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下初交

我们交往近70年,他干净利落地走了。这只有智勇双全的人才能办到。追忆往昔的悲欢离合,使我久久不能平息,像一幕幕电影涌现脑际。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嗜好如此相近,气质如此吻合的朋友了,怎不使人悲伤和婉惜!

我们相识是件巧事,那是1929年秋,我还只有13岁多三个月,竟然在成德中学毕业了。当时招生的有新办的工业学校和东陆大学预科,父亲叫大哥黄汶和我都去报名考试。那时我见应考的都比我大,心里十分怕不如人,考不起。工校出榜那天我独自去看榜不敢从正面看,心想考得起就算不错了,所以从后面往前看,已经一半多了还不见我的名字,心里著急由不得自己念道,糟了,没有希望了。因为榜高人小,只得由后往前移。不留心碰到一位漂亮的小伙子,我十分不安,怕他怪起来又打不过他!但他却毫不介意地笑着说,小兄弟你为什么要从后往前看,我答考得不好。他又问您叫什么名字?当我告诉他时,他又大笑了!说莫急了,你考得不错,在15名,只在我熊韫石后一名,我急忙看去果然有我的名字,不禁惊喜若狂手舞足蹈,于是就攀谈起来,感到很投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又再往前找也不见我哥的名字,他问我还找什么?我答找我哥黄汶的名字,他又帮我从头到尾找了也不见,那肯定是没有考起。

几天后预科也出榜了,我考在倒数第六名,大哥也没考上,我去读预科,大哥冒我的名去读工校。一学期过去了,我舅妈到南京,我舅和金陵中学校长张方是北大同学,于是我凭预科修业证书就进入该校高一F就读了,学校是教会办的,功课很紧,70分才及格,体育音乐都很出名,就是有欺新生的校风。我初去被他们戏弄得很苦,我听同学们谈话有很多是广东口音,一问之下才知道40%是广东人华侨居多数。我舅替我出了个主意,要我冒充越南华侨广西西林人,现家住昆明。此方真灵,不几天我就和他们打拢了,从此没有再敢欺负我。在校的一年中我学会了广东话,英语也有很大进步,也踢足球、游泳、打网球、跟他们做礼拜唱歌,还学会了提琴和一些世界名曲,如圣上夜,圣母颂好几个小夜曲,安慰送别等歌曲。

年底舅父调上海工作,寒假我到上海玩,住在虹口舅父家。赶巧碰上了一二八战争爆发困了一周,水电全无,炮弹横飞,尸横遍街,幸得各国领事出面调解停战4小时,全家有幸逃出虎口来到法租界,花加倍的钱买到几张到香港的船票,才算逃回昆明。当时逃回来的学生很多,东陆大学特别招收了一批插班生,我只得以同等学历的准考条件,考得备取。战事结束有人纷纷出走,我才得注册入学,仍在原工科八班,直到1935年毕业。

熊在 他于1932年毕业了,到公路总局工作,我们相见过两三次,最记得的是在一个朋友婚礼上,他和三个友人吹奏著婚礼进行曲,新人手挽手按步点缓缓进入礼堂,当时在昆明是别开生面的新鲜事,颇惹人注目。在他的启发下,我和几个爱音乐的同学也组成一支乐队在学校庆典上、恳亲会上亮相,博得好评,随后同学的婚礼我们也去演奏。视情况的不同采用适合的进行曲为主,配以其他悠扬的曲子。到后来却变成了一个包袱,连不认识的人,也要生方想法辗转介绍,都要请我们去参加婚丧典礼,忙得不亦乐乎,外界称我们为“洋吹鼓手”,好不难听!

意外相逢竟成莫逆

1938年初我调回昆明叙昆铁路,但短期不能成立,友好马崇周相约暂就省公路局工作,一天因马科长不适,命我代他去验收昆沙段,只知段长姓熊名韫石,等到见到人才知道是老朋友,二人都喜出望外,畅叙阔别之情,并介绍夫人相见,因他结婚时我已出省,我结婚他又在县,都错过了。因而彼此夫人都未见过,但和尔瑞相谈之下,才知道她父与我父都是同时代留日学生,早已为朋友。我们是父交子往属于世交,不用说我岳父也同时代留日仕官生,也必然为世交了,当晚即住他家。尔瑞亲自做了许多好吃的菜,当夜一直谈到十二点才睡。

验收后他调回局,我请科长把他要到桥梁股,从此朝夕相聚。当时工作异常繁忙,全省公路每一座桥都要详细审查设计。工程量,价值……等。也没有木桥或其他材料做成的桥,唯一的就是石头。经过我和他的研究,决定先做一套石桥涵的标准图,材料预算都配套印发,各路段遵照执行。后来我又兼公路线股的事。九月,叙昆铁路局成立,我离开路局,这一套图是他替我完成的。但他在图纸上只留下制图栏的签名,把设计一项则签上我的名,足以说明他那“实事求是”的精神,要是换了旁人,我既已离职,当然要显示一下自己,而他则不这样,这种精神极为可贵。

这一段相处时间虽不长,但彼此有很多嗜好相同,个性相似,因此友谊进展迅速,成为了通家立好,莫逆之交。

我报到后派在叙昆铁路第一总段定车站测路段,忙得不亦乐乎,很少有机会看到熊大哥。后来马科长病重辞职,科长由东大第一班同学吕廷相担任。大哥又被派出外段施工。一九四零年初,我施工的小河口工程所,修好之后又调滇缅铁路24分段。分段位于南丁河西段,那是有名的峦烟瘴雨之区,大家都不敢去,找人困难,我只得轻装简从,自己跑一趟看看情况。那时日本南进政策已付之实施,越南、菲律宾相继失陷,外界因素十分不利,而分段所在地气候炎热,前无村后无寨,人烟稀少,施工困难。

回来后我把情况向父亲说了,正好公路局四处找寻技术人员,父亲说还是回昆明吧!于是我二次又进公路局仍担任桥涵股主任,兼管路线事宜,赶修滇缅公路。我曾设计了功果、汇通两桥,并赴仰光购置钢索。因路局常和美军后劝部SOS打交道,局里无适当之人既懂工程又善外语,于是我又提升为副科长主办外交。我与熊大哥来往不多,只有一次为了确实知道昆明到开远的里程,我们组成了一队用竹尺丈量的队伍从东站一尺尺地丈量到开远,途中一个不大的石头把车子的电池碰碎了。想了许多办法都失败了,最后只好搭便车到开远美军SOS求援路易斯,大尉借我一个蓄电池,并开著他们的车子送回,途经渡口处遇上美军宪兵,硬说我俩是偷车贼,不由分说带上手铐,押到办公处关押,后经大尉证明,才算了事。后来提起这事不禁大笑,其实应该向美方索赔才对!

元龙段工程处

一九四二年底因军运需要,陇局长命我组工程处抢修元谋至龙街公路,洽好熊大哥施工告一段落,我要求调他担任副处长,找来旧部李华清、蒋XX等,于新年后开到元谋县,办公室设在北门里小学校旁,当即内外联系春节后即行开工。从此又是朝夕相聚了,我和他同住一屋,因气质近似,嗜好相投,有时长谈到深夜。

他精于射击,天亮起床常一人出猎,只带一粒子弹,总是弹无虚发,不管是斑鸠、野鸡,总要带回一只供午餐之用。我也有枝德造七九步枪,和他的一样,那是父亲调选出来的,偏差极少。我不服气,也只带一发子弹出去,利用鸟类谈情说爱追求对方的机会,它们这时警惕性最差,可以更接近目标,在准星中出现目标重合的瞬间开枪,常可以一弹双收。有一次他和我同去,这个窍门被他发现了,他耐心的等候,恰好有一个第三者赶来凑热闹,他创下了一弹三中的记录,足证他观察能力强,应用得当,我弗如也。

小学校有一架破风琴,我俩详细检查,原来是鼓风部份被老鼠咬坏,有办法修好,就和校长商量,我代为修好借用几个月,他同意了。我们又商量一番,用胶布补好。蒋校长会拉二胡,记得的曲子也很多。李工长会弹三弦,二分段长是音乐的能手。于是我们便组成了一支中西合壁的乐队,每当清风明月之夜,就在我住所阳台之上演奏起来。中西乐合奏,另有天地,尤其是奏哀艳凄凉的曲子,如中国的汉宫秋月昭君出塞,二泉映月等,西洋的有小夜曲、安慰圣母颂、圣上夜等曲子。我们最初拍节不齐,后经熊大哥调教一番,后来倍觉动听。有一天晚上,我们连奏了许多中外哀艳的曲子,半个多小时过去,我们虽然很兴奋,但感到有些累了,就休息一下。大家这才发现大门外水池边,树荫下基上竟然有百十来人,男女老少都有,正在全神贯注地听;往里看天井,到处都是来听音乐的人。一位老者上楼来和我们说,他活了七十岁,还没有听过这么好的音乐,希望我们能留得长一些,让大家饱饱耳福。为了盛情难却,我们又演奏了一小时才停。

当夜我们很兴奋,第二天小学校长一定要请我们中的一个去当他们的音乐教员。我们说大家各人都有事,婉言推辞。但许多别的教员也来了,学生也来相请。后来我们只好答应,但不是一个人而是谁哪天可以抽身就由他去,维持了一年。当地居民都把我们称之曰“北门大师音乐会”。那时在当地小有名气,这是和熊副处长的提琴技巧的高明和组织能力是分不开的。我对于拉京胡及京戏比较感兴趣,李工长爱唱嘴里常哼哼,空城计捉放曹等,只是缺少唱旦角的。有时我和蒋配合,他拉二胡也拉一些旦角唱的板。真巧极了,有一位另一所小学的女教师,是个戏迷,听见我们拉不觉喉养,自告奋勇地来唱。她真唱得不错,于是我们这乐队又添了一个戏班子。

春种过去了,别的县民工陆续来到,只有盐 县的始终未来过,于是就由熊大哥去催,十来天他回来了,带来不少鸦片烟土,说盐 县民工不足,以钱代工,钱又不足,只好以烟代钱(“当时烟土是半公开的”),我们全部一次转手嫌得五千余元,留下三千,其他大家分了,这三千元只有他和我知道。这时县府请我各单位包括在该县整训的两个团长去参观麻疯院,出东门沿小河进山约10公里,到河源一个水塘傍,有十来间房子很整洁。旁边是个小村庄,庄后白洋里就是麻疯院。主持者是几个教会的洋人,在办公室招待我们。县长介绍,这病院是基督教会办的,洋人绝大部份是医生,护士则多半由当地人经培训而得。

提到麻疯,人人害怕,真有谈虎色变之感,我们连茶水都不敢喝。医生介绍说麻疯细菌虽然利害,但很娇弱,在空气中只能生存一两分钟。传染是直接的,如果你皮肤破了一点,又接触病人的血液或排泻物就染上了。去参观之前需要检查身上,手上脸上是否有伤口,贴上橡皮贴膏就无问题了。那位院长告诉说他们这里的病人分轻中重三期,轻的全身毛发遂渐脱落皮肤白嫩微红,妇女非常美丽,但好景不常,有的三年多则五年之后毛发脱落,一般不超过十年。早期治愈率可达15%。中期开始的信号是指甲从小到大从上到下开始脱落,病人并不感到痛,也不流血,渐渐末端关节开始脱落。病人只觉痒,创口暗红,稍有黄水,但其他关节仍可活动。先手后脚直至手足指关节全部掉光,面部五官又开始脱落,这段时间约为3—6年,治愈率急剧下降。前面讲的手指开始脱时,治愈率尚达百分之0.5,到五官脱落下为万分之一。重期面部只剩下六个紫红色流黄水的洞孔。手由腕关节脱至肘关节,足部髁关节至膝关节终至死亡。此期已无可挽救。

大家听后有的不敢去看了,我和熊大哥两位团长都去看了。果如所言,尤其是“重期”尚有五人,状至凄惨可怕,医生不让我们进屋,只在宅外看看,我忍不住问医生明知必死,何必再让他们受罪,他说上帝要我们治病救人,怎么还能杀人!回来后直发恶心,大家都感到余惧犹存。经过一番消毒处理后,大家又坐下了。有人问你们医生护士曾否有过传染,院长说20年来只有一个医生英国人和两个护士被传染了。我问现在呢?他说两个自杀了,一个尚在中期,工作特别努力。我们都十分钦佩他的这种精神。院长留我们在他院吃饭,大家互相看看,面有难色,县长说我已准备了午餐,彼此都忙,就此告辞吧!

辞出后我和大哥并肩骑马,缓缓而行,我问这些洋人在他们国家里生活舒畅,异常地享受,为什么偏偏要到这种山野小村,过著担惊受怕的日子,天天要和恐怖打交道,究竟为了什么?是不是还有特殊任务。熊说我也有此怀疑,我注意了他们连电都没有。我说移动式收发报机,只要两个人一摇不就可以工作了。后面李团长说我们在元谋一共只有三个电台,彼此位置都熟知,还从未听见有别的电台在附近。王团长也插嘴他说,这些传教士有两个美国人两个英国人,老院长系法国人,但他在英国传教多年已加入英国籍。美军电台有的是用密码的,堂而皇之地发报,谁也不知道。我想真是治病救人,不会是间谍。我和两位团长是中训团21期同队的同学,在团时已认识。尤其是李团长,是高个子,还是21期2大队蓝球队长,我是队员,为取得冠军立下战功,所以无话不谈,诸事好商量。

电报局张局长也插言,他的看法和两位团长相同。他已在元谋县八年之久,对于麻疯病院老百姓无不称赞和钦佩他们的精神!后来又谈到这次县里组织参观还请吃饭,目的很明显,只不过没有说破而已!我小声和大哥商量,我说他们(指军队)吃空额粮食有的是,我们总该有所表示才好呀!他说我想了,把那剩 的3仟元钱捐给他们吧!我本来还想了别的办法。但他这样一表态,我只好同意了,县太爷席间不等他开口,我们纷纷表示军队给粮,商业部门、电讯和我们捐钱,好不热闹。我心里十分钦佩熊大哥急公好义、甘愿把他辛苦弄来的钱全部捐出的举动。事后他向我说人家舍掉舒适的生活,冒著生命危险来到这穷乡僻野帮我们救人,那是我们的同胞,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应该的。他那爱国精神和伟大无私的气概使我再次惊叹!

1943年底元龙段通车,提前两个月,受到局里表扬。翌年春,验收完毕我俩都回到昆明路局。我因时势造成,内定担任昆明市自来水厂厂长。陇局长因路局尚有许多我曾参与和经手的事,留我兼任工程专员。而元龙段还要铺路及部份加宽,陇局长也顶赏识大哥的才干,就升他为一等技士元龙段工程处处长。

自来水厂期间

1944年7月15日我接管水厂,我和熊大哥商量妥了,我聘他为水厂工程师。他以路局的事为主,抽空来厂走走。后来他想把家口搬下元谋。我知道他的居住条件太挤,建议等他回来就搬到我家去住。我让他上任之前再来我处,再次商讨今后情况,这十来天先摸摸底。七月下旬他来了,说即将动身。我们商谈了整夜,共同拟订水厂整顿方案,主要为调整人事增加供水提高水质,严密收发,摸清用户供水及全市管路等。元龙段加定结合铺路进行,用他叔叔熊光煊的枪药向李团长等换取炸药,借电动取爆装置炸下全部ZDM加宽工程的松石方一举两得的方案。三天后,他举家到元谋去了。值得一提的是,美军的朋友们知道我任厂长都来道贺,后来又要求供水。我趁机要了不少油管及漂白粉,安装了美军专管。从此开始昆明自水消毒的创新。1945年9月我要到越北受降,工务方面请大哥不时来照应,使我无后顾之忧,受益匪浅。

1946初冬一天下午,熊大哥来厂找我,说他下面工程完了无所作为,已请调但无回音,故来昆明探听一下。我们彼此各人汇报近况,很投机。我说您调一个信闲的差事,也好多来厂里合作,共创未来。图谋发展,仍是不要放弃路局。您住得困难就搬到我家里,下班后可有充分时间。反正我家房子多,又难以租出,没有人住反而不好。王士坤、杨钜廷现还住在我那里呢。他说还要再考虑一下。

下班了我约他回家吃饭,那时我已有一辆新的吉普车还有一个车兜,只花了300美元。刚要走突然有电话找他,电话声很大我听得很清楚。原来说的是苏尔瑞在他走后接著也搭车回昆明,不幸路上病倒不省人事。同车的怕她受不住车上的拥挤和颠动,只好把她寄放在离武定不远的路北一户人家里。他们忙上昆送信,他父亲说车已借好迟则不行。我急忙说我找医生,买点乾粮吃吃,立即动身。他说药针现成有就走吧。我叫电话室通知家中,立即开车买好吃的,又在水厂拿了200元半开去到他家。严协成家轿车已在他家门口等候,六点半就出发了,到夜里快十点才找到那户人家。

尔瑞已苏醒,但极度虚弱,妹妹(景明,两岁)饿得直哭!路上细问才知道今早七点熊大哥要上昆明,尔瑞也要来。大哥意思说他安顿好了,会来接她,但尔瑞不同意,争执了几句大哥不理登车而去!尔瑞想不通,心想单您才会走,卡不著我。于是不顾身怀六甲,带上妹妹搭上九点钟开的车,随后上昆明来。不料车挤风大又冷而且颠簸异常,她受不了,心脏病发,昏倒在车上。乘客中有人跑了几家人家不收,怕人死在家怎么办?这一家的老娘念佛,大发慈悲,又颇有经验,认为不致于死才答应收留。

尔瑞看见我们来了,一阵欣喜兴奋,又昏过去了。大哥急了赶快去摸脉,只见他吃惊地叫道,脉都没有了!我见他赶紧找出针药,在吸药时手都发抖。我仔细摸脉尚有但极细微。他慌乱中连打针位置都不顾,我忙上前去说,我打吧!他抬起头来有不信任之状。顾不了这许多了,我把针接过来把他推开点,找准位置进针快一次到位,可进药水却十分慢。我知道突然受到刺激病人心脏吃不消可能立即停止。

针打完了,他说看不出你还有这两下,我说一家人四个医生(指我哥及三弟夫妇)看都看会了,莫说我还真的学过。于是大家都笑了,气氛较前轻松。他招扶尔瑞,我把妹妹抱在怀里说,叔叔给你蛋糕吃。立即抽出来一只手,让她拿一个吃,还给她一杯温的开水。她和我见过多次并不陌生。此时尔瑞苏醒过来,用极细弱的声音说话。大哥把耳朵凑近了才听见她说“赶紧走”,大哥转过脸来对我说真的我们快走吧!

他把尔瑞扶起来,我给了主人家10元,换驾驶员来抱妹妹。他想背她又怕挤著,我知道他的心情,就自告奋勇说我比你力气大我来背,决不挤著肚子,但你必须在后面相帮。路不好走,到公路还要上一个小坡,并商量好到车边他把车门开了,坐著,只手伸出待接。我到近前,转180度蹲下来,他把尔端拉进车内。那晚半钩残月,寒风徐徐,借车内灯光一看,尔瑞经不起背上的摇动和冷的刺激,又昏过去了!我俩面面相嘘,我终于把想说的话讲了。我说她一天水米未进,心脏病发极度虚弱,连这五六十米小路都经不住。还有百十里的路程,又不平,能经得起吗?你不怕她虚脱吗?他说那怎么办呢?把她弄回去给她东西吃,休息一夜恢复了再走。大哥同意了。

我又建议由大哥像现在一样的抱著,我用双手帮他支承另一边,我们横著走。驾驶员抱著妹妹并扶著尔瑞的头部,十分钟后我们又回到屋里床上躺好。大哥又给她打一针“可拉命”。我忙著帮主人家煮稀饭调葡萄糖水。不一会,尔瑞醒过来了。大哥也意识到虚脱的危险性,决定不走了。驾驶员又说车明天已安排他用,不能等。再次商量决定我先回去,明天两点前开吉普车带兜垫软些,带上我弟媳来接。用慢速开回,最多黄昏可到。他正喂她葡萄糖。我准备走,问他要不要钱。他说不要。我明知他没有多带钱,于是趁机将原封的一百元半开塞到他们被盖里。还怕他不留心挤掉到床里,又抓了几十枚半开塞在附近被里,留下吃的。一切说妥,急忙赶回到家,已夜里三点半了。

在回程的车上,我想起前半月他给我信中说到他想调回昆明。今天下午在厂里他透露了与他后妈不好的口气,以及想找房子出外住的事。结联起来,我想到他可能不便向他父亲开口。于是我想到,帮忙要帮到底。他不便开口,我开口一举数得。回家后胡乱睡了一阵子,天亮了,到七点钟我去向双亲请安并将昨夜发生的事和我的想法都告诉了。父亲说处理得当,我从你对王士坤一家的作风看,真可以和古人“托妻寄子”的美德相比拟了,你就依计划而行吧!

得到父亲的话,九点来,我赶到民生街熊府见到他父亲,先汇报了昨夜情况,之后又提到水厂今后必由之路,大哥已答应尽力相助。我又说道他想调回,我已和刘存忠科长说妥调局安个闲差事,并拟趁现在有人如此允准,我叫李华清(他父亲认识)带人来搬。我弟及弟媳在军医大学毕业等著分配可以照应。恰好水厂同事杨钜廷新居落成,前几天才搬走房子空著。我和大哥讲了请他到我那里,白天有事晚上可以共商大计。他父亲先是表扬后答应了。

已近十一点我就在他家吃饭,回到水厂告诉李华清带人去搬家,要弟媳吴秀兰带有关药物针水到水厂,又告诉罗静娴负责布置那搬来的家具行李。十二点过了才出发,开快车想两点左右赶到武定。不料刚看得见富民城,迎面来了一辆卡车,后面载有十几个人缓缓而来。因路窄我停到一边让它过,忽听得韫石兄大叫,随即卡车停下了!他说尔瑞已恢复多了,早上遇著便车与司机商量过轮胎放了些气,缓行已走了四个钟头。吴秀兰快步上车护理,我看尔瑞气色显然与昨天不同好多了。但大哥不拟再搬上搬下,说你先回到两站等我,吴秀兰留下。我看表已两点多了。他们走后,我调了头开到西站打电话问,答道李科长已带人把东西全搬回家。我问起静娴,别人告诉说她正在布置。我把遇见他们情况说了,就去吃东西,又和站长闲聊。约莫四点卡车才到,我忙上车拿行李什物,叫看车的小杨抱著妹妹先上吉普车。熊吴两人把尔瑞抱下车,睡上兜垫,慢慢开行,五点多才到家。静娴已把菜饭备好,吃完饭领著他们到新居一看,光明几净,布置妥当。他两人不胜惊喜,把尔瑞安顿好,吴陪著打针吃药。我又和大哥回他家见爸娘,简要地把后半段说了。他爸说道,还不给我跪下道谢。我连忙拉住说此乃好友应尽之责。又谈了一会,他爸说你们也累够了,早点回去休息。于是我们告辞而出。一场危险风波就此告终。回到家只见妹妹正和小伙伴们在灯光下草坪上玩瞎瞎摸鱼,笑声阵阵。她年纪最小,倪不基基,别具风韵,惹人喜爱。

三天后尔瑞完全恢复了。熊大哥请调也批准调局工务科。他家也开始烧饭,大家都很融洽,处得很好。前几年跑警报我也常到车家壁他们家。静娴生的第二个孩子不幸夭折,妹妹还吃过静娴的奶呢!他白天得到局应付一下,精力都集中在水厂建的方案上,找水源,图上测定汇水面和算水量,化验水质,找资料,纵谈将来的设想……等等,常谈到深夜。杨钜廷也常来参加讨论。47年春夏天开始,实际勘测想定的水源如松水坝上游、宝象河上游干海子、大板桥、呈贡后山、杨宗海、抚仙湖等都跑遍了。下半年开始实测,冬天做内业,忙得不亦乐乎。可是彼此心理上都很高兴。他和杨成了我左右臂,由于他俩都在路局任职,因而仪表测工都无问题。

1947年春一天晚上,我和他谈到十一点多才辞出,他送我出就便解小手,忽然空中一亮,只看一颗红色飞行物自西南向东北飞去,速度很快,我漫不经心地说“好大的流星”,熊说怕不是流星吧!流星绝大部份发白光越来越终至消失,很少落至地面上。这颗星截然不同,怕是盛传的飞碟。说完各自分手,我带著问题久久不能入睡。对于它的动力百思不得其解。

次早各自上十点钟,他来厂他说报上有了传闻西安北京都有人看见。可是时间太晚(当时时间不统一),看见的人不多,足证不是流星。我把昨夜思考不解的动力问题告他。晚上,在我处又谈到这个问题,我想起过去测量时在不同地区磁针会乱转,与所测得水平角相差很大。有一次磁针尽然顶在玻璃上,它的力已胜过自身的重力。想来飞碟的动力一定与磁场有关。只要我们能够将分散的磁力聚在一起,又用电场改变磁场的南北极,造成人为的“聚磁”和“拒磁”的情况下,必可获得较大动力。韫石兄也提起他测量时的发现和我说的大同小异,此时同学马荣标来了,他先不作声倾听我们的议论,最后也加入论战。他也有相似的看法。后来又专门谈过两次,最后决定由他供给各种永磁材料,我们作实验并记录,目的是要想造出地球上的第一个飞碟。

1947年秋杨森任贵州省主席,当贵阳市体育馆落成,邀请我省派队参加网球友谊赛,并请我父亲去主持开幕式时,曾欲留我任贵州省公路局副局长兼贵阳市工务局长,由于我们有这伟大的构想正在进行,水厂发展的方案也尚未完成,这样良机我都婉言谢绝了。不料当1948年初我们水厂发展计划三方案完成辗转批准时,由于国事日非,卢汉一心要扩军,中途变卦未能实现。大哥和我都很失望。无法可施只好退而谋其次。因为受到河内市自来水发展的启发,以及我厂已掌美军五套半小型供水设备、近两万根油管,经与大哥商定,自力更生实行分区供水计划。建立“新厂工程处”,聘请后班同学数人,勘定分区的划分、水量、水质等的勘测调查工作,选定较易及迫切需要的两区开始实施拟定滇池为水源从大泊荡取水输至楼外楼,设厂处理日供水3000-4000顿,以3根油管输水供大观路西坝、篆塘各新村,北至西站一带的供水,并拟利用大西门城楼为调济水塔,于1949年初报市府批准开始实施。但时局日非,进展颇为困难,年底卢汉起义,此举告终。

起义后虽完全遵照四项号召和约法八章的要求办了,但因自知参与过政治活动的声名在外,恐难逃此劫。于是与大哥秘商,决定由于时势需要,由他表面敌我分清,暗中在账务上导以方便。后我果然被捕入狱,他也如约进行。但是我的同学友好不知内情,对大哥此举大肆攻击,形容得不堪入耳。1953年初我患腹膜炎九死一生,创未愈即押往东北劳改。1964年出狱又被下放农村,虽两次回乡,但由于地位分隔云泥,只因往视尔瑞巧遇一次,未便深谈。

造成彼此不快原因,一方面是友好们都说他如何置我于死地;另一方面,外调者出于需要,回来后审讯他时,提到我的证词时,故意歪曲之所致。彼此难免耿耿于怀。直到1981年我彻底平反,并被选为人大代表。1982年由八大代表中的工程技术人员,组成全市防空系统检查组。彼此地位略同。中午休息时,有人故意将XXX,韫石和我,安排同在一屋。而XXX因有病妻在家必须去陪,屋内只剩下韫石和我。这才畅谈别后各自的遭遇与外调情况,之后误会全消倍感亲切,友谊经多年磨难更加深了。

可惜的是,彼此均年事已高,精力不足。虽有交往,但远不如往昔之亲切。我们曾两次出游,在大观楼见到滇池的臭水,均有不甚比今昔之感;又曾到九龙池,只见机房尚存,水则早已枯干多时。触景生情,不禁悲从中来。所幸者,原于发展水厂之计划超出理想之外地如愿以偿了。又有一次,他和我去访马荣标提到飞碟,大家都还记得也坚信我们的想法,都感到今生已矣!但愿后继有人必会实现这一伟大目标。

1994年间大哥中风,我赶往探病见完好如初,极为欣慰。他突然问起吴秀兰现在情况,我道湘弟及她俱已作古。他叹曰,“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那年承她精心护理尔瑞,曾几何时她也去了,言下不胜嘘唏。1996年秋,他知我因原单位拖欠退休工资近2万元,生活十分紧张,又托其妹夫杨校长转赠千元,真如雪中送炭。感愧之余特去诚造府面谢,他云何谢之有,君忘被里面的百余半开乎?此聊表感念当年之义耳。我答,昔日之事过后,承兄在账务鼎力相助,提它作甚。这就是我俩最后的一面。1997年初杨校长告知熊大哥脑病复发,临终前将子女等亲人召至床前头脑清楚地一一将后事交代清楚,并说明不作遗体告别仪式,悠然而逝!享年83岁。呜乎!一位聪明过人,正直无私,胆大心细,急公好义心的善良人,我平生唯一知交竟先别我而上天国,令人悲痛不已,不禁潸然泪下,曾作祭文又于清明节连同纸钱一并烧祭,读景明之对父母吊忆之启发,再写此文拉杂成篇藉表友情以志不忘。

一九九八年黄湛谨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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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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