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几年后爆发“触摸”事件,我回想起来,觉得刘峰对林丁丁的追求,可能远远早于那个甜饼之夜。早到什么时候?也许早到林丁丁刚来的时候。丁丁最早是插队知青,又被地方歌舞团招募,到我们歌舞团来的时候,舞台上已经相当老到。你看在台下孩子气十足的丁丁,完全不能想象这就是上台挑大梁的独唱演员。也不能想象这就是那个想陪首长喝酒,带坏地方剧团习气的丁丁。你不知哪个林丁丁是真丁丁,反正肯定有一个是伪装的丁丁。林丁丁从新兵连出来不久,赶上我们的业务集训。集训时期,声乐队演员也要上形体课,也要拉山膀踢腿跑圆场。舞蹈队演员轮流教他们形体课。这天轮到刘峰。从好几种转述中我想象这么个场面:刘峰站在小排练厅的一头,看着一队笨手笨脚、嘻嘻哈哈的男女声乐演员迎着他踢前腿。站在刘峰的角度,每一条穿着灯笼裤的腿踢起,都是冲着他的脑门,差一点儿的,是冲着他的鼻尖。就在林丁丁冲着他的喉结扬起腿时,他叫了一声:“使点儿劲!”丁丁眼睛向他诉苦,但他不明白她诉的什么苦。接下去的一下,丁丁腿就是照着他的练功服的拉锁高度踢了,眼里的苦情更深,刘峰照样不领会,又来一句:“认真点儿!”丁丁又是一腿,只踢到他肚脐高度,可就是这一下,把一个东西从她灯笼裤管里“发射”出来,直飞向刘峰,落在他两只黑面白底的士兵布鞋之间。这可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林丁丁的脸顿时血红,扑上去,捡起它来,跟捡自己命根似的,然后撞开门飞奔出去。大概把那东西看清的只有刘峰。假如丁丁后来不是寻死觅活地哭,肯定不会有太多人对此感兴趣的。刘峰却在那里白着脸。他窥视了闺房秘密,虽然不是故意的,却感到某种罪责。半截儿被血泡糟的卫生纸,只有梢头是白色,其余部分是惨烈的猩红。女兵们月月要发生的这件事,男兵们都不当秘密,出早操跑步,哪个女兵若喊报告,执勤分队长不敢不批准“出列”!这声“报告!”也就报告了所有男兵,那件女人月月发生的“血案”此刻正发生在“我”身上。正发生“血案”的舞蹈女兵是不用上毯子功和舞蹈课的,但必须“看课”,常能看到几个昏昏欲睡的舞蹈队女兵坐在练功房的长板凳上,无聊而无奈。

林丁丁从小排练厅冲锋到大厕所,骑站在茅坑上,号啕大哭。我们的公共厕所建筑设计是这样的:男界女界之间,墙壁没有达到屋顶,墙头上流通着同一个食堂的饭菜在人体里打了一转又出来的气味。常常是这边女兵打听晚上排练什么,那边就有男兵脱口而出的回答:“跟乐队合排《卓玛上大学》!”也常常是这边女兵起头唱一句什么,那边就有男兵跟着合唱。于是丁丁的号啕一下子把隔壁的一声高歌“光辉的太阳……”堵截住。五秒钟的静默之后,男高音问:“这谁呀?!”丁丁此刻已经哭得蹲下了。隔壁大概进来一个乐队男兵,听了一会儿林丁丁的悲声,长叹一声:“妈哟!什么调?”

男高音说:“High C!”

隔壁的男兵人数多起来,一片打听和议论声浪。

“咋个喽?!”

“死人了哇?”

断墙这一边,女兵们人数也多起来。一片劝解和安慰。

“有啥子关系嘛?”

“未必哪个的妈不来例假?”

丁丁抽泣:“他们都看见了!……”

“谁看见谁负责!”

这是郝淑雯说的,一面还朝断墙那边挑着下巴,寻衅挑事似的。那时小郝、我、林丁丁还不住同屋。领导隔一年会调整一次住房,防止我们一个屋子住久了,住出感情,住成帮派。男兵的代表在断墙那头开始问询:“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出!”女兵这边由声乐队长代言。

“那哭啥子?”

小郝顶撞道:“少问!”

“总得有点儿阶级感情吧?哭这么惨都不让问?”

郝淑雯似乎为又得到一个斗嘴的借口,笑容都上来了:“女娃娃家的事,瞎问什么?”

声乐队女分队长伸出手去把丁丁往上拉,一面哄她:“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来例假不踢腿就是了!舞蹈队的到这时候都请假!”

丁丁呜咽:“没人告诉我……可以请假的呀!……多丢人啊!……”

郝淑雯倒是大度大方,照样冲墙头那边喊话:“有什么丢人?谁往脏处想谁丢人!”

此刻男厕所一个声音冒出来,是德高望重的声乐教员王老师在说话:“小林不哭了。哭坏了嗓子,啊。”声乐老师五十多岁,嗓音一点儿不显岁数。他是很疼丁丁的,十几个弟子,丁丁一开口唱,就征服了他的心。小林的音色特别,稀奇,有种奇怪的感染力,老师背地跟不少人琢磨过丁丁。林丁丁这一出戏够轰动,把五十多岁的王老师都哭来了。

女兵们把哭得柔弱疲劳的林丁丁架出厕所,男兵们全站在男厕所门口观望。似乎丁丁负了重伤,或者受了某畜生的糟蹋。那截血污卫生纸的目击者们都用眼睛糟蹋了她。男兵群落里站着刘峰,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该负某种责任。

等大家把丁丁哄到床上,盖上被子,刘峰胆战心惊地走进来,傻站了一会儿,想负责又不知负什么责,无趣了一阵,还是走了。第二天他看见丁丁,丁丁脸猛一红,他的脸也猛一红,都明白,刘峰是把那血污东西看得最清楚的人。那血污东西如同一个深红色飞行物,差点儿就在他身上结束旅程。那件摩擦在丁丁最私密处的东西怎么就冲破了卫生带的束缚,冲破灯笼裤腿松紧带的封锁线——松紧带的封锁只增加了反弹力和爆发力——飞将出去,直达刘峰脚边?刘峰想到林丁丁踢腿时那三道诉苦的目光,他怎么就完全不解风情?不就是他逼的吗?“使点儿劲!”“认真点儿!”好了,那么个血淋淋的秘密从裤管里被“发射”出来。就算刘峰没看到林丁丁的女性核心,看到的也是离核心最近的东西。甚至看到比核心还核心的东西,那原是可以生发一个小生命的红色热流,从那个极小的血肉宫殿里,通过一条柔软漆黑的渠,决堤在这片由某个街道工厂生产包装的带有磨砺性的长条纸上……

当然这都是我想象的。我在这方面想象力比较丰富。所以大家说我思想意识不好,也是有道理的。我想刘峰对林丁丁的迷恋可能就是从那个意外开始的,所以他的欲求是很生物的,不高尚的。但他对那追求的压制,一连几年的残酷压制,却是高尚的。他追求得很苦,就苦在这压制上。压制同时提纯,最终提纯成心灵的,最终他对林丁丁发出的那一记触摸,是灵魂驱动了肢体,肢体不过是完成了灵魂的一个动作。

让我们来看看林丁丁这一头的故事。这一部分的林丁丁,是刘峰不认识的。丁丁的这一段生命流向,跟刘峰的,根本不平行。丁丁做着大多数文工团女兵共同的梦:给一个首长做儿媳。丁丁在北京的军队大院有个姨妈,丁丁叫她二姨。二姨也同样像大多数中年女长辈一样世俗,时刻竖着“雷达”,为她所有“条件不错”的晚辈捕捉高攀的可能性。二姨认为她所有晚辈里条件最不错的就是她大姐的这个女儿,独唱演员林丁丁。她神通广大的“雷达”居然搜索到成都来了,七拐八弯地介绍丁丁去一个副司令家做客,副司令可是有三个儿子呢,总有一个会勾引上丁丁或被丁丁勾引。刘峰第一次给林丁丁做甜饼,正是在丁丁收到姨妈的那封介绍信的时候,正是她为穿哪件羊毛衫上副司令的门而伤脑筋的时候。假如我们相信那个天真无辜的林丁丁是真的丁丁,那么我们可以相信她后来的说辞:“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刘峰对我有意思!”那我们还得相信,刘峰的自制力有多强,所有表露都被压制成一个个甜饼。刘峰和林丁丁是够条件正式谈对象的。他们都是军官,不早婚早育就行。他们完全可以像团里正经谈对象的男女一样,把饭打回宿舍,加上一两个自制的私有菜肴,哪怕加一点儿私有的作料,一勺辣酱或一小碟蒜泥,就能把集体伙食吃成两口子的小灶。可刘峰对林丁丁,一直就那么远远地守望。他觉得她还在进步,事业上的,政治上的,他不该早早打扰她。总该等她入了党吧,这件事他是可以使上劲的。后来的事实证明,在丁丁的入党大业上,他确实建立了丰功。并且他自己也繁忙,大大小小的标兵模范都要他当,大家就像推举他缝补大幕、修理食堂板凳、疏通洗衣台下水道那样总是全票推举他当标兵。这是他最忙的时候:去部队巡回演讲,到中学小学做报告,参加军区的或全军的表彰会。会与会之间,他忙着做出一些模范的作为,以跟他一大堆英雄称号相配。一天夜里,我私下练了一个很有难度的舞蹈动作,经过道具库房,见里面还亮灯。熄灯号已经吹过一小时了。那是一年里最热的几天,道具库房的两扇窗户大开,远处就能看见刘峰顶着亮闪闪一头汗珠,蹲下站起地忙着什么。我好奇心上来,走到窗前。刘峰耳朵上夹着一支笔,牙缝里叼着两颗铁钉,穿着汗背心的肩膀上沾满布料的纱头。他正干的事儿一看就是相当生疏吃力的:把一块混纺粗花呢往框架上绷,不是使不上劲,就是使错了劲,每一次拉扯布料,他的嘴巴都要地包天一下,太阳穴也跟着一痉挛。

我招呼道:“都半夜了,还忙呢?”

他的回答从咬着铁钉的牙缝后面出来,说炊事班马班长要结婚了。

炊事班长要结婚,他忙什么?我更奇怪了。

“没钱呀。”他从口中取下铁钉,“他对象非要一对儿沙发,不然她不让马班长安生。凑合给他打一对儿吧。三十岁了,又是农村兵,找个成都媳妇儿不容易。”他把滴汗的下巴在汗湿的背心肩带上狠狠一蹭,汗珠不是擦掉的,是被刮掉了。

我再一次想,这是个好人。无条件、非功利的好。一个其貌不扬的身躯里怎么容纳得了这么多的好?

这是一九七六年的夏天,连队化建设管理,领导已经不再提了。领导现在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管理,营房里穿花衬衫的越来越多,夜里出去遛弯儿的男女,归队越来越晚。对我不良思想意识大批判的人,开始秘密传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做首长儿媳梦的女兵大部分都圆了梦。林丁丁似乎不是个成功例子,还是每天按时到王老师那里上声乐课,听说“罗马尼亚以骡子和马著名”,她还会:“真的呀?!”听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上海人发现阿拉斯加——阿拉是家嘛”,她也会:“是吗?!”你会想:她那不小的一把年岁都在哪里长着呢?等你看见她怎么在两块手表之间倒腾,对她天真幼稚的怀疑就会被驱散。她的抽屉里放着一块上海表,手腕上戴着一块摩凡陀,要不就反过来,摩凡陀在抽屉里休息,手腕上值班的是上海牌,两块表的上班下班,怎么调休,取决于她的哪一个追求者来队。一个追求者是宣传部的摄影干事,一个是门诊部的内科医生。医生算是我们的驻团大夫,一礼拜总要来一次给我们巡诊。摄影干事也来得比较勤,给我们照资料照片、排练照和演出照。摩凡陀是医生送给丁丁的礼物,一个古董,K金表框,戴一天要校对七八次时间。上海表是摄影干事送的,也不是全新,第一任主人是干事的未婚妻,未婚妻让干事戴了绿帽子,干事硬是跟她把上海表讨了回来。医生论岁数该算个中年男人了,结过婚,鳏居六七年,带着一个女儿。他优越于干事的地方是个子高,身材瘦(丁丁不喜欢胖子),性格温和,尤其对天天闹不舒服的丁丁来说,十分方便,生病可以随时看病,不生病可以预防生病,并且医生有学问有钱,据说他远在福州的老家很有家底,一堆华侨亲戚。摄影干事优越于医生的是年轻,活泼,常给各部门首长照相,因此上上下下都吃得开,提拔有望,自己可能当首长。但比较胖,还戴眼镜,这两点丁丁认为顶不漂亮。现在看出来了吧?选择男人,丁丁比我们所有女兵都成熟世故:她看他本人的本事,不看他老子的本事。林丁丁的成熟和世故是冷冷的,能给荷尔蒙去火。也许我的判断太武断,林丁丁真的天真幼稚,儿女事情开窍晚,她允许医生和干事同时追她,不过是给他们面子。还有,女人谁不虚荣呢?多一些追求者,多一些珠宝,都好,都是打扮。

第五章

连何小嫚都有人追求。何小嫚到陆军医院之后,跟一个男病号成功地恋爱起来。男病号是个排长,因为严重胆结石住院。那个肝胆科是全军区的先进科室,发明了一种中草药排胆石疗法。何小嫚结束了半年的护士速成班之后,到这个科室做了一名实习护士,跟着所有医护人员沙里淘金一样在病号们腹泻的粪便里淘胆石。她专门负责那个排长,从排长粪便里淘出大大小小二十多粒胆石,最大的一粒,相当于十克拉钻石。最大的胆石被装在一个玻璃器皿里,浅粉带褐,渐渐银灰,细看银灰上还嵌有一条条微妙的细血丝,那奇特的质感和难以形容的色泽以及形状,也许使小嫚和排长联想丰富起来……珠蚌用体液和疼痛孕育珍珠,大山以暗流和矿藏孕育钟乳石,十克拉的胆石也一样,也是被体液和苦楚滋养打磨,也是一种成长着蜕变着的生命。两人凝视着玻璃器皿里的十克拉胆石,觉得它何尝不是珍宝珠玑,何尝不带有唯一性偶然性,何尝不是不可复制的。而取得它的工程又何其艰辛,耗费多少天日多少升自来水在粪便里淘沙,不亚于下大海摸珠。看久了,两人觉得小石头何尝不可以做他们的信物。排长突然说,何护士,送给你做纪念吧。何小嫚惊恐地抬起眼睛。我说过,她那双眼睛是精彩的,尤其在她穿上白色护士裙,戴上白帽子和大口罩,那眼睛特有的黑暗凝聚力全然被强调出来。至于此后她脱下口罩,眼睛的凝聚力会不会被弱化,排长会不会产生失望的闪念,或略感上当,我从来没有证实过。排长在跟小嫚结婚后的第二年牺牲在战场。此刻让我回过头,回到小嫚和排长以胆石定情那一刻,跟随排长的感觉,沉没到何小嫚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在我们这群疯疯傻傻的军版才子佳人中被埋没了,可在芸芸众生里,它们的精彩最终被发觉了。

当然,这场景是我想象的。唯一凭据是多年后何小嫚给我看的一颗胆石。何小嫚离开文工团后,我是她唯一保持稀淡联系的人。大概她觉得我们俩曾经彼此彼此,一样低贱,有着同样不堪的过去,形容这段过去,你用什么都可以,除了用“自尊自豪”等字眼。何小嫚离开文工团之后,我们去过她所在的陆军医院巡回演出。那是个野战医院,医院分三个包扎所,何小嫚属于三所。三所没有礼堂,发电不稳,怕灯光靠不住,所以演出在傍晚六点开始。剧场就是露天篮球场,赛区做舞台,四周高起来的看台是观众席。川滇交界的山区,夏季天长,傍晚也长,已经晚上七点,掉在山后的夕阳还残剩一抹,给舞台打着追光。何小嫚没有来看演出。后来知道她主动提出调班,在病房上特护。演出中我们发现了几乎所有女军医女护士都作怪。首先,她们全坐在最后一排,相对舞台最是居高临下,似乎不是在看我们抒情到肉麻程度的舞蹈,而是观看斗兽场的格斗,或是看三流马戏团的马戏,因此可以看得有一搭无一搭,每人都捧着一本书或者杂志,一旦她们认为我们的“马戏”看头不大,便捧起书来,于是最高一层看台上的白净秀丽面孔没了,成了一排书本。似乎她们跟何小嫚一伙,知道我们这群人欺负过小嫚,如此的无礼和傲慢是专用来替她气我们,报复我们的。

啊,我扯远了。还不到何小嫚正式出场的时候。

回到林丁丁的故事中来。丁丁照旧在两个追求者之间,两块手表之间有条不紊地忙碌斡旋。那时候恋爱是件漫长的事,似乎滋味太好了,一下子吞咽首先要腻死,其次是舍不得,必须慢慢咂摸,慢慢地品。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可以是性部位。头发梢、汗毛尖都可以达到高潮。从两只手打战带汗地握到一起,到肌肤和肌肤零距离厮磨,往往是几个年头的历程。直到一九七七年的九月底,刘峰和林丁丁,两人的身体,肢体、肌肤彼此还完全陌生。可这一天到底来了。刘峰来到林丁丁门口,敲敲门。门里有人叫:“进来!”是郝淑雯叫的。听到这一声叫喊,刘峰差点儿扭头走掉。来之前他是做了一番侦察的,知道此刻这间屋只应该剩下一个人:林丁丁。因为晚饭后刘峰派我去机关保密室取文件(存心的),供明天团支部开大会用。后来,他亲眼看见一辆军用吉普绝尘而去。吉普的主人是郝淑雯的“表弟”,听女兵称说表弟或表哥的,男兵们都会来一个小小的坏笑。一般小郝的“表弟”来,小郝就会做一回吉普女郎出门兜风。就在刘峰犹豫着要不要逃走时,门从里面拉开,对着小学后墙的窗玻璃都被震得咯咯响。郝淑雯发“表弟”的脾气,拉门用的力气足以放进那辆吉普。我的猜想是她跟“表弟”刚使了性子,“表弟”赌气开车跑了,这会儿门外有人敲门,她本以为“表弟”像惯常一样,找回来犯贱,让她把性子使完。可一看来客是刘峰,也知道刘峰找的不是自己,便从刘峰身边挤出门,趿拉着黑皮鞋走了。

小郝提了干之后,当了女舞蹈队二分队队长,一上任就废除了女兵一年调换一次宿舍的规定。跟老同屋相处,省心许多,那些被老同屋知道或猜到的秘密,会留在同一个屋里。林丁丁的两块手表的秘密,我们是猜到的,但秘密一直待在我们的门里,没被扩散到门外。郝淑雯的秘密我们也是猜的,“表弟”是街上认的:“表弟”开吉普车跟骑车的“表姐”平行了一段路,一个在车窗里,一个在窗外,就“表姐表弟”上了。“表弟”有种二流子的帅气,又宽又扁的肩膀,又细又长的腿,军帽下的头发至少两寸,军装领口一圈黑丝线钩织的精致狗牙边,笑起来嘴有点儿歪,如果问他的部队在哪里,他就那样歪嘴笑笑,说在西藏呢。如果再问那怎么他一直在成都,他也是歪嘴笑笑,说他是在部队的驻成都办事处。“表弟”有个在总后军械总厂当厂长的老子,厂长老子的部下用废旧和备用零件给装了一部上好的吉普车,他开着吉普满街逛,见到漂亮女兵就减速,郝淑雯是他多次减速追上的。郝淑雯对“表弟”的态度扯不清,不甘心与他进入正经恋爱,也不甘心跟他分手。这是个自由活动的晚间。是的,一九七七年我们常常一晚上一晚上地“自由活动”。电影院开门了,新电影旧电影场场满,人们不是毫无选择地只能去礼堂看我们演出,尽管看了八遍了,熟得能在台下给我们提词儿了,但不看又没更好的事可干。不看我们夜也太长了,怎样消磨掉?军二流子“表弟”连我们中的明星郝淑雯都看透了:“自己还拿自己挺当人——一张免费票就把你看了!想咋看你咋看你,想往你哪看往哪看。”正宗地方戏曲和话剧团开始上演新剧目,罗马尼亚的民间歌舞团来过之后,日本的芭蕾舞团居然带来了《吉赛尔》和《天鹅湖》,省城人民突然对我们演出的需求量逐渐减少。这就是我们有了许多自由之夜的主要原因。

刘峰推开门,发现林丁丁趴在桌上,听肥皂盒大的半导体里播放她自己唱的歌,专注得痴呆了。那份专注为她筑起一座城堡,把刘峰和小郝都隔绝在外面。刘峰慌张起来,不知怎样攻入她的城堡,求救地往旁边一张空床上瞥一眼,于是立刻找到了串门的借口,脱口就问:“萧穗子呢?”

丁丁回过头的一瞬,耳机掉在了地上。刘峰抢先一步替她捡起,直起身的时候突然觉得脖颈儿一凉。一颗水珠顺着他的涤纶白衬衫领子滴了进去。丁丁从她墙一般厚的专注里突然出来,脸仍然是痴呆的,瞳孔都有点儿扩散。丁丁对于对象的不专注,就像她对自己的歌声的专注一样,都是没办法的。刘峰此刻被心里和身上的激情弄得浑身瘫软,动作也不准确了,一面把耳机递给丁丁,然后伸手去擦后脖颈上的水,一面混乱地想,不会是漏雨呀,抬头一看,原来水源来自晾衣绳那根胶皮卫生带。到了这年月,女兵们的脸皮已经有了一定厚度,过去漫说卫生带,就是胸罩也不好意思赤裸裸晾在屋里,上面总要掩护地搭一块毛巾。刘峰看见那根卫生带,丁丁看见了他看见卫生带的怪样,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那次踢腿。丁丁马上出来一句:“不是我的哦!”

这是一句多么蠢的话。一旦蠢话出来了,蠢事就不远了。刘峰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儿大,把不该露的牙龈露了出来。于是就浮现出我最早先发现的那一丁点儿无耻。丁丁觉得这个刘峰跟平时不是一个刘峰,但因为心不在他身上,也就没有细究下去。“萧穗子不在。”她解说这个明摆的现实。

第六章

这倒让刘峰吃了一惊。其实组织上通过林丁丁的转正申请并不像丁丁想的那么理所当然。那时候,在我们那伙人里,业务优秀并不给政治进步加分,往往还减分。本分的事做不好没关系,跳群舞溜个边,唱大合唱充个数,都毫不影响你入团入党,只要做忙够了本分之外的事,扫院子喂猪冲厕所,或者“偷偷”把别人的衣服洗干净,“偷偷”给别人的困难老家寄钱,做足这类本分外的事,你就别担心了,你自会出现在组织的视野里,在那视野里越来越近,最后成为特写,定格。丁丁进入组织的视野,不是由于她那音色独特的歌声和她对自己歌声的当真,每天上声乐课以图不断完善这歌声,而是因为她天生自带三分病,她活着什么也别干就已经是“轻伤不下火线”。她不是胃气痛就是浑身过敏,再不就是没来由地发低烧,她的那双脚也长得好,一走路就打满血泡。我们急行军夜行军千百里走下来脚掌光溜无恙,她一只脚就能打出十多个血泡。我总也忘不了女兵们在行军后脱下鞋时的失望——怎么就有这么不争气的脚掌,也不比林丁丁少行军一步啊,却是一个泡也打不起来!林丁丁的脚在众目睽睽下被卫生员抱在膝头,一针针地穿刺,直至血水横流,十多个血泡上扎着引流用的头发,简直是一对人肉仙人掌。此时丁丁总是对人们摆着软绵绵的手:“不要看我,不要看呀!”人群却包围不散,尤其男兵们,嘴里还不时地咝咝吸气,似乎丁丁已经局部地牺牲了,局部地做了烈士,他们追悼局部的丁丁。

后来我们知道,刘峰为了丁丁转正,还是做了些工作的。有些党员说她过分追求个人成功,刘峰反驳说,大学都开始招生了,都有人报考硕士博士了,光红不专的人以后没的混了,党难道不需要一点儿长本事的人?

在这间关门闭户的舞美车间里,刘峰对丁丁说,她入党了,他从此就放心了。丁丁奇怪地看着他。放什么心?“放心”从哪儿说起?

“我一直在等你。就是想等你入了党再跟你提。怕影响你进步。”

刘峰老老实实地表白,一双眼睛亮起一层水光。他的泪是因为想到自己几年的等待;那等待有多么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刘峰已经说得够白了,丁丁却还糊涂着,问他:“等我?等我干什么呀?”

“就等像咱现在这样啊。”

“这样怎么了?”丁丁偏了一下脸。

刘峰觉得丁丁此刻简直可爱死了,这么无邪无辜,用当下话来说,她是真“萌”。

“小林,我一直都喜欢你。”

小林是刘峰一直对丁丁的称呼,年轻党组干部跟群众谈话,称呼是革命队伍里的。

林丁丁听了这句话,还抱有侥幸,喜欢她的人很多,男的女的多的是,到军区军人服务社买牙膏,都会碰上几个中学生,告诉她他们喜欢她,喜欢她的歌。

刘峰走错的一步,是坐在了那个庞大沙发的扶手上。这是他为下一步准备的:伸出臂膀去搂他的小林。可就在他落座的刹那,丁丁跳了起来,大受惊吓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刘峰一下子乱了。他跟着站起身,扑了一步,把丁丁扑在怀里。

丁丁的挣扎很轻微的,但男人知道好女人在这种时刻都会半推半就一下。

刘峰这时候说了错话。他说:“我一直是爱你的。”接下去他咕里咕哝,丁丁大致听清了,他意思说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她,等她提干,等她入党。

林丁丁突然挣扎得猛烈,并“哇”地哭出声。假如那次踢腿踢出了卫生纸的大哭是冤无头债无主,不知谁糟蹋了她完好的纯洁,这次她是冤有头债有主。刘峰抱着这个哇哇哭的女子,完全乱了,不知正发生的是什么事,事情的性质是什么。他连掏出那一团糟的手帕都想不起了,展开巴掌就去给丁丁抹泪。根据丁丁后来对我们的描述,我想象力都跟不上了:那该是多滑稽的场面!刘峰一只手紧搂着林丁丁,生怕她跑了,另一只手那么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给他心爱的小林抹泪。一边抹,一边暗自惊叹到底上海女子,这手感!细嫩得呀,跟刚剥壳的煮鸭蛋似的,蛋白还没完全煮结实……脸蛋就这样好了,其他部位还了得?手从脸蛋来到她那带柔软胎毛的后脖颈儿……都是夏天的过错,衣服单薄,刘峰的手干脆从丁丁的衬衣下面开始进攻。

刘峰继续说错话:“小林,我对你是真心的,爱你……”

林丁丁突然破口大喊:“救命啊!”

刘峰就像给人打了一棍,进入了半秒钟的休克。丁丁就是那当口从舞美车间跑出去的。跑出去,还在哭。接下去又出现一个荒诞情节,跑出门的丁丁突然又折回,用脚去钩那扇门,似乎要替刘峰把门关上。钩了两下还是关不上那门,只听里面一个声音说:“别管了,你走吧。”这个声音之沙哑之无力,似乎发自一个正在咽气的生命。

后来我们问丁丁她为什么用脚去关门。她说她不能用手,用手就会看见刘峰:她不想再看见刘峰。可是为什么要去给他关门,跑了不就完了吗?她糊涂地瞪着眼,摇摇头,又摇摇头。我想她是给吓糊涂了,要把一场惊吓和造成惊吓的人永远关闭在那扇门里。就在她执意用脚替刘峰关门的时候,王老师的儿子跑来了。他是唯一一个隐约听见丁丁呼救的人。这是个十六岁的男孩儿,跟乐队的钢琴师学琴,此刻刚下钢琴课,走到未来的排球场上。男孩缺的就是一个姐姐,一直把父亲的得意门生林丁丁当亲姐姐。他从排球场循着呼救声而去,正撞上从舞美库房泪奔而来的丁丁,问姐姐怎么了,丁丁跟这么个毛孩子说得清什么,接着泪奔。男孩目送丁丁消失在红楼的走廊门口,转过身,觉得自己有能力破除这悬疑。他很快来到唯一亮灯的库房门口,推开虚掩的门,看到刘峰在拆一个沙发上绷的布料,不像是他让丁丁喊救命的呀。于是他带着更重的悬疑回家了。回到家他跟父母说:“姐姐哭了!”

对王老师来说,林丁丁哭是正常的事。舞台上唱砸了一个音,忘了一个词,她都会跟老师痛哭。倒是师母觉得儿子满脸疑云好生奇怪,问了句丁丁为什么哭。

儿子说不知道,但是好像还听她喊了一声“救命啊”。

丁丁回到宿舍,我和小郝刚擦了澡。已经熄了灯,我们正摸黑儿用擦澡的温水抹凉席,听她的呼吸不对,我拉开灯,看见的就是这个刚被人强奸未遂的林丁丁。郝淑雯也看出事情很大,问丁丁怎么这副德行。

丁丁一头栽倒在她自己的床上,大哭起来。

隔壁的人和对门的人都被她哭醒了。我们的门上响起越来越不客气的敲击:“林丁丁,大半夜的,干吗呀?!”我们只好关灯。在我们军营里,一九七七年夏天的熄灯号跟其他所有号音一样,已经没多少人当真了。

丁丁用毛巾毯捂住头。哭声小了,但整个地板都跟着她哽咽,直打战。等了半小时,她才从毛巾毯下钻出来。小郝拧开她的小台灯,我们的丁丁全走样了,眼泪能把一张脸整容,整那么丑!催问了二十几遍之后,丁丁终于爆破出一声:“……怎么敢?!……”

我们问敢什么。

丁丁说:“他怎么敢?!……”

我们问,这个他,是谁?

“他怎么敢爱我!”

再追问几句,她终于把这个“谁”揭露出来。我和郝淑雯早就怀疑刘峰爱她,那么多甜饼还不足以证实这怀疑?一听刘峰的名字,我们都笑了,嘻哈着说:丁丁你他妈的也太抠了,能让医生和干事爱,就该让各行各业的男人爱嘛!怎么就不能让刘峰爱一爱呢?未必人家就只能对你对所有人做好人好事,不允许人家对自己也做件好人好事?他爱上的哪个女人,那女人就该为他做件好人好事!丁丁的回答让我们更晕,她说刘峰怎么可以爱她,刘峰就不应该有这种脏脑筋。小郝从床上跳下来,直直地矗立在丁丁床前,叉着腰,俯视丁丁的脸。

郝淑雯说:“怎么脏了?……”

林丁丁说不出来。

郝淑雯又逼一句:“干事和参谋爱得,人家刘峰就爱不得?”

林丁丁嘟哝说:“他……就爱不得。”

“为啥?”

林丁丁还是说不出来,脸上和眼睛里的表达我多年后试着诠释:受了奇耻大辱的委屈……也不对,好像还有是一种幻灭:你一直以为他是圣人,原来圣人一直惦记你呢!像所有男人一样,惦记的也是那点儿东西!试想,假如耶稣惦记上你了,惦记了你好几年,像所有男人那样打你身体的主意,你恐惧不恐惧,恶心不恶心?他干尽好事,占尽美德,一点儿人间烟火味也没有,结果呢,他突然告诉你,他惦记你好多年了,一直没得手,现在可算得手了!一九七七年那个夏夜我还诠释不出丁丁眼睛里那种复杂和混乱,现在我认为我的诠释基本是准确的。她感到惊怵,幻灭,恶心,辜负……

矗立在她床前的郝淑雯为刘峰十分的不平,她突然低沉的嗓音里有种威胁:“刘峰怎么了?哪点配不上你?”

“跟配得上配不上没关系啊……”丁丁说,“这都满拧了!”她的上海口音说北京话,非常好玩儿。她要不是想拼死解释自己,不会急出北京话来的。

我也觉得满拧。这是个成长了好几年已经长得巨大的误会。丁丁说不好是怎么个误会。我能模糊意识到,可又排列不出语言来。曾经大家认为我思想意识不好,那之后一直没断过人对我的思想意识咬耳朵,可是一般思想意识有问题的人,都是比较复杂敏感的,所以我能意识到林丁丁的委屈和幻灭。

“人家不瘸不瞎的,是矮了点儿,也不难看啊!……”

“没说他难看啊!”

“那你到底嫌他什么?”

丁丁喃喃地说:“我什么也不嫌,我嫌得着吗?我敢嫌刘峰吗?”说着她又啜泣起来,这回真是伤心啊,跟我们这些人有指望讲通吗?

“我看刘峰不比你那个内科大夫差!什么好啊?还带俩孩子……”

“一个孩子!”丁丁辩驳。

“一个孩子你还不一样得当后妈!二十五岁当后妈,就那么幸福?!摄影干事也没什么好,油头滑脑,我看就是个骚花公,结婚不出两年就得花别的女人去!刘峰比他俩强多了!人家刘峰多好啊,你能挑出他哪点不好来吗?!”

丁丁冒出一句:“好,你怎么不嫁给他?”

小郝的脸上也出现一种被恶心了的神情,并且为这恶心吃了一惊。偶像千好万好,跟他接吻恐怕接不了的,会恶心了偶像,更恶心了她自己。

丁丁又说:“你怎么不劝萧穗子跟刘峰好?”

我油腔滑调:“不能毁我英雄哦。萧穗子这种人,组织不是早就指出,有思想意识问题吗?”

奇怪的是,我也觉得跟刘峰往那方面扯极倒胃口。现在事过多年,我们这帮人都是结婚离婚过来的人了,我才把年轻时的那个夏天夜晚大致想明白。现在我试着来推理一下——

假设刘峰具有一种弗洛伊德推论的“超我人格(Superego)”,那么刘峰向此人格进化的每一步,就是脱离了一点正常人格——即弗洛伊德推论的掺兑着“本我(Id)”的“自我(Ego)”的人格。反过来说,一个人距离完美人格——“超我”越近,就距离“自我”和“本我”越远,同时可以认为,这个完美人格越是完美,所具有的藏污纳垢的人性就越少。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他有着令人憎恨也令人热爱,令人发笑也令人悲怜的人性。并且人性的不可预期,不可靠,以及它的变幻无穷,不乏罪恶,荤腥肉欲,正是人性魅力所在。相对人性的大荤,那么“超我”却是净素的,可碰上的对象如林丁丁,如我萧穗子,又是食大荤者,无荤不餐,怎么办?郝淑雯之所以跟军二流子“表弟”厮混,而不去眷顾刘峰,正是我的推理的最好反证。刘峰来到人间,就该本本分分做他们的模范英雄标兵,一旦他们身上出现我们这种人格所具有的发臭的人性,我们反而恐惧了,找不到给他们的位置了。因此刘峰被异化成了一种旁类,试想我们这群充满淡淡的无耻和肮脏小欲念的女人怎么会去爱一个旁类生命?而一个被我们假定成完美人格的旁类突然像一个军二流子一样抱住你,你怪丁丁喊“救命”吗?

回到一九七七吧。丁丁还在“他怎么可以爱我”上纠结没完。郝淑雯问她打算怎么办,她不知道怎么办。小郝警告她,无论怎么办,都不该出卖刘峰。

“你不爱他,是你的权利,他爱你,是他的权利。但你没权利出卖他。这事在咱们屋里就到此为止,听见没有?我出卖过别人,后来看到被出卖的人有多惨。”

我顿时对这个分队队长充满敬仰和尊重。我没问她出卖过谁。那年头谁不出卖别人?

丁丁答应,绝不出卖刘峰。

到此为止,林丁丁并没有告诉我们,刘峰触摸了她。直到第二天,声乐老师把儿子讲述的情况略做分析,在丁丁的声乐课上查问了她几句,事件才真正爆发。对于丁丁,声乐老师就是代理父亲,可是丁丁就是跟她亲父亲也不会出卖刘峰。王老师是非常宝贝丁丁的,他立刻秘密地找到专管作风的副政委,说他儿子听见丁丁喊救命,并目击了丁丁泪奔,一定是丁丁被人欺负了。副政委和声乐老师一块儿秘密约谈丁丁。经不住软硬兼施的追问,丁丁最后还是招出了刘峰。王老师倒抽一口冷气后,问是怎么个欺负法。丁丁这回一句都不多招了。

(未完待续)

(《芳华》,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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