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九章

黄原揽工的孙少平,已经又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干活。

这次他是在城里一个单位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这单位要修建几十孔“驳壳窑洞”,因此几个月内他不会“失业”。他仍然背石头。

他本以为,他的脊背经过几个月的考验,不再怕重压;而没想到又一次溃烂了——旧伤虽然结痂,但不是痊愈,因此经不住重创,再一次被弄得皮破肉绽!

这是私人承包的国营单位建筑,工程大,人员多,包工头为赚大钱,恨不得拿工匠当牛马使用;天不明就上工,天黑得看不见才收工。因为工期长,所有的大工小工都是经过激烈竞争才上了这工程的。没有人敢偷懒。谁要稍不合工头的心意,立刻就被打发了。在这样的工程上要站住脚,每一个工匠都得证明自己是最强壮最能干的。

少平尽管脊背的皮肉已经稀巴烂,但他忍受着疼痛,拼命支撑这超强度的劳动,每一回给箍窑的大工背石头,他狠心地比别的小工都背得重。这使他赢得了站场工头的好感。不久,总包工头宣布给他和另外两个小工每天增加二毛工钱。

晚上收工以后,年纪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头睡了。年轻的小工们还有精力跑到街上去看一场电影。

少平倒不急着睡,也不去街上;他通常都蹲在院子里的路灯下看一会书。上次他给诗人贾冰还那本《牛虻》时,贾老师主动帮助给他在黄原图书馆办了临时借书证,这使他能象以前那样重新又和书生活在一起。只不过现在除过熬苦不说,也没有多少闲时间,一天只能看一二十页。一本书常常得一个星期才能看完。

但无论如何,这使他无比艰辛的生活有了一个安慰。书把他从沉重的生活中拉出来,使他的精神不致被劳动压得麻木不仁。通过不断地读书,少平认识到,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得更广大,对人生看得更深刻,那么,他才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更高意义的理解;甚至也会心平气静地对待欢乐和幸福。

孙少平现在迷上了一些传记文学,他已经读完了《马克思传》、《斯大林传》、《居里夫人传》和世界上一些作家的传记。

他读这些书,并不是指望自己也成为伟人。但他从这些书中体会到,连伟人的一生都充满了那么大的艰辛,一个平凡的人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么惊人业绩,但他要学习伟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这就是他读这些书的最大收获……

随着日月的流逝,街头的树叶在秋风中枯黄了。黄原城周围的山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大片的黄色所覆盖。古塔山上,有些树叶被秋霜染成了深红,如同燃烧起一堆堆大火。天格外高远而深邃,云彩象新棉一般洁白。黄原河不仅涨宽,而且变得清澈如镜,映照出两岸的山色秋光。城市的市场上,瓜果菜蔬骤然间丰裕起来。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薄毛线衣,街道上再一次呈现出五颜六色的景象。

黄原城地处几条大川道的交叉口,因此风比较大;早晨或晚间,已经充满了浸肤的凉意,孙少平身上的单衣裳开始招架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少平请了半天假。他先到图书馆还了书,又借出一本新的;然后便遛达着到市中心的商店为自己买了一身绒衣。

买完绒衣后,时间还早,他想到东关邮政局去找金波拉拉话——上次见面后,他还一直没时间去找过他的朋友。当少平走到黄原河老桥的西头时,突然被一个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第一次做活的主家曹书记。“哈呀,我老远就认出是你!”曹书记胳膊窝里夹着一把新买的切菜刀,一把拉住他说。

“我婶子好着哩?”少平问候。

“好着哩!常念叨你!你怎走了再也不到家里来?你而今在什么地方哩?”

“在地区物资局的工地上做活。”

“来,咱到旁边拉拉话!”曹书记拉着少平的衣袖,把他拉到桥头边上的一个栏杆旁。

“我正打问着找你,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曹书记说着,给少平抽出一根纸烟。

“什么事?”少平点着烟,疑惑地问。

“你成家了没?”书记问他。

这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没……”少平说。

“订婚了没?”

“啊?……没。”

“如果你单身一人,愿不愿意来我们阳沟落户?”

少平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书记说的是这么一回事!“我和你婶子都看你是个好娃娃,我们都想让你到我们这里来落户……”

少平立刻动心了——能在黄原城边落户口,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就怕你们队的人不接受。”

“他同意了,其他人为难一些,但不会反对!”曹书记权威地说。“只是土地怕一时不好给你分,城边上地缺。不过,先把户口安下再说!长远你不要怕!你先可以象现在一样在城里揽活做……当然,只能落你一个人的户口,家里其他人恐怕不行。”

少平想,只要他先能落下户口,以后慢慢再说,山不转水转,他把根扎牢了。到时其它事说不定都可以解决……他对书记说:“叔叔,能行!就按你说的来!我乐意到阳沟村落户。有你和婶子,我一切方面都放心着哩!”“那好,你要是不忙,现在就跟我去一趟阳沟,我给你想办法开准迁证。”曹书记看来非常热心给他帮这个忙。少平想了想,觉得这事太突然,他需要再细考虑一下,于是就对曹书记说:“我现在要到东关去办点事,过两天我一定去你们家!”

“那也好!我回去把事都弄妥当,你什么时间来都可以拿手续!”

曹书记和他很热情地握了手,就告辞走了。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没挪动脚步,他怎么也反应不过来这件突然冒出的事。曹书记怎对他这个揽工小子关怀到这种程度呢?

其实,曹书记有曹书记的打算。

阳沟的这个精能人只生了两个女儿。他的大女儿菊英已经十八岁,但念不进去书,一直在初中留上一级再留一级;看来只能勉强初中毕业,高中的门是进不去了。少平在他家做活的时候,他老两口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娃娃。少平离开后,他们商量,想叫这后生将来和他们的菊英成亲。做个上门女婿。他们没生养儿子,有个女婿在身边,老人就有人照顾了。因此,多少天来,曹书记跑着在各处的工地上打问他未来的“女婿”,却想不到今天无意中在街上碰见了孙少平……少平对这一切当然毫无所知。他现在立在黄原河桥头,只是对曹书记的一片好心充满了感激。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现了这样的转机。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吧?

现在,这个突然被命运之神宠爱的青年,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过了黄原河大桥,去找他的朋友金波。路过东关桥头的时候,他不由瞥了一眼他那个亲切的“王国”——那里永远躺着、坐着、站着许许多多等待劳动机会的同伴……他在邮政局找到金波,还没来得及说他的高兴事,金波就给他拿出了一封家信,说:“我父亲前几天就捎来了。我到处打问找不见你。你快拆开看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紧事……”

少平认出信封上是二爸的字体。他的手忍不住微微发着抖,拆开了那封信——他们家的信大概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

信很简单——

少平儿:

自从你离家以后,一直没有音讯,全家人都很想念你,家里有些事,需要你很快回来一下。请你收到信马上反(返)回来。

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挂念。

父亲

虽然信上没有具体说家里出了什么事,但少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没什么吧?”金波观察着他的脸色。

“没什么……家里让我回去一下。”

“那你什么时间走,你可以搭我父亲的邮车。”“我得收拾两天。”

金波和上次一样,先不再说什么,赶紧出去做饭——他知道少平最需要的首先是好好吃一顿饭。

两个人吃完大半脸盆揪白面片后,少平就把曹书记要他落户到阳沟的事,给金波细说了一遍。

金波不假思索地说:“啊呀,这是好事!在城边上当个庄稼人,也比一辈子呆在双水村强!旁的不说,看个电影也方便!这样,你实际上就活在城市里了。”

金波这么一说,少平再一次兴奋起来。

两个好朋友高兴的是,他们又要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有个什么事,互相也可以照应。谁知世事今后还会怎样变化!黄原是个大地方,只要他们有能耐,尽可以在这个天地里扬胳膊伸腿!

这样,孙少平就下了决心,准备将自己的户口迁到黄原来了。他想,过几年他闹好了,还可以把父母的户口也迁过来。世界这么大,哪里也可以活人!另外,从发展的眼光看,城边上当个农民,闹腾家业的出路也多。好,他应该当机立断,马上行动,千万不敢失去这个一生难逢的好机会!

告别金波后的当天晚上,少平就找了工头,说他家里有事,要结算工钱,不准备再上这工了。

工头看来非常遗撼失了一个好小工。结算完工钱后,工头破例把他带到厨房,让他做饭的亲戚给少平切了一碗肥猪肉片子,算是对他曾经卖命干活也表示一点犒劳。一碗猪肉下肚,少平嘴一抹,就去了阳沟。

曹书记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见面,双方已经不是当初那种主仆关系,而象是亲朋好友一般。

曹书记立刻出去为他办准迁证。书记的老婆就及时抓住机会,让少平给女儿菊英补习中学语文课。在少平开始为菊英补习功课的时候,菊英她妈推说到邻居家取东西,溜出去半天没有回来。

十八岁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净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一对清澈活泼的眼睛,很崇拜地听少平头头是道地讲解课文。她看起来很聪敏,但学习实在迟笨;少平说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的疑问:你这么能行,为什么要揽工呢?当然,这女孩子也并不知道,这个她难以理解的乡下后生,已经被父母“内定”为她的女婿……

在曹书记家愉快地逗留了几个小时,少平就怀揣着那张准迁证,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从头到脚换上了新衣服,然后到街上去给家里人买东西。他身上现在破天荒揣着二百多元钱,象个财主似的在商店里阔视。他给全家每个人都买了一件衣服,又买了许多吃食。那个烂黄提包显然不能再提回去,于是又买了一个很大的新帆布提包。他要在一切方面向家里和村里人显示,他在门外干得不错!

买完东西后,身上还有一百多元钱。走在黄原街上,他心里充实而自豪。

一切办理好以后,他到理发馆去理了个发。

现在,他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的伤痕被簇新的衣服包裹了起来;脸干干净净,头发整整齐齐,俨然是一副工作人的派头!

晚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来到了金波住的地方——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晨就搭邮车回双水村。

第二天天还不明,他就爬起来,把那卷行李和装烂衣服的破提包都交待给金波——这说明他还要回到这个城市来,然后他就提着那个鼓囊的新提包先一步出了门,走到城外的公路边上等金俊海的邮车。邮车按规定不准捎坐人,因此不敢在城里上车。

不一会,他就坐在邮车驾驶楼助手的位置上,离开了夜色还没有褪尽的黄原城。

在回家的路上,少平心中思绪万千。从春天离家以后,一晃就半年了。半年来,他感到比以往他度过的所有日月都要漫长。酸甜苦辣,一切都无法用语言概述,不论怎样,他没有退缩,也没有倒下。现在,他并不是两手空空回来了——这也不只是说他赚了几个钱,买了点东西;不,他半年的收获决不仅仅是这些!

现在他才感到,他离家的时间也的确不短了。这期间,他也没给家里人写信。谁知家里成了什么样子?父亲写信让他“马上返回”——出了什么紧急事呢?如果是好事,他会在信上写明的,看来家里一定有什么不幸了,父亲怕他着急,才用了这么含糊的口气给他写信。

但是,他的心脏也开始健强了一些,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按塌下来处理,熬煎也没有用!

汽车过了分水岭,少平的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起来。公路两边熟悉的山山峁峁都亲切地出现在视野之内。他看见,东拉河两岸的沟道和山头。庄稼再不象往年一样大片大片都是同一种类。现在,各种作物一块块互相连接而又各自独成一家。每一块地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主人的个性。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好,你就知道它的主人肯定不是个勤快人。

树庄里,有的秋庄稼已经上了禾场。金黄的颗粒被赤膊的庄稼人一锨锨扬向蔚蓝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撒在嬉闹的孩子们的身上。山野的小路上,农妇们颤动着肥大的Rx房,挑着送饭罐悠悠闲闲地走着。沟道里牛、羊、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往往三三两两,被一些大孩子放牧着——少平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刚刚退学的。各个村庄里,看来没有什么人闲呆着。新的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少平又很清楚,对于每个家庭来说,那一天中的节奏充满了忙乱和紧张……

亲爱的双水村就在眼前了。少平透过车窗,远远地望见他家的窑顶上飘曳着一柱灰白的柴烟;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乡呀!

第二部 第二十章

孙少平回家以后才知道,父亲是因为分家的事才写信让他回来的。

比起他想象的其它灾祸,这件事看来并不特别严重。《红楼梦》里的风姐说,没有不散的筵席。弟兄分家,或者父子分家,在农村已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和其他人家相比,大哥和嫂子结婚几年都和他们一块过光景,这也就不容易了。现在他们要单另立家。不论从哪方面说都无可非议。

少平看出,大哥心里很难过。少平理解他的心情。

他去烧砖窑转的时候,大哥把他引到下面的沟道里,想和他单独说说话。

弟兄俩坐在东拉河边,一时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少平给少安抽出一根纸烟。少安说他抽不惯,仍然用纸片给自己卷了一支旱烟棒。

“大哥,分家的事,你也不要过多地想什么。爸爸的考虑是对的,你和我嫂现在应该单另过光景了……”少平先开口劝慰少安。

少安沉默了好长时间以后,才说:“那你们怎么办?一大家人,老的老,小的小……”

“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哩!家里实际上没几口人了!我和爸爸两个完全可以维持!”少平说。

少安又沉思了一会,然后抬起头看着弟弟,说:“那这样行不行?分开家后,你到烧砖窑来,咱两个一块经营,红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那还等于没分家!”少平笑了笑。“既然单另过光景,咱们就不要一块粘了。虽然是兄弟,便要分就分得汤清水利,这样往后就少些不必要的麻烦。分开家过光景,你的家就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嫂子哩!”

少安惊讶地盯着弟弟的脸看了半天。他想不到少平已经变得这么大人气——这未免有点生硬。他说:“弟兄之间怎能分得这么清哩?”

“分清了好。俗话说,好朋友清算帐。弟兄们一辈子要处理好关系,我认为首先是朋友,然后是弟兄才有可能。否则,说不定互相把关系弄得比两旁世人都要糟糕哩!”

这“理论”少安无法接受,但他认识到,少平已不再是过去的少平。他奇怪:弟弟在什么时候学会了高谈阔论?

不过,少安感到多少日子来由于分家而给他造成的巨大精神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少平的这种态度刺激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想:既然你后生口大气粗,已经这么能行了,那咱们倒也不防试试看。

他问弟弟:“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户口迁到黄原城边的农村去。”

“什么?”少安吃惊得几乎要跳起。“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屁股一拍远走高飞呀?怪不得你把分家说得这么自在!你走了老人怎么办?如果是这样,家就不能分!”

“哥,你先别躁。我迁到黄原,又不是自顾自图轻快去呀!我出去难道就会白白呆着?我不会劳动?我赚下的钱不会养活老人?再说,我在那里闹好了,说不定将来把父母亲也能搬迁过去哩!”

“这真是说笑话哩!老人年纪那么大了,还跟你上天去呀!”少安已经生气地挖苦起了少平。

少平知道,少安无法理解他。他沉默了一会,说:“哥哥,不管怎样,咱还是按爸爸的意思来,先把家分开再说。你不要太为我们担心。我出去要是不行了。我就会很快回双水村的。往出办户口不容易,要是往回迁户口,双水村不会拒绝接受我吧?你叫我出去先闯一闯,头碰破了,那是我活该。你不是也在闯吗?你为什么不一心种庄稼,而开办个烧砖窑呢?还不是谋个大出展吗?我为什么就不能有我的一点打算呢?”少安倒被弟弟的这番话说得无言对答。

他问少平:“那你和爸爸商量了没?”

“还没哩。罢了我和他商量。你放心!如果爸爸不同意我出去,我就留在双水村种庄稼呀!”

兄弟俩实际上无法再把话谈下去了。

少安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

少平也站起来。兄弟俩就这样沉默寡言地离开了东拉河畔,相跟着从草坡的小路上转上来。一块走到烧砖窑的土场上。少安抓起木模子打砖坯,少平把鞋袜扔在一边,裤管挽在半腿把上,赤脚片跳进泥里,抡着铁锨帮哥哥干起活来……两天以后,在孙玉厚的主持下,这个多年的大家庭就一分为二了。

分家其实很简单,只是宣布今后他们将在经济上实行“独立核算”,原来的家产少安什么也没要,只是秀莲到新修建起的地方另起炉灶过日月罢了。实际上,这个家永远不会象少平说的那样“汤清水利”。首先虎子就分不开。小家伙名义上分过去了。但他不会离开爷爷和奶奶;孙玉厚老两口也离不开这个宝贝孙子。

家总算这样“分”开了。

分家以后,少平立刻就和父亲谈他自己的出路。孙玉厚老汉豁达地对儿子说:“你走你的!这两年爸爸还康健,能种了这点庄稼。只要你能在外面闯出个世事来,爸爸不拉你的后腿!你出门爸爸放心着哩,不会闯出大乱子来……”

“只要我能在黄原扎下根,将来就把你们都迁过去!”少平非常感激父亲如此慷慨放他出门。

玉厚老汉苦笑了一下,说:“先不要想那么远的事。再说,我和你妈一辈子就是这双水村的人了,不会把老骨头撂到外地去的。你只管闹你的世事去!你到了外面,可要你自己操心哩!爸爸盼你这辈子不要象爸爸一样,活得蜷胳膊曲腿的……”

少平心里陡然间生出一种悲壮的情绪来。他想,为了父母亲对他的热爱和希望,他也要好好活一辈子人!

在村里办好迁移手续后,他准备到罐子村和原西县高中分别看望姐姐和妹妹,然后就直接返回黄原。

离开双水村的那天,父母亲和大哥大嫂一直把他送到村头。母亲哭出了声,惹得全家人都眼圈红了。是的,这次出门不比往常——这意味着他不再属于双水村,而将成为一个陌生地方的公民了!

少平顺路先到罐子村看望姐姐。兰花一见他,什么也没说,先哭了一鼻子。王满银几乎一年没回家来,姐姐一个人又种地,又带两个孩子,操磨到象个老太婆一样。酸楚和愤怒使少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他在姐姐家留了几天,帮她把一些主要的秋庄稼割倒在地里——不久爸爸和哥哥会来帮助背运和碾打的。

临走时,他给姐姐放下二十块钱,让她去量盐买油。

少平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从罐子村搭上了去原西县的长途公共汽车。

从原西县汽车站出来,走在那条熟悉的石板街上,闻着空气中亲切的炭烟味,一种怀旧的情绪立刻弥漫在他的心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记起了几句诗——在诗人贾冰的影响下,他后来也读过不少诗。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往昔的回忆使我们激动,我们重新踏上旧日的路,一切过去日子的感情,又逐渐活在我们的心里;使我们再次心紧的是,曾经熟悉的震颤;为了回忆中的忧伤,真想吐出一声长叹……少平一边从街道上往过走,一边泪眼朦胧地寻找着过去涉足过的角角落落。

一直到十字路口附近,他才使自己镇定下来。

他看见,现在的原西城似乎比往日要纷乱一些。十字街北侧已经立起一座三层楼房;县文化馆下面正在修建一个显然规模相当可观的影剧院,水泥板和砖瓦木料堆满了半道街。原西河上在修建大桥,河中央矗立起几座巨大的桥墩;拉建筑材料的汽车繁忙地奔过街道,城市上空笼罩着黄漠漠的灰尘。街道上,出现了许多私人货摊和卖吃喝的小贩,虽然没遇集,人群相当拥挤和嘈杂。

少平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跛女子侯玉英!

侯玉英怀里抱着个孩子,一瘸一拐从一个白布帐遮盖的货摊上转出来,走到了他面前。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侯玉英兴奋地笑着,对少平说。她比过去胖了许多,脸蛋象个圆面包似的。

“这是……?”少平指着她怀中的娃娃。

“我的!四个月了!云云,给叔叔笑一笑!”侯玉英用手指头在孩子的下巴上按了按,那孩子就咧开小嘴笑了。

少平把孩子从跛女子手里接过来,在这个胖小子的脸上亲了亲,又递给她,问:“你什么时候结婚的?”

“前年国庆节……你看不上咱,咱没等头,就寻了男人……”侯玉英虽然大方地说了句玩笑话,但脸已经通红了。少平的脸也红了。他还没有遇见一个女的当面说这种话。“你爱人干啥着哩?”他问。

侯玉英扭过头朝那个白布帐下指了指。

少平看见,一位头发留得很长的青年,正在殷勤地为顾客拿东西,找钱。

“他也是个待业青年!去年,我爸为我们办了个营业执照,我们就干上了这营生……生意还不错……哎,下午到我家里去吃一顿饭!两年多没见你,还以为你死了!我么……一直还忘不了你……”侯玉英竟然羞得低下了头。

少平已经很不自在了——跛女子站在大街上说这种话!他只好客气地说:“我还要到中学去找我妹妹,以后我到城里再去你们家……你快忙你的,我走了……”少平慌忙给侯玉英打了招呼,就告辞走了。

他紧张地穿过街道,尽量使自己淹没在稠人广众之中。一直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时,他的心跳才恢复了正常频率。

和侯玉英这次意外的邂逅,使孙少平感慨万端。唉,时过境迁,他们这一茬人已经开始各自寻找自己的归宿。同学之中,有的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儿女,安安稳稳过起了光景日月。少年!少年!那是永远地逝去了……可是,你现在还不准备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至于你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你现在还难以断定……少平在中学见到妹妹后,很快就换了另一种心情。他高兴地看见,妹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身材高挑而挺拨,乌黑的头发剪得齐齐整整。少平心里骄傲地想,妹妹就是到黄原城,也是最漂亮的姑娘!

他给兰香带来了在黄原买的那身时新衣裳和两条天蓝色拉毛围巾——其中一条是送给金秀的。

兰香和金秀在学校大灶上给他买了白馍和两份甲菜。兄妹三个在她们的宿舍吃了下午饭。吃饭时,金秀不断询问她哥和她爸的情况。

第二天,兰香撵到汽车站送他。等车的时候,她忍不住哭了。

少平劝慰妹妹说:“别哭!我知道你为分家的事伤心。你不要怕,有二哥哩!你好好念书,有什么困难,就给我写信,寄到你金波哥那里,我保准能收到。你千万不敢影响学习,你快要考大学了!二哥这辈子恐怕再不能进大学门,但我特别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咱家里就看你争这口气了!”兰香把脸上的泪水揩掉,一边听少平说,一边给他点头。中午,少平上了公共汽车,直奔黄原城。

在黄原汽车站下车后,他身上只剩了五毛钱;他除过留够一张车票的费用,把所有的钱都分给了爸爸、姐姐和妹妹。

现在,他等于赤手空拳返回到这个严厉的城市。现在正是城里下晚班的时候,自行车如同洪水一般从他面前流过。

他又一次惆怅地立在候车室外面,思谋自己该怎么办。

他应该马上找到活干,否则五毛钱只能勉强在小摊上吃一顿饭。

当然,今晚上他也可以到金波或者阳沟曹书记那里凑合一下。但明天呢?后天呢?不行!先得有个立脚之地,有饭吃,能赚点钱,然后才可以考虑其它事。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已经开始自觉地向东关大桥头移动了。

当他混入大桥头的“劳力市场”时,太阳就快要坠入麻雀山的背后。一些失去信心的揽工汉已经开始退出这个地方。

少平焦灼地立在砖墙边,绝望之中带着一丝侥幸,等待看有没有包工头来“招工”。

他的愿望随着黄昏的降临而渐渐破灭了。

他突然想:他能不能再到他原来干活的工地上去碰碰运气呢?他知道那工程还没完,只是一般说,他中间辞工的空缺,很快就会有人补上的。

尽管毫无把握,少平还是过了黄原河大桥,向物资局的工地走去。

他拿着剩下的五毛钱所买的那盒用作交际的纸烟,在工地上转了几圈,才找到了工头。

由于他现在穿了一身新衣服,工头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把那盒纸烟大方地塞到工头的衣袋里,说:“我是孙少平。我又来了。现在我没活干,能不能再上你的工?”工头看来记起了这个干活不要命的小工。他想了想,说:“本来人手满了,但一个人嘛……你来吧!”

少平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他先到工地的灶上扒了两碗干米饭;然后就一路小跑着,到东关金波那里去取他的那卷破烂行李。

第二部 第二十一章

连绵不断的秋雨刷刷地下着,城市一直笼罩在阴冷的水雾之中。从节令上看,这大概是黄土高原本年度的最后一次雨水;过不久,天空就要飘飞起雪花。

这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南风赶着灰黑的云彩,潮水般向北方漫过来。雨时疏时密,但一直没有断。老天爷总是不尽人意,伏天要雨的时候,偏偏一滴雨也不落;现在不需要雨,雨倒下个没完没了!

大街小巷淙淙地流淌着污水;房屋上的灰尘和人行道上的泥垢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黄原河再一次变成了浑浊的泥汤。城外的山里峡谷之中,飘游着一团团蓝色的雾霭。秋雨造成了一种令人愁闷的气氛。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卖东西的乡下人披着破麻袋片,躲宿在屋檐下心灰意懒地等待买主。十字街的警察钻进岗楼里打盹去了,让汽车在街上自由行驶。从省城到黄原每周三次的班机还没有停飞,轰鸣着低掠过城市上空降落在东川水迹斑斑的跑道上。什么地方沉重的钢铁撞击声,在寂静的雨声中听起来格外刺耳。

少平干活的那个工地照例停止了施工——场地完全泡在了一片烂泥汤中。工匠们也照例倒在窑里开始没明没黑地睡觉。疲劳过度的人啊!一个个睡得伸胳膊蹬腿,不仅鼾声中捎带着舒服的呻吟,还把牙齿咬得格嘣嘣价响……少平躺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却没有一点睡意。他头枕着自己的两只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窑顶,一边听外面单调乏味的雨声,一边脑子里杂乱地想许多事。

前几天,他抽空去了一趟曹书记家,把户口落在了阳沟。

他在那里仅仅落下个空头户口而已。视土如金的阳沟不会给他土地,他实际上仍然是一棵无根草。现在他完全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曹书记的手上。他指望过一两年后,老曹最起码能给他争取一块安家的地盘。至于土地,他不敢奢望。

这样说来,他一生也许只能在黄原城里打短工了。这是一条十分不可靠的谋生之路。要是将来成了家,用这种方式能养活得了老婆孩子吗?

但是,以后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还很遥远。无论如何,他已经成了一名黄原人。这本身就具有非凡的意义。他想象,他那些前辈祖宗中,大概还没有离开过故土。现在,他有魄力跑出来寻找生活的“新大陆”,此举即是包含巨大的风险,也是值得的。

直到这个时候,孙少平还不知道曹书记两口子为他落户口的真实用意。我们可以猜想,如果他知道他们是要他做上门女婿,那他会非常乐意接受这个现实的。把爱情放在一边不说,他眼下起码就不会有这么多熬煎了,反正到时一切生活方面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但他同样不知道,曹书记两口子目前还不想把事情挑明。一来他们要进一步“考察”一下他;二来菊英还在上学,年龄也小。对曹书记来说,这是他的一步“远棋”——还得走一段再说!

现在,少平躺在这个汗气熏人的窑洞里,在鼾声雨声的交响曲中,谋算着自己下一步的生计。他想,他一定不敢误工,要千方百计找到活干。他要赚钱给家里的老人。还要供妹妹上学——现在分了家,他就是一家之主,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他已经在工地上留心学习匠工的技能,想尽快改变当小工的处境。如果他成了匠工,一天的工钱就能提高一倍;这样,除过顾救家庭,自己也能积赞一点。两三年后,要是能在阳沟找个地盘,他就可以先箍两孔窑洞——那时才意味着他真正在黄原扎下了根。

这一切也许并不是梦想。他年轻力壮,只要心里攒上劲,这个目标是可以实现的。当然,这还是一个最基本的打算哩!

他甚至想某一天,他也会成为一名包工头,嘴里叼着黑棒卷烟,到东关大桥头去挑选工匠……嘿嘿,他就是成了包工头,为什么一定要嘴里叼根黑棒卷烟呢?不,他不会象现在这些工头一样,神气活现地把自己搞得象电影里的保长一般;他要和他雇用的工匠建立一种平等的朋友关系,尤其是要对那些上过学而出来谋生的青年给予特别的关照……孙少平躺在自己的铺盖卷上,不断地这样胡思乱想。反正这下雨天也没有什么事,总不能没完没了地看书;再说,他手头的两本书已经看完,现在也懒得到图书馆去借。

吃过饭以后,天突然出现了一会短暂的明亮,雨也下得小了一些。工匠们碗一撂。回来又倒下睡了。

少平感到很烦闷,不愿意再躺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做那些浪漫的遐想。趁雨下得不大,他想到街上转转,看能不能看场电影,好消磨一段时光。

天气已经很冷了。他把那身深红色的绒衣穿在身上,外面仍套着那身做活的破衣裳,就赤手空拳出了门,来到大街上。他也没伞。就在屋檐下躲躲闪闪地走着;好在雨不大,星星点点的,不会把衣服淋个透湿。现在穿绒衣似乎太早,走一段路以后,身上便感到热烘烘的。他感到有点不自在——外衣的两个肩膀破烂不堪,里面的红绒衣暴露出来,特别扎眼。从这身新旧悬殊、不伦不类的衣服上,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地道的乡巴佬。

但少平放心的是,这里没有多少熟人。街上谁有兴趣注意这身有碍观瞻的穿戴呢?

他便尽量把那种别扭抛开,自由自在地在黄原街上逛荡。雨中的街道难得清静;稀稀落落的行人,脸都被雨伞遮挡着。

所有的商店都照常开门营业,但没有多少人光顾。少平不知不觉遛达到了南关,这里离地委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本城最大的影剧院,他很想去碰碰运气,看现在放不放电影。

他远远地看见,影剧院前面的街道上,拥挤着许多人。估计有电影!但不知是否能赶上场?

他加快脚步走到影剧院门口,迅速瞥了一眼大红油漆木牌,见上面写着《王子复仇记》。他高兴极了!这是根据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改编的电影,据上次金波说,为哈姆雷特配音的是孙道临,相当激动人心。

少平一看时间,知道还能赶上这一场,便慌忙挤到售票处。

他失望极了——这一场票已售完。

他于是垂头丧气退回到拥挤的人群里,看能不能钓个“鱼”。

他正在人群瞎挤,突然愣住了。他看见田晓霞穿件米色风雨衣,两手斜插在衣袋里,正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着看他。他僵立在原地,脸顿时象火一般烫热。

她走过来,仍然微笑着,伸出手,说:“我以为这是在做梦。”

“是……我也这样认为……”他握了握她的手。一阵难言的沉默。

“你现在是去看电影呢?还是到我家里去呢?”她掏出一张电影票递到他面前。

“不,你去看吧……我……”他的脸仍然象火烧一般。“我已经看过一次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建议你也别去看了,咱们到我家里去吧!”晓霞似乎故意表现出一种矜持的态度,但显然很难掩饰她的激动。

少平看见,晓霞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学生的派头了,个码似乎也比中学高了许多。一头黑发散乱地披在肩头,上面沾着碎银屑似的水珠。合身的风雨衣用一根带子束着腰,脚上是一双棕色旅游鞋。

但是,站在这个人的面前,不知为什么,少平并不为自己的一身破衣服而感到害躁。相反,他觉得穿这身衣服见她正“合适”。

“何去何从?”她笑着把手中的票晃了晃。

“我当然放弃了‘复仇’!”少平脸上的燥热渐渐消退了。

晓霞嘿嘿一笑,她很快把那张票向旁边“钓鱼”的人处理掉,便引着孙少平向地委走去。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晓霞一边走,一边问他。少平无言以对。

他听见“蓬”一声,心一惊。扭头一看,晓霞手中撑开了一把湖蓝色的自动伞。

她向他挨近了一些,把雨伞遮在两个人的头上。他顿时感到自己沉浸在一片迷朦的湖蓝色的梦幻之中……近两年了,他没有见晓霞的面,他原来想,一年前他没有答理她最后的那封信,他们的联系也就随之永远地断绝了。她将会变成自己记忆里的一个人,而在现实中他们再不可能见面。是呀,人家是大学生,他是一个乡巴佬。相差如同天上人间……可是,现在却猛然和她相遇在了这秋雨绵绵的黄原街头……

“你怎不回答我的问话呢?”她在雨伞下转过脸,瞅着他。“一切都很明白……”他说。

“是因为我上了大学,你仍然是个农民吧?看来,你还是世俗的!”晓霞不客气地说。

少平心里不同意老同学对他的评价。其实,他在灵魂深处并没有低看自己。她显然不了解他这两年的变化。他之所以不愿和她再联系。的确是因为两个人在生活中的处境差异太大。但这并不是说,他认为所走的道路就比上大学低贱。是的,他是在社会的最低层挣扎,为了几个钱而受尽折磨;但他已不仅仅将此看作是谋生活命——职业的高贵与低贱,不能说明一个人生活的价值。恰恰相反,他现在倒很“热爱”自己的苦难。通过一段血火般的洗礼,他相信,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而酿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轻而易举拿来的更有滋味——他自嘲地把自己的这种认识叫做“关于苦难的学说”……晓霞把他引进了地委大门。看门房的老头在玻璃后面满脸堆笑向晓霞点了点头,他们就径直穿过一个大院,又通过一道小门,来到一个安静的小院落。

晓霞对他说:“这是常委院。”她又指了指旁边一座四层楼,“那是地委家属楼,我们在一单元二楼左手……这样吧,咱们不回家了,在我爸的办公室里好拉话。我爸昨天去了原东县,还没回来……”

常委院是一排做工精细的大石窑洞,三面围墙,有个小门通向家属楼。院子里有几座小花坛,其间的花朵大都已凋谢,竟奇迹般留了一朵红艳艳的玫瑰。墙边的几棵梧桐树下,积了厚厚一层黄叶。

晓霞收了雨伞,从身上掏出钥匙,打开了中间一孔窑洞的门。她揭起门帘,把少平让进去。

窑洞面积很大,两孔套在一起;刚进门的这孔显然是办公室,从墙中间的一个小过洞里穿过去,便是书房兼卧室了。她引着他进了里间。

他拘谨地坐在沙发里,环视着这个非凡的地方。晓霞忙着为他倒茶、削苹果。

少平在对面墙上的穿衣镜里,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烂衣服头发乱得象一团沙蓬,坐在这舒适的全包沙发里,实在有点滑稽。如果不是晓霞在,进来个生人看见他这副样,会以为是个图谋不轨的歹徒呢!

晓霞把一颗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里,然后也坐在旁边的沙发里,开始询问他这两年的情况。

少平这才一边吃苹果,一边打开了话匣子,如实地向晓霞叙说他的经历和目前的状况。

在少平说话的时候,晓霞瞪着一双美丽而惊讶的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

少平说完后,晓霞象木雕一般呆坐在沙发里,不再发问,也不再说话。

少平也沉默了一会。然后他信任地对她说:“你不要对任何熟人或咱们的同学说起我的情况。我知道你能理解我,我才对你说了实情。不愿意我目前的真实情况让别人知道。要是传回原西,我父母一定会着急的。我希望在老人的想象中,我在黄原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咱们同学之中,除过金波,谁也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也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不是因为虚荣,而是不愿遭受虚荣者的嘲笑;我想默默地、宁静地走自己的路……

“你得向我保证这一点!”少平强调说。

晓霞象是从梦中惊醒,随口说:“这你放心!”她站起来,“先不说了,让我去买饭!咱们就不回我家里吃了,我知道你在我家里吃饭不自在。我到大灶上去买……”

晓霞从框子里拿出碗筷,又在桌子抽屉里抓了一把饭票,就很快出去了。

一刻钟以后,她端回一磁盆炒菜;菜上面摞了一堆馒头。她拿出个小碗,给自己拨了一点菜,又拿了一个馒头,说:“剩下都是你的!”

少平估量了一下,说:“我大概可以消灭,不过,你不要笑话!”他说着就端起了盆子,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晓霞笑了。她坐在他旁边,把自己碗里的肉又挑回到他的磁盆里。不知为什么,她这举动使他想起了润叶姐——那种黄土高原姑娘们所具有的温暖的亲切感……天色暗下来了。

晓霞拉亮电灯,把自己的碗放在一边,站着看了他近一分钟,突然问:“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少平抬起头,说:“你如果认为什么书好,再象以前一样,及时推荐让我看。”

“其它呢?”

“不需要了。”

“那我怎样把书交给你?”

少平想了一下,说:“我半个月来找你一次,行吗?”“当然行!”

“什么时候来比较合适?”

晓霞也想了一下,说:“白天你都要干活,那么,就星期六晚上吧。就在这里。我爸一般星期六晚上都不在办公室……”

少平接着就告辞了。晓霞也不挽留,起身把他一直送到地委机关的大门口。

分手时,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但是,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我会找你的!”他主动和她握了手,就转身向街道上走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西边远远的天空露出了一片乌蓝。

好,天一晴,明天就可以出工了!

(未完待续)

(《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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