉感冒,如果临近考试又病上一场,那可怎么是好呢。肖济东想着老婆骂得对。可是他索然的心情却无法令他有动力去行动。于是他仍然呆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老婆终于隐忍不住心头的火气。她几个大步冲进卧室,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而正在做作业的小宝一看气氛不对,紧跟在他妈后面跑进屋里,也呜呜地哭了起来。肖济东听到小宝一哭,心头便一下一下地被揪扯着。然后长长地叹着气。他想着看来儿子将来恐怕连他都不如。

肖济东转身走进屋里。他先把小宝抱回他写作业的桌子,轻轻拍着他的脸说:没出息,妈妈是女人,她可以哭,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哭呢?

小宝显得有些愕然,止住哭声,说:难道男人就不能哭?

肖济东说:当然。男人一哭,这辈就完了。

小宝想了想,说:我可以哭,我不是大男人,我是小男人。

肖济东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想只好说:那也是。

肖济东再回到卧室时,老婆的高腔已过,只剩下长一声短一声的呜咽。肖济东说:我今天倒霉,所以心情不好。

肖济东老婆立即擦了泪水问:又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肖济东把路xx交警刁难一事对老婆复述了一遍。老婆没有再提修不修插头以及挪不挪小宝的床,只是伤感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也真难为你了。然后便又回到了厨房。肖济东原本正欲吞着口水咽下自己所有的不快,再设法想一些行之有效的语言来化解老婆的怨气。却不料老婆竟是这样宽容和贤达。肖济东一下了感动起来。他想这就是老婆呀。天底下到底还有一个这么体谅这么维护他的人啊。他如此一想,压在心里万千窝囊气便变成几滴清泪绕着眼眶团团地转。

小宝恰进来,见此说:爸爸,你也想当小男人吗?

肖济东怔了怔,说:你说的是。

夜里,老婆见肖济东睁着眼睛了无睡意,便抚着他的肩说:算了,跟他们这种人生气也不值。而今就是个出门碰钉子的时代,生气就有用了?

肖济东说:这事没完。他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老婆说:他为什么不可以这么做呢?有谁告诉过他这样做不行吗?你要觉得这事没完,你再去找他的领导你以为还会像上次那样走运?不会的。你只会自讨没趣,如果他的领导批评了他,我敢说他也会把你批上一顿。因为你的车灯到底也有问题呀?而你除了多挨一顿训外,以后会更倒霉。真正没完的正是你自己。那家伙如果把你的车号通报给他的同伴,你今天的遭遇未必不会在城市所有路口都重演一遍。你信是不信?

肖济东吓了一跳,说:能有这么严重?

老婆说:这当然只是推测。但谁又晓得它会不会成为事实呢?如果真有一天成了事实呢?所以,听我的,别生气了。你只要想清楚,你就是一个老百姓,忍受来自各方面的气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或者说接受来自各方面的气是你的职责。你要做的最重的事就是按他们所说的去做,然后把执照拿回来。不就是罚罚款吗?

肖济东说:可那口气真让人难以下咽呀。

老婆见他不语,又说:难咽也得咽。何况还只是小事一桩。睡吧。

肖济东想可不正是因为只是不事一桩,才觉得受到的打击沉重么?但他嘴上却说:是呀,只是小事一桩。

肖济东闭上眼睛,他情不自禁地回味着老婆的话,觉得道理的确无处不在。可又想真这么有道理,那么人活这一生也实在可怕。再往下想,世上像他这样的人该有多少?谁人又不是如此这般呢?只是各人觉得可怕的东西形态不同罢了。既然大家都彼此彼此,可怕还能成为可怕么。这一想,肖济东心里就平静了许多。一平静就睡着了。

早上,肖济东听从老婆劝告,决心写一份检讨。在写的过程中,肖济东反思自己走过的路,方发现自己这一生活得虽平平淡淡地不出色彩,但竟是从未做过一次检讨。料想不到一个小交警倒让他首开先例。于是肖济东便感叹自己的今不如昔。感叹之余,心自道既知自己今不如昔,便可以早早做好各种最坏的打算,把自己一生最坏的出路也想好,这一来就不会有什么心灵承受不了的东西了。无论如何总能撑着自己把这辈子过下去。如此想过,肖济东心里觉得舒服了好多。

家里电话铃响起来时,肖济东的检讨业已近尾声。电话是系主任打来的。系主任先问了半天肖济东下海情况以及经济收入增加了几倍。肖济东如实说了一通。系主任话题一转,说:大钱得了肝癌,被确诊已是晚期了。如果他抵抗力强的话,估计也只有二个月的活头。

肖济东大惊失色。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系主任在线那头继续说:我们要去医院看他,又想你跟他同事一场,或许也想一起去?

肖济东忙说:那当然当然。

系主任说:嗨,嗨,医院实在是太远了,坐先街车吧,路上得两个小时。坐出租车吧,系里哪里有这么富?你来拿个主意吧?

肖济东又忙说:那当然是坐我的车去。

系主任又叹道:想不到你屈尊去开车,倒为我们解了围。也好,也好。你开车到我楼下,按几声喇叭,我就会下来的。然后我们再绕到李老师和胡老师住的那栋楼接他们。

肖济东都忙不迭地答应了。

学校靠近湖边,饮用水一直是从湖里取用。可湖水已经污染得腥臭难闻。经过处理的饮用水,亦散发着浓浓的腥气。却拿它无奈。因为学校没有钱开通新的水源,又因为人必须喝水维持生命,便只能长期将就。由此,学校得癌的人数自是一个高于一年。尤其中年教师,突然几天没见,便有消息说得了癌。肖济东因此宁可住在老婆单位的旧房里。他想,我死了不打紧,可小宝怎么能没爹呢?老婆怎么能没丈夫呢?况且老婆和小宝也都得喝那水,万一他们中的一个也得了那该死的病,先我而去我又怎么办呢?这一想肖济东无论如何都不般进学校。那一年学校分房,他专门对急着要搬进学校的大钱说过这想法,力劝原本在校外有房子的大钱三思而后行。肖济东说:没人看重我们,我们就得自己看重自己才是。大钱便使劲嘲笑他的迂阔,且说他这等萎缩怕死,哪像个男人?系里年轻一批的老师便高声的发笑,让肖济东难堪好一阵。此一番肖济东想,这下好,你撒手而去,甩下可怜兮兮的老婆,这就像男人了?

躺在肿瘤医院的大钱,人已经瘦变了形。肖济东也就三个月没见到他。而三个月的时光竟将一个洒脱不过的人急剧地改变得原形消失一尽,肖济东不觉鼻子酸酸的起来了。

大钱倒是仍然撑着他的一派风度。对着前来探望他的那些哀容满是的面孔,反倒大声地说笑。大钱正处在了结了第一次婚姻和即将开始第二次婚姻之间。于是,便有两个女人同时在照顾着他。大钱指着两个因他的癌症而达成和解的女人,笑着说:有过两个老婆,跟很多人比,我已经很知足了。

系主任以及李老师胡老师显然都不习惯这样的玩笑,或连连地干咳,或装着发现了什么眼望着窗外,或低头找痰盂吐痰。

肖济东说:你说得倒也是。可是你本来可以不止是知足,而是自得的。

大钱说:肖济东你别以为是搬了家的原因。阎王要来找你,你躲在哪里都是躲不过的。

肖济东说:我不喝那水,我就能避过。

大钱说:我若避过了那水,但有可能我又避不过别的。比方车祸或者火灾什么的。你信不信?

肖济东说:我不信。

系主任不悦了,说:肖济东你如果拿了学校的水来做文章,蛊惑人心,这对学校的安定团结会起很坏的作用的。

李老师也说:是呀,不能这么说,主任和我,还有胡老师也都是喝的学校的水,我们怎么都挺好的呢?生病的原因是综合性的,你不能偏执。

肖济东无言。李老师有人证物证,且是前辈教授,自是占上风。但是肖济东心说反正我不喝那水就是。

大钱说:我看各有各的理,还是各执一说为好。谢谢三位前辈专门来医院看我。我很感动。尤其是肖济东也能来,简直让我意外。记得系里这些年几个得癌的,病得都是要死要活的,可我印象中肖济东从来就没有去看望过。就凭这,我又有一种知感。

肖济东叫大钱这么一点,想想果真如此,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肖济东说:我算什么?能有资格在别人生病时去看望?真要去了,等我一走,那边还不心里想这肖济东竟然也惺惺作态地来看我了?

大钱便笑开了,说:你们一走,我一定也这样说一遍。

肖济东说:你不同。

大钱说:为什么?

肖济东说:因为你头脑比较清醒。

大钱便放声地笑了起来,说:肖济东你可真是石破惊天的一句话呀。这是我活着时听到的最恰如其分也是最好的一句评价,实在是没有比这个更让我满意的了。

一边的系主任胡老师李老师都鼓了眼,不知道这话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高明之处。但对肖济东能将大钱弄得这么快乐开心,也觉得可以谅解肖济东适才关于水的见解之过了。

系主任好一会儿才说:肖济东,我看你一向蛮刻板的,想不到你竟这么能幽默。

肖济东不解地说:我刻板么,我幽默了什么?

大钱说:我认为肖济东恰到好处。

回来的路上,肖济东一直在想,大钱所说的恰到好处是指什么呢?

好几天夜里,肖济东都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大钱的形象不断地冲出夜幕映入他的脑海上。他想在系里其实他最欣赏的还是大钱。虽然他常常对大钱的所为不那么满意。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可能大家都活成一样的。谁活得好或谁活得不好,全靠活的人自己感受,别人何曾有资格评说。真要有一天,人人都活成一样,这世界还不让人腻死?由此,大钱纵然有让人不满之外,那也只是彼此性格不能兼容罢了,与人好坏是不相干的。所以应该说大钱还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冬天的被子,多翻几下身,便容易透风。因为肖济东彻夜的翻覆,老婆简直没法睡好。早上起来,连连地对着肖济东发火。肖济东不停地赔不是,作保证。可到了夜里,他还是无法入眠。

这一天,老婆通告说,晚上她不在家住了,带小宝回娘家去。让肖济东把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想法弄清楚,理顺了,再通知她们回来。老婆讲这些时,肖济东垂头丧气地听着,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出了门。他想要制止老婆出走的行动,可他没有动。他想,老婆这么说是对的。

老婆走后第二天晚上,肖济东送客人回返,恰路过肿瘤医院。他心一动,想去看看大钱怎么样了。便将车调头进了医院。在医院门口,他买了一挂香蕉。看见另一个铺子里有个铜做的小佛爷,他觉得有趣,而且有一种吉意。于是他也买下了。

又是一个星期没见,癌细胞毫不留情地在改变着大钱。大钱基本上已经坐不起来了。见到肖济东,他眼睛亮了亮,却很快就暗了下去。肖济东想他恐怕连让自己眼睛亮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如此一想,心里便涌出许多悲凉。

肖济东放下香蕉,大钱无力地瞥了一眼,苦苦一笑,说:我已吃不下这个了。

肖济东的心抖了一下。然后他把手掌伸到大钱面前。一直都捏在手心的小佛爷此刻便满脸佛笑地进入大钱的视线。

大钱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他使劲地让自己咧开嘴,笑了,说:想不到你肖济东还有这样的情怀。我差不多每见你一次,心里都能产生一次意外的感受。你说是什么原因呢?

肖济东很是奇怪,说:会这样?

大钱说:是的。因为你总是和我想象的你不一样。

肖济东说:是吗?

大钱接过了小佛爷,把手重新放进被子里,说:跟佛爷同床,想必他能保佑我。

肖济东突然想到一点,觉得有趣,便忍不住笑。大钱说:我知道你笑什么。你是笑若跟佛爷同床,岂不是同性恋了?

肖济东于是笑出了声。大钱也笑了起来,而且竟也笑出了声。正笑时,一个女人匆匆进来,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大钱说:不是回光返照,是我真心在笑哩。

那女人便显得有些兴奋,望着肖济东说:谢谢你。

肖济东莫明其妙,说:谢我?

大钱说:这是小吴,我的二房。

那小吴者愠怒地瞪了大钱一眼,没说什么。大钱说: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有可能再见你一面。可心里又有一种希望,想要在见见你。

肖济东诧异万分,甚至有受宠若惊之感。他说:真的?你会想见我?

大钱说:真的,我刚才还让小吴一会儿给你打电话哩。

小吴说:真的,我怕你回得晚,准备九点钟去打哩。

大钱说:你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样,所以今天来了?

肖济东一副茫然的样子,不理解大钱想要见他有原因。同时竟也想不起来自己来看大钱的理由。好一会儿,他才说:我刚好偶然路过这里,就来了。

大钱叹口气,对他的小吴说:我们这个肖老师就是这样,从来就不能把话说得好听一点,总是一是一,二就是二。

听大钱这一说,肖济东心想可不是,为什么就不能说自己担心他,专程来看望他的呢?对一个病人,撒一点小谎,是不为过的。如此一想,肖济东便暗自狠狠责了自己几句。

大钱说:但是我最欣赏的就是你肖济东的这一点。我突然想起我为什么想要见你了。

肖济东忙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大钱说:开-的士-真的很令你自在吗?

肖济东没有回答。大钱说:显然是假的。这不是一个读了许多年书的人想要做的事。实在做了,也至多是一种无奈,而不是一种真正的选择。

肖济东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大钱又说:回系里吧。别把自已在大学辛辛苦苦度过的十几年岁月糟蹋了。

肖济东半天才说出话来:你找我就这事?

大钱摇摇头,说:因为你回到系里,才有可能替我帮忙。其实,我想可能也不全为我。

肖济东说:你就直说了吧。

大钱说:是这样,这些年,我因为家庭纠纷,弄得没心思做论文。但是一有空我还是想要弄点东西出来的。所以我这几年收集了不少最新资料。也瞅空做了事。其中有两篇论文已经完成了理论部分,只有计算没有做。另有一篇观点以及推算的来龙去脉也拟好了,我觉得会很有新意的,引起同行注意没有问题。只是,你看我现在也没法做了。

肖济东立即说:你想让我帮你做完?

大钱说:大意是这样。但当然也不会让你白做。你如果替我做完了,所有的文章,你都署第一作者,我排第二就行。有了这个名字,等于就是在这个时空中划下了一点痕迹,也等于向我以前和我以后的人类宣布,我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一次,并且有过一点创造。

肖济东浑身一凛,心里头不觉有一股热流冲到喉边。大钱说:我和你有一点不一样。你知道吗?你若不做什么也有充足的东西证明你存在过。你有儿子。而我没有而且永远都不会有了所以,论文对我来说,就显得更为重要了。别人我不敢找,因为,谁晓得写出来后还会不会挂上我的名呢?而你肖济东,我信得过。

肖济东永远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从来就没有被什么强烈的感情冲击过。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全身都有如燃烧了起来。他深深地被感动了,感动中又怀有那么深切地忧伤。他呆呆地望着大钱,料想不到平常散漫不拘的大钱对生命的意义竟思考得那么有力度,也那么正统。更想不到大钱最信任的人会是他肖济东。

大钱也望着肖济东,眼里充满渴望。肖济东喉咙咕噜咕噜地动着,仿佛有话说不出来。他使了半天劲,才突然说:你放心你放心。我会为你做完这一切,而且全部都只署你的名。我一定会做得到的。

大钱轻摇了一下头,说:那倒不必。本不是我完成的,只署我名,会令我九泉之下羞愧难当的。还是按我说的吧。就这,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肖济东说:如果你做完了主要的事情,而让我坐第一作者,也会让我有犯罪感的。这断断是不可以的。

大钱叹口气说:折中一下,行么?我作第一作者,你第二?

肖济东想了想,说:好吧。我一定会把一切都做得漂亮。

大钱说:我信。说完他便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把刚才一直强撑着的精神软了下去。他明显地无力了。生命到了这一刻是多么脆弱呵,肖济东怅然地想。

肖济东将自己的手伸进大钱的被子,同他紧紧地握了一握。大钱的手瘦骨嶙嶙,柔弱无力。肖济东在大钱耳边说了一句: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然后便向小吴告辞而去。

走到门口,肖济东似又听到大钱微弱的喊叫。他迟疑的回过头。果见大钱又全力撑起身子,声音微小可坚定,他说了一句:能赶上重庆会议吗?还有香港那个国际会议?你不可以放弃!

肖济东的心嘣了一下,猛然记起他业已决定放弃的会议。因为他认定自己短时间里是不可能拿出像样的论文来的。大钱几近完成的论文实际给他提供了可能。他完全可以拿了那论文出席会议。这是大钱给他的机会。他不禁全身冲动起来。他一字一顿回答说:我一定不会放弃!然后他就掉头出了门。他想留在他脑子里的大钱应该是一个永远支撑着自己的形象。

肖济东开车上路。天太冷,路上清冷无比。没有行人,只偶尔有一辆自行车倏一下被甩在后面。桔色的街灯,涣散着淡淡的光,洒在路的两边。看得见夜幕像粉未一样在灯光里弥漫。像是被风吹得无序,却又是随风有序地调整自己。

肖济东突然就流下了眼泪。而且一流就止不住。他想果然就像小宝说的,我是个小男人吗?

第二天肖济东没有出车。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看上去还会下大。应该说,只要开车出门,就会有颇丰的收入。但是肖济东这天却毫无心情。早上他把老婆送上班时跟她说他今天没有情绪出车。老婆没说什么。只是临下车前说:其实我想得很透彻,一个人一生合适做什么和不合适做什么,一切都是有定数的。

老婆走后,肖济东反复想着老婆这句话,觉得老婆想得比较达观,也比较深奥。于是他便掉转车头回家了。他将自己散乱地放在一个纸盒里的资料以及数据盘清理了一下。又将书桌重新擦拭了一遍。他做这些时竟有一些兴奋感,就好像一年级小学生初次坐在教室里的心情一样。而实际上他离开他所熟悉的这些东西前后加起来还不足半年。

下午,肖济东接到系办公室秘书打来的电话。说大钱在上午十点钟咽了气。肖济东有所预感,但是心里还是咯噔咯噔地猛跳了一阵。秘书通知追掉会定在后天召开。

这是个很小型的追悼会。大钱的前妻的小吴都去了,两人相携着都哭成泪人。系里一些老教授一面为大钱的早逝叹惋,一面又为大钱的婚姻状态深为不满,议论纷纷说现在的年轻人实在是太没有道德观。同肖济东站在一起的小陈小朱则慨叹,倘自己在某一天死去不知可有女人为自己如此痛哭。言下大有羡慕之意。只有肖济东什么也没说。他望着大钱地遗像,回想他同大钱曾有过的交往。一想便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其实也就是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只是,肖济东想,彼此都还欣赏对方而已。想着,他便觉得心头沉沉。因为肖济东明白,自己的生命至少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有一部分是在为大钱而活。

追悼会后,小吴交给肖济东一个牛皮纸袋,泪水汪汪着说:一切都拜托了。发表了你一定打电话告诉我,我有办法通知大钱的。

肖济东接过纸袋,感动地点点头。他心想应该说这就是爱情了。

肖济东离开追悼会场便直接到了他的大哥家。肖济东跟大哥说他不想再开车了。大哥微微一怔,然后理解似的叹了口气,说:要说开车也实在是太委屈你了。不开好,不好。学问还是得做。穷不穷点,没穷到自己讨厌自己的地步就行。再说,开车也富不到那里去。

肖济东说:先前开车我也不是为了自己穷的缘故。我只是觉得好乏味。现在开车不知怎么倒让我觉得更加乏味,所以我想还是回去讲课算了。

肖济东大哥点点头,说:这是一个人的定数。只不过这车我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肖济东说我想法子帮你再租给别人吧。只不过现在还有点麻烦。于是肖济东又讲了交警收走了执照的事。恰在肖济东跟他大哥讲执照一事时,肖济东大哥的研究生请他的导师看论文的纲要。见肖济东在此,便坐在一边静听。肖济东说完后,他的大哥惊异得目瞪口呆,说道: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事?那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一边坐着的研究生此一刻突然插嘴道:肖老师,我可以帮您解决。

肖济东和他大哥几乎一起问:你能行?

研究生笑了笑,便拿起肖济东大哥书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接通后,跟一个人说了大致情况,然后强调:这是我导师家的车,你无论如何都得给我办漂亮一点。

研究生放下电话,肖济东的大哥忙问:那是什么人?

研究生说:我表哥,他是交通分局的一个领导。

肖济东大哥说:能管用吗?我弟弟到底也有把柄在那交警手上呀。

研究生笑了笑,说:有熟人,没有什么不好办的。

只一会儿,电话打了过来,说是问题解决了。半小时后会有人将执照送到车主家。且说以后尽管放心,所有路口的交警都不会再找这车的麻烦。

肖济东和他的大哥面面相觑,事情处理的快捷和优惠令他俩失去想象力。

肖济东就这么又回到了系里。又开始按部就班地备课讲课。行色匆匆地在教研室到教室,教室到家,家到教研室这样一个三角路线上。只是他的脚步比以前要快了一些。系主任十分满意,虽然还没有来得及时常地表扬肖济东,但他在全系开会时的讲话声音又有了一些慷慨激昂的情绪。并且将肖济东的重返学校作为一个下海回归的典型,以此说明教育界的人才并没有流失,说明人才们在离开学校一段时间后,就会感到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还是大学的校园,虽然目前大学教师的平均生活水平还很差,但为了祖国的教育事业,甘守清贫者依然不会减弱!云云。

肖济东懒得多嘴,由他说去。只是心说谁又想要甘守清贫呢?无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而每种活法都有自己的定数。要紧的是你是不是在做属于你的事情,如此而已。

(全文完)

(《山花》199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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