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十三章

郝红梅象一只兔子被猎人关进了笼子。惊慌。绝望。痛不欲人。她在二门市后面的这个窑洞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在心里喊叫说:一切都完了……本来,眼看就要高中毕业,她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快乐。她终于熬到了头。另外,更让她心花怒放的是,她和养民的关系也眼看快要成功了。虽然他们还没有具体谈论婚姻的事,但她相信顾养民确实爱上了她。尽管毕业后,她要回农村去劳动,但未来的生活已在她面前展示了灿烂的前景。她知道,她不会在农村呆很长时间的。养民的父母亲都是黄原地区象样的人物,他们怎么能让他们的儿媳妇在农村劳动呢?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在黄原给她找工作!她将在那个梦想中的城市和养民一块幸福而荣耀地生活。这并不是梦想,养民实际上已经给她暗示过这一切。因此,当毕业来临,农村来的同学都心神不安、忧郁惆怅的时候,红梅心里却象五月的阳光照耀着一般,亮堂堂,暖洋洋。太阳就是顾养民。这位高贵人家的子弟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希望。最使她感动的是,养民不嫌她的地主成份;说他们家文化革命中父亲也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挨过整,受过批判;他说成份不能决定一个人是好是坏。多有水平的见识啊!亲爱的养民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当郝红梅在毕业的这几天里万般欢乐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让她扫兴的情况:班里所有的同学在分别之际,都互相赠送礼物,以作留念。原来她想大概是相互要好的同学之间才这样呢——她初中毕业时就是相好的同学才互赠礼物。但这里却兴这样一种人人都送的风气!这也难怪,人一上点岁数,就变得世故了,不管平时关系怎样,这种时候好象都成了兄弟姐妹。

既然大家都是这样,她也只得随俗入俗。

但让她头疼的是,她的钱不够买这么多礼物。她原来积攒下的钱,只够买当初她准备给人送的东西——这点钱也是在牙缝里省下来的。现在她来不及再筹备这其余的一笔钱了。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她又不能开口向顾养民要钱;两个人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就开口向人家要钱,这简直成了那种不要脸的妇女。她是一个高中生,怎能这样庸俗不堪呢?话说回来,如果她这样,养民也会唾弃她的!

没有办法。眼看一两天同学们都要离校了,她还对自己的礼物一筹莫展。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得一于二净。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使她恐惧的是,同学们已经都把自己的礼物送给她了,这逼迫她非要给人家回赠不行。她已经凑合着把男同学们的笔记本都送过了,但十几个女同学的手帕还没买下。她剩下的钱只够买几块——另外那十来块手帕的钱到哪儿去找呢?

但她又不能让女同学看出她没钱给她们回赠礼物。她不时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对她们说,她到商店跑了几次,发现没什么太好看的手帕了,等一两天再去看有没有新来的……可是,再有两天就要离校了!还能再等那“新来的”手帕吗?

郝红梅觉察出,有几个女同学已经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了。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这天商店快关门的时候,硬着头皮去了街上。她想,先买几块再说吧……她来到就近的二门市部时,活页板的门面已经关住了,只剩下一个小门——实际上已经停止营业,那个小门是留给售货员下班走的。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硬从那小门里挤了进去。

她看见柜台后面只留了一个梳大背头的售货员,正在封炉子,显然其他售货员都走了。

那大背头售货员见她进来,立刻说:“下班了!”她只好乞求似地说:“我只买几块手帕,能不能麻烦一下呢?”

那售货员见她这样说,就一只手提着铁铲子,走过来用另一只手从柜底下拉出一叠手帕放在柜台上。

郝红梅按自己的钱数挑了五块不同花色的手帕,就把钱交给了售货员。

售货员接过钱以后,就赶忙又去封冒死烟的炉子去了,剩下的那叠手帕也没顾上收拾,仍然扔在柜台上。

郝红梅在往自己的书包装那五块手帕的一刹那间,产生了邪念——她没有时间来检讨她这行为的全部危险与可怕,便很快瞥了一眼那个封火炉的售货员,见他脊背朝着她,就闪电般伸出手在柜台上的那叠手帕上面抓了一把。在她还没来得及将手中的赃物塞进自己书包的时候,那售货员大概是凭第六感觉也闪电般转过身来!

于是,一切都完了……这个叫金光明的售货员,把贼娃子很快带到门市后面,交给了主任侯生才。

侯生才立即进行了审问。郝红梅痛哭流涕如实招了。

侯主任一听她是自己女儿一个班的同学,倒动了恻隐之心——说不定是他玉英的好朋友呢!

他于是让金光明先把这女娃娃引到他的办公室去,他自己要到家里向女儿问问这姑娘的情况。

侯主任走了以后,金光明也要回去吃饭,就把郝红梅领进他的办公室,门一锁,屁股一拧就回了家。

侯主任回到家里,一问女儿,才知道这个女贼平时就不是个好东西!又听说她还把玉英的救命恩人孙少平哄闪了一回,这就更不能轻饶她了!

他打发女儿到学校去,立刻把领导找到这儿来。哼!什么东西!这种贼娃子,干脆甭给发毕业证书,还要给档案里写上一笔!听说还是地主成份,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吗?

女儿跛着脚走了以后,侯生才匆忙地扒了几口饭又返回到门市后面。

他来到门市后面一看,金光明办公室的门锁了。锁了?他狐疑地想:是不是金光明把这女贼放了?

可能哩!光明也出身地主家庭,一个阶级的嘛!

侯生才不由自主地走到金光明门上,想在门缝里看一看人在不在里面。他还没弯下腰,就听见里面有哭声。在哩!就是的,他金光明岂敢把贼娃子放了!他不想端公家的饭碗子了?

侯生才这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洗了几个茶杯,等中学的领导人来处理这个行窃的女贼……这时候,侯玉英正领着孙少平往这里赶来了。

一路上,少平内心波涛汹涌。他没有想到,红梅在这即将离校的时候,给自己招致了如此严重的灾祸。他知道,这事一旦公开处理,红梅的一生就要被彻底毁灭了。他无法目睹活人的这种惨状。在他看来,一个人哪怕让汽车压得当场断气,也比背着个贼名活一辈子强。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简直惨不可言!

他心急火燎地走在跛女子旁边。夜晚料峭的寒风吹拂着他烫热的脸颊。这时候,他觉得二门市后面关的不是郝红梅,而是他的妹妹兰香。他要奋不顾身地挽救她,就象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他身边走着的这个跛女子。他似乎看见红梅也象侯玉英一样,两只手揪着两把丛草,洪水已经淹没了半身,她绝望地呼喊着“救命!救命!”

“你坚持一会!我来了……”他在心里向她喊叫说。

跛女子走到太慢了!他真想一把扯住她的袖口,飞快地向二门市跑去。可又想也不能怨侯玉英走得慢——她腿不好!

路灯如同一些诡秘的眼睛,窥视着夜行的人。风摇动着街道两边的门环,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冬夜中的原西城充满清冷和凄凉。但是,此刻,孙少平心中温热地想起,两年前,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他总是和郝红梅在中学的饭场上不期而遇。那时候,两个穿戴破烂的乡下娃,曾多么难为情地躲避众人的嘲笑,偷偷地取回自己的两个黑面馍……一股辛辣的味道顿时涌上了他的咽喉与鼻管,使得两大滴热泪迅疾地冲出眼窝,洒落在脚下的石板街上……当孙少平跟着侯玉英来到二门市她父亲的办公室时,侯生才惊讶地问他们:“你们学校的领导哩?”

孙少平立刻说:“候叔叔!这事不要经领导了,由我来处理!”

侯生才吃惊地看着这个严峻的青年,不知他怎处理这事呀?会不会先跑到隔壁,把这个耍弄过他的女学生捶一顿?少平马上接着说:“叔叔,我请求你的是,除过现在的几个人,这事决不能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而且永远不能让人知道。你要对我起誓!我们村的金光明,你要把这话给他说到,因为你是他的领导,他会听你说的。

“你要想想,郝红梅是我和你们家玉英的同学。她因为家穷,给同学送不起礼物,才犯了这个错误。你应该相信,她是一个好人。谁也不能伤害她!如果谁要是伤害了她,我就不会原谅,迟早会向伤害她的人算帐的!”

“你喝水!”侯主任一直震惊地听这个青年说话。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后生竟然这样来“处理”这件事。尽管他没听说过“起誓”这两个字——但他明白这是叫他赌咒发誓,不能断送这个贼娃子的名誉和前途。侯主任那颗精于计算的冷冰冰的心,此刻又一次让一片人情的烫水淹没了——他总为这个年轻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自己的女儿,心中很不平静了一段时间。

“叔叔,请你把这钱交给金光明。那十几块手帕还让红梅拿走。请记住,她没有偷!这手帕是她买的!”少平把自己身上剩余的钱掏出来,一边往办公桌上放,一边对侯主任说。“我知道哩!这手帕不是偷的!”侯主任硬把钱往少平手里塞,大方地说:“啊呀,这怎能让你出钱呢!既然这女娃娃是你和玉英的同学,这钱让我出!”

少平仍然把钱放下说:“就这样了。一会光明来了,把门打开,让红梅走。你几个不要过来,让我单独领她出去……”

“那好,那好,”侯主任感叹地说:“你这年轻人心肠真好!啊呀,现在没这种年轻人了……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门上来个讨饭的,尽管玉英她妈关住门不让进来,但我总要掰半个馍打发这些可怜人……”

不一会,金光明来了。侯生才立刻把他拉到一边,在光明的耳朵边说了半天。金光明明白了。他走过来,亲热地在少平的肩胛上拍了拍,说:“人才!双水村的人才!”

金光明很快领着少平去开他办公室的门。门打开后,光明按侯主任的指示,又转身回隔壁窑洞去了。

少平的心咚咚地狂跳着,走进了窑洞。他看见红梅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惊慌地看着他。

少平走到她跟前,说:“红梅,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现在你走吧!”

“什么?”红梅仍然惊慌地看着他,不知这个从天而降的同学怎样“处理好了”。她知道,她伤过这个人的心——他大概是乘她落井之时,幸灾乐祸地投石来了。但她根据两年的同学生活,又深知孙少平不是这样的人!

正在她胡盘算的时候,少平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给她说了。

红梅立刻如梦初醒,她就象死里逃生一般出声哭了起来。少平把桌上的“赃物”塞进她的书包,说:“别哭了。事情已经完结,赴快走吧!”

红梅一边哭,一边赶紧拿起她的书包,跟着少平一溜烟似地就从门市后面出来了。

到街上的时候,少平对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慢慢后边走……”

昏暗的路灯下,红梅无限感激地看着他,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这样久久地站了一阵,然后就低着头,抹着眼泪,在前面先走了。

少平一直目送着红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个人慢慢向学校走去。严厉的寒风象碎针扎在脸上一般刺疼,但他心里感到很烫贴。好了,一切都平息了。红梅又能正常地生活在人们之间,生活在阳光之下。把黑夜留给鬼魅吧,白天应该是属于人的……第二天,城里的学生们已经纷纷离校了。乡里的学生将在母校住宿最后的一天,明天一大早就要各自东西,各回各家。

学校大门口,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在相互送别。有的女同学都哭了。

是的,两年共同的生活,相互之间也许发生过口角、误会,甚至龋龊;但是,一旦到了分别的时刻,一切过去的不愉快就都烟消云散了,只留下美好而温暖的回忆和难分难舍的感情。在人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许正是在自己的中学时代。那时我们多么年轻、纯洁、真挚、内心充满了生活的诗情……

少平和大家一样,不时簇拥着一位离校的同学,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口——他们的结束与开始之门!他和乡里的同学们一块相约,什么时候到各自的村子里看望对方……下午快吃饭时,侯玉英肩膀上挎个黄书包,又一瘸一跛来找他。她怪不好意思地给少平送来一个非常精致的大笔记本,外面还用两条红丝线束着。她说:“咱们就要分别了,这点礼品送给你。你要是进城来,希望一定到我们家串串门……”

侯玉英说完,就很快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以后,又很不自然地回过头向他笑了笑。

孙少平这才想起,他还一直没接到侯玉英回赠的毕业礼物;原来她在最后的一刻,才把这么一个漂亮笔记本送给他——这个心眼很稠的人,送东西都是三等两样。少平见她前几天送给别人的笔记本根本不如这个好。

现在,侯玉英已经走出了校门口。孙少平奇怪:这笔记本上怎还缠着两条红丝线?

他好奇地把这两条丝线解开,翻开笔记本的破皮,突然从里面掉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片。

他打开纸片,原来是一封信——

亲爱的少平:

自从你昌(冒)着生命危险,奋不过(顾)身地抢救了我的生命后,我就从心里面爱上了你。因为我腿不好,可能你看不上我。但我们家光景好,父母亲工资也高。我是城市户口,因为腿不好,也不要去农村播(插)队,你要是和我结婚了,我父亲一定会给你在城里找到工作,我们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会让你一辈子吃好穿好,把全部爱情都献给你。你要是心里情原(愿),回家后给我回信说明。

你回家后,需要钱和什么东西,我一定全力以付(赴)支原(援)你。

盼着鸿雁早飞来!

爱你的人:玉英

孙少平看完他有生以来接到的第一封“恋爱”信,脸上露出温和而讽刺的笑容。他把侯玉英的信揉成一团,正准备随手扔掉,但马上又想到这样不合适。

他于是很快到隔壁抽烟的同学那里借了火柴,走进厕所,把这封信烧掉了。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收拾东西,准备明天一早就回家呀!

第一部 第四十四章

自从出嫁罢女儿,双水村大队书记田福堂情绪一直很好。他不仅满意地了结了一桩心事,而且还攀了一个高门亲家。

最近以来,不论在村中还是在石圪节的土街上,他听到许多庄稼人都在热心地议论他。啊呀,在这个天地里,他田福堂越来越成个人物了!他尽管身体不太好,但现在感到自己浑身是劲。他想:这今后家里也就再没什么牵挂了,乘威信高涨之时,得把双水村的工作搞得更加出众——不能光在石圪节当先进,还要把名声扬到外面,让原西县和黄原地区也知道有个叫田福堂的人!谁说农民干不成大事?看看人家陈永贵!早年间,老陈不也是个大队书记吗?可就这么一个穿对襟衣服、头上包着毛巾的农民,在中央都坐了一把椅子!有些穿制服的干部瞧不起农民?哼,农民里面能人多着哩!田福堂现在思谋:他怎样才能在双水村这个小天地里,干出一番大事情来?当然,农民嘛,除过和土地打交道,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

说来说去,文章还得在土地上做。种庄稼当然是老本行。关键要在农田基建方面下功夫。怎样下功夫?他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新名堂来。双水村井坝打了不少,梯田也修得前后村子都出了名——你不看庙坪山从根到顶都修成了个“花卷馍”了!川道里,由于公社徐主任的争取,前年冬天和去年春天,全公社集中好多劳力来会战,也修整得有模有样了。

看来,这个冬春他也来不及再谋划干大事。等秋后庄稼收割毕再说!到时,就不能小打小闹,得干一件有震动性的工作才行!

总之,因为门里门外的事都很顺心,福堂的事业心更强了,抱负也比以前更大了。对于一个五十岁的农民来说,这倒也不容易。“就是的嘛!”田福堂心里说,“年纪虽大,革命意志可不能衰退!”

正在田福堂踌躇满志进而心猿意马地考虑自己如何施展抱负的时候,有件事却又叫他头疼起来:他儿子润生高中毕业,回家来了。

唉!这件事的确让他头疼。现在高中毕业的学生,都得回来劳动。就是他有办法给儿子找个公差,也不行。因为政策规定,不经过两年以上的劳动锻炼,没资格推荐出去工作或上学。连中央领导的娃娃都要到农村来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田福堂的儿子怎么可能例外?

但是,他自己知道,润生从小娇生惯养,平时连一回水也不担,更不要说整天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了。娃娃吃不了苦!这不,他高中毕业回来眼看已经快一个月,还没出山劳动一天哩。人家孙玉厚家的少平,回来的第三天就上了村里的农田基建工地。

福堂看见他儿子本人也很苦恼。这娃娃性格象他妈,比较绵软;可身体又象他,瘦瘦弱弱的。说心里话,他也舍不得让润生出山受苦。他自己都好多年没参加什么劳动了,怎忍心让儿子去受这罪?当然,他是书记,要忙着做工作,不劳动别人也不能说什么。可他的儿子也不劳动,这就说不过去了。不劳动不行嘛!这倒不是说为了那几个工分——那点工分能值几个钱?况且,就是儿子不挣工分,他也能养活了他;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以后有个工作和学习机会,大队推荐时,润生不参加劳动,不好通过!就是众人因为地田福堂的面子,同意把大队公章盖在推荐表上,还有上面的机关哩!而村里有些人说不定当面举拳头赞成,背后马上就跑到上面告状去了。再说,假如给双水村来一个名额呢?那人家孙玉厚的娃娃劳动好,当然轮人家娃娃去;人家其它条件都不比他家差!不象金家湾那面,他还可以在成份上做点文章——孙玉厚是老贫农!

田福堂想了后果,又想眼前的现实;想来想去,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他难过地看见,儿子现在一天也没多少话,在家中走里走出,只是个抽纸烟。本来他很反感儿子抽烟——年轻轻的,就抽成了一副老烟瘾,这还了得!弄不好将来和他一样,成了气管炎。但他又想到娃娃苦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抽就抽去吧!他发现,他搁在家里的纸烟,都让这小子抽完了,可他仍然烟不离嘴。奇怪!他买纸烟的钱是哪里来的?慢慢一想,他才估计到是他妈偷偷给他塞钱哩!唉,也难怪,他老两口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从小娇惯了这么大。就是儿子开口问他要钱买烟,他也得给!

在田福堂为儿子的事万般焦虑的时候,有一天,他的主要助手孙玉亭来他家串门。

在拉谈了一会村里的工作以后,玉亭对他提起了润生的事,说:“福堂哥,你最近大概为润生的事犯愁着哩?”

田福堂心里想:这玉亭!真是把他的心思摸透了。他的一切喜怒哀乐,玉亭马上就能入微地体察到。难怪金俊武敲怪话说,他打个喷嚏,玉亭就感冒了。

玉亭既然提起了这事,他就只好说:“唉,就是的……这娃娃身体不好,从小也没受过苦,现在回来要参加劳动,怕吃消不了。我想来想去,也没个好办法……”

“怎没办法?”玉亭盯着愁眉苦脸的书记,“我也一直替你想这事呢,最近倒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田福堂很感兴趣地问。

“让润生教书去!”

“教书?到哪里去教呢?”田福堂立刻感到玉亭有点不着边际了。

“就在咱本村教!”

“本村?本村两个教师,位置满满的,能增加进去人吗?”“咱办初中!”玉亭兴奋地说,“只要办起了初中,不就得增加教师吗?现在党号召发展教育事业,提倡社队办初中。咱们村完全有条件搞这事!实际上,这也不难,只要增加一个初中班就行了,村里小学一年又毕业不了几个娃娃!再说,公社教育专干前几年也给我提念让咱们村办初中班呢……”

田福堂听玉亭这么一说,倒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大胆的设想,觉得这里面还真有些门道哩!他就说:“咦?你这主意倒还新鲜!玉亭,你再往下说!”

“另外,从政治路线方面说,咱们贫下中农应该占领教育阵地。可咱们村两个教师,一个是地主家的儿媳妇姚淑芳;另外一个金成虽然是俊山的娃娃,但成份也是中农。咱们学校的教师,连一个贫下中农也没有啊!这怎么行呢?只要从这方面把问题提出来,他队里的其他领导人也没话可说!”

田福堂越听越觉得玉亭说的有道理。他从箱盖上的烟盒里给玉亭拿了一根纸烟,然后手在头皮上搔了半天,说:“也许这事能办哩!但要开个会通过才行。”

“咱们马上就召开支部会讨论!”孙玉亭鼻子嘴里烟雾大冒,性急地对书记建议。

田福堂又搔了半天头皮,才说:“玉亭,你是个精明人,应该想到,这事牵扯我润生,因此我不能出面召开这会……能不能这样,干脆你来给咱出面!你是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嘛!你出面名正言顺!只要贫管会通过了,大队支部没理由反对!就是有人反对,那时我出来说话就主动了!”

“没问题!我今晚上就召集贫管会开会,专门讨论这事!”田福堂马上又补充说:“要办初中,恐怕还得增加两个教师。那就先考虑让你哥家的少平去。润生嘛,只要大家同意,我也就不推辞,让娃娃到学校去锻炼上几年!”“按文件规定,农村当教师也算劳动锻炼,到时门外有工作和学习的机会,就能符合推荐条件了……”

“这我知道哩。”田福堂说。

孙玉亭从田福堂家出来后,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也没回家去,穿着那双缀麻绳子的烂布鞋,绞着两条腿匆忙地向后村头他哥家走去。

玉亭一路上很激动。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在双水村是个举足轻重、有智有谋的人物。连田福堂都感到头疼的问题,他孙玉亭三下五除二就迎刃而解了。不用说,福堂将因此而更会器重他的。不论是从政治上还是其它方面说,他想他当然是双水村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将来福堂和俊山年纪大了,就看他带领双水村人民,继续沿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前进哩!

另外,他还高兴的是,在村里办个初中班,他哥家的少平也能到学校去教书。

作为村里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孙玉亭一直为贫下中农没有占领这块教育阵地而感到很痛心。金光明的老婆姚淑芳,一天穿戴得象个资产阶级小姐,怎么能教育好贫下中农的后代?只是她属于公派教师,他把这女人没办法。他前几年曾跑到公社找教育专干,让他把姚淑芳调到外村去。但专干不同意,说姚淑芳家在双水村,生活和各方面都比较方便,又是一个教龄不短的老师,没理由把人家调开。他也就再没办法了。另一个教师金成,仗着他爸是大队副书记,本人又在学校负责,也常不把他孙玉亭放在眼里。他知道,姚淑芳和金成虽然表面上尊重他这个贫管会主任,但心里都瞧不起他。哼!我孙玉亭除过缺吃少穿外,什么地方不如你们?共产党员!贫农成份!怎?

孙玉亭一路走,一路庄严地想:双水村资产阶级把持教育阵地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再说,润生和少平不仅是贫下中农子弟,还是自家人,他这个贫管会主任就再不会象晁盖一样被架空了!

玉亭走得紧急,又用脑子,虽然天气冷,但额头上却渗出了汗水。

他上了他哥家的小土坡,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知道他哥一家人听到这消息,一定会很感激他,而且也会另眼看待他了。哥!别以为玉亭光知道连累你们,吃你们一碗饭,抽你们几袋烟。我在大事上给你们帮大忙哩!哥,你说你早年间供我念书,后来又给我娶了媳妇;可我也帮你娶了个不要财礼的儿媳妇嘛!现在我又把少平拉扯到学校去教书,这该把欠你的情补上了吧?

孙玉亭进了他哥家的门,看见除过他的老母亲和大嫂外,其余五个人都出山劳动还没有回家来。他大嫂正在锅灶上忙着做饭。老母亲坐在一堆被褥里,手里拿些白药片,用手指头拨拉着一颗一颗细心地数着。

他不想先把这事给大嫂说——等其他人回来再说。

他于是就费劲地把那双烂鞋脱在脚地上,上了他哥家的土炕,坐在他妈身边。

老母亲心疼地用瘦手摸了摸小儿子的破棉袄,说:“这么单薄,你冷呀!叫你媳妇再给你絮上一点棉花……”

玉亭对他妈说:“家里连一点旧棉絮都没了。”“那你把我那个旧棉袄拿回去,拆了给你絮上……”老母亲难过地揩了揩自己的红眼。

这时候,在锅上忙着的少安妈说:“我们还剩点旧棉花,罢了你拿去。”

“能哩!”玉亭马上应承了下来。他今天在这家中理直气壮。既然给他,那他就要。而且今天这顿午饭,他也就不客气了——他把鞋脱在脚地上,就是准备在这里吃饭的。

不一会,他哥,少安两口子,少平和兰香,都先后进了家门,窑里顿时乱纷纷地挤满了人。他哥和少安两口子进门还给他打了个招呼,但少平和兰香就象没看见他一样。

尽管大家都没显出什么特别的热情欢迎他,玉亭也不计较。他常来哩,这家人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他想,必须在吃饭前把他准备让少平当教师的事,说给这一家人听!否则,他就不好意思四平八稳坐在炕上吃这顿饭——他知道锅里没给他做进去;他吃了,他哥家就有一个人没饭可吃。

他等大家都聚在窑里时,就很快把他想方设法在村里办初中班,准备让少平去当教师的事,给他哥一家人叙说了一通。

不出他所料,一家人都马上开始为这消息而兴奋起来。

哈呀,这事当然应该高兴!要是少平教了书,两个假期不算,一年就能挣二千六百工分,公社一个月还补助六块钱呢!要是假期里出工劳动,队里还单另给记工分。这样下来,一年比一个最好的劳力都挣得多!要是少平当社员,恐怕一个工评八分就到顶了——还要好好卖劲干活才行呢!少安问二爸:“这事大队开会研究了没?”

“还没哩。估计问题不大!贫管会肯定能通过。支部五个人,福堂和我当然没问题。海民不会反对。金俊山他不好意思反对;他儿子可以教书,难道福堂的儿子就不能教吗?主要反对的人,大概会是金俊武。不过,党的原则历来是少数服从多数,他一个人反对也不顶事!”

孙玉厚老两口没有想到,他们的这个弟弟能给他们帮这么大的忙。看来,家里有个人在大队负责,还顶事哩!

少安也为自己的弟弟能教书感到高兴。他知道少平在学校多年,尽管不是娇惯出来的娃娃,但一时也怕适应不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再说,有个当教师的,全家人也体面一些——难道他们一家人天生都要让黄土弄得灰头灰脑吗?

孙少平更为这消息而激动。他不是庆幸逃避劳动,主要是教书能有时间看书看报。另外,他不仅能顶一个全劳力挣工分,一年还有七十二元的补助费,可以为家里还一些帐债。

孙玉亭报告完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心安理得在大哥家吃了一顿中午饭。然后他把自己空瘪的烟布袋补充满,胳膊窝里夹着大嫂给他的一卷旧棉絮,拖拉起烂鞋就很有精神地回了家。

晚饭以后,玉亭把其余几个贫管会委员找到自己家里,研究办初中班的事。几个委员大都是田家圪崂这面的——金家湾那面除过几家人外,贫下中农很少。

不用说,孙玉亭的提议三秤二码就通过了。

为了趁热打铁,田福堂和孙玉亭商量,第二天晚上就紧接着开大队支部会讨论。

孙玉亭分析得完全正确。支部会上,田海民不反对,金俊山不好意思反对。只有金俊武一个人不痛快。俊武是个精人,他也不直接反对,开始时还说:“这当然是件好事嘛。如果咱们办了初中班,村里的娃娃就不要跑路去石圪节上学了,大队也再不要给石圪节中学出钱……”田福堂和孙玉亭还没来得及为金俊武的话高兴,这家伙就调转了话头:“不过,咱村眼下就办初中,条件恐怕不行。旁的不说,教室哩?现在挤得满满的,增加一个班,在什么地方上课?”

大家都瞪起眼,被金俊武问住了。

田福堂想了一会,说:“猪场有一孔窑洞哩,要不,把一年级的碎脑娃娃搬到大队猪场去,腾出窑来让初中班上课。”“人娃娃和猪娃娃住在一块,这恐怕……”金俊武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

“大队猪场就丢下两口老母猪,干脆卖了!”孙玉亭说。

“当然可以!”田福堂立即接上孙玉亭的话碴。

金俊武看来无力再改变这个形势了。大家都不反对,他一个人反对也的确不顶事。他虽然明白这是田福堂和孙玉亭为自家人捞好处,但没办法拒挡他们。他心想,这样一来,学校四个教师,就有三个是大队领导人的亲属了——没办法,他的娃娃没长大嘛!

金俊武尽管心里很不痛快,最后也只好勉强同意了。

于是,春天开学以后,双水村就办起了初中班。高中毕业回村的田润生和孙少平,走马上任,到学校当了教师。

第一部 第四十五章

乡谚:强扭的瓜不甜。

李向前结婚以后,才真正体验到了以上这句俗话的滋味。

自从婚礼仪式一结束,他的不幸就开始了。结婚虽然已经几个月,但他还是等于一个光棍,实际上,这样一种夫妻生活,还不如他打光棍。光棍没有女人的温暖,但也不要受女人的折磨。

从洞房花烛之夜起到观在,他用尽了甜言蜜语,甚至下跪乞求央告,润叶死活不和他同床。每天晚上,她不脱衣服,在墙角的一张小床上独自睡觉,而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张漂亮的双人床上。两个人就象陌生的路人住在同一个旅馆里。李向前夜夜倒在床上流泪、叹息;他真想大声狂叫,又想用拳头把所有的东西砸个稀巴烂……刚结婚的时候,向前以为这是润叶怕羞——大概所有刚结婚的姑娘都是这样。于是他就原谅了润叶的反抗,并且还在内心责备自己操之过急。因此,他晚上强迫自己安分守己地睡在大床上。他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得到妻子的温存——他耐下心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虽然父母亲都是领导干部,但李向前没有一点从政的素质。他喜欢于一种自在的体力活。他在小时候就迷上了开汽车,觉得这工作可以走南闯北,也没人成天跟在身边指手划脚。他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两只手把着方向盘,可以随心所欲把一个庞然大物摆弄得象一只绵羊一般乖顺。司机工作虽然餐风饮露,很辛苦,但人心情畅快呀!

高中毕业后,他父亲想让他在县革委会机关当干部,但他坚决不干,而给县供销社的一位老司机当了助手。在这方面,他表现得心灵手巧,又能吃下苦,因此不到一年功夫,就考取了驾驶执照,独立开车了。就象实现了一个美梦一般,李向前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职业中。对待汽车,他一点也不马虎,哪怕为了洗干净一个螺丝帽,他可以把饭丢下不吃。汽车在他的眼里是有生命的。就象爱马的人看见自己的坐骑一样,他每次向自己的汽车走去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亢奋,甚至要温柔地把这个钢铁家伙抚摸一下。

当然,在其它方面,他也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他不爱看书,也不关心多少正经八板的社会大事。他喜欢听轶闻趣事,和同行东拉西扯地编一些不上串的话。有时候看起来见识很广,但实际上说的都是些没名堂的事。除过汽车行道,对吃、穿、用的东西他也很在行;炒一手好菜,知道什么衣服正流行,并且极其关注新出现的日用产品。有些玩艺儿他已经用了多时,可原西县的人还没听说过,比如电动刮胡子刀等等。

但这个身体略嫌发胖的青年,心肠倒并不坏。他不象他这个行道的有些青年,动不动打架生事,或者时不时在公路上演出一些恶作剧来。李向前本质上是个本份人。他只是在吃、穿、住和开汽车这几个范围内兢兢业业而又精精明明地奔波操劳,其它范围的事他没什么兴趣。

但是,这一切方面所用的心思加起来再乘以二,也抵不上他对田润叶所用的心思。这没有办法,一个男人一旦迷上了一个女人,就觉得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阳。除过这个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为了得到这女人的爱,他可以付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牺牲。甚至得到的不是爱,而是鄙视和污辱,心里也很难为此而悔恨自己。正如两句信天游唱的——

我爱我的干妹妹,狼吃了我也不后悔……经过很长时间的不屈不挠的追求,李向前终于如愿以偿地和润叶结了婚。就象当年他终于开上了汽车一样,他觉得这又是把一个美梦变成了现实。

他是多么爱她啊!她身上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完善无缺的,简直可以说是个天仙。

但这位“天仙”虽然已经和他同宿一房,可好象仍然还在天上。现实又无情地变成了一个美梦——他不能把自己所爱的人搂进自己的怀抱!

当他耐下心安分守己地睡在床上好多天以后,他的妻子还没有“克服羞怯”,仍然独个儿睡在墙角的小床上不理他。李向前苦恼得实在没办法了。

他突然想:干脆让我离家一段时间,让润叶一个人呆着。在她这段独处的时间里,也许就会开始想念他,盼他回来。当他再返回家时,不要他去找她,她自己说不定就会迫不及待地扑入他的怀抱。

这个带有浪漫色彩的想法,使李向前很兴奋。就象要实行一个精心的计划一样,他打点了一点行装,找了个借口,就一个人走了北京。他父母直到现在,也并不太清楚自己儿子的不幸,只是觉得儿子新婚不久,就一个人去外地出差,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他们曾劝说他把润叶也一块带上去玩;但向前说他妻子身体不舒服,就不一块去了……李向前到了北京以后,找了个旅馆住下。他也没开车,又没什么具体事,几乎完全是要白白地熬过一段时光。他就象自己给自己判了个有期徒刑,在这里屈指计算着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到来。日子过得多么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可他的心如火焚,如油煎,真的就象一个囚犯坐牢一般难熬,白天,他拿着一张月票,从一辆公共汽车上跳下来,又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首都所有的名胜古迹都去了两次以上。

那一晚上,他躺在旅馆的床上,象通常一样,翻过身调过身睡不着。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现在,他似乎看见润叶已经拆掉了墙角的那张小床,把自己的被褥抱到了双人床上,和他的被褥摞在一起。两只枕头也亲密地紧挨在一起了。润叶腰里束起了一件叫人心疼的小小的印花布围裙,正在拿一把笤帚把双人床单扫得干干净净。炉子的火正旺,房间里暖烘烘的;炉上的铁壶冒着水蒸汽,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她现在坐在炉边的小凳上,正给他洗衣服,两只小巧的手在肥皂水里浸得通红。她突然停止了揉搓衣服,坐在小凳上发起了呆。她一定是想起了他。是的!你看她都不洗衣服了,站起来冲掉了手上的肥皂沫,慢慢地踱到那个小窗前面来,对,小窗正是朝北开的。啊啊!她是在向遥远的北方眺望呢!看她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动——那一定是在喃喃地念叨着他的名字,呼唤他赶快回到她身边来……

李向前热泪盈眶地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不,他不认为这是幻觉。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于是在第二天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西单,在东单,在前门大街,在王府井,跑来跑去买了一整天东西。他主要是给润叶买衣服。他把身上带的钱,除留够路费以外,全部都买了东西,装满了一个大箱和一个小箱。大箱里全是给润叶买的衣服和日用品,小箱里是给他家和润叶家的老人买的礼物。

他提着这两箱东西,就象多年在外的游子要回到亲人的身边,坐完火车,又坐汽车,恨不能长上翅膀,飞回到原西县城。跟泪在眼眶里旋转着,幸福的情感如同电流一般不时在全身通过,使他忍不住想咧开嘴哭上几声。

他在省城下了火车后,就给润叶拍发了一封电报——我于×月×日坐汽车到请接前本来到原西车站后,离家也就不太远了,他自己可以提着箱子回家。但他觉得还是应该给润叶打个电报。否则,她说不定要埋怨他不让她到车站来接他。

当汽车快要到原西城的时候,李向前脸烫得炭火一般;并且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农场、机械厂、银行、副食公司、林业站、自行车修理部……前面就是汽车站!他早已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在车站门口的人群中寻找那张亲爱的脸——到现在还没发现……直到下了汽车后,李向前还没见润叶的面。他想大概润叶以为汽车不会这么早到,过一会才来。

他于是就把两只皮箱放在地上,等待自己的妻子。本来他可以提起箱子很快就走到家。但他固执地认为,润叶要来接他。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失望!

但是,过了好大一会功夫,车站上的旅客和接人的亲友都走光了,还不见润叶来。

现在,在候车室外面的土场子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陪伴他的还是那两只皮箱。

向前又想,可能润叶没接到电报——他现在多么希望是邮电局出了差错!

因为润叶没有来车站,向前只好自己提着两只皮箱,向家里走去——他结婚后住在运输公司的家属院。

一路走着的时候,向前尽管已经受了点打击,但并不沮丧。他反而又责备起了自己:是的,这么几步路,他不该打电报让润叶来接他。说不定润叶有事忙着,或者正在家里给他准备洗脸的热水和饭菜……他终于走到了自家的门前。心狂跳着,把两只皮箱放在脚下,然后举起微微抖着的右手敲了一下门。

没有动静。他想,润叶大概是和他开玩笑哩!等他自己进了门,她说不定就会从大立柜或门背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吻一下……他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他呆呆地怔在了门口,头上顿时象被人狠狠打了一棍。

他看见,家里空无一人。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的床上,仍然是一个枕头一床被子;墙角的那张床也是老样子。家里冷冷清清,炉子里没一点火星。

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进了房子,把两只皮箱扔在了脚地上;他自己也一扑踏坐在两只皮箱中间,抱住头痛哭起来。命运啊,竟如此残酷无情!

一刹那间,狂怒的火焰骤然间在这个绝望的人心中熊熊地燃烧起来。他发疯似地跳起来,两脚就把地上的那只大皮箱踩瘪了。他把那一件件花花绿绿的衣服从箱子里扯出来,两只手拼命地使着劲,把这些衣服都撕成了一些碎布条,扔得满地都是。

做完这件粉碎性的工作,李向前就连鞋也没脱,倒在自己的床上,蒙住头睡了。

他当然不可能睡着,只是在被子里无声地啜泣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见妻子回家来了。他仍然在床上蒙头大睡,连动也没动,象具活尸。在一阵沉静之后,他听见她在收拾地上他撕碎的东西。他的心又一次怦怦地狂跳起来。他多么希望润叶来到他床边,对他说,她对不起他,请他原谅她……

一直到了夜间,他盼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现在知道,她已经上了她的床,睡觉了。

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下子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走到墙角她的床边,一把将她的被子揭开,然后就用两只握方向盘的铁钳船的手,把她上身的衬衣和乳罩撕得粉碎。他脸上先是挨了一记耳光,然后又被狠狠抓了一把,火辣辣地疼。他不管这一切,只是疯狂地抱住她,开始撕她的裤子。两个人在黑暗中拼命地厮打过来——在这万般寂静的黑夜里,李向前要强xx他的妻子了!

经过一阵剧烈的搏斗后,强xx未遂。他和妻子都伤痕累累,两个人几乎都要晕死过去。

向前突然放开妻子,一下子跪在她床前,痛哭流涕地说:“原谅我吧!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他说完这些话,就站起来,打开家门,摇摇晃晃地向外面的黑暗中走去……

三天以后。田润叶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她拖着疼痛的身子,勉强换了一身衣服,梳了梳自己喜雀窝一般乱蓬蓬的头发。李向前那晚上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三天来,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就象刚从地狱里回到人间一般。

此刻,夜幕又一次笼罩了大地。窗外,星星在蓝天上眨巴着眼睛,张望着人世间这个不幸的小房屋。

她呆呆地坐在床边。脑子是杂乱的,又是空泛的。她听见门外“咚!”地一声响。什么声音?她怀着恐惧站起来轻轻开了一点门缝。

她看见,李向前象死人一般横在门口。一股强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她闭住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弯下腰,把这个烂醉如泥的人往房子里拖——门外一夜肯定会把这个醉汉冻死的。

本来已经没一点力气了,但她仍然拼命把这死沉沉的躯体,拉到了房中的脚地上。李向前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身上、脸上和头发上都糊满了肮脏的呕吐物,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她现在开始连扯带剥,把他的脏外衣扔在一边。但她无论如何再没有力气把他弄到床上去。她干脆把他大床上的被褥拉到地下铺开,把这个沉重而失去知觉的人硬拖进去。她给他盖好被子,又看见他脸上也糊满了泥土和脏物,就拿热毛巾给他擦干净。她安顿他睡下后,就拉灭电灯,回到她的小床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李向前醒来后,看见他睡在脚地上,身上还盖着被子。老半天,他才回忆起这以前的种种事情。他现在明白,他躺着的这个舒适而暖和的安乐窝,是润叶为他搞的。

他的心“呼”一下热了!

他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冲动地向妻子扑了过去。

在他还没来得及搂住她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啪”地又挨了一记耳光。

他象木雕一般呆立在脚地上,看见妻子把收拾好的一个提包拎在手上,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未完待续)

(《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