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阿眉给我回信,没发怒。看来她对我那些鬼话,也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用她的话讲:

“我才不生气呢,我要生气,早气死了。”

她给我写了七八篇洋洋洒洒的大道理。什么“青年人应该向上,应该生活在奋斗的旋涡里。”“不要暮气沉沉,更不能陷入……庸俗(看来这个词她是煞费了苦心)”因为我从中学就听熟了这本经,所以还能平心静气看下去。看到后来,我简直气昏了。她提到我们的将来,提到困扰着她的现实的忧虑:飞行队要保障每个空勤人员生活安定,照我目前的情况,即便到了婚龄也不能批准我们结婚,除非她停飞。可是,她说她热爱飞行。飞行除了有优厚的报酬外,还使她有一种自豪感;使她觉得对人人有用;使她觉得自己是国家在精神面貌和风范方面的一个代表。她不能舍此全部仅仅换取我一个人的感情,我又是那么一个人(什么人她没说,意思很明白,一个没用的人,一个废物)。再后面是一大串喃喃的、甜甜蜜蜜的表白,算是打了一巴掌后的几揉,要我相信她纯粹是出于好意,或曰:出于爱我。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接着脑子迷糊了,最后是拍案而起,冷对镜子,让我再来看看我是个什么人吧!镜子里,是个胖子,又白又暄的那种胖子,爱吃油炸东西,爱洗澡,爱睡觉,不爱动。那么,这个胖子是否打算死皮赖脸纠缠别人呢?这个胖子不打算。胖子给空中小姐回了信,表示松手、请便。胖子还语无伦次地说:“难酬蹈海亦英雄。”说到空中小姐的“光辉事业”时,挖苦味就出来了。胖子最后说,他对目前自己的生活状况很满意。

我说的都是气话,其实,我心里很难受。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变得这么令人讨厌。阿眉,你了解我的过去,不该触我现在的痛处。

夜里,我又回到波涛汹涌的海上。

第十章

晚上,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地坐着看电视。中央一台是一群拘谨的孩子在比赛看谁能把地理课本倒背如流。中央二台是一个钻在纯属子虚乌有的科研项目中、不知北在哪边的所谓科学家和一个举止颇为轻浮的美人的风流故事。北京台则是个胖老头在教观众如何用西瓜皮做菜。

阿眉来了,她现在是稀客。我仍旧坐着看电视,听她和我哥哥在隔壁房间对着吹,一个吹电厂,一个吹飞机,吹得都够“段位”。我又看了会儿电视,才走过隔壁房间。阿眉一个人在看我扣在桌上的书。我关上门,她仍低头看书,我走进才发现,她在啜泣。

“我是好意,难道你不知道?”她说。

“知道。”

“难道我不该开诚布公地和你谈吗?难道我们之间还用忌讳什么吗?”

“确实什么也不用。”

“那你干吗这样对待我。”

我哑了。

“你还说‘不再连累我’。你这样做就高尚了,就是为我好了?你这样做让我更伤心。”

“我以为……”

“什么你以为。”阿眉蛮厉害地打断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嫌你,不要你了?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就是觉得我有责任‘提醒’你。我有没有这个责任,这个权利,你说你说!”

我被逼无奈,只得说“有。”

“有你干吗不接受?还反过来骂我。”

“小点声,别让我家人听见。”

“你还要面子呀,我还以为你早浑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别打人呀。”

“打你白打,我恨死你了。”

尽管我又挨了小嘴巴,局面是缓和了下来。

“别照了,没打出印儿。”阿眉这话已是带笑说了。

“下不为例啊。”我正色对她说。

“我收到你的信,哭了好几天呢。”

提起旧话,阿眉仍是泪眼汪汪,委屈万分。

“我不该写那个信。”我认错,“收到你的信,我也挺气……”

“你气什么?”阿眉怨恨地说,“给谁看,谁都会说我是好心好意。”

“你不该给我讲大道理。”我说,“大道理我懂得还少吗?参加革命第一天起……”

“那我什么都不说就叫好呀。”

“你不用说,我心里都知道。你希望我成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不说我认为你是体贴我、了解我。你别以为我舒舒服服,无牵无挂,我受的压力够大,别人都觉得我没用……”

说到这儿我也委屈了,说不下去。阿眉的心思都被我开头几句话牵去:

“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还不是想我出人头地,封妻荫子。”

“错了,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过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她反问我,“你想我什么呢?”

“我想你做个温柔、可爱、听话的好姑娘,不多嘴多舌。”

“好,我做。”

第二天在机场,刚开始广播上客,我绷不住了,原形毕露。我想我对阿眉说话时眼圈一定红了:

“什么时候还来?”

“有机会就来。”

“常来,别又让我老长时间见不着你。”

“你想我想得厉害?”阿眉挺得意。

我吞吞吐吐,终于说:“厉害极了。”

当她的飞机升上蓝天,向南一路飞去,我茕独地穿过光可见人的大厅走向外面空旷的停车场时,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变化——她对我的个人崇拜结束了。虽然她在工作中仍不免有小差错,飞海口忘带供应品,渴了众乘客一路;早上起晚了,慌慌张张出差没施妆,被总局检查组扣了几分;但她终归还是个有缺点的好乘务员。而我虽然呆在家里除了摔破个把碗再没犯过别的错误,也还是个没人要的胖子。那么,我身上的光晕消逝后,爱情是不是更朴实、更清澈了?没有,她又倾注进了大量别的感情成分。

她怜惜我,对我百依百顺,还在物质享受上反过来惯惯我。

“瞧我抽的免税美国烟,瞧我喝的日本免税酒。”

我四处跟人吹她。

每到发薪的日子,我和我的老战友们仍按部队的传统,找家馆子大开一顿,吃吐了血算。他们找了各式各样的老婆,唯独没有空中小姐。

“有一次飞机起飞,一箱开水折在她脑袋上(我把别人的事安在她头上)。瞧这照片看得出烫过吗?”

“好象更新了。”旁人捧场。

“有一次李谷一坐飞机,她们故意放朱逢博的歌。”

“朱坐飞机呢?”

“就放李的歌。”

“你怎么配有这种福气?”旁人听着太玄,不禁怀疑。

我想了想,也没什么过硬理由,只得说:“前世修的呗。”

第十一章

这星期,阿眉几乎天天飞北京,因为这星期排班的分队长是她干姐姐。

除了照例很多吃的外,她又给我带了几本书。小心看着我的脸色说:

“我也不知道你看过这几本书没有,我觉得挺好看的。”

我翻了翻,说:“这几本书我都背得出来了。”

她叹口气,怪没劲地把书装回自己包里。

我不忍看她失望。第二天在公共汽车上,我骗她:

“我打算写书啦。”

她眼里立时放出光来(多么势力)。

“我考虑来考虑去,走这条道比较便宜。描写水兵生活的嘛,基本还是空白。”

她的眼睛几乎是充满柔情了。

“现在关键是缺一个把整个故事串起来的线索。嗯,很伤脑筋。”

我好象一个真正作家那样装出副呆呆痴想的傻相。可是,老天,她温柔的不正常啊。

“姑娘,您抓的是我的手。”

站在我身旁的一个老头一边从扶手上抽回自己枯瘦的手,一边歉意地对阿眉说。

阿眉羞红了脸。

她干吗那么当真呀!

第十二章

“你太累了,别这么拼命地飞,要注意身体。”我心疼地对阿眉说。

“我负担重呀,要多挣点小时费。”她玩皮地冲我一笑。

她确实飞得太猛了,简直是马不停蹄地在空中飞来飞去。有时在北京过站,匆匆跑下来看我一眼,又匆匆跑回去飞走。吃饭也经常不能正点正餐,吃几块点心就得上客干活。春季广交会期间飞机加班很多,她常常搞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宿舍,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进场准备。

她瘦了,脸上出现疲劳的神色。尤其叫我过意不去的是,她几次突然进城,都碰上我早早睡了,没有一点写书的样儿。

“我评上‘优秀乘务员’了”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

“真不容易。”我替她松了口气,“我瞅着你都累坏了。”

她刚从广州来,又要去沈阳,然后折回去。

“你该不是又想当‘三八红旗手’?”

“想当呀,还想入党,还想办飞国外的护照呢。”

啊!我真是爱她。

我跟阿眉讲:“过去,我才叫在英雄沿儿上呢。大炮一开,就是功臣,可惜!现在这太平年月不出英雄。”

“你怎么知道不出?”她不忿地问。

“我没见过,也没瞅见谁象。”

阿眉叫我不要太担心她身体。她下个月就要去杭州疗养,所以近期排的班多一些,飞的多一些,一抗就过去了。

“我懂,这就象小毛驴拉磨,卸套前,赶着它多跑几圈。”

第十三章

民航疗养院坐落在风景区九溪口,依屏风山,临钱塘江,清晨凭窗便可见悠悠江水东去。沿九溪路向山里逶迤行去,溪水潺缓,竹林修茂,山坡俱是郁郁葱葱的茶园。据当地人讲,这一带的茶园便是闻名遐迩的龙井上品“狮峰龙井”。外行人看那暗绿色的茶叶子是看不出名堂的,不过前面数里之遥却是正宗的“龙井村”。村里盖了许多俗气摆阔的新楼房,显然这二年村里很出些富裕户。阿眉说她还是喜欢那些粉墙乌瓦、古朴的老房子,我也有同感。

阿眉到杭州不久,我也欢天喜地自北京南下。不消说,春日杭州甚是宜人。柳绿桃红,伉俪游湖。品茶、吃鱼(阿眉象只猫似地爱吃鱼),惬意得很呐。杭州旅游办得不错,我们时常乘旅行社的车出游,对浙南一望无尽的金黄油菜花和绍兴头戴毡帽、手扶舵脚摇橹的农民,以及莫干山浓雾缭绕、湿漉漉的毛竹林,都有深刻印象。

阿眉胖了。是在她同餐桌一个老飞行员的督促下胖的。那老头总说:“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错不了,都是富于营养的。女孩胖一点好看。”老头是个食肉兽。

阿眉现在对我不太尊重,总是动手动脚,我是说,总是揍我。每次分手时,非占点小便宜,扇我个耳光再走。有次把我打火了,追上去在她背上打了几拳,把她打哭了。两天没出疗养院。我在杭州城里也玩厌了,就在九溪附近找了个地方住下。

我去疗养院找她。在九溪镇上碰见个卖冰糕的,买了一大把,进她的房间时腮帮子都冻木了。她一见我,笑了(我就知道她不记仇)。

“给我找点热水喝。”我把剩下的两只冰糕递给她。

阿眉舔着正在融化的冰糕,拿起一只暖瓶摇了摇:“没水了,我给你打去。”

她一阵风似地跑出去。

这时,她同房间的空中小姐进来,学究气地拿着本书。我没见过这个人,猜是她的“瓷器姐姐”薛苹,是个分队长之类的小头目。我哈了哈腰,以示尊敬,她却拿挺大的眼睛瞪我:

“你就是阿眉的男朋友?”

“你好。”

“我不好。”她蛮横地说,“我早就想跟你谈谈啦——你怪了不起的呀!”

“没有呀。”我挺窘,又一时搞不清她火从何来。

“你害得阿眉老偷偷哭,我看为你不值。”

阿眉拎着满满的暖瓶跑回来。那位小姐没再说下去,气哼哼地走了。我估计她不爱看阿眉对我的“巴结”相。

“王眉”我也气哼哼地说,“你在你们乘务队都给我造成什么坏影响?”

“没有啊。”

“你瞧你们屋这主儿,对我多凶,好象我怎么虐待过你似的。”

“没有没有。我在她们面前一直都说你好。”她笑着对我说。

我接过她递给我的杯子,一边喝水一边往窗下面看,看到那姑娘和一个身材魁梧的飞行员从庭院走过。

“那是她男朋友吗?”

阿眉挨着我,伸长脖子往下看了一眼:“嗯,长得怎么样?”她扭头问我。

“不同凡夫。”

“她对薛苹可好啦。”

“我对你不好吗?”

我瞪起眼睛问阿眉,她噘起嘴:

“你老欺负我,还打我。”

“你还打我呢。”

“我使你那么大劲了吗?你打得我后背现在还疼呢。”

我笑了,离开窗子,又吃了几块她喂的糖,想起什么,问阿眉:

“你老偷偷哭哇?”

阿眉脸有点红,没说话。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她冷不丁又说,“昨天,我们疗养院的人给我算了一挂,说我不宜找五十里以外的人。”

“胡说八道。你信吗?”

“有点信。”她把头扭向一边。看我很久没话,问:“你想什么呢?”

“想孔老二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第十四章

苗头不对呀,阿眉开始和我叫上劲了。我说什么,她总是和我戗着。同样,她说什么,我也跟她戗着。舌枪唇剑,明哂暗讽,旁人听着,如同冤家。我觉得薛苹对我不利的话影响了她。不知什么原因,薛苹竟独出心裁地认为我是个“拆白党”。当然她不知道我过去也还“十分了得”,那你说我是饭桶也罢了,何苦把这么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她对阿眉讲:“要是你这些优越条件都没了,他还会跟你好吗?”言下我是去分享阿眉的空勤待遇。这颇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想,也许善良的张欣不会如此诋毁我。有一天,我趁阿眉不在房间,偷看了张欣给她的信,谁知信中也对我颇多微词。而令我不快几至冷齿的竟是从信上看去,阿眉本人也十分动摇。张欣信中有一句话破坏性极大:“你什么样人找不到?”这句话精确地击中了要害。阿眉的确不必吊死在我这棵树上。我知道,有形形色色的人在追她,其中一部分高档货色,我绝对难以匹敌。我只是侥幸得了风气之先。实际上,倘我不是我,我也要劝王眉把胖子蹬了,另觅佳婿。

王眉坐在镜前施妆,细细地、无微不至地象做功课,这倒也确是她们的功课。

“得了,薄点行了。别把脸弄得象外国人的胳肢窝。”

她立时跟我翻了脸,把粉扑子一摔:

“你就一点好听的都没有,嘴跟粪缸似的。真不愿理你了,告诉你。”

“随便说一句你也急。”

“你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好听话是不是?我就因为受你影响,有时和别人说话也带个脏字出来。人家都说我,原来你不这样说话呀,怎么变成这样?我说,总有人教,能不变吗?”

“对,你跟我净学坏了,一点好也没学。”我退后几步坐在床上。

“你别坐人家床上。薛苹不喜欢别人坐她床。”她冲我尖叫。

我站起来抽烟,把烟向窗外连连喷去。抽第三支时,一直用眼睛看着我的阿眉,温和地开口说:“你会得肺癌的。”

“我就是准备得肺癌。”

我噎她一句。可能是窗外江水来处夕阳西下的情景触动了我,我忽然有几分心酸。王眉也默默地不说话。我回身看她一眼,心里十分有气:

“喂,我死你高兴吗?”

“你说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

“不高兴。”

“能再嫁人还不高兴?”

“我现在也没嫁给你呀。”

她象一只碰见狗的猫,露出自卫的神气。

“你甭跟我瞪眼睛。”我指着她脸说。

“瞪你怎么着。”

“掐死你。”我把烟扔掉,走进威胁她。

“你敢——”

她不服地挺直上身,但气焰还是略低了低。我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还好,楼下庭院没人。

“我不怕你。”她堵气洗着一副扑克牌(象是算挂那副)嘴里还嘟嘟哝哝,“你还别跟我耍二百五。”

“我也不怕你。”我对她说,“你脾气大,我比你脾气还大。”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她冲我喊,“什么没给你?你还想要什么?还想要什么?”

我恨的就是这句话。

“不许喊。”

“就喊,啊——”

我冲过去,扬手要打。门一响,一个要找王眉的女孩呆呆站在门口,接着转身跑了。我退回窗户。

阿眉大失面子,含着泪发狠地洗牌,说:

“你还要打我,我妈妈都没打过我,你倒打我打上了瘾。你再动我一下试试,非跟你拼了。”

“你别没完啊。”

“没完怎么着。”她居然攥起小拳头,“不爱呆你滚。”

“这可是你说的。”

我摔门而去。她在后面哭出了声。

第十五章

梅雨季节到了,春水泛滥,道路、小桥都被涨满的溪水淹没。屏风山终日锁在烟雨朦胧之中。织锦般的油菜花也大片漫在碧汪汪的水中。笔直、美丽的水杉林,绿荫初张的梧桐树都是翠生生、湿淋淋的。即使空气中有云无雨,林中树下也无时不飘萦着细密的水丝,氤氲的雾气。

我打着伞,一个人在江边看滔滔混浊的江水,冒雨静静行驶的驳船。有人来到我身后,我回头看,是阿眉。她穿着红色的雨靴,打着把红色尼龙伞,鬓上挂着晶亮的水珠。我想起了我们刚好的时候,她天天冒雨到招待所找我。

天空放晴的一天,张欣飞来杭州,给阿眉带来很多东西,里面不少还是阿眉给我买的烟和饮料。为了做给别人看,我们又暂时和好了。我们一起去笕桥机场。当着张欣和同机来的刘为为,我们说笑正常,在一刹那,我们忘了曾经发生的不愉快。

从机场出来,我们还在武林门赁了辆三轮车,冒雨在西湖玩了一圈。在天香楼吃饭时,我跟王眉说,我要生炒甲鱼。我猜她是开玩笑,没有恶意,但还是撕裂了伤口。她说:

“你配点菜吗?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吧。”

我霍然变色。

阿眉窘了,慌了,脸儿涨得粉红。虽然她连忙跟我解释,她不要甲鱼是因为炒得太生,还是带骨的,很腥,怕我这个北方人吃不惯,而且她也要了甲鱼。气氛还是破坏了。

后来,我也做了试图恢复快活气氛的努力,说她吃鱼是“暴殄天物”。可她没笑。

我们终于明白,那种心无芥蒂、无拘无束的融洽感,已经一去不复返。

九溪路上,人迹罕见。山林风鸣雨吟,泉水瀑布似地倾泄谷底,汇流而出。清澈的溪流在道旁奔腾,溪底茂密的水草被冲得直刷刷伏倒。山xx道十分幽远。

“昨晚,薛苹给我讲了件事。她家那儿有个女孩,自己做了杆火药枪,把她男朋友打了个满脸花。她躲在墙角,那男的走过来,她面对面举起枪,‘啪’地打了过去。”

“他不理她了。”阿眉拖着长声说,瞟我一眼,“将来我也做支枪……”

“咱们别开这玩笑好不好?”我连忙打断她。

“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那也别动兵器,可以给我吃药。”

“你乖乖吃吗?”

“当然不。”

我笑了,忽然感到一阵不舒服,真是无聊。昨天,我收到北京的一*庑拧N业暮门笥压*义受到流氓的报复,被打伤住院了。信里没详说他的伤有多重,但我明白,歹徒们对一个落到他们手里的民警是不会留情的。我很难过,我和关义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又一同参加了海军。在新兵连他当过我的班长,在舰上,我当过他的班长。在那些岁月中,我们曾共同面对种种危险。为了我,他不惜一切。那次,我在海上迷了向,就是他驾着摩托艇及时找到了我。为了他,我也毫不犹豫地付出生命。那枚要命的手榴弹就是他掷失了手的,我冲过去摔倒他,自己屁股上吃了一下。复员后,我们可以说分道扬镳了。他迅速转到另一条战线。而我,我也不知道这一年多究竟干了什么。

两个笑声清脆的女孩踩着溪中的石头在戏水。我们走过时,她们和阿眉打招呼。她们也是来疗养的乘务员。我注意到其中一个裤腿绾得高高的女孩眉眼肖似阿眉。

“我想过了。”遥遥望见“溪中溪”庭阁的飞檐时,阿眉怯生生地望着我说,“你就这么呆着吧。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过吧。我养着你。”

“你养我?”企不是颠倒鸳鸯!

“我不怕别人说。过去我也想要你非同凡响一些,和别人比的时候能超过他们。现在我不想了,没这些也可以。多数人的生活也不是碌碌无为的吗?”

“我不要你养我。”

“我愿意养你。我们现在伙食费发给个人,这样我每个月就能拿二百多块钱,够我们俩花了。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不是希望我做个贤妻良母吗?”

你错了,阿眉!你完完全全搞错了。我现在希望听到的,可不是这些话。

轮到我对你失望了。

我们在“溪中溪”的敞厅上喝了半天茶。最后我终于对她启齿说道:

“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觉得我和她好象是同性——”

“什么意思?”

薛苹柳眉倒竖。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打上门来。我和阿眉吹了,不是正和她心思吗?干吗还象一只哺乳期的母狼那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正在收拾东西,不想和她费话。

“相斥呗。就是说总搞不到一起去,象裤兜子里放屁——两岔的。”

“少跟我来你们水兵那套粗话。”

“直说了吧,我回去要干掏粪工啦。我可不想连带她也臭烘烘的,国家还要靠你们点缀门面呐。”

我忽然对阿眉涌起一阵轻蔑感,她并没惹我。薛苹语气有些变化,意外地缓和下来:

“你跟阿眉说过吗?”

“我没告你吗?我跟她是——两岔的。况且她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

薛苹仍然和气、甚至带有几分惋惜地说:“你以後可能再也找不着比阿眉更好的姑娘了。再考虑考虑。”

“我想通了,谁娶都是娶。”

“你他妈的真是个畜生。”

薛苹破口大骂。她是义务兵出身,骂起粗话来不亚于任何人。

第十六章

回到家里,我有一种痛苦的解脱感。我只好用痛苦这个词。我从杭州走的那天,在九溪镇等公共汽车时,碰见了清晨出来跑步的王眉。她和几个女孩沿江走过来,看到我就站住了。当时,太阳正在冉冉升起,霞光万道,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我有一种预感,她有话要对我说。她仿佛立刻要走过来,对我说一句很重要的话。后来,车来了,我上了车。在车上我回头看她,视线相遇时,她身子一抽搐(的的确确是抽搐)。我觉得我就要听到她喊了,而且我下意识地感到,倘她喊出来,我会立刻下车,那就是另一种变化了。可她没喊,车开走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要对我说的是什么?

我父母是很久后才觉察到我生活中的变化。妈妈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爸爸埋头报纸,耳朵却支楞着):

王眉怎么很久不来我们家?

我简短说了一句:我把她休了。

我用同样的口吻跟躺在卧床的关义讲时,他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这种骄傲的自我表现很不以为然。他想什么,我全知道;可阿眉想什么我不知道。

她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呢?那最后的一句话。

后来,我把她忘了,或者说好象忘了。我没有勇气那么当真地去干掏粪工,而是在一家药品公司当上了农村推销员。经常下乡奔波,条件很艰苦。住大车店里,要随身带根绳子把衣服晾上,光屁股钻被窝,早上起来把虱子扑落干净,再穿上衣服出门,有的地区还要自己背着炉子和挂面,否则,吃了不法小贩的不洁食品,拉稀会一直拉得你脱肛脱水。我的一个很强壮的同事就是那么拉死的。

两年过去,我已经到了只得胡乱娶一个媳妇的年龄。我没再见过王眉,也没得到过她的音讯。有一年,我在北京火车站看见一个女孩背影很象她,我没追上去看,因为她决不可能出现在北京站。即使是休假、公出,民航也给她们飞机乘的。还有一次,我做缓缓出站的火车和一列天津方向开来的火车相错而过时,有个从车窗往外看的女孩和我对视了半天,直到递次而过的车窗远去。我真的以为那是王眉了,但由于如上的原因,我最终认定是自己看错人了。

关义象对他的民警工作一样起劲地给我介绍女朋友。他认识一些漂亮姑娘,都是失足女青年,改正了的。他认为使她们从良,最终过上正常生活才是一劳永逸的治本之道。他的爱人就是这样一位姑娘。他很尊重她,待她非常好。说实话,有时在他家感受到的真正动人的夫妻感情竟会使我热泪盈眶。我这个人轻易不说人好,往往大家说好我还偏要挑挑骨头。可是关义,我的老朋友,我要说他身上始终保持着我们第一次驾船出海时所共有的那种最强烈、最纯洁的献身精神。

他也给我介绍了这样一位姑娘。我努力了,但终于忍受不了她习惯性流露的轻佻口吻以及那总是罩在我心头的淡淡迷惘,象走进一幢布局复杂的房子,本来想进这间屋子,却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吹掉了。不管怎么说,在我身上我们原先那种精神,是大大减弱了的。

有时我倒想起薛苹的话:你以後可能载也找不着更好的姑娘了。

可我的嘴仍是茅厕的石头。

其实王眉并没有多好。我对关义说。那天,我刚在几个山区县卖掉十万片四环素,风尘仆仆回到北京。由于超额完成了计划。领导加了我这个月的奖金。我很高兴,晚上去关义家吃饭,同时看看他可爱的妻子为他生下的大胖小子。

这是你积了德的结果。那孩子确实让父母自豪,我快要嫉妒死了。我本应该走在你前面,老关。王眉叫我的希望落了空。

你干吗和她吹?因为她太单纯?关义那位因单纯遇祸,又因单纯得福的妻子问我。

因为她太小。太小就有这么个现象:天生的缺点样样不少,该养成的优点没有及时养成。懂吗?总是一副没头没脑的样子

你不要侮辱别人。关义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他边吃饭还在边看一份报纸,上面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可能是某个委员会或主席团的名单。这周,好象有几个民主党派在开全国代表大会。

我没见过她,不过我想是你对她太苛刻。关义的妻子看了眼熟睡的婴儿,因委婉地批评了我而歉意地微笑,我坐过一次飞机,空中小姐给了我很好的印象。在飞机上我得了晕动病,吐个没完,她们给我盖上毛毯,清理秽物,始终那么殷勤,都使我不好意思起来。

她们就是干这个的。

所以我觉得不简单嘛。我想她们一定经过最严格的挑选。我坐一回飞机都有点提心吊胆,生怕那家伙摔下来。她们却要长年累月在上面干活,肯定得是最有勇气、最有胆量的女孩才能胜任。象过去口号里总说的那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脏;四不怕累。得有点精神。

她羞怯怯着重说了最后一句,看了眼她的爱人。那话好象是引用关义的话。他们两口子没事议论这个干吗?我哈哈笑起来:

你把她们神秘化了。实际上,她们是最普通最普通不过的人,象你我一样。说到一不怕苦,她们可不能算苦,待遇是拔尖的第一流的。说到二不怕死,没有可靠的安全保障,她们才不上天呐,她们并不比顾客多一份危险。她们那种舒适的工作环境培养不出超人的气质。只有艰苦的、真正充满生死考验的生活才能造就具有英雄气概的人物。比方说边防军人、外勤警察你丈夫那样的人

我不爱听你这些讨人嫌的话。关义再次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她们是有勇气的。

比起你我来,她们有超出我们不知多少倍的可能遇上劫机、机毁人亡等意外事故,也就是你说的生死考验你看看这份报纸吧。

出了什么事?我接过报纸,展开。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你这些天没看报,也没看电视?

没有,我刚从人迹罕至的地方回来。

民航摔了一架飞机,撞在山上,机组和乘客全部罹难。关义说,机组名单上有你过去的女朋友。

王眉!我看到密密人名中这两个字,清晰、无误。

阿眉殉职了!泪水涌出我的眼睛。旧日的情景如歌,重新响起

我回到家里,不慎打破一个瓷罐,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都是些放在抽屉里疚会丢掉的小玩意儿:民航航徽,不锈钢小飞机饰物。都是阿眉遗留下的。我以为我这儿已没她的一点痕迹,那些甜蜜的信我都烧掉了,可我烧不掉记忆我仍然爱她。我怎么能再回避这个事实!那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关于空难事故的最后报道是载运死难者遗骸的飞机抵达锦云机场。电视屏幕上出现飞机在夜色中降落;悲痛欲绝的乘客亲属和带着黑纱的民航地勤人员围着抬下担架哭泣的镜头。我感到那冲镜头滑来的飞机的数十只轮子如同从我心上轧轧驶过。

我看到人群中薛苹、张欣、刘为为等熟面孔,她们哭成了泪人儿。我的心碎了。

夜里,不论我醒着孩是入梦,阿眉无时不在和我相亲相近,和我悄嗔谑笑,和我呢喃蜜语。鲜艳俏丽,宛如生时。有一刻,我仿佛真地触到了她娇嫩的脸颊,手里软和和的,暖融融的。后来,她哭了,说起她那被伤害的感情,说那原是一片痴情。她又要说什么,张张口又咽了回去。我蓦地全身痉挛了。我又身处在九溪镇那行将起动的公共汽车上,她有一句重要的话没对我说就要走。我伸手抓她,抓了个空,我醒了。

我擦去横溢入耳的泪水,紧张地思索起来。如果说过去我是凭直觉感到她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那么现在,我几乎可以肯定。是什么话呢?我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看来只有她本人才能清楚。我又睡着了。早晨醒来,第一抹阳光照射到我的床头时,我如梦方醒我已经永远不可能再见到阿眉。

我给单位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这周补休了,就动身去首都机场。

(未完待续)

(《空中小姐》,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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