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章

秋天的太阳在被粼粼微波似的白云弄皱的天空飘移。那里,在高空,轻轻的风吹着云片,把它们赶向西方,可是这风在鞑靼村上空,在深绿色的顿河平原上,在光秃秃的林梢头,却气势汹汹,吹歪了河柳和白杨的树冠,在顿河掀起波涛,卷起片片红叶,沿街追逐。赫里斯托尼亚家的场院上,麦秸垛顶没有封好,像乱头发一样扎煞着,风咬住麦秸,把垛顶吹下,吹脱了系在上面的细本杆,于是突然奋起一小堆金黄色的麦秸,就像用大叉端着一样,掠过庭院,在街巷上空飞舞,毫不吝惜地撒在空旷的大道上,又把一团乱哄哄的麦秸抛到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屋顶上。赫里斯托尼亚的妻子没有顾得系头巾,就冲到院子里,用膝盖夹着裙子,看了看在场院里咆哮肆虐的狂风,又缩回门洞里去了。

战争的第三个年头,村子里的惨相全露出来了。那些没有剩下哥萨克人家的板棚都是空荡荡敞着,破败的院落日益荒芜,变得令人目不忍睹。赫里斯托尼亚的婆娘带着九岁的小儿子操持家业;阿尼库什卡的老婆简直就不管家务,她不甘寂寞,拼命打扮自己:擦胭抹粉,精心梳妆,找不到成年的哥萨克,就找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板门可以雄辩地证明这一点,它浑身都被抹上了松焦油,而且直到现在还残留着棕色的揭发罪恶的痕迹。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房子空了,主人在离家之前,就用木板把窗户都钉上了,房顶有几处塌陷了,生满了牛蒂花,门锁生了锈,院子里长满了没人高的艾蒿和胭脂菜,放到野地吃草的牲口在炎热或者雨天,随时可以闯进大敞着门的院子里,寻找藏身之处。托米林·伊万家的屋墙向街外倾斜出来,一根埋在地里的柱子斜顶着它,——看来命运是在为那些被他这个炮手毁坏的德国人和俄国人的房舍复仇。

村子里所有的大街和小巷全都是这副破落景象。只有下街尽头上的潘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家的院子还像个样:完好、井井有序。然而就是这里也不像当年那么景气了。仓房顶上的铁公鸡因为年迈倒下了,仓房也歪斜了,内行人一眼就会看出很多经管不当的地方。老头子哪能全照顾到,粮食也种得少了,其他方面就更不用说了;只有麦列霍夫家的人口没有减少。娜塔莉亚在去年秋初一胎就生了两个孩子,顶上了在前线奔命的彼得罗和葛利高里。她很会博得公婆的欢心,生了一男一女。娜塔莉亚在怀孕期间忍受了很大痛苦,有时候因为腿疼难忍,一连几天都走不得路,走起来就皱着眉头,拖着两条病腿磨蹭,但是她坚强地忍受着疼痛,——日益瘦削,然而幸福的脸上从不露出痛苦的样子。有时腿疼得特别厉害,太阳穴上渗出一粒粒汗珠;伊莉妮奇娜只是这时候才看出来,她摇着脑袋,骂道:“你去躺躺吧,该死的婆娘!你想把自个儿累死吗?”

一个九月的晴朗的日子,娜塔莉亚感到快要分娩了,就走到街上去。

“你这是上哪儿去呀?”婆婆问道。

“到河边草地去。看看牛。”

娜塔莉亚匆忙走出村子,不断四下张望,哼哼着,双手捧着肚子,钻进茂密的野荆丛,躺了下去。当她从后街走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她用麻布围裙包回来一对双生子。

“我的乖乖呀!该死的东西!你这是于什么?……你上哪儿去啦!”伊莉妮奇娜大叫起来。

“我害羞所以出去啦……我不敢叫爸爸……我是个干净女人,好妈妈,我已经给他们洗过身子啦……您抱去吧……”娜塔莉亚脸色苍白地解释说。

杜妮亚什卡急忙跑去找接生婆。达丽亚也忙着去铺箩,伊莉妮奇娜连哭带笑地喊道:“达什卡!你放下筐箩吧!难道他们是小猫儿,要放在箩里?……主啊,是两个呀!噢,主啊,一个是小小子!……亲爱的娜塔莎!……你们快给她铺上床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院子里一听说儿媳妇生了个双生,先是无可奈何地把两手一摊,接着就高兴地捋着大胡子笑起来,而且无缘无故地朝匆匆赶来的接生婆喊道:“你这个就会胡说的木头蜜罐子,巫婆!”他在老婆子面前摇晃着一个指甲长得要命的手指头喊道。“你胡说!麦列霍夫家不会很快就断根的!儿媳妇给我们生了一个哥萨克外加一个姑娘。这个儿媳妇可太好啦!主啊,这样的情义我可怎么报答她呀,我的小心肝儿?”

那年是个丰收年:母牛生的是双生,在米哈伊洛夫节前,绵羊生的也是双生,山羊……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对这种情况感到奇怪,暗自盘算道:“今年真是个走鸿运的年头,是个丰收年!全是双生。现在我们家是人畜兴旺……噢呵呵!”

娜塔莉亚自己把孩子喂到一周岁。九月里给他们断了奶,但是直到深秋,她的身子仍然没有恢复过来;牙齿在消瘦的脸上闪着乳白色的光泽,两只因为瘦而显得大的眼睛里也闪耀着温暖的朦胧的光芒。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孩子身上了,对自己则得凑合就凑合,做完家务事以后的全部时间,都花在孩子身上:给他们洗澡,洗尿布,打毛衣,缝缝补补,而且经常是斜倚在床上,耷拉着一条腿,从摇篮里抱出两个孩子,摇着肩膀,把两只胀得鼓鼓的、像香瓜似的乳黄色大奶子,从肥大的衬衣里拿出来,同时喂两个孩子。

“这样他们会把你全都吸干的。喂得太勤啦!”伊莉妮奇娜拍拍孙子孙女胖出了褶儿的小腿抱怨道。

“喂吧!别舍不得奶!人奶又不能给你做奶油,”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惟恐儿媳妇听老太婆的话,粗鲁地插嘴说。

这几年的光景就像顿河满潮的水在退落一样,日趋式微。寂寞得令人心烦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不知不觉地,在日常的忙乱。操劳和穷困中滑过,在喜少愁多,在为前线上的人担惊受怕,连觉都睡不着的忧虑中滑过去了。彼得罗和葛利高里偶尔从战斗部队里寄回几封信来,信都弄得很脏,上面打满了邮戳。葛利高里的最后一封信不知道被谁打开看过:信纸的半页是用紫墨水整整齐齐地写的,但是在灰色信纸的边上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墨水符号。彼得罗比葛利高里写得勤一些,并且在写给达丽亚的信里写了些恐吓她的话,要求她不再胡搞——显然,那些有关委于的放荡行为的传言已经吹到他那儿去了。葛利高里还随信汇些钱来——是他的薪金和“十字章奖”的奖金,还说要回来休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总不见回来。弟兄俩走了各自不同的道路:战争把葛利高里压倒了,吸尽了他脸上的红光,涂上了一层黄疽,他不再期望能等到战争结束那天,但是彼得罗却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一九一六年秋升到了司务长,他拍连长的马屁,得了两枚十字章,而且已经在信里透露过,正在钻营保送他去军官学校学习。夏天里,托回来休假的阿尼库什卡带来一顶德国钢盔。一件军大衣和一张自己的照片。他那变老的脸在灰色的硬相纸上显得很自负,两撇白胡于向上卷翘着,扁鼻子下面张开的。坚毅的嘴唇上挂着熟识的笑容。生活本身在向彼得罗招手、微笑,而他之所以喜欢战争,是因为战争给他展开了不平凡的前程:他这样一个自幼就拽牛尾巴的普通的哥萨克,怎么敢想当军官和过另外一种舒适的生活呢?但是现在战争爆发了——在战争的烽火中,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未来逍遥自在的生活……彼得罗现在的生活只有一点儿不尽如意:村于里流传着妻子的坏话。司捷潘·阿司塔霍夫这年秋天曾回家度假,他回团以后,就当着全连的人吹嘘说,他和彼得罗守活寡的妻于在一起过了个愉快的假期。彼得罗不以为然地听着同伴们的传话;他脸色阴沉地笑着说:“司乔普卡在胡说2 他这是为了葛利什卡来侮辱我。”

但是有一天,不知道是偶然,还是故意,司捷潘从战壕的土屋里走出来时,把一条绣花的手绢掉在地上,彼得罗走在他后面,就拾起了这条绣得很精致的花手绢,而且认出了手绢是妻子的手艺。仇恨又重新在彼得罗和司捷潘之间打了一个死结。彼得罗在等待时机,死神在等待司捷潘,——他很可能在脑盖骨上带着彼得罗的印记死在西德维纳河岸上。但是不久发生了这样的事,司捷潘志愿去消灭德国人的岗哨,一去就没有回来。据和他同去的哥萨克说,好像德国哨兵听到他们切断铁丝网的声音后,就扔了一个手榴弹;哥萨克们早已冲到那个德国哨兵跟前,司捷潘一拳把他打倒,但是副守卫开枪了,司捷潘倒了下去。哥萨克们刺死了副守卫,把那个被司捷潘的铁拳打得不省人事的德国佬拖了回来,他们本来已经把司捷潘扶了起来,想把他带回来,但是他太重,——只好扔下了。受伤的司捷潘直央告:“弟兄们!别叫我死在这儿呀!弟兄们!你们怎么能扔下我呀?……”但是这时候机枪对着铁丝网扫射起来,哥萨克们也就爬开了。“乡亲们!弟兄们!”司捷潘在后头呼叫,但是这时候自己的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呢一彼得罗听到司捷潘遭遇以后,感到轻松了一些,就像用上拨鼠油擦过痒得钻心的皮癣似的,不过还是决定:“回去度假——把达什卡的血都给她放出来!我可不是司捷潘,我不允许……”他想要杀死她,但是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杀死一条毒蛇,可是为了她却要把一生都葬送掉。你得去蹲监狱,前功尽弃,一切都要被剥夺……”于是他决定仅仅打她一顿,但是要打得这个臭娘儿们一辈子再也不敢摇尾巴:“我要把这条毒蛇的眼睛打瞎,——那时候谁也不会看上她了_”彼得罗蹲在离西德维纳河陡峭的粘上岸不远处的战壕里,想出了一个这样的主意。

寒秋,晨霜,树凋草衰,土地变凉了。秋夜益黑、更长,哥萨克们在战壕里执勤,朝敌人射击,为了棉衣跟司务长们吵骂,每顿饭只能吃个半饱,但是谁也没有忘记那远离这块冷酷的波兰土地的顿河家乡。

这年秋天,达丽亚·麦列霍娃拼命在补偿自己独守空房的凄凉生活。圣母节的第一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和平常一样,比所有的人起得都早;他走到院子里,立刻捧住了脑袋,大吃一惊:大门不知道是被哪个好事人的手从门框上摘下来,搬走,横放在大道上。这太丢脸啦;老头子马上把大门安回原处、早饭后,他把达丽亚叫到夏天用的厨房里去。老头于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不过杜妮亚什卡看见,过了一会儿,达丽亚头巾滑到肩上,披头散发,眼泪汪汪地认厨房里跑了出来;走过杜妮亚什卡面前的时候,耸着肩膀,两道直竖的黑眉毛在她那泪痕纵横、怒气冲冲的脸上哆嗦着。

“你等着吧,该死的东西!……我会叫你记住这件事的!”她从肿胀的嘴唇里含糊不清地嘟哝道。

她的上衣背后撕破了,白脊背上,有一道青紫的血痕.达丽亚摇摆了一下衣襟,跑上台阶,在门洞里消逝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一瘸一拐地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的样子像魔鬼一样可怕。他一面走,一面把一根新皮缰绳折成了四折。

杜妮亚什卡听见父亲沙哑地骂道:“……你这条母狗,非这样揍你不可!浪娘儿们!

家里又有了规矩。达丽亚安分了好几天,走起路来比水还安静,头低得比草还低,晚上比谁都睡得早,对于娜塔莉亚同情的目光,只是耸耸肩膀和眉毛,报以淡淡的微笑,好像是在说:“没关系,咱们走着瞧。”在第四天头上,就发生了只有达丽亚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他们俩知道的一件事。事后,达丽亚得意地笑了,可是老头子却整整一星期都神色恍惚,若有所失,就像只闯了大祸的小猫似的;他没有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老太婆,甚至在维萨里昂神甫面前忏悔的时候,也把这件事和事后自己的一些罪恶念头都隐瞒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圣母节后不久,潘苔莱·普罗阿菲耶维奇确信达丽亚已经彻底改过,便对伊莉妮奇娜说:“你别可怜达什卡!要叫她多于点活儿。有活儿于她就没工夫去胡搞啦,要不然她这匹养得壮壮的骤马……她的心里只知道上游戏场和逛大街。”

为此,他就叫达丽亚打扫场院,收拾后院里的陈积的木柴堆,跟她一同打扫屯糠的棚子。傍晚,他想把风车从板棚搬到糠棚子里去,便唤了儿媳妇一声:“达丽亚!”

“什么事,爸爸!”她从糠棚里答应道。

“来,咱们把风车搬进去。”

达丽亚整着头巾,抖搂着落进上衣领里的糠屑,从糠棚的门里走出来,穿过场院的小门,朝板棚走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穿着一件家常棉袄和一条破裤子,在她前头一瘸一拐地走着。院子里没有别人。杜妮亚什卡和母亲正在纺秋天梳下的羊毛,娜塔莉亚在发面。村外殷红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响起晚祷的钟声。透明的天空,天顶上,横着一片一动不动的紫红色云彩,顿河对岸黑秃秃的白杨上,像挂了许多烧焦的黑棉花团,栖满了寒鸦。在这清澈、万籁俱寂的黄昏时分,每一个声响都显得那么清晰、肃穆。从牲口圈里飘来阵阵新牲口粪和于草气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哼哼着,和达丽亚把油漆剥落的红色风车抬进糠棚,放在棚角里,用耙子把从糠堆上滑落下来的谷糠往上耙了耙,正要走出去。

“爸爸!”达丽亚像耳语似地低声唤道。

他走到风车后面去,一点儿也没有多心地问道:“怎么啦?”

达丽亚敞着上衣怀,脸朝他站着;两手伸在脑后整理着头发。从糠棚的板墙缝里透进一缕血红的夕阳余晖照在她身上。

“爸爸,这儿,有什么东西……你过来,瞧瞧呀,”她一面把身子弯到一旁,一面喊眉鼠眼地从公公的肩膀头上瞅着敞开的门,说道。

老头子走到她的紧跟前。达丽亚突然双手一扬,搂住公公的脖子,叉紧手指头,向后倒退,一面拖着他走,一面耳语道:“就这儿,爸爸……这儿……软活得很……”

“你这是于什么?”潘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惊骇地问道。

他扭动着脑袋,想把脖子从达丽亚的手里挣脱出来,但是她拼命把他的脑袋扳到自己脸边,从嘴里直往他的大胡子上喷热气,一面笑,一面悄悄嘟哝些什么。

“松开手,畜生!”老头子挣扎着,只觉得已被抱得紧贴在儿媳妇鼓起的肚子上。

她紧抱住他,仰面倒下去肥他压在自己身上。

“妈的!你发昏啦!……松开手!”

“你不愿意?”达丽亚气喘吁吁地问道,然后松开手,朝公公的胸膛推了一把。“你不愿意吗?……或者,也许你是不行了吧?那么你就别管我!……就是这样!”

她跳起来,急急忙忙地整理着裙子,从脊背上拍打下糠芒,直对着呆若木鸡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喊道:“前几天你为什么打我?怎么,难道我是老太婆吗?你在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已经一年不见男人的面啦!……怎么,难道叫我跟狗去睡吗?给你看看,瘸鬼!给你这个,咬吧!”

达丽亚做了一个很下流的动作,挤眉弄眼地往门口走去。在门口她又仔细打量了自己一番,抖掉上衣和头巾上的尘土,眼睛看也不看公公,说道:“我没有这个可不成……我需要哥萨克,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去另找一个,可是请你别多嘴!”

她扭扭摆摆、快步走到场院的门口,连头也没回就一转弯不见了,而潘苔莱·普罗珂非耶维奇却还呆站在红色的风车旁边,咬着大胡子,惶惑、遗憾地打量着糠棚子和打着补丁的靴于尖。“难道她是对的?也许,我就该跟她胡搞!”他被这件意外的事情弄得迷迷糊糊,这一瞬间,就这样困惑不解地思索着。

第四卷 第六章

十一月里,严寒把大地拥抱得更紧。下了一场早雪。正对着鞑靼上头的顿河河湾已经结冰。稀疏的行人踏着咯吱咯吱响的灰色冰层走到对岸,可是村子下头只有靠岸的地方结上了一层尽是鼓泡的薄冰,在中流,河水依然是绿波滚滚,翻着雪白的泡沫。黑石崖对面的深渊里,鲢鱼早已在十一沙绳深的水底枯树上蛰伏起来,鲢鱼上边是遍身粘液的鲤鱼,只有白鱼还在顿河的激流里邀游,还有鲈鱼在冰窟窿里乱窜,追逐着小鱼。鲟鱼都在河底的软沙上。打鱼的人正在等待着更厉害的。更猛烈的严寒,好在初结的冰上,用铁镐刨洞捕捉这种珍贵的鱼。

麦列霍夫家的人十一月里收到葛利高里从罗马尼亚的库温斯卡写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在这里的第一次战斗中就受了伤,子弹打碎了他的左胳膊骨,因此把他送回原籍卡缅斯克镇来养伤。接踵而来,另一起灾祸也降临到麦列霍夫家:一年半以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急等用钱,曾以预购合同方式,向莫霍夫·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借了一百卢布。这年夏天,他把老头子叫到铺子里,阿捷平——一“擦擦”把金框夹鼻眼镜夹在鼻子上,从眼镜上边望着麦列霍夫的大胡子,声明说:“你是怎么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你是还钱呢,还是怎么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看了看那些空货架子和天长日久磨得程光的柜台,犹豫了一会儿,说:“等等吧,叶梅利扬·康斯坦丁内奇,让我稍微周转一下——就还钱。”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老头子却没能周转过来——收成不好,而且养的牲口也没有可以卖的。突然,像六月雪一样——民事执行官来到村子,派人传唤欠债人——二话没有,命令。

“立即偿还一百卢布!”

在客店执行官的临时办公室里,桌子上铺着一张长纸,执行官不容分说地宣读道:执行书顿聂茨地区第七区调解审判官谨遵照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谕,审理商民谢尔盖·莫霍夫状诉下士潘苔莱伊蒙·麦列霍夫以预购合同方式借贷一百卢布之民事案,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一、第一百零五、第一百二十九、第一百三十三、第一百四十五等条缺席裁定如下:根据一九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的预购合同,为维护原告,市民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利益,应向被告,下士潘苔莱伊蒙·普罗珂菲耶维奇·麦列霍夫追索一百卢布,另加诉讼费三卢布。本裁定系缺席裁定,非最终裁决。

本裁定根据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六条第三项规定,具有法律效力,应即迅速执行。顿聂茨地区第七区调解审判官,根据皇帝陛下圣渝,命令:为正确执行本裁定,凡与本案有关之各地方、各有关人士、地方各级行政机关以及各级警察、军事机关,均应依法协助执行官正确执行本裁定,不得推倭。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完执行官宣读的裁定后,请求准许他回家,并保证今天就交款。他从客店里出来,就直奔亲家科尔舒诺夫家。在广场上遇见了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

“你这是往哪儿瘸啊,普罗珂菲奇?”沙米利问候说。

“有点儿小事。”

“到远处去吗?”

“到亲家家去。有点儿小事。”

“嗅!他们正高兴呢,老兄!没听说吗?米伦·格里戈里奇的儿子从前线上回来啦。据说,他们的米吉卡回来啦。”

“真的吗?”

“村子里这么传说,”沙米利眨着眼睛,脸颊不断抖动,掏出烟荷包,走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面前说道:“咱们来卷根儿烟抽吧,大叔!我出纸,你出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抽着烟,踌躇起来——去,还是不去?最后决定还是去,于是跟独臂人道别之后,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米吉卡也戴上十字章啦!要赶上你儿子啦。现在我们村里戴这种勋章的人——就像树枝子上的麻雀一样多!”沙米利在他后面大声叫道。

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不慌不忙地走出村口;他望着科尔舒诺夫家的窗口,走到栅栏门前。亲家公亲自出来迎接他。科尔舒诺夫老头子的生满雀斑的脸好像用欢乐洗过一样,不但显得干净了,雀斑似乎也不像从前那么多了。

“你听到我们家的大喜事儿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跟亲家公握手时,问道。

“我在路上听阿廖什卡·沙米利说了。我到你这儿来,亲家,是为了别的事儿……”

“等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请进屋里去——欢迎欢迎当差的人。真的,我们因为高兴喝了点儿酒……我老婆特地藏了一瓶御酒,专为有重大喜事儿喝的。”

“不用你说,老远我就闻到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翕动着钩鼻子的鼻翅,笑着说。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开开门,让亲家公走在前面。亲家公一迈进门限,眼睛立刻盯在坐在上座的米吉卡身上。

“你看,我们的当差人!”格里沙卡爷爷哭着喊道,伏在起身迎客的米吉卡的肩上。

“好啊,哥萨克,祝你平安回府!”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握住米吉卡长长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惊异地打量着他。

“你看什么呀,大叔?”米吉卡笑着,沙哑地说。

“我看着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送你和葛利什卡入伍的时候,你们还都是孩子呢,可是现在……成了真正的哥萨克了,就是到阿塔曼斯基团也满合格!”

卢吉妮奇娜用哭红的眼睛望着米吉卡,往杯子里倒着伏特加,没有看到酒已经漫出杯子。

“你这个懒娘儿们!这么珍贵的酒你却全倒到外头糟踏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大声叱责她说。

“祝你们全家欢乐,米特里·米伦内奇,也祝你回家幸福!”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转动着透蓝的白眼珠,睫毛颤动着,一口气把大肚杯于里的酒喝下去。他慢慢地用手巴掌擦着嘴唇和胡子,瞅了瞅杯底,——脑袋向后一仰,把最后的一滴酒也倒进满口黑牙的嘴里,才缓了一口气,嚼着黄瓜,舒服得眯缝了半天眼睛。亲家母又给他斟了第二杯,不知怎么一来,老头子立刻就可笑地喝醉了。米吉卡含笑注视着他。米吉卡的两只猫眼忽而挤成了两条像劈开的香蒲似的绿缝,忽而又张开,变成黑色。这几年中,他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三年前入伍时,那个细瘦匀称的米吉卡,今天在这个健壮的黑胡子哥萨克身上几乎连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了。他的个头长高了,肩膀宽了,背有点儿驼,也发胖了,大概至少有五普特重,脸皮和嗓音都变粗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些。只有眼睛还依然如故——神情总是那么激动、不安;母亲全心都沉没在这两只眼睛里,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偶尔用于瘪的、皱巴巴的手巴掌摸摸儿子那剪得短短的、笔直的头发和狭窄、白净的额角。

“你是戴着勋章回来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醉醺醺地笑着问道。

“现在哥萨克还有不戴十字章的吗?”米吉卡皱着眉头说。“就连总在司令部闲逛的克留奇科夫,还混上了三枚十字章呢。”

“亲家,他在我们家是一个桀骛不驯的家伙,”格里沙卡爷爷急忙说道。“这个坏小子,完全像我,像他老爷爷,他是不会向人服软的。”

“十字章好像并不是为了这种性格奖给他们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面带。温色,想这样说,但是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却把他领到内室去;让他坐在箱子上,问道:“娜塔莉亚和孩子们都好吗?好,上帝保佑!亲家,你不是说有事儿来的吗?你有什么事儿?说吧,现在不说,再喝一杯——你就要醉啦。”

“借给点儿钱吧。看在上帝的面上,借给我吧!救救命吧,要不然,我为了这笔钱——简直要破产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喝醉了的人那种没有分寸的谦卑的样子哀求说。亲家公打断他的话问道:“多少?”

“一百张票子。”

“什么票子?有各式各样的票子、”

“一百卢布。”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嘛。”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箱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油污的小手绢包,解开包,沙沙地数了十张“红票子”。

“谢谢,亲家……你救了我的急啦!”

“好啦,谢什么。自家人——好算账。”

米吉卡在家里住了五天;夜间就陪着阿尼库什卡的妻子,他可怜这个妇道人家的要求,同时也可怜她本人,可怜这个来者不拒的。头脑简单的女人。白天就看亲戚、串门子。身材高大的米吉卡只穿一件单薄的保护色军便服上衣,歪戴着军帽,摇摇晃晃地在村里的街道上游荡,炫耀自己不怕寒冷的健壮体魄。有一天,黄昏时分,他也去了麦列霍夫家。把严寒的气味和令人忘记的、兵士身上的酸味带进了热气腾腾的厨房。他坐了一会儿,扯了一阵子战争、村子里的新闻,便眯缝起像芦苇绿色的眼睛朝达丽亚扫了一眼,就准备要走。当米吉卡迈出门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当兵人的达丽亚,像蜡烛似的晃了一下身子;她紧抿着嘴唇,正要披头巾,但是伊莉妮奇娜问道:“你要上哪儿去,达什卡?”

“出去一下……上茅房。”

“咱们一块儿去。”

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坐在那儿,低垂着脑袋,抬也没有抬,好像没听到她们的谈话。达丽亚从他面前往门日走去,低垂的眼皮下闪着狐狸眼似的光芒;婆婆哼哼卿卿、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米吉卡咳嗽了几声,在栅栏门边咯吱咯吱地踏着,用手巴掌挡着抽烟。他听到门鼻响声,本想回到台阶边。

“是你吗,米特里?莫非你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迷了路?”伊莉妮奇娜挖苦地喊道。“请你把栅栏门的门闩给插上,不然夜里会呱哒呱哒地响……你瞧,风有多大……”

“一点儿也没有迷路……我插上……”米吉卡沉默了一会儿,惋惜地说道,接着咳嗽了一声,穿过街道,一直朝阿尼库什卡家走去。

米吉卡像鸟儿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自有明大的祸福。当兵很不热心,尽管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常使他热血沸腾,但是并不特别去寻求晋升的机会,——因此米吉卡的考绩表上颇有几条很不光彩的记录:曾受过两次军法审判——一次是为了强奸一个俄国籍的波兰妇女,一次是为了抢劫;在三年的战争中,受到无数次的处罚;有一次,野战军事法庭甚至都要枪毙他了,但是米吉卡竞神通广大地逃脱法网,而且尽管被认为是全团最坏的,——可是哥萨克们还是很喜欢他,因为这小子风流快活,笑口常开,大家喜欢他唱的那些淫秽的小曲(米吉卡在这方面可不是低能儿),喜欢他的随和与朴直,而军官们——则喜欢他那种强盗般的、不顾死活的性格。米吉卡总是面带微笑,迈着轻盈得像狼一样的步子,他身上有很多这种野兽的性格:走路摇摇晃晃——一步跟着一步,看人总是皱着眉头,翻着碧绿的瞳人;甚至在转动脑袋的时候,也是一副狼相:米吉卡从来不扭动他那受过伤的脖子——如果需要回头看的话,那就把整个身子扭转过去。他全身的坚实肌肉都紧绷在宽大的骨架上,行动很敏捷、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浑身散发着健康有力的苦涩气味——草原上刚翻耕起来的黑土就是这种气味。对米吉卡来说,人生就像一条犁起的田垅,简单而又平直,而他作为一个拥有绝对权利的主人,所以在上面大摇大摆地走着。他的思想也是这样原始、质朴和简单:饿了—一就去偷吃,而且应该去偷,即使偷同伴的也未尝不可,他饿了的时候,也偷过;靴子破了——干脆就从被俘的德国人脚上往下剥;受了处罚,应该赎罪,——米吉卡就老老实实地去赎罪:他去侦察,捉回些卡得半死的德国哨兵,志愿去于冒险的差使。一九一五年被俘虏了,打了个半死,还受了剑伤,但是夜里他把手指甲一直磨到指甲根,硬是抓穿了板棚的顶子,逃了出来,还带回一副大车套来作纪念。这样的事米吉卡经历过多次,都幸免逃脱了。

第六天,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儿子送到米列罗沃,送他上了火车,听着一长串绿色车厢的轮子铿锵响着,渐渐远去,可他仍在用鞭把抠站台上的煤渣,一直也没有抬起那低垂的、发呆的眼睛。卢吉妮奇娜为送别儿子大哭一场,格里沙卡爷爷哼哼着,在上房里咳嗽,把鼻涕捋在手掌里,抹在腰里有褶的、油光光的上衣襟上。阿尼库什卡的老婆也哭,想念着两个人亲热时,米吉卡那火热、颀长的身体,同时也为当兵的把淋病传染给她而痛苦。

时间就像风吹弄马鬃一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吹走。圣诞节前,天气忽然暖和起来;连下了几天雨,山洪从顿河沿岸的溪谷中,奔流而下;积雪融化了的山崖上,去年的小草和长满苔藓的白石板都泛青了;顿河岸边的河水冒着泡沫,河水像腐烂的尸体变成深蓝色,膨胀了。光秃的黑土地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气息。雪水沿着黑特曼大道,沿着去年轧出的车辙潺潺流去。村外的粘土崖出现了许多新的滑坡。南风从奇尔河方面吹来令人困乏的烂草气味,晌午时分,地平线上已经像春天一样,升起淡蓝色温柔的阴影。村子里,篱笆边的煤灰渣堆旁边积了一片片荡漾着微波的水洼。场院上,干草垛边的土地也解冻了,腐烂干草的甜甜的气味钻进行人的鼻孔。白天,从结了冰琉璃的茅草屋顶上,顺着房檐滴着松香色的水珠,喜鹊在篱笆顶上凄凉地吱吱喳喳叫唤,冬天寄养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院里的村社的公牛,被早来的春情折磨得乱叫。它用犄角顶篱笆,在被蛀蚀过的橡木桩子上蹭痒痒,摔打着皮毛像缎子似的胸部垂肉,在院子里乱踏着松脆的、浸透雪水的积雪。

圣诞节的第二天,顿河解冻了。冰排发出巨大的响声,在河心汹涌奔流。散离的冰块像睡梦中的大鱼,漂向岸边。顿河对岸的白杨被激动起来的南风吹拂着,仿佛在原地跑步似的,起伏、摇曳。

呜呜呜呜呜呜……——从那边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但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山谷咆哮起来,乌鸦在广场上呱呱乱吵,赫里斯托尼亚家的猪嘴里叼着一捆干草,从麦列霍夫宅前跑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断定:“春信夭折,明天又将是一场寒冻。”果然,一夜东风,春寒又在融化了的水洼上结了一层薄冰。凌晨,又刮起了从莫斯科吹来的北风,严寒袭来。冬天重临。只有顿河中游漂浮的像片片白色大树叶似的冰块和冒着冷气的、光秃秃的山岗,还令人想起这次早春的融雪天气。

圣诞节过后不久,在镇民大会上,镇公所的文书告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他曾在卡缅斯克看见了葛利高里,葛利高里托他通知家里人,他马上就回家来。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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