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九章

列车象拉犁前的黄牛那般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又颤栗了一下,然后发出几声惊人的长鸣,就悠悠地滑出车站,喷吐着白雾向南驶去。

车轮撞击铁轨的铿锵声迅速地急骤起来。

在动人心魄的隆隆声中,两边那些苍老的破房旧屋跳舞一般飞快地旋转着退向后边。

铜城顷刻间消失了。

接二连三穿过几条幽深的隧道后不久,博大辽阔的中部平原便展现在眼前。

短短的时间里,就象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从车窗望去,平原上麦田里复种的玉米已经严严实实遮罩了大地,在夏日眩目的阳光下象漫无边际的绿色海洋。遥远的地平线那边,逶迤的南岭在蓝色的雾霭中时隐时现。纵横于广大平原上的河流,如同细细的银链盘绕在墨绿色的丝绒中。列车象惊马一般奔驰在平坦的原野上。

车箱两边的窗口,不断飘飞出纸屑、食品袋、空汽车水瓶和废啤酒罐。

车箱内,头顶的电风扇嗡嗡地作着三百六十度旋转,把凉风均匀地送到各个座位。男女旅客都光膀子裸腿,吃着、喝着、赏心悦目地了望着盛夏丰茂碧绿的田野。

孙少平坐在紧靠窗口的座位上,眼睛里闪着新奇和激动的神色。他是第一次坐这么舒适的火车——在此之前,他只是坐过大牙湾到铜城运煤车的闷罐;相比之下,那和坐下井的罐笼没什么差别。

他也是第一次去省城。

如此说来,他的新奇和激动就不难理解了。如果你出身于山区农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到平原,并且第一次去大城市,你就会和此刻的孙少平抱有同样的心情。

少平是代表大牙湾煤矿来铜天矿务局参加完乒乓球比赛后,临时决定作这样一次远行的。他得了一个全局男子单打第二名,并且和另外一个人合作,取得了男子双打第一名的好成绩。他左手横握拍的近台快攻,给所有参赛的选手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据说,大牙湾煤矿已经广播了他的成绩——一个也许并不重要的事,使他成了他们矿的“著名人物”。在煤矿这样的地方,你有点什么特长,很快就能显示出来。乒乓球比赛结束后,照例有几天休假。对一个矿工来说,这也是很难得的:不下井,照拿工资奖金。

孙少平突然想,他为何不利用这几天假日去省城看看兰香呢?再说他自己也从没到过这个一直在梦想中的大城市。此外,他近期来心情很压抑,想走远点散散心。当然,在内心深处,他也想见见晓霞的面。自从接到晓霞那封令他伤心和痛苦的信后,他一直没有给她回信。个人感情上的折磨和师傅的死使他在这一段时间里心火缭乱,度日如年。无论如何,他要见见她——哪怕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如果命运决定他必须和她分手,那么最好及早地结束这一切……现在,他坐在这车窗口,心情倒很愉快。飞驰的列车和隆隆的声响使他心潮涌动。他自豪地想,正是他们挖出的煤变为熊熊的炉火,才让这庞然大物奔腾不息地驶向远方。他白汗衫的胸前印着“大牙湾煤矿”几个红字——这是乒乓球比赛前矿上发给他的。此刻,他为自己是个煤矿工人而感到骄傲。他竟抱着一种优越感环视车箱内的旅客,象个悲剧诗人一样在心里问他们:你们是否想到这列车因什么才滚滚前行呢?

“看看你的车票!”

他突然听见一个操河南腔的女高音在旁边喊着说。他扭过头,见一位女列车员立在他面前,显然是对他说话。他赶忙从衣袋里摸出车票递给她。

女列车员把那个硬纸片翻过正过看了几遍,才又给了他,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少平原来以为她是查所有人的车票,想不到她只是查他一个人的,他忍不住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把头向车窗那边扭去。

车窗外,绿色在飞一般旋转。前方一声汽笛长鸣,一团白雾贴着车箱扑面而来,给他脸上蒙了一层冰凉的水气。

是的,他刚才还为胸前的那几个红字而骄傲,但正是这几个字说明了他那低贱的身份。在列车员的眼里,不买票混车坐的大概只能是煤矿工人。

去它妈的!他索性就象一个真正的煤矿工人那样,肆无忌惮地表演了一个小小的“国技”——把一口痰象子弹一般吐出窗外,使对面那位染红指甲的女士厌恶地把头一拧,给了他一个愤怒的后脑勺!

他微微一笑,心理上产生了一个阿Q式的平衡。

下午两点左右,列车驶进了省城车站。孙少平被汹涌的人流夹带着推出了检票口。

他在万头攒动的车站广场,呆立了好长时间。

天呀,这就是大城市?

孙少平置身于此间,感到自己象一片飘落的树叶一般渺小和无所适从。他难以想象,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下去?

他怀着一种被巨浪所吞没的感觉,恍惚地走出拥挤的车站广场,寻找去北方工大的公共汽车站——兰香早在信中告诉了他,出火车站后,坐二十三路公共车可以直达他们学校的大门外。

他向行人打问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二十三路公共车的站牌。好在这是起点站,他上车后,还占了个座位。一路上,他脸贴着车窗玻璃,贫婪地看着街道上的景致。他几乎什么具体东西也没看见,只觉得缤纷的色彩象洪水般从眼前流过。

将近四十分钟后,他下了车。他立刻就看见了北方工业大学的校牌。

他的心踏实下来了。

少平事先并没给兰香写信说他要来,因此妹妹见到他既惊讶又兴奋。

她立刻跑着到学校招待所为他订了个床铺,然后引着他来学生食堂吃饭。兄妹俩高兴得几乎还没顾上说什么。

兰香买好饭菜,他们刚坐在一个小桌前,便有一个男生过来和妹妹打招呼。

兰香给她的同学介绍说:“这是我二哥!”

“我叫吴仲平。”这年轻人很热情地握住了少平的手。“我们是一个班的。”兰香在旁边补充说。

“我再去买几个菜,你能喝酒吗?”吴仲平问他。少平对他点点头。

不一会,吴仲平就端来几大盘菜,又提了两瓶青岛啤酒,三个人便坐在一起吃起来。

少平大为惊讶的是,他没想到妹妹已经出息得这么大方,竟然和一个男同学亲密到如此程度了!

这就是他那吊着泪珠、提着小筐筐拾柴禾的妹妹吗?他似乎都不认识她了。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眼窝有点发热。他为妹妹的成长感到欣慰。她也许是家族中的第一个真正脱离黄土壤的人。妹妹的这种变化,正是他老早就对她所希望的。在这一刹那间,他自己的一切不幸都退远了。为了有这样值得骄傲的妹妹,他也应该满怀热情地去生活……第二天上午,兴高采烈的妹妹陪他去上街。在此之前,她已引他转游了他们美丽如画的校园。

行走在大城市五光十色的街道上,少平倒不象初来乍到时那般缩手缩脚。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很快便知道这个世界大约是怎么一回事。唯一使他感到别扭的是,行人用那种误解的目光把他和妹妹看成了情侣。

兰香大方而亲切地挽着他的胳膊,不时给他指点街道上的情景。她穿一件天蓝色裙子和白短袖衫,稍稍烫过的黑发刚漫过脖项,朴素中漾溢着青春的光彩。

走到一个叫骡马市的地方,少平坚持要带妹妹去看一看衣服。

这是一个个体户出售成衣的大市场,街道两旁花花绿绿摆得一眼望不到头。衣服大都是广州上海一带进来的。还有一些香港和外国的冒牌货,价钱稍贵一些,但式样相当时髦。

兰香说她夏衣足够,少平就给她买了两条牛仔裤和一件高雅的春秋衫。

妹妹红着脸说:“我还没穿过牛仔裤……”

“你穿牛仔裤肯定好看!不过,假期回双水村,可不要把这裤子穿回去。村里人不用说,就冲咱们家里人也看不惯!”少平笑着对妹妹说。

这天下午,妹妹安排他们到市中心的流花公园去划船。在此这前,她的男朋友吴仲平已经提前到公园租船去了。兰香还给金秀打了电话,约好在公园湖边的游船售票处碰面。

妹妹领他到公园后,吴仲平已经租好了船,并且买了一堆饮料。不一会,金秀也来了。

少平高兴的是,他的老同学顾养民和金秀一块相跟前来了。他们紧紧握手,抢着询问各自的情况,情绪相当激动,他们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又见面了。

不一会,五个人就荡起小船,驶向碧波涟涟的湖心。

孙少平知道,此刻和他同游的其他四个人,平时也许很少涉足这种公共娱乐场所——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今天,他们之所以安排这样一个活动,纯粹是为了他。是的,大城市人接待小地方来的亲友,必定要安排他去看看动物园,到公园里划划船。

哦,这也很好。他的确大开眼界,尤其是轻松地置身于这样优美的环境,又是和自己亲密的人在一块,这使他非常愉快。

阳光灿烂,湖水碧澄;岸柳婀娜,花朵绚丽;清凉的风象羽绒般轻柔地抚摸着人的脸庞。金秀兴致勃勃地喊叫说:“咱们一块唱个歌吧!”

“新歌还是老歌?”吴仲平说。

“应该说现在的歌还是过去的歌。”兰香笑着纠正她的朋友。

“好好,你说得对。过去的歌我就会唱个《让我们荡起双桨》。”

“那正合适。”顾养民说。

于是,由金秀尖利的高音起头,众人就随她一齐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
漂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欢乐的歌声随着小船在碧绿的湖水中流泄。兰香、金秀、顾养民、吴仲平,都象孩子一般沉醉在歌声中,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可是,孙少平的眼睛却潮湿起来。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远方地层深处的一片。黑暗中,煤溜子在转动,钢梁铁柱在地压下弯曲颤抖,淌着汗水的光膀子在晃动……晃动……小船停泊在岸边码头。

孙少平从恍惚中醒过来,跟随这些快乐的人走进了公园餐厅。热情的吴仲平即刻就备办好了酒菜。

孙少平强迫自己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是的,煤矿和这里虽有天壤之别,但都是生活,生活就是如此,难道自己吃苦,就妒嫉别人的幸福?不,他在黄原揽工时,就不止一次思考过类似的问题。结论依然应该是:幸福,或者说生存的价值,并不在于我们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在无数艰难困苦之中,又何尝不包含人生的幸福?他为妹妹们的生活高兴,也为他自己的生活而感到骄傲。说实话,要是他现在抛开煤矿马上到一种舒适的环境来生活,他也许反倒会受不了……第二天上午,妹妹要去上课。少平说他自己一个人再到街上逛逛——他不好意思对妹妹说他想去找晓霞。聪敏的兰香却猜到了他的心思。她对他说:“你应该去看看晓霞姐,她上次来我这时,还送给我一条裙子和五十元钱,说是你让她捎来的。其实我明白,这钱是她给我的……”

少平呆住了。晓霞在信中可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一刹那间,说不清楚是幸福还是痛苦,使他感到心头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

“这是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妹妹说着把一张小纸片递到他手里。

他把这纸片装进衣袋。其实,晓霞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都知道。

在兰香上课前半小时,少平还没动身上街的时候,兄妹俩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姐夫王满银突然闯到这里来了。

这个逛鬼的出现,着实使他们吃了一惊。一年四季,这个人的踪迹家里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逛到这里来了?“哈呀,早听说兰香考上了大学!喜事呀!我也忙得顾不上来看看!”王满银满脸黑汗,撩起衫襟子往脸上扇风。那件几乎是透明的尼龙背心脏得象小孩的尿布。

“你吃饭了没?”兰香问他。不论怎样,这个人歪好还算是个姐夫,又是上门来看她的,总不能劈头把他臭骂一通。“吃得饱饱的!”王满银在肚子上拍了拍,“我就是来看看你!哈呀,你真不简单!咱们的光荣嘛……我马上就得走,晚上还要坐火车到兰州去贩点白兰瓜。我以后再来……听说你到了铜城煤矿?”王满银有点怯火地扭头问少平。正是因为少平在这里,他才准备马上离开。他知道两个小舅子都不是好东西,他们都敢打他哩!

少平没有搭理他。真的,要不是在妹妹的宿舍里,他早就对这个混蛋姐夫不客气了——他把姐姐和两个外甥害得好苦!

这王满银却又从衣袋里摸出一片生意人用的简易计算器,对小姨子说:“把这东西给你留下!你用得着!这东西加减乘除又快又灵……你看!”他用手指头指着计算器,嘴里念叨着,“一加一,等于……你看,这不是,二!”兰香哭笑不得地说:“你快拿走,我们不用这!”“噢……”王满银只好把那玩艺儿收起来,喝了几口兰香为他泡的茶水,就悻悻地走了。兰香正好也要去上课,就和这个二流子姐夫一同出了宿舍。

他们走后一会,少平才离开学校,到市内去找田晓霞。

当他从解放大道的繁华闹市处走到省报大门口时,却犹豫地徘徊起来。

从报社门口望过去,是一条绿树婆娑的林荫大道。一座赭红色的小楼掩映在绿色深处。那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他不知道,当他涉足于那地方的时候,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周围的市声退远了,耳朵里象有只蚊子在嗡嗡吟唱。他感到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眼前流转着似是而非的物体和混杂难辨的颜色。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报社门房。

“找谁?”一位老头问。

“田晓霞。”他说。

“噢……是工业组的。让我给她打个电话,你先登记一下!”

少平还没登记完,那老头便放下话筒,对他说:“田晓霞不在!出差去了!”

孙少平放下笔,怔住了。

不知为什么,他在遗撼之中也有一种解脱似的松宽。他旋即走出报社大门,来到街上。

现在,他迈着煤矿工人那种松松垮垮的步子,在一个儿童服装店,为明明买了一支玩具卡宾枪和一身草绿色小军衣——上面还有领章哩!

接着,他又串游到一个杂货铺,买了一个炒菜的铁锅。惠英嫂家里的炒菜锅是铝制的,他知道用铁锅炒菜才符合科学要求——这常识是他从最近一期《读者文摘》上看到的……孙少平第二天就离开省城,搭火车回到了大牙湾煤矿。

第三部 第二十章

就象大晴天冷不丁下起了冰雹——孙少安的砖窑砸了!所有千辛万苦烧制的成品砖,出窑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布满了裂痕,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

问题全部出在那个用高工资新雇来的河南人身上。这个卖瓦盆的家伙实际上根本不懂烧砖技术,而忙乱的少安却把掌握烧砖的火候的关键性环节全托咐给他来掌握,结果导致了这场大灾难。

灾难是毁灭性的。粗略地计算一下,损失在五六千元以上。这几乎等于宣布他破产了!旁的不说,村中几十人在他这里辛苦了近一个月,他却连一分钱的工资也给大家开不出;而他自己还在银行贷一万元巨款,每月利息近百元……绝望的人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吹牛皮的河南人痛打了一顿。河南人除过受了点皮肉之苦,屁也没损失——他带着预支的一个月高薪落荒而逃了。

一天之内,所有帮孙少安干活的本村人,都咒骂着别人也咒骂着自己,灰心丧气地各回了各家。一些人走时还留下话:你孙少安小子无论如何得给我们开工资,要不,马上种麦子,我们拿什么买化肥呢?

现在,红火热闹的砖场顷神间就象散了的戏场。人走空了只留下遍地狼藉。我们记得,不久前开张的时候,这时曾有过什么样的风光!

此刻,在这个一夜间败落下来的场所,少安夫妇相对而泣。他们就象遗弃在战场上的败将,为无可挽回的惨局而悲鸣。

孙少安的灾难马上在双水村掀起大喧哗。人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纷纷奔走传告这消息。叹喟者有之,同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敲怪话撇凉腔者有之。听说田福堂激动得病情都加重了,一天吐一碗黑痰。神汉刘玉升传播说,他某个夜晚在西南方向看见空中闪过一道不祥的红光,知道孙少安小子要倒霉呀……夜幕降临的时候,少安和秀莲仍然没有回去。他们坐在一堆烧坏的砖头上,脸上糊着泪痕,默默无语地看着东拉河对面那轮初升的明月。

他们一时无法从这灾难性的打击中反应过来;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命运会发生如此戏剧性的转折。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任何一点精神准备啊!

少安用哆嗦的双手勉强卷起一支旱烟棒。满脸泪迹斑斑的秀莲凑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过火柴,为他点着了烟,亲爱的人伏在他膝头,又一次失声地哭起来。

少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象哄孩子一样亲切地抚摸着妻子满是灰土的头发。

他无法安慰她。

秀莲哭了一会,却反过来安慰他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不敢太熬煎。急出个病,咱更没活路了!”“怎么办……”少安脸痛苦地抽搐着,不知是问秀莲,还是在问自己。

“咱难道不能重起炉灶?”秀莲在月光下瞪着那双大眼睛问丈夫。

少安仰起头,象神经病人那样,对着灿烂的星空怪笑了几声。

“重起炉灶?”他痛不欲生地看着妻子,“钱呢?你算算,连贷款和村里人的工资,咱已经有一万大几的帐债。如今两手空空,拿什么买煤?拿什么付运输费?拿什么雇人?咱两个能侍候了这台机器?更可怕的是,烧砖窑倒闭了,月月还得扛一百来块的贷款利息。另外,我们拿什么给做过工的村里人开工资?眼下这是最当紧的!村里人实际上是等米下锅哩……”

“能不能再去贷款?”

“天啊!我已经没这个胆量了。”少安叫道。“再说,咱已经贷下这么多,现在又破了产,公家怎么可能向一个毫无偿还能力的人再贷款呢?”

“那咱只能卖机器了?”

“不!”少安对妻子喊叫说,“就是卖了机器,连公家的贷款都还不利索,更不要说给村里人开工资了。咱们将来能不能翻身,还得指靠这台机器哩!要是卖掉,咱这辈子再也没能力买了。公家的贷款咱可以赖着,月月扛利息就是了。现在最主要的是,怎样才能给村里干过活的人开工资……”没有任何办法。

两个人沉默地陷入到痛苦的深渊之中,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睡眠,一筹莫展地坐在这一堆破砖头上,不知该怎么办。

夜很深了。金家湾那边最后几点灯光也已熄灭。月亮静静地照耀着寂静中昏睡的大地。东拉河闪着银白的波光,朗朗喧响着在沟道里流淌。晚风凉意十足,带着秋天将至的讯息,从大川道里遒劲地吹过来,夹带着早熟的庄稼所特有的诱人芳香……

炎热的夏天即将结束。

孙少安砖场的熊熊炉火也随之熄灭了。

对于一个平凡的农民来说,要在大时代的变革浪潮中奋然跃起,那是极其不容易的。而跌落下来又常常就在朝夕之间。象孙少安这样一些后来被光荣地奉为“农民企业家”的人,在他们事业的初创阶段却是非常脆弱的。一个偶然的因素,就可能使他们处于垮台的境地;而那种使他们破产的“偶然性”却是惯常的现象。因为中国和他们个人都是在一条铺满荆棘的新路上摸索着前行。碰个鼻青眼肿几乎不可避免。这就是人们面对的现实。

而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在这条路上跌倒后,爬起来继续走下去?

当然,我们毫不怀疑整个社会将奋然前行!

但是,这个倒在泥泞中的名字叫孙少安的人,此刻却爬不起来了。他个人的力量无法使自己从这场突发的灾难中恢复过来。

此刻,他颓丧地坐在这一堆破砖头上,象一只被风暴打断翅膀的小鸟,在夜风中索索地颤抖着。无论他多么坚强,他终归是双水村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有什么能力抗击命运如此冷酷的打击呢?

当然,我们记得,这位性格非凡的青年,在过去一次次的灾难中都没有倒下过,而是鼓起勇气重新为创立家业苦斗不已。但那时他一贫如洗,尽管精神痛苦却也没有什么大负担。现在,他一下子背了这么多帐债,简直压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孙少安和妻子在他们倒闭了的砖场,痛不欲生地坐到了深夜。

他们突然看见,父亲佝偻着高大的身躯,背抄着手在月亮照得白花花的公路上走出来,转到前面土坡的小路上,一直走到了他们面前。

父亲沉默地立着,叭叭地抽着旱烟。火光在烟锅里一明一灭。“回去吧,你妈把饭做好了……”他开口对他们说。

泪水再一次从少安眼里涌出来,在他憔悴不堪的脸颊上淌着。这样的时候,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不会抛弃他!他知道,父母亲现在也为他的灾难而急碎了心,想想分家以后,他实际上没有给老人多少关照;而眼下自己又栽倒在地不能爬起来,让老人跟着担惊受怕……秀莲也站起来,劝少安回家去。

于是,夫妻俩垂头丧气地跟着父亲,离开了烧砖场。

月光皎洁,大地如银似水。夜色是这样美好,人心却如此灰暗!

母亲在他们新居的锅灶上,已经做好了鸡蛋面条,颤巍巍地把冒着热气的饭食端到炕上。少安和秀莲都无心下咽,一人只挑着吃了几根面条。

母亲用围裙揩拭着眼泪,对他们说:“不管怎样,要吃饭哩……”

孙玉厚老汉蹲在脚地上,低倾着头,一直在抽烟。他握烟锅的手在微微地抖着。一生所遭受的各种打击,早已使他对家庭面临的任何灾难都闻风丧胆,却想不到儿子如今又闯下这么一场大祸。太可怕了!一万大几的帐债,别说他和儿子了,就是虎子手上也还不清!

尽管这几年他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但一种宿命的观点一直主宰着孙玉厚老汉的精神世界。记得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就一再对他说过,孙家的祖坟里埋进了穷鬼,因此穷命是不可更改的。看来,还是他父亲说得对。米家镇那个死去的米阴阳,却胡扯说他们宅第的风水是双水村最好的。好个屁!看,这好风水如今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灾祸!

其实,在少安决定要把砖场往大闹腾的时候,他老汉心里就直打小鼓。儿子的刚愎自用使他当时没勇气阻挡他实现那个宏图大业;而他愚笨的老古板脑筋,又怎么可能替他明察其间暗藏的危险呢?

他只是没去参加儿子那个红火翻天的“点火仪式”。对他来说,生活中出现不幸,那倒是惯常而自然的事,一旦过分地红火而幸运,他倒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担忧。现在,他的恐惧和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

重温当年父亲的“教诲”,孙玉厚老汉再一次确信:孙家的不幸是命里注定。我的儿子!有吃有穿就满不错了,你为什么要喧天吼地大闹世事呢?看看,人能胜了命吗?你呀!你呀!你想给村里人办好事,众人把你抬哄成他们的救星;可是,现在,他们都成了你的债主!你瞧,还是人家田福堂和金俊山谋划大。人家都谋自己的光景,谁管两旁世人的事?你既不在党里,又不是领导,你为什么要给村里众人谋利?如今,人家除过登门讨债,谁再会看见你的死活……孙玉厚老汉不时把清鼻涕用手揩在鞋帮子上。他蹲在脚地忧心如焚地思前想后,被儿子的灾难打击得抬不起头来。

炕头上那盏豆粒似的灯光,静静地映照着两辈人四张愁苦的面孔。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屋外,月亮已经移到了田家圪崂的山背后,半个村子被深沉的黑暗所笼罩。远处,公鸡们正在激动地合唱今晚的第三支歌。

孙玉厚和老伴叹息着,默默无语地回了他们的住处;他们担心那边早已睡熟的老母亲和小孙子。

父母亲走后,少安和秀莲都没有脱衣服就倒在了他们的土炕上。这对患难夫妻忍不住紧紧搂抱在一起。他们浑身酸疼,好象走了好长时间的路。唉唉!在灾难面前,他们尤其感到了相互间的恩爱是多么宝贵。

明天,他们将怎么办?

少安抱着妻子,难受地絮叨说:“村里人的工钱,赶种麦前无论如何得给他们开一点。要不,咱还有什么脸活在双水村?众人是信任我,才投到了咱门下。如果他们去黄原打一个短工,也把种麦的化肥钱赚回来了……可是,咱拿什么给人家开工钱呀!”

秀莲沉默了一地,突然严肃地对丈夫说:“事到如今,我也想过了,只能让我回一次娘家,看能不能让姐夫先给咱们借一点钱。有林在村里办醋厂,多了拿不出来,一千来块估计还可以……”

少安听妻子这么说,便“腾”起坐起来。他感激地望着仰面而卧的秀莲,似乎在完全的绝望中获得了一点生机。他说:“有个一千多元,咱先给众人都开上点工资,这样他们就能凑合着把种麦子的化肥买回来……干脆,咱两个一块回你们家!”

“你不能走。咱歪好还有个烂摊场,需要照料。再说,马上要收秋,爸爸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懂事的秀莲劝丈夫。

少安想不到在这种时候,秀莲的头脑倒比他冷静。“那你什么时候动身?”他问妻子。

“还等什么时候哩!我天一明就准备挡车走。”

少安温柔地俯下身子,再一次紧紧抱住亲爱的人,在她那零乱得象沙蓬一样的头发上亲了又亲。

两口子一时无法入睡。他们索性爬起来,为秀莲收拾起了去山西的行囊。

为了不使虎子缠磨着撵秀莲,他们先不准备给父母那边打招呼;等秀莲走了,少安再没法编个谎话哄儿子。秀莲也不会在山西久留,无论能否向姐夫借到钱,她都会很快返回来的——她惦记着这个烂包了的家庭。

一打早,夫妻俩就出了门。

外面三分曙色,七分黑夜。

公路上已经有汽车开过。

太阳冒花时分,他们终于挡住了一辆去柳林的汽车。当少安看着妻子一个人坐车走了的时候,难受得抱住头在公路边上蹲了好长时间……几天之后,一些给他干过活的村民,结伴来到他家里,咄咄呐呐地诉说他们的苦情,希望他给他们开工资,在众人看来,少安即是破了产,他们这点钱总还是能开了的。当然,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也的确没有多少钱,可几十个人加在一起,就是一笔相当巨大的款项,孙少安除过卖掉制砖机,否则根本无力付这帐债。

他现在只能摆出一副可怜相,给众人宽心说,他妻子已经去丈人门上借钱,一旦借回来,一定先给众人解燃眉之急。大家慑于他过去的威望,只能叹息着等待他老婆从山西返回,其中也有几个人,已经对他不那么恭敬,嘴里开始说些讽言嘲语。少安无力逞强,只能忍受。任何时候,处在失败者的位置上,就得忍辱受屈。

是的,仅仅一夜之间,许多人就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孙少安了。实际证明,这个几年来喧天吼地的人物,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双水村大部分舆论认为,他小子要从这场灾难中翻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目前这种境况中,孙少安本人也承认了舆论对他做出的判断。唯一能安慰他的是,几天后,亲爱的妻子总算从山西娘家门上借回一千多块钱,使他能给村中干过活的人多少开些工资,暂时缓解了一个迫在眉尖的危机……

第三部 第二十一章

当秋日金色的阳光从田家圪崂那边漫过公路,漫过东拉河,斑斑驳驳照亮金家湾的那阵儿,就到了庄稼人吃早饭的时辰。在此之前,人们已经在山里干了好长时间活,肚子饿得贴到了后脊梁上。现在,他们迈开懒洋洋的步子,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早熟的秋田作物已经开始收割。禾场上,硷畔上,院子里,到处都堆起了干枯的豆蔓,金黄的玉米棒。地里的南瓜卸光了,用不了几天,就得动镰割縻子。红薯和土豆胀破了地皮。远山浮现出大块的斑黄。

在庙坪三角洲那里,黄绿相间的树叶间垂挂着红艳艳的枣子。早晨的阳光渐渐抹去灰淡的薄雾,草叶上滚动着白花花的露水珠。放学的孩子们唱着歌在哭咽河的小桥乱了队形,纷纷四散开奔回了家。炊烟从各家窑顶袅袅升起,象蓝色的绸带在晨光中飘曳……金俊武把一捆豆蔓扔在院子里,象往常那样坐到院子外的小石凳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神色点起了一锅旱烟。不多时分,他老婆李玉玲就麻利的把饭菜端到他面前的小石桌上。夫妻俩面对面坐下吃起来。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在原西上高中,一个在石圪节上初中,除过星期天,家里就他们两个人。金俊武四十八岁,额头和眼角有了很深的皱纹。不过,那对铜铃大眼依然光气逼人。

看得出来,他还是双水村的一条汉子。

这几年,俊武没去闹腾生意,一心都扑在了土地上,按他的精明,本来是块做买卖的材料。但金俊武有金俊武的想法。做买卖要资本,那就得去贷款。再说一个土包子农民,很难摸来行情(如今叫什么“信息”)。一旦赔了,就没个抓挖处。前不久孙少安砖场的倒塌就是明证。

在金俊武看来,土地上做文章最保险。就是有个天灾,赔进去的也只是自己的力气。当然,他现在不会再按老古板种地,他一直和石圪节农技站“挂钩”,照科学方法拨弄庄稼。因此同样大小的地块,他总能比别人多收近一倍的粮食。

金俊武眼下的光景,并不比村里其他能人们差。粮食大宗卖过之后,仍然是村中存粮最多的家户。现在,除过一孔住宿的窑洞,其它两孔窑全部塞满了粮食。就这样还盛不下,他不得不又在院子里搭起一个专门存放玉米的棚子。

金俊武和他老婆李玉玲一边吃饭,一边合计着准备雇用几个人帮助他们收秋。今年雨水充足,秋庄稼格外厚实,光他们两个无力收割完这么多的庄稼。他们种地也种的太贪心了!瞧,连硷畔边的一点零散地都种了荞麦。现在,这荞麦正在开花,他们饭桌周围象落了一层白粉粉的雪,勤劳的俊武从哭咽河沟道把家搬到这里的那年,就在院子内外栽了不少果树。桃三杏四,枣圪蹴五。如今,那些枣树的枝头开始缀上了红艳艳的大枣。他的玉玲和他一样精明而能干,四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就象三十出头的小媳妇那般俊俏,走起路来刮风似的轻快。无论是光景还是年龄,金俊武夫妇都处于他们的辉煌年代。

两口子正边吃饭边商量收秋的事,他们的邻居金光亮手里端个茶缸子,一路巴咂着嘴喝蜂蜜水,笑嘻嘻地走过来,坐在旁边的小石凳上。

金俊武夫妇赶忙敬让着叫前地主的大儿子吃饭。

但金光亮笑着摇摇头,说他吃过了。他抿了一口自己的蜂蜜水,香得张开嘴“哈”地一声,眯住眼陶醉地说:“好东西啊!再好的饭也比不上这蜂糖。怪不得丸药都用蜂糖做哩,十全大补嘛!过去咱们谁知道外国还有蜂?我这蜂是意大利的!听说光明是走后门才给我买了两箱……”每过几天,金光亮就情不自禁要到这个饭桌前来能一能他的“意大利”蜂。就目前而言,金光亮也许是全双水村最为得意的公民。地主成份的愁帽刚摘不久,二小子就当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紧接着,门外工作的大弟弟又给他捎回来两箱子“意大利”蜂。除过冬大,他一年三季动不动就到石圪节或米家镇卖蜂蜜。票子虽不是大把抓,也足让双水村大部分人家眼热。今年以来,他也不再出山劳动,整天和他的蜂为伍。山里的庄稼有他的大锤和三锤耕种。这人轻闲得三天两天就赶集上会,又喝的是蜂蜜水,光景日月绿格铮铮,他不能叫谁能哩?

金光亮这样得意洋洋地说话的时候,他的“意大利”蜂就在旁边金俊武家的养麦花上嗡嗡嘤嘤地采蜜。并且不时吟唱着从三个人之间穿过,象是进行飞行表演。

精人金俊武只好对浅薄的金光亮微笑着点头,表示对他和他的“意大利”蜂心怀敬意。但他老婆李玉玲却气得把脸迈向一边,给金光亮个后脑勺。

在李玉玲的想象中,金光亮的这些“毛老子”在她家的果树和荞麦花上采蜜,很可能把里面最好的养料都采光了,因此对这蜂充满了仇恨。而更使她气愤的是,老东西金光亮还常跑来能他的这群毛老子哩!

李玉玲曾几次给丈夫建议,在自家的果树上喷些“六六六”,把这该死的“意大利”蜂都毒死,让老地主的儿子再能!但金俊武坚决地阻挡了她这危险想法。俊武虽然个性强,可他从来不做这种短事。采就采去吧,能就能去吧,这金光亮几十年抬不起头,快六十岁的人了,也让他张狂上几天……金光亮这时又抿一口蜂蜜水,正准备继续夸耀他的意大利蜂,却突然象蜂在屁股上蛰了一下,一闪身站起来,慌乱地说:“看我这忘性!我得要挪一下蜂箱子哩!”他话音未落,便端着茶缸子急忙回家去了。

俊武和玉玲扭头一看,见光辉的媳妇马来花提着个大竹篮子,从坡底下走上来。

这夫妻俩忍不住笑起来。

马来花和她大哥金光亮是一对冤家,尽管她丈夫和光亮是亲兄弟,但来花一直和大哥不和,尤其是二哥金光明给大哥家捎回两箱子“外国蜂”后,来花不仅更敌视金光亮,连光明当教师的媳妇姚淑芳也不搭理了。她认为,有工作的老二两口子在偏爱老大一家而歧视他们。为此,急得姚淑芳给铜城的丈夫写了好几封信,数落他不该光给大哥家买那两箱该死的蜂——这蜂已经把弟兄三家的关系搅得一烂包!马来花是双水村有名的泼辣女人。她在金家湾这面说话,河对面田家圪崂的人也能听见。别人都是男人做生意,来花却让丈夫光辉安份守己劳动,她自己在村子公路边上卖起了茶饭,一天下来,收入也相当不错,村里的女人指教丈夫的时候,常常说:“你还算个男人?你连人家马来花的脚后跟都拾不上!”而男人们却又顶嘴说:“我有个马来花当老婆,也就能过好光景!”

马来花最出名的还是她那张嘴。嘻笑怒骂,威震全村。特别是金光亮,只要一听见她的声音,就象听见老虎的声音,常常吓得落荒而逃。马来花却专意把那些最难听的话往她大哥耳朵里送。

唉,狗不和鸡斗,男不和女斗,再说,又是自己的弟媳妇,金光亮挨了骂也只能装个没听见……这阵儿,来花上了硷畔,凑到俊武家的饭桌前,大声嚷嚷着说:“又给你们能他那群毛老子来了?什么时候,蜂糖总把他噎得不出气呀!”

俊武夫妻不吭声,只是个笑。

马来花坐在这饭桌前,扯开大嗓门指桑骂槐乱吼了一通,直到她丈夫金光辉来才把她硬拉回了家。光辉也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和她那张不饶人的辣子嘴,只能常常在大哥和老婆之间扮演一个尴尬角色。

具有戏剧性的是,当年被田福堂用革命行动从哭咽河赶到这里的两大户人家,而今的关系呈现出一种新的组合。俊武夫妻和大哥俊文一家人不和睦,而和隔墙的金光辉一家倒很亲密。相反,金光亮一家和金俊文一家却相处融洽。那边老二家光明在门外工作,媳妇姚淑芳本人是公派教师,不参与两个农民弟兄的矛盾,这边老三家的俊斌早已亡故,改嫁的王彩娥走了石圪节,虽然有个院落,但已经“黑门”;院子里蒿草一人高,门上的铁锁都生锈了。

生活使弟兄妯娌们发生龃龆,却分别和外人结成了友好联盟。

这四家的光景都很殷实,但发达的途径却各有不同。当然,富中之富,首推金俊文一家;我们已经知道,他们是靠金富的“三只手”发了大财……吃完饭,李玉玲把碗筷一收拾,就转回家去了。俊武点着一锅旱烟,有滋有味地抽着。这时候,他看见金俊山吆着他那头黑白大花奶牛从硷畔下面的小路上走过来。双水村的这位领导人自从新添了这头奶牛,似乎又年轻了好几岁,他现在既养奶羊又养奶牛,牛羊奶增加了大笔收入,同时也把自己喝的红光满面。

金俊山让他的宝贝奶牛独个儿回家去,自己径直从俊武家的土坡小路转上来。金俊武看出,俊山是找他来拉话的。他同时发现,俊山哥竟然用大红布给他的奶牛做了两个乳罩,便忍不住笑了,这金俊山真有意思!他把奶牛打扮成了个婆姨!

金俊山在小石凳上坐下后,俊武喊叫让玉玲端出一杯茶来。金俊山不抽烟,但有茶瘾。

俊山喝了一口茶水,对俊武说:“我前几天就想找你……”

“什么事?”俊武问。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学校的窑洞,那年炸山打坝后,就震坏了。如今,缝子越裂越大,娃娃们怕都怕得不敢进教室。听我金成说,他头天给裂缝上贴根纸条,第二天就又裂开了。看来,这窑洞十分危险,不敢再让娃娃们在里面上课。我给福堂说过几次,他说他不管……”

金俊山的话又自然勾起了金俊武对往事的回忆。

他一想起当年田福堂逼他们搬家的情景,就压抑不住满腔愤怒。他骂道:“田福堂龟子孙为了扬名,造下的孽太深了。你不要管!这是他屙下的,叫他自己去拾掇!”“唉,那人如今身体也垮了。再说,咱们总不能眼看着让村里的娃娃压死在窑洞里;出了事,可就不得了呀!”金俊山抱着现实主义态度说。

在我们的印象中,从过去到现在,金俊山在双水村似乎永远扮演一个收拾残局的角色。

“那你找我有什么办法?”金俊武的脸色仍然不好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把二队原来那两孔公窑腾出来,先让娃娃们搬进去凑合着上课。”金俊山说。

“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公物往哪里搁?”

“搁在原来的饲养室。”

看来这事金俊山早已谋划好了。俊武想了想,觉得俊山哥是好意。要不,学校窑真的塌了,出个人命事,也的确不是玩的。他于是就同意了金俊山的建议。

一两天后,在村民委员会主任金俊山的主持下,双水村小学从岌岌可危的原址搬到了金家湾二队的公窑里。这次学校的搬迁实际上是对田福堂和孙玉亭的一次公民声讨。世事再不同往年,如今人们破口大骂这两个“革命家”造下的罪孽。那时叱咤风云的福堂是打着为全村人谋福的旗号在哭咽河上炸山打坝的。现在,那个早已豁口的废坝和这个搬空的破学校,为田福堂的历史留下两座耻辱的纪念碑。金俊山和金俊武利用搬迁学校这一机会,巧妙地提高了他们在村民中的威望。不用说,田福堂在双水村的权势又下跌了一截。正当某些户族观念甚强的金姓人家借机抱着恶意的态度,嘲笑败落的田福堂和孙玉亭的时候,金家户族里却暴发了最不光彩的丑事——金富和他父母亲一齐被县公安局拘留了!

这是一个天刚麻麻亮的早晨,一辆警车突然停在村子的公路边上。车里跳下来一些身穿法衣、腰里别着手枪的人,他们迅速过了东拉河的列石,一直向金俊文家院子走去。

村中倒尿盆的女人们首先看到了这情景。消息立刻传到了家家户户。人们拖拉着鞋,一边穿衣服,一边往村中跑。当大伙跑到公路上的警车旁时,就见公安人员已经把金富和他爸他妈从家里拉出来了。一家三口人头垂到胸前,手上都戴着明晃晃的手铐。他们被押过东拉河,来到公路上的警车旁。警察把围观的村民豁开,将三个犯人塞进了警车。警车一声长嚎,车顶上旋转起红灯,便刮风一般扬着黄尘朝县城方向开走了……

警车一走,村民们才如梦初醒,纷纷议论起来,虽然抓的是别人,但这阵势把大伙都吓得脸色煞白。双水村大人娃娃几乎全聚集在了公路上。

人们在这个时候,才开始直言不讳地谈起了他们村的这窝窃贼。在此之前的几年里,金俊文一家为了堵村里人的口,不时分别给众人一点小恩小惠,使得大家只能在背后议论他们,而不好意思在公众场所扬他们的贼名。

有人立刻告诉公路上议论成一窝蜂的村民,现在,金俊文家除过二小子金强住的一孔窑洞。其它两孔窑里,还留几个民警在抄点他们的赃物哩!听说光票子就抄出来四五万块!啊啊,偷下那么多?

人们马上前呼后拥淌过东拉河,向金俊文家院子赶去,不多时分,那院里院外就挤下黑鸦鸦一大片人。

公安人员正把金俊文家里的布匹、衣服和其它东西,一件件造册登记,然后分门别类摞在炕上。

人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轮流挤到两孔窑的门口,探着脖子观看里面的景致。

所有看罢的人都纷纷议论说,比石圪节供销社的货物都丰富!

这一天,双水村的大部分人都推迟了出山。直等到公安人员拿封条把金俊文家的两个窑门封住后,人们才散开了。

当天,金富一家老小三口被捕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石圪节乡。几年来,这家人的名声早已扬遍周围村社;石圪节乡没有人不知道双水村有个大名鼎鼎的金富!

两天以后,又从原西县城传回更惊人的消息:金富一案共逮捕了十七个人,有的还是从外县捉回来的。据说,这是一个大盗窃团伙,首领就是金富,贼娃子们称他为“老板”。同时,石圪节乡政府也贴出告示,说在后天的集市上,县法院要专门把金富一家拉到这里来公开宣判……

(未完待续)

(《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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