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十七章

不久以后,孙少平出人意料地被提拔为班长。不过,不是在他原来干活的采煤一班,而是到采煤二班去当班长。这个班老工人很少,大部分是新招来的协议工。

协议工可不是好领导的!他们一般合同期为三年,仍然保持农民身份,只不过在煤矿赚三年工资罢了;因此,很多人对煤矿没什么主人翁感,反正三年后就又得回去当农民,能混着赚几个钱就行了;别说为煤矿舍命,最好连一点皮也别擦破!

副区长雷汉义竭力推荐他当这个班长。理由倒不全是他吃苦精神强,而主要是说他能打架,可能帅住这群踢腿骡子。区队其他领导都同意。也是!没有一种膘悍性,就别想当班长——这向来是煤矿选择班长的传统条件之一。孙少平要调到采煤二班当班长的决定宣布后,一班的人倒都觉得十分正常。这小子是当官的料,大家心服口服。

只是一班的蛮汉安锁子找区长哭了一鼻子,说他要跟少平到二班去当斧子工。锁子被少平一顿老拳饱打之后,倒打成了真正的师兄弟。这个笨熊一样的家伙,现在舍不得离开孙少平,他感到跟上少平既不受气,又很痛快,也不会被人捉弄——尽管他常捉弄人,但又生怕别人捉弄他;要是井下被人捉弄可不是开玩笑的,常常意味着你得多流汗,甚至一个恶作剧就得让你出点血!

少平也对这个愚兄有了些感情。在他的请求下,安锁子如愿以偿跟他到了二班。当然,安师兄干活时为他卖力是没有疑问的;同时还可以帮他在掌了面上“镇压”某些调皮捣蛋的协议工。当班长没几个好斧子工相帮,你就别想完成生产任务!

这煤矿上的班长和军队上的班长一样,实际上不是个啥官,只是个“上等列兵”罢了。同样,又象军队上的班长一样,总是在最激烈的前线冲锋陷阵——这意味着要带头吃苦,带头牺牲。

人数上,煤矿的班可比军队上的班大得多。孙少平领导的二班就有六十多人。其中协议工占了百分之八十。他们就象部队刚入伍的新兵,需要锻炼才能适应战斗的要求。这无疑给班长增加了大量的工作负担。

孙少平是个有文化的人,因此他尽量使自己把班长当得文雅一些。但在井下这种紧张激烈,时时充满危险的劳动环境中,他一急,也不由满嘴脏话,骂骂咧咧。不过,他在实际工作上很能体谅和关照人的态度,渐渐赢得了本班矿工们的尊重。权威是用力量和智慧树立起来的。

这个班的协议工分别来自中部平原北边的三个县份,煤矿工人中老乡观念向来很重——这是危险的生存环境所造成的。因此,协议工很快以县形成了三个“群体”。在井下,尽管三个群体的人都打乱划分到各个巷上干活,但一有个紧急情况,各群体的人总是更关心自己的老乡;而且三个群体间时有口角,甚至动不动就发生拳脚之战。当然,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的“领袖”。

作为班长,孙少平要统帅住所有这些人。他先狡猾地设法把三个群体的领袖人物分别团结住。这三个人物是至关重要的!把他们帅住,就等于帅住了全部协议工。

另外,班里还有十几个正式工。他不怕这些人,因为他也是老工人了;井下掌子面上的任何活,他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在井下统辖人的最大资本,就是你要比别人干得更好,干得更出色!

正因为如此,煤矿上的班长一般都胸有成竹,当得很有气派,生产环节上任何人捣一点小鬼,也不会瞒过班长的眼睛。干技术活的人耍赖不干了?你不干老子干!但你也别想讨便宜,上井后不给你小子报工,让你小子白下这趟井。班长手里握的是实权。矿工对矿上的领导也不怎怯火,但怯火班长。班长有的是教训你的办法——你耍奸溜滑?今天给你把煤茬多划一些,你小子干不完别想上井!

一般情况下孙少平不会这样对待他的属下,他继承了已故老班长王世才的“遗风”,主要是用智慧和自己的实干精神来领导这群文盲的。他的师兄安锁子也卖命地帮助他。在掌子面上。锁子随时都为他留心各方面的事情,象一条忠实的牧羊犬。安师兄无可争议是全班最出色的斧子工。当然这家伙干活时仍保持不穿裤子的老传统。别看他平时笨手笨脚,棚顶架梁时手脚的灵巧简直令人惊叹——这是在长期危险紧张的劳动中反复磨炼出来的本领。这位光屁股大师兄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在协议工中带出了两个好样的斧子工。

孙少平领导的采煤二班立刻成为采五区乃至全矿出煤率最高的班。通过每日的报表,矿领导也开始注意这个班的情况了。

随着夏季的临近,煤矿又面对一年一度的头疼问题,协议工要跑回家去收割自家责任田的麦子。许多正式工也有这个问题。通常在麦收期间,煤矿就有一半人跑回家了,而且没有多少人请假。有的人麦子收割完了,还迟迟地不返回矿上。用开除矿籍威胁吗?那就开除呗,一半人开除了,你的矿还办不办?”

每到这个时候,也是矿领导最苦恼的时候,岂止是矿领导苦恼,局领导和煤炭部长高扬文也苦恼;每年夏天这一两个月,全局的煤炭产量就必定大幅度下降!

中部平原地区的麦子六月初就进入了大收割期。

随着麦收时间的临近,煤矿的气氛开始变得混乱了。

孙少平的班也不例外,许多人在做偷跑回家的准备。

少平有点着急起来。如果他的协议工都跑回家去收割麦子,几乎就没人下井了;谁都知道,他这个班主要是由协议工组成了。但是,停产对煤矿来说,如同火车到半路停开,是不能允许的大事故,要是某天一个班不出煤,甚至会惊动了局领导。

他开始在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天中班上井之后,他把中部平原三股人马的“领袖”连同他的师兄安锁子,一起拉到了一个本矿区最有名的个体户饭馆里。他掏腰包请这些人喝酒吃饭——其实他是想和这些人一块寻求解决他正熬煎的问题。

几个人喝得面红耳热时,少平就给“哥们”提出他面临的难题。

这几个人酒正喝到好处,一个个都自认是班长的生死朋友,便七嘴八舌开始给他出主意。

他们说,其实许多协议工家里有的是劳力,本人根本没必要回去收麦;如果家里没啥劳力,一般也不会来煤矿当协议工。大部分人都是想借此跑回去逍遥两天,因为谁都知道,在这大混乱中不请假跑回家,矿上也不会怎处罚。有的纯粹是想回去抱两天老婆。当然,也有确实存在困难的人,不回去不行……

“弟兄们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保勤呢?”少平问这几位“部落头领”。

大家的一致意见是:罚款。因为这些人来煤矿,都是为了几个钱;如果一罚款,那些没必要回去的人就不回去了。

好办法!孙少平立刻和几位“头领”在饭桌上开始制定“土政策”:除过真正困难请假的人,私自离矿一至三天,每天罚款五元;四至六天,降一级工半年,不给浮动工资;七至九天,降一级工一年,不给浮动工资……制定完这项“土政策”,少平就去找区队领导,因为这种惩处最后得要通过区队执行。另外他还想,如果在这段保勤期间,在惩处之外,同时对出勤者实行额外奖励的办法,效果必定会更好。

当然,在惩处方面,要是有更严厉的条例就好了。

区队领导听了孙少平的想法后,都大为惊讶:想不到这小子不仅能打架,脑子的弯弯比他们都多!

不过,这问题重大,区队决定不了,便随即将他的意见反映到了矿部。

孙少平的建议马上引起了矿长的重视。

矿长亲自带着几个矿领导,来到孙少平班里,和他一起研究这个问题并很快形成了一个文件。此文件除过确定惩罚麦收期间私自回家的矿工外,还采纳了少平补充提出的保勤奖励办法:保勤期间采掘一线人员井下出勤在二十一个(含二十一个)班每超一天奖三元,井下一线二类人员出勤二十六个班,每超一天奖二元;对请假期满能按期返回无缺勤者,按正常出勤对待,达到奖励条件的按百分之五十折算奖励。同时,对保勤期间区队及机关干部的出勤也作了奖罚规定。有惩罚条例中还增加了更加严厉的两条:私自离矿十天以上者给除名留矿察看处分,支付生活费半年;情节更严重者给予除名、辞退处理……

矿上的文件一下达,协议工们的骚乱很快平息了;绝大多数人已不再打算回家。这状况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

大牙湾煤矿的“经验”很快在局里办的《矿工报》上做了介绍,其它各矿如梦方醒,纷纷效仿,铜城矿务局局长在各矿矿长电话会议上,雷鸣击鼓表彰了大牙湾煤矿的领导。

当然,没有人再把这“成绩”和一个叫孙少平的采煤班长联系起来。少平自己连想也没想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他只高兴的是麦收期间,他们班的出勤率仍然可以保持在百分之八五以上!

在这期间他也竭力调整自己前段的那种失落情绪。他尽量把内心的痛苦和伤感埋在繁忙沉重的劳动和工作中——这个“官”现在对他再适时不过了!他可以把自己完全沉浸于眼前这种劳动的繁重、斗争的苦恼和微小成功的喜悦中去。是呀,当他独自率领着一帮子人在火线一般的掌子面上搏斗的时候,他的确忘记了一切。他喊叫,他骂人,他跑前扑后纠正别人的错误,为的全部是完成当天的生产任务;而且要完成得漂亮!

当一天中他的班顺利上井之后,他光身子黑不溜秋安然倒卧在澡堂子的磁砖楞上,美滋滋地一支接一支抽烟,打哈欠,身心感到了一种无比的舒展和惬意。

工余休息时,他也想办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又重新开始复习数、理、化高中课程,以期今后能考取煤炭技术学校。另外,还买了一台廉价的收录机和几盒磁带,有时候一个人闭住眼躺在蚊帐中静静地听一会。蚊帐一年四季不拆。因为是集体宿舍。蚊帐有一种房中之房的感觉;呆在里边,就是自己一个人的独立天地。

他最喜欢听的音乐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和《田园交响曲》,尤其是《田园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他感觉自己常常能直接走进这音乐造成的境界之中,那旋律有一种美丽的忧伤情绪,仿佛就是他自己伫立和漫步在田园中久久沉思的心境。有时候,他就随着这音乐重新回到了黄原城麻雀山和古塔山的树林草丛中;回到了原西城外荒僻的郊野;回到了亲爱的双水村,漫步在静静的东拉河边……当夜莺用它伤感的歌喉和群鸟开始联唱的时候,他就忍不住两眼含满辛辣的泪水……

过一段日子,他就由不得要去翻一翻晓霞的日记本。每一次看她的日记,都象要进行一次庄严的仪式,他打开箱子如同虔诚的基督徒对待《圣经》,双手小心翼翼把那三本精美的日记本捧回到床上,然后端坐着轻轻打开。常常是看着看着,视线就被泪水所模糊。那些亲切甜蜜的话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怕看,又常想看;每看一次,过去的生活就象潮水般扑来而将他整个地淹没了……唉,好在下一个班开始,繁忙便会把他强制性地从那一片洪水中拉回来,一直拉到眼前火爆爆的现实生活里;使他从那无尽的恶梦中惊醒过来,再一次投入严酷的掌子面的搏斗中。

是的,责任感要求他对自己现在负有的职责不能有半点马虎。如果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伤亡;而他太害怕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意外地离开这个世界了。他不能再让死亡出现在他面前。尽管煤矿不死人是不可能的,但他要创造奇迹;他绝不能让手下这些青年失掉一个;他们许多人比他还年轻啊!

当孙少平感到心情实在不好受的时候,他总要不由自主跑到惠英嫂那里去。和嫂子、明明以及那条可爱的小狗呆一会,他的心情就会平伏一些。在失去晓霞以后,他潜意识里特别需要一种温柔的女性的关怀,哪怕是在母亲和妹妹的身边呆一会,他的坏心绪也许就能有所改善。

晓霞死后不久,惠英嫂很快就知道了这件悲惨的事;她没有想到,相同的不幸命运降临到少平的头上。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因此完全能体会少平的痛苦。她千方百计用好饭、好酒、好话和一个女人的全部温情来安慰他。命运啊,对人是这样地乖戾!不久前,还是他在安慰她;而现在,却得要她来安慰他了……唉,也许只有惠英嫂的安慰他才可以平静而自然地接受。因为她了解他,因此也理解他。要是换了另外的人对他这样,他不仅不能接受,反而会更痛苦的。

自从当班长后,他不象过去那样有时间常去惠英嫂那里——他实在是太忙了。惠英嫂也劝他不要操心他们;让他好好在井下熬威信,说不定将来还有大前途哩!她知道,他的前途也就是她和明明的前途——她毫不怀疑,他就是当了“皇上”也不会忘记她和明明的。

但少平无论怎忙,隔几天也总要去帮她劈柴、担水和干其它活。至于到石矸山捡煤的营生,他安排给手下的人干了。他现在已经有了点权力;而他手下的那些人也乐意给班长干点什么活……

这一天吃过早饭,他心里惦记着嫂子和明明,赶忙去了她家——他整个白天都休班。

进家之后,惠英嫂先什么也不说,就给他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接着便收拾着炒菜。他赶忙拦挡说:“我刚吃过饭,再说这是早上,怎还喝着酒呢!”

惠英嫂不听他的,只顾给他往上端菜,并且提着酒瓶,把杯子都倒溢了。

因为是星期天,捣蛋鬼明明也在家,他正在耍弄一只蝴蝶风筝,小黑子绊手绊脚地缠着他。

明明看他推让着不叫母亲炒菜倒酒,就在旁边说:“少平叔叔,就是你不来,我妈妈每顿饭都把酒杯给你搁着哩!”少平举起的酒杯在嘴边猛地停住了。他呆呆地怔了一会,然后便一饮而尽。这醇美的酒啊!

惠英嫂岔开话题,说:“我今天也休班,本来想洗衣服,可明明硬缠着要我和他到外面去放风筝。这娃娃惯坏了……”

“你又说我坏话啦!”

明明噘着嘴对母亲嚷道。小黑子也为它的主人帮腔,朝惠英嫂“汪汪”地叫了两声。

少平忍不住笑了,说:“我也跟你们去放风筝!”明明高兴得嗷嗷价叫起来。

孙少平吃喝停当后,就和惠英嫂、明明和小黑子,拿起那只蝴蝶风筝,一块相跟着来到矿区东边的山野里。

他们到了一块平地上,说着,笑着,把那只风筝放上了蔚蓝的天空,少平把着明明的手帮他绽线团;小黑子“汪汪”叫着,跑去追撵越飞越远的大蝴蝶。惠英坐在旁边的草地上,把一些吃喝在塑料布上摆开,然后泪蒙蒙地看着儿子,看着少平,看着欢奔的小狗和蓝天上那只飘飘飞飞的花蝴蝶……

第三部 第三十八章

“……根据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原理,三维宇宙是一个具有封闭的三维球拓扑性的宇宙。这样的封闭宇宙必然会有它的始终点。时空以大爆炸为始,宇宙万物演化发展,以至最后塌缩成黑洞随之发生大崩溃到达时空奇点为终。时间“终止”,空间成了一个点,时空曲率而成为无穷大,所有物理定律失去意义,一切物质状态被撕得粉碎……”

“可是,新的四维宇宙观认为,真实宇宙不仅是一个由常态质的形式存在为存在的三维空间,并以异态质的形式及以各种能的形式存在为存在的四维相空间,以及由它们所构成的一个多层次、互为开放和互为制约的无边无际的存在。这种宇宙显然是永恒的。它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因为它是互为开放和互为制约的,所以在各个层次上又是变化多端、循环不息、彼消此长和互为渗透的。这有点象我国古代的阴阳图。用哲学术语表述,就是‘阴极而阳生,阳盛而阴退’,即通常所说的物极必反。”

“相对论法则认为,要使某个物质——即是这个物质很小很轻,甚至只有一个分子,但要具有光的速度几乎是不可能的。当然,现代实验室中某些实验物质除外。”“可是,宇宙中确实已观察到超光速现象了。”

“那么,你说伟大的相对论在某个地方出了问题?”“我认为是这样。相对论的问题出在将四维相空间排斥在外。相对论只强调了运动的相对性——一般说来,就常态物质在三维空间中的运动它是对的,但异态物质在四维空间中的运动却是绝对的!比如,虽然卫星绕地球转是相对的,可卫星以比地球较大的速度在运动又是绝对的;卫星上的原子钟走时比地球上的原子钟要慢些就能说明这一点。所以,相对论只强调了运动的相对性,因而又使自己陷入了‘佯谬’的困境!”

“你的四维空间有点神灵味。恩格斯早在一百年前就批判了这种神灵世界!”

“你也别把恩格斯当神灵敬畏!我承认,对人类来说,四维相空间仍然是目前不可能跨越的禁区。但是,我认为,我们对眼前发生的不能用相对论法则或其它现有的物理法则解释的事,千万不要轻率地说这是荒谬的。比如人体的特异功能现象。你知道,十九世纪麦克斯韦提出分子运动的速度分布律时,人们认为他的理论已经完美无缺了,就象现在我们认为相对论不可能被突破一样。可是,麦克斯韦的理论就突破了……”

………………

我们很难听懂这种艰深的辩论,录几段权作一幅文字插图而已。

这是我们的孙兰香和她的男朋友吴仲平在学校的中央林荫大道上,一边走路,一边交谈。他们正准备到学校后面的体育场上观看其它系同学们的军训分列式。他们系昨天就进行罢了。由省军区指导的这次大学生军训活动,很受同学们欢迎;大家感到过几天严格的军队生活很新鲜。尤其是这几天各系在体育场进行的分列式训练,吸引了许多人前去观看。看着平时吊儿啷当的同学们紧绷着脸,严肃地喊着口令,正步走过检阅台时,周围人都被逗得乐不可支。

他们并排不紧不慢地朝体育场那边走。辩论继续进行。仲平在维护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学说,兰香则用新的四维宇宙观挑战性地反驳。这种辩论不知从何而起,当然还会继续进行下去。也许,过几天又会换另一个命题。学术方面的辩论,也是他们谈恋爱的一个内容。

他们已经深深地相爱了。爱的基础是他们能相互对话。两个高才生经常陷入到一些很深理论的探讨之中。当然,他们也象普通人那样相爱。无论精神多么独立的人,感情却总是在寻找一种依附,寻找一种归宿,他们现在谁也离不开谁。几天不见面,就心慌意乱,连一般的逻辑思维都会出差错。只要有机会,他们就设法两个人单独呆在一块。无论是谈情说爱,还是进行学术辩论,甚至缄默不语,那都是多么令人愉快啊!

初夏的校园绿荫婆娑,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芬芳。年轻的恋人并肩而行,脚踏着路面斑驳的阳光。兰香雪白的短袖衫下摆塞进牛仔布裙里,稍稍烫过的头发从两鬓拢在耳后。看起来格外潇洒,她那漂亮的眼睛流露出自信与成熟;但即是辩论,也对身边的男友含情脉脉。

吴仲平上身穿一件白色和深红色条纹相间的T恤衫,下身是蓝色牛仔短裤,身材高大而挺拔,两条腿由于经常运动的缘故,皮下滑动着强劲的肌腱。如果不是在校园内,他的胳膊一定会搂着兰香的肩头。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肩并肩走到体育场边的人群里。人们的笑声和那边传来的响彻云霄的口令声,使他们终止了有关三维宇宙和四维宇宙的争论。体育场中间,宇航器系的同学们在正步通过检阅台。方阵前列是两名行军礼的军人;学生们都身着橄榄绿军装端着武器,想尽量象个军人的样子,但那正步走得多少有点做作。方阵边上有个同学慌乱中竟然走错了脚步,几乎把旁边的人绊倒,引得观看的人群一片哄堂大笑。

兰香和仲平看了一会就返回到电化教学中心去了。他们只是来这里换换脑子。今天课程太紧张,上午是复变函数与微积分、结构力学,下午又刚上完概率与随机过程,实际上,一路上有关宇宙观的辩论就是一种休息。思维从一个命题转入另一个命题,对脑力劳动来说,也算是一种“休息”。

这两个人在电化教学中心看了两部有关苏联空间轨道站的录像资料片后,就在夕阳辉耀下的教学区分手了。兰香刚走了几步,又被吴仲平叫住。这家伙是怎么啦?难道在众目睽睽的校园里,还要来一次“分别仪式”?她红着脸等他走近前来。

吴仲平过来立在她面前,突然有点咄呐地说:“明天……是星期六。我想……晚上带你去我们家……”

“瞧,又来了!”兰香不好意思地望了一眼吴仲平。

过了一会,她才说:“等明天我再告诉你我去不……”

吴仲平做出一副对此回答不满意的样子,笑着摇摇头走了。

自从他们“正式”恋爱后,吴仲平就不止一次提出,要带她去他们家,但兰香每次都婉言拒绝了。

她是后来才知道仲平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官”还很不小哩!是的,在一个省里,省委副书记是个显赫职务。不知为什么,兰香内心深处对此感到某种“遗憾”。本来,她希望吴仲平也是个一般人家的子弟。不是她自己有什么门当户对的观念,而是她怕别人有这种观念——她担心和难以忍受的正是这一点。

她是农民孙玉厚的女儿,是因为她的天资和刻苦精神,才使她来到这个令人瞩目的大学;否则,她就是乡下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怎么可能结识吴仲平这样的男青年……这个省委领导的家庭,能接受这样一个农民的女儿吗?

正因为有这种疑虑,尽管吴仲平一再热心地要带她去他们家,她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她无法对仲平说出她不去的理由。当然,她知道,不管他父母对她和她那卑微的家庭出身怎么看,仲平都不可能割舍与她的感情。但即是这样,她也同样难以忍受——因为尽管她出身低贱,可自小一直是在一个很重感情的家中长大的……兰香归根结底是农民的女儿,又在一种艰苦的乡村环境中成长起来,不论她的思想怎样在地球以外的遥远太空飞翔,感情却仍然紧密地和北方那个荒凉的小山村联结在一起。她象她二哥一样,经常会带着无比温暖的感情想起亲爱的双水村。哦,东拉河水也流进了她的血管,一直渗透进她的精神气质中!

在外表上,我们是再也看不见原来的那个孙兰香了。但实际上兰香仍然是兰香。比如,她还曾想利用课余时间和星期天,到外面去干点什么活,以减轻二哥的负担——入学三年来,二哥每月都要给她几十块生活费。她并且把这想法写信告诉了二哥。她原来估计二哥会支持她,因为她忘不了上中学时,二哥那封关于人要自强的信;正是在二哥的教导下,她当时才去县医院的工地上提包赚钱的。

不料,二哥回信坚决反对她这样做,还问她是否钱不够用?如果不够,他每月再增加一些。慌得她赶忙打消了这主意,并写信让二哥千万不要再多寄钱给她……去年夏季到现在,兰香一直操心着少平的情况。她知道,晓霞姐的死,对二哥的打击太大了。她真担心二哥会被这个创伤折磨得一蹶不振。她先是在仲平那里知道晓霞姐不幸遇难的消息——据仲平说,另一个喜欢晓霞的男人高朗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相信晓霞姐只爱她二哥。她虽然只和晓霞见过一面,就知道她是一个非凡的女性——这样的女性也许只能爱她二哥那样的男人。

眼下,在很大程度上,兰香不愿去吴仲平家,也和这件事有关系。她感到,她和仲平的恋爱就够幸福了;而在二哥这么不幸的时候,怎么能一门心思用到自己感情的得失中去呢?

孙兰香在教学区和吴仲平分手后,直接回了自己的宿舍。此刻,同宿舍的伙伴们正在换衣服,互相打打闹闹,准备去吃晚饭,屋子里充满欢愉的气氛。

兰香发现她枕头边有两封信——不知是哪位同学捎回来的。

她赶忙拿起来,看见一封是二哥的,一封是医学院金秀来的。

她先打开二哥的信。

兰香看完二哥的信,十分高兴。二哥在信上一改前不久那种忧郁的情绪,重新流露出一种对生活的乐观态度;并告诉她。他已经当了个“班长”,忙得焦头烂额……忙了就好!兰香知道,只要忙,二哥的精神就能大振!

不过,看了二哥的信,兰香还稍有点不满足。她上封信含蓄地对二哥说了她和吴仲平关系的发展情况,希望他能对这件事给她一些指导性的帮助。结果他只在信末尾写道:“我不说那些希望你冷静之类的一般化的说教;我只说:愿年轻人万事如意!”

这个二哥啊……

总之,二哥的信使兰香的情绪也随之激动起来。只要亲爱的二哥能从那可怕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精神,这就使她最操心的一件事可以放心了。

之后,她拆开了金秀的信。因为她们都到了三年级,功课压力越来越大,顾不上多到对方的学校去会面,就只好用写信的方式来谈心说事。

金秀在信中说的还是她和顾养民之间的关系。她说,她对这件事一直犹豫不决。她认为顾养民这个人优点和长处很多,但许多方面又不合她的脾性;在她看来,顾养民太学究气,是个好医生,但男人气质不够。因此,她现在不准备答应这件事,过一半年再说。秀还在信中让她定个时间,说她准备过来再和她好好“讨论”一下……兰香一边看信,一边忍不住咧开嘴笑。按年龄,她们都二十二岁,秀还比她大一个月;但秀常开玩笑叫她“姐姐”;她有个什么事,总要找她来“讨论”。唉,有关她和顾养民之间的关系,她们不知已经在一块“讨论”过多少次!

兰香太了解她的好朋友了。从气质方面看,金秀很象死去的晓霞姐,她热情,在生活中象一团火,而顾养民文质彬彬,除医学以外,对其它事没什么兴趣。这当然很不合金秀的“脾性”。有时候,金秀想到野外去走一走,顾养民也没有什么热情,而只乐意在图书馆里“谈恋爱”。养民已经从医学院毕业,留在了本院第一附属医院。当然是个很出色的大夫,据说正准备考研究生。

说实话,她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为这个“妹妹”作主。归根结底,最后还得取决于金秀本人的判断。她忍不住想笑的是,秀也不知道怎么接受了眼下的新时尚。寻找起什么“真正的男子汉”来了……看完两封令人愉快的信,一直到吃过晚饭以后,兰香的情绪仍然很激动,她没有回宿舍,也没去图书馆的阅览室,一个人在校园里的林荫路上遛达了好长时间。

初夏的夜晚不凉不热,轻风摇曳着树枝花叶,灯火在密林后面影影绰绰,闪烁着梦幻般模糊的光芒。宿舍楼里,传出了手风琴充满活力的旋律。

兰香漫步在这迷人的夏夜,心中涌动着青春的热潮。她突然渴望立刻找到仲平,对他说,我去你们家!

这么晚了,她当然不能到男生宿舍去找他。明天吧……第二天早晨上偏微分方程课时,她象往常那样坐在吴仲平早就为她占好的座位上。开课前,她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了“我去”两个字。悄悄推到他面前。

仲平看了看纸条,立刻有点坐立不安。他悄悄对她说:“我下课后就给家里打电话!”

中午吃饭时,他们为一件小事争执了半天。吴仲平已打电话让父亲派他的小车接一下他们,但兰香坚决反对这样做。她开玩笑说:“要是这样,那就和许多电影里的情节差不多了。一个老官僚的儿子,动用父亲单位的小车来接送女朋友……”

他也开玩笑说:“电影里还可能有另一种情节,这样的时候,那位有革命觉悟的女朋友就带头抵制不正之风,坚决不坐老官僚的小汽车!”

两个人说笑了半天。最后,像通常那样,男人屈服了女人。仲平又给家里打电话让小车不要来了。因为刚才提起了电影,两个人就决定下午先到街上看一场电影——他们很久没一块看电影了;然后直接走回吴仲平家。

第三部 第三十九章

在省委大院里,常务副书记吴斌的住宿处比省委书记乔伯年的都要好一些。

同样是一座二层小楼,但外观和内饰都很漂亮雅致;把古典性和现代风格完美地揉合在了一起。庭院相当开阔,到处是北方名贵的树种,一年四季常有鲜花开放——春夏秋三季不必说,即便是冬天,也有好几丛腊梅开得一片金黄。院里还有几个相连的廊亭,纯粹是中国式的古色古香。

吴斌在本省担当这个职务已有相当的年头。因此多年来一直住在这里未动。他隔壁住着石钟一家,条件比他要差一些。和石钟紧挨的是乔伯年的住处。虽然伯年是一把手,但住宿条件还不如石钟。乔伯年院子里没有花草之类的观赏植物(这是他自己拒绝搞),而种了一些庄稼!哈!人各有所好嘛!本来,伯年可以去住省委书记腾出的地方——那当然是这个大院里最好的住处,但他硬是没有去,让省顾委主任住了。

下午,如果没有什么会议,吴斌一般也不去办公室,就在自己家里。现在领导人的许多工作要在家里进行。好多情况下,谈话就是工作,而有些谈话又只能在家里最为合适,气氛亲切,还走漏不了风声。

这一天上午,吴斌接到北工大儿子打来的电话,说晚上要带女朋友到家里吃饭。这是一件大事!他和老伴早听儿子说有了女朋友,他们也让他把她带回来,但一直还没见也许是未来的儿媳妇的面哩。

吴斌夫妻后来才知道,仲平的这个女朋友是从黄原农村来的。为此,老伴很有点不乐意,觉得不能理解儿子为什么要找个农村姑娘。

他一开始也不乐意。按他们老两口的意思,仲平将来应该和高维山的女儿高敏结婚。维山是市上的副市长,他们两家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维山的父亲高步杰又是中纪委常委,熟识许多中央领导,这门亲事很理想。维山的女儿高敏是省美院油画系学生,漂亮、聪敏、又懂事;她早就看上了仲平,但仲平却连一点兴趣也没,结果找了个农村姑娘!

后来,他也想通了。这是儿子自己的事,父母亲怎能强差人意呢?

只是老伴一直对这事不高兴。

不管高兴不高兴,既然这个女孩子要上门来,家里就得准备一下!

吴斌赶忙给省档案局工作的老伴打了电话——她在那里当个副局长,事也不太多。

老伴在中午下班前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她安排保姆去准备晚上的饭菜后,就又和他嘟嘟开了:“农村人!哼,我们家将有个农村来的儿媳妇!”

“农村人怎?我也是农村出身!”吴斌反驳道。“卫生习惯,智力……”

“你连面也没见,就知道人家不讲卫生?至于智力,她考入那个大学就说明她肯定超过了管理档案的水平!”吴斌不由讥讽地对老伴说。

副局长不敢顶撞副书记,只好一边嘟嘟着,一边提前准备这顿她不乐意的晚餐去了。

午休起来,老伴继续在做接待客人的准备——她完全按他们家的最高规格来安排这次隆重的晚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他们的宝贝儿子满意。

这时候,吴斌就坐在客厅里等待事先约好的两次谈话——一次是别人通过常务副秘书长张生民约的;一次是省纪监委书记苗凯直接和他约的。

客厅很大,象个小会议室;地上铺着本省黄原出产的地毯,围了一圈大沙发。墙上除过几幅古画外,还有现代书法家舒同写的一首唐诗;看来是书法家的真迹——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可以见到此公书写的胖乎乎的毛笔字。客人未到之前,吴斌先将一摞文件和材料拿到茶几上,戴起老花镜,手里握着红蓝铅笔,随时准备在文件和材料上用杠杠或三角形标出要点;看完一份后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一个圆圈或打一个勾。当然,有时候他还得另换支钢笔,在材料或文件上写几句话——这几句话通常叫做“指示”,立刻就成了某件事权威性的处理意见。

第一批客人被保姆带进了会客室。

客人是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白。黑白是名人,吴斌和他很熟悉,两个人见面先耍笑了几句。

黑老把一支主要用以显示风度的手杖立在墙角,然后给吴书记介绍了随他而来的另外两个年轻人。这两个人我们都已经熟悉了,一位是黄原文联副主席贾冰,一位是省作协《山丹丹》编辑部的现代派诗人古风铃。黑老除介绍了这两个人的职务外,还说明了他们都是全省知名的中青年诗人。

吴斌和两位诗人握了握手,就让客人们在沙发里入座。“咱们就直截了当说吧!什么事又让老将亲自出马?是不是作协又没钱花了?”吴斌笑着问黑老。作家协会年年经费紧缺,一旦没钱花,作协几个老汉就纷纷出动找省上的领导。这些老汉不但资历很深,又是些名人,因此要起钱来理直气壮,省委领导一般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本来,作协的经费由政府拨款,但单位又属省委这面管;他们通常不找省长,专找书记。

黑老仰头哈哈一笑,说:“吴书记有眼力!不过,这次倒不是为作协要钱,我们这一两月还能凑合……”“那为谁家要呢?”吴斌问。

“事情说起来还麻烦!有这么个情况,咱们黄原地区近几年出了好些个诗人。他们创作了许多很有质量的诗歌,被外面称为‘黄土地派’,为咱们省争了光!”

“这好嘛。”吴书记说。

“比如象这位贾冰同志,写诗已经好些年了,作品在省内外都有影响。最近一首诗还被尼泊尔翻译过去了!”

贾冰谦虚而拘谨地向省委书记点了点头,紧张得不断在腿膝盖上揩手心里冒出的汗水。

另一位诗人古风铃倒不紧张,大大咧咧抽着茶几上书记的招待烟,并且还跷着个二郎腿。

“这好嘛。”吴书记又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些诗人出书很困难!省出版社只出能赚钱的书,而对真正的文学作品不感兴趣。这些同志写诗多年连个小集子都出不了。现在,他们想自己在当地印刷厂印一个小诗集,又苦于没钱,地区不给他们嘛!因此,看省上能不能支持一下?”

吴斌听说是这事,便顺手从文件堆里翻出一份材料,说:“你还提这问题哩!瞧,这是记者高朗写的一份内参,说黄原地区滥印非法印刷品,好些诗人在出版社出不了书,就找门道在地区单位搞钱自己为自己出书。黄原副专员刘吉喜同志就花了行署近两万块钱,在原南县印刷厂印了他的五本顺口溜。群众讽刺说吉喜同志的诗集是‘原南县人民出版社’出的!”

能言善说的黑老嘴一张,一时竟不知该怎样为这事辩解了。这个多事的记者!把这事都写成了内参!

他问吴书记:“这高朗是?”

“市上维山的儿子,是省报记者。”

旁边坐着的贾冰羞得脸通红,赶忙低下了头。这次他来省上,是专门想弄几个钱,为他和他周围的几位诗友出诗集的。也正是在他的缠磨下,黑老才不得不亲自出马来找吴斌。一来黑老对黄原有感情,二来贾冰给他拿来一堆土特产,不办事就对不起人了。

古风铃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轻松地喷吐着烟圈。

这个人不熬煎自己的诗没地方出版。他之所以也跟黑老跑这趟,一是想见识一下省委领导住的地方,二是为了上次在黄原和他睡过觉的杜丽丽;丽丽也想“出版”一本她的诗集,并且托贾冰捎了一封信给他,让他帮助解决经费问题。他屁也解决不了!好在黑老愿为黄原这群可怜的诗人出马要钱,他跟上跑一趟,也算对那个多情的女人尽了点心。不管怎样,她上次使他的黄原之行充满了愉快,回来写了好几组诗哩!在写诗方面,他瞧不起杜丽丽。哼,他们还都是那种老掉牙的办法,崇拜白开水一样的普希金!尤其是贾冰,还在歌唱什么黄土地哩!

这时候,吴斌看黑老陷入窘态,赶忙和颜悦色地说:“内参是内参,但文化事业我们还是要大力支持嘛!要大力搞好我们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哩!这样吧,你先不要着急,让我再想想办法。你知道,我给你拿不出钱,还得要通过政府那面才行。现在不是有人说,党委有权,政府有钱嘛!”黑老精神一下缓了过来,马上补充说:“还有哩,说政协发言,人大举拳!”

众人大笑之后,黑老接着恭维了一番吴书记,又攻击了那个叫高朗的记者,并说:“维山我认识,我罢了找他,叫他好好管管他的儿子!”

这时,省纪监委书记苗凯到了。

黑白一行人就起身向吴斌告辞。苗凯也认识黑白,两个人一般性地握了握手,没话找话寒喧了几句。苗凯知道黑白是田福军的朋友,因此对这位倚老卖老的文人很不感冒。

送走黑白一行人后,吴斌就和苗凯在客厅里谈起了他们的事。

两个人所谈的是他们共同关心的高凤阁同志的命运。

去年南部那个城市被洪水淹没后,渎职的行署专员高凤阁就成了被追查责任的主要对象。

事件发生后不久,中央纪律监察委员会专门派工作组来,会同省纪监委一起追查这次特大洪水灾害中的领导责任。当然,所有的地市领导都有责任。但最严重的是专员高凤阁同志;他作为地区防汛总指挥部,竟然在最紧急的关头,跑回家为儿子操办婚事去了!

本来,查清责任并不难,但这件事快拖了一年还不能进行最后处理。

问题的结症在于苗凯同志和中纪委工作组的意见不能统一。

作为过去在黄原时多年共事的“亲密战友”,苗凯当然要尽力找“根据”为高凤阁减轻一些罪责。

在这件事上,吴斌虽然不出面。但心理上和苗凯是相通的;因为高凤阁也是他多年器重的干部,又是老乡关系——正是在他的竭力举荐下,才使凤阁从黄原提拔到那个物产丰富的南部地区任了专员。可是,他和苗凯怎能想到,一场大洪水把凤阁同志的命运冲到了悬崖上,也把他俩冲到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中!

尽管一年来苗凯一直顽强地为高凤阁“据理力争”,拖延着想从轻处理,但中纪委工作组秉公执纪,寸步不让,一定要严惩这位渎职的行署专员。

现在,中央几位政治局委员都对此案作了批示,要求尽快严肃处理在洪水事件中负有责任的领导干部。

苗凯同志抗不住。省委常委和中纪委工作组过两天就要一块讨论这件事,做出对有关人员的处理决定。正因为如此,苗凯才匆忙地来找吴斌。

现在,这两个人坐在客厅里,都皱着眉头抽烟。他们实际上都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挽救高凤阁的命运了。“撤销职务可以,但开除党籍太重了!即是凤阁当时在工作岗位上,也无法阻挡老天爷下雨发水嘛!他在与不在,难道能改变那个城市的命运?”苗凯用发牢骚的语气对吴斌说。“那总不能找老天爷去算帐!”吴斌吐了一口烟,“凤阁太不争气了。现在有什么办法?只能自作自受!”“如果省委能有个宽容的态度,我想中纪委工作组也会考虑他们提出的处理意见。但我估计乔书记、石钟和田福军恐怕和中纪委的意见是一致的……”

苗凯说完后,探询性地看着吴斌,目光中的意思是:这就看你的啦!

吴斌半天没有言语,他心里突然感到,他面前的这位纪委书记具有一种危险性;似乎就象此人衣服的某个地方发出了一股烧布的焦糊味,使得他不得不马上警觉起来。

是呀,尽管他和苗凯个人关系一直很好,但这个人在这样重大的政治问题上表现出如此不成熟的倾向,着实使他大吃一惊。哼,他根本不懂得高级政治生活!他看起来象个省上的领导,倒象个区乡干部!开玩笑哩!为了个高凤阁,这人竟天真地希望他与中央和大多数省委领导对抗,这不等于要把他吴斌置于死地吗?

简直是可笑!

苗凯实际上从反面提醒了他。他立刻坚定了自己在这件事上将要表明的态度。是的,他才不会愚蠢地当个反对派哩!对,中纪委的处理是公正的,他坚决拥护!真是,那座城市死了几千人,损失了几亿人民币,而防汛总指挥竟然回家去为儿子操办婚事,别说共产党了,就是国民党也会开除这样的党员!

吴斌老半天沉默不语,就表明了他对苗凯的任何谈话再无兴趣听了。

苗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即便起身告辞。吴斌笑着抱歉:“本来,应留你在家里吃饭,可我那个儿子要带他的女朋友回来,第一次上门……”

“仲平和小敏的事定下了?”苗凯问。显然,他也知道高维山的女儿在追吴斌的儿子。在高层相互熟悉的领导人之间,孩子们的婚姻也是他们所关心的;因为某种联姻往往牵扯微妙的政治格局。

“不是维山的女儿,是黄原一个女孩子,听说老家在原西县……”

“谁的孩子?”苗凯一听吴书记的儿子找了个黄原姑娘,不由敏感起来;因为黄原是他呆过多年的地方。不会是田福军的什么亲戚吧?当然,肯定不会是田福军的女儿;他女儿正是在那次该死的洪水中淹死了。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女儿!”吴斌笑了笑,“一个农村姑娘。”

“农村的?”苗凯大惑不解。不过,他马上又笑着说:“那你得好好准备罗!”

两个人说笑着,吴斌一直把他送到门外的汽车旁。这融洽气氛,根本看不出刚才他们进行了一次双方都感到不融洽的谈话……

五点多钟,仲平终于和他的女朋友回到了家里。吴斌和老伴一见儿子带回来的是这么个潇洒漂亮姑娘,而且言谈举止没一点农村人味道,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仲平他妈一改过去的态度,很快喜欢上了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吃饭的时候,她坐在兰香身边,不断给她往小碳里夹菜……

(未完待续)

(《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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