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章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是用两只长着稀疏、光亮汗毛的黝黑小手摸索着过活的。有时生活也跟他开开玩笑,有时拖累他,就像吊在淹死鬼脖子上的石头。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这一生见过许多世面,历尽沧桑。已经相当久远了,当他还在做贩卖粮食生意的时候,他低价从哥萨克手里收买来粮食,可是后来却又不得不把四千普特烧焦的小麦运到村外愚人崖下,统统倒到河里去。一九零五年,他还记忆犹新——在一个漆黑的秋夜,村里也有人朝他开了一枪。莫霍夫发过财,也破过产,最后积攒了六万卢布,存到伏尔加一卡马银行里,但是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大动乱的年代即将到来,这是不可避免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等待着不幸日子的降临,果然不出所料:一九一七年一月,患肺病快要死的教员巴兰达遗憾地对他说:“革命已来到眼前,而我却要死于这种最愚蠢、最令人伤心的病。真遗憾,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真遗憾,我不能看到怎样分掉您的家财,怎样把您赶出温暖的小窝。”

“‘这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怎么能不遗憾呢?您要知道,能亲眼目睹人间一切都化为灰烬,终归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可办不到,我亲爱的!你今天就要死啦,——要到明天,才会轮到我呢!”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按捺着心中的愤恨说道。

一月里,京城关于拉斯普京和皇族不正常关系的流言余波还在各村镇传播,可是到三月初,专制政体被推翻的消息就像捕野雁的网一样,撒到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身上。哥萨克都带着抑制的恐惧和等着瞧的心情对待这一巨变的消息。这一天,在关了门的莫霍夫商店前,上了年纪的和不那么老的哥萨克们围聚在那里直到黄昏。村长基留什卡·索尔达托夫(阵亡了的马内茨科夫的继任者)是个蓄着棕红色的大胡子、两眼有点儿往外斜的哥萨克,他被这个消息吓呆了,几乎没有参加商店旁边嘈杂、沸腾的谈话,只是用那两只眼睛打量着哥萨克们,偶尔惊慌失措地插进几声呼叫:“他们把事情搞得这么精!……好家伙!……现在我们可怎么过呀!……”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窗户里看见聚集在商店旁边的人群,决定去和老头子们谈谈。他披上貉皮大衣,拄着镶有朴素的、刻着自己姓名字头银套的棕色手杖,走到大门日的台阶上。商店前响起一阵喧闹声。

“喂,普拉托内奇,你是一个识字的人,请你告诉俺们这些胡涂人,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马特维·卡舒林惊恐地笑着问道,他那冻红的鼻子边上皱起一片斜纹。

老头子们都恭敬地摘下帽子,回答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敬礼,向后退着,在圈子里给他让出了一块地方。

“咱们要过没有皇帝的日子啦……”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迟疑地说。

老头子们异日同声地叫道:“没有皇帝可怎么活呢?”

“我们的父亲和祖父过的都是有皇帝的日子呀,怎么现在就不需要皇帝了呢?”

“把人的脑袋砍掉,——没有它,腿大概也活不成的。”

“那么什么样的政权来接替呢?”

“你别吞吞吐吐的啦,普拉托内奇!你跟我们说实话——你怕什么呀?”

“也许,连他也不知道哩,”“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笑着说,一笑,他那红红的脸颊上的酒涡显得更深了。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呆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旧胶皮套鞋,痛苦地吐着字说:“国家杜马将要治理国家。咱们要成立共和国啦。”

“赶上了这种年月,真他妈的见鬼!”

“我们在亚历山大二世皇帝陛下时代当兵的时候……”阿夫杰伊奇刚开口要说,就被严肃的博加特廖夫老头子生硬地打断了:“早就听烦啦!现在谈的不是那个。”

“这么说,哥萨克的末日到啦?”

“我们自己在闹罢工,德国人趁机打到圣彼得堡来了。”

“既然是平等——那就是说要叫咱们去跟庄稼佬们平等……”

“瞧吧,他们大概也会伸手抢土地了吧?……”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勉强地笑着,看着老头于们的失魂落魄的样子,一阵刺心的忧郁袭上心头。他习惯地把棕红色的大胡子往两边分开,不知道是生谁的气,恶狠狠地说:“各位老人家,看他们把俄国弄成什么样子啦。要叫你们跟庄稼佬平等,取消你们的特权,而且还要记起往日的仇恨。艰难的日子来到啦……现在就看政权掌握在什么人手里,说不定,我们全都要完蛋。”

“我们会活下去的——走着瞧吧!”博加特廖夫摇着脑袋,眼睛从乱成团的眉毛下面怀疑地瞅着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说。“普拉托内奇,你是在为自个儿的事情担心,至于我们,也许还会好过一些吧?…”

“怎么会让你们好过些?”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恶毒地问道。

“也许新政权会把战争结束……这也是可能的呀,是不是?”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挥了挥手,便迈着衰老的脚步,蹒跚地向自家浅蓝色的漂亮阳台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胡乱地想到钱,想到磨坊和越来越清淡的生意,想起伊丽莎白现在在莫斯科,弗拉基米尔应当很快就从新切尔卡斯克回来。替孩子们担心的淡漠的痛苦也丝毫没影响混乱的思绪。他就这样走到台阶前,觉得这一天的工夫,他的生活一下子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就连他本人,也好像由于这些恼人的思绪而褪色了。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回头看了看商店前的老头子们,朝雕花的阳台栏杆外面啐了一日唾沫,便从阳台上走进屋子。安娜·伊万诺芙娜在饭厅里遇到丈夫,习惯地、无精打采地在他脸上冷冷地扫了一眼,问道:“喝茶前要吃点心吗?”

“用不着啦!还吃什么点心哪?!”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嫌恶地挥了一下手。

脱着衣服,他觉得嘴里总有一股铁锈味儿,脑子里则是一片伤心的空虚。

“丽莎来信啦。”

安娜·伊万诺芙娜用像遛蹄马似的小步(从出嫁后的第一天起,她被这庞大的家业压得喘不过气来,就练出了这样的走法),走进卧室去,拿出一封已经拆开的信。

“是个没有头脑的姑娘,大概还很浅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被结实的信封上散发出的香水气味熏得皱着鼻子,生平第一次这样评价女儿。老头子漫不经心地看一会儿信,不知道为什么在‘“情绪”这两个字上停下来,想了半天,思考着这两个字里的神秘含义。在信未伊丽莎白请求给她汇钱去。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依旧感到脑于里是一片伤心的空虚,看完了信的最后几行。他忽然很想悄悄地哭泣。他的一生突然在这一刹那赤裸裸地向他显示了它的空虚的内容。

“我觉得她是个不相干的人,”他想着女儿。“她也觉得我是个不相干的人。她对父母还有一点感情——是因为她需要钱……一个放荡的姑娘,有好几个情人……小时候却是一个可爱的淡黄头发的小姑娘……我的天!一切都变得这么厉害!……临老我却变成了一个傻瓜,曾经相信将来可以过上某种好日子,可是到头来,却孤独凄凉,就像十字路口的小教堂一样……我为富不仁,——可是仁义就富不了!从前我诈骗别人,爱财如命,现在革命来了,明天我的奴才们就可能把我扫地出门……一切都是该诅咒的!……至于孩子们呢?弗拉基米尔是个胡涂虫……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一样,看来……”

他不知道怎么的,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磨坊里发生的一桩事情:一个来磨面粉的哥萨克因嫌损耗太大闹了起来,并且拒不付费;他,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这时正在机器间,听见喧哗声就走出来,问明事由,当即命令看磅的工人和磨粉工不要把磨好的面粉给那个人。相貌丑陋、身材矮小的哥萨克揪着口袋往自己怀里拉,身体健壮、胸部宽阔的磨粉工人扎瓦尔也往自己怀里拉。就这样,打起来了,矮小的哥萨克推了磨粉工人一下子,磨粉工人挥起握紧的大拳头,照着他的太阳穴打去。哥萨克倒了下去,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左边的太阳穴上出现了一块血青的伤印。他突然走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面前,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你把面粉拿去吧!你吃吧!”然后哆嗦着肩膀走了出去。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无缘无故地想起了这件事及其后果。哥萨克的老婆跑来哀求还给她面粉;她拼命挤着眼泪,想博得来磨面粉的人们的同情,哭喊道:“这算什么事呀唐人们哪?这是什么规矩?把面粉还给我!”

“走吧,大婶,乖乖地走吧,不然我就要揪下你的头发啦!”扎瓦尔嘲笑说。

令人不愉快和遗憾的是,跟那个哥萨克一样瘦弱矮小的看磅工人“钩儿”冲上去跟扎瓦尔打了起来,“钩儿”被扎瓦尔狠狠地揍了一顿,就来要求算账,不于了。这一切,都是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在折叠着读过的信,视而不见地茫然注视着前方时的一瞬间,在他脑海里闪过的。

这一天结束时给他留下了痒酥酥的、沉闷的痛楚。混乱的思绪和模糊的希望折磨得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一夜没有睡好,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才睡去;早晨听说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从前线上回到亚戈德诺耶来看望父亲,就决定到那儿去谈谈,弄清真实情况,消除心头惊慌、痛苦的不祥预感。叶梅利扬嘴里叼着烟袋,把一匹壮实的小马套在城市式的爬犁上,拉着东家去亚戈德诺耶。

太阳挂在村庄的上空,像只熟了的、黄澄澄的大杏于,太阳下面,是一片雾腾腾的烟云。刺骨的寒冷空气里充满了果子汁的气味。路上的薄冰在马蹄下喀嚓喀嚓的响,马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被风向后吹去,马鬃上凝结了一片白霜。奔驰和寒冷使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心绪安静下来,他打起盹来,摇摇晃晃,脊背在爬犁的毡背上蹭来蹭去。村里的广场上,哥萨克们,身穿长皮袄黑压压地挤了一片,妇女们都紧掩镶褐色貉绒边的顿河皮袄,像绵羊似的,东一堆西一堆地扎在一起。

教员巴兰达站在人群中间,发青的嘴上捂着一条手绢,皮袄的扣眼上系着一条红带,热情地眨动着眼睛,说:“……看见了吧,该诅咒的专制政体的末日已经来到啦!现在你们的儿子再也不会被派去用鞭子镇压工人啦,你们再也不必去为吸血鬼沙皇服可耻的兵役啦。立宪会议将要成为自由的新俄罗斯的主宰。立宪会议将要建设另一种生活,可以说,是幸福的生活!”

和他同居的那个女人从后面揪着他的皮袄襟儿,悄悄地央告说:“米佳,别说啦!要知道,这对你没好处,这样不行!要知道,这样又要吐血啦……米佳!”

哥萨克们听着巴兰达的话,都惶惑地低下头,不断地咳嗽着,在暗自发笑。他们并没有叫他把话说完。前几排里有个同情的声音低沉地说道:“看来,幸福的生活是会来的,不过你,心肝,是活不到那天啦。你最好还是回自己家里去吧,否则,外面太冷……”

巴兰达把没有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无精打采地走出人群。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晌午时候到了亚戈德诺耶。叶梅利扬拉着笼头,把小马牵到马棚旁边柳条编的马槽跟前,等东家从爬犁里出来,撩起皮袄襟,掏出手绢,他这工夫已经卸下了马,披上了马衣。一只白毛带红色斑点的大猎狗在台阶上迎接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它站起身来,迎接陌生人,绷起四条筋肉隆起的腿伸着懒腰,不断地打着呵欠;其余几只像黑链子似的蜷伏在台阶旁的狗,也都懒洋洋地跟着它站了起来。

“见它的鬼,这么多!……”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害怕地张望着,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干燥、明亮的前厅里有一股难闻的狗臭和醋味,在大箱子上头,一个扎煞着的鹿角衣架子上挂着一顶卷毛羊皮军官帽子、一只带银穗的长耳风帽和一件毡斗篷。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朝那里看了看;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是一个穿着毛茸茸的黑衣服的人站在箱子上,在不知所措地耸着肩膀。从侧面的一个房间里走出一个胖胖的。黑眼睛的女人。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已经脱掉外衣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黝黑、漂亮的脸上依然表情严肃地问道:“您是要见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吗?我立刻就去报告。”

她没有敲门就走进客厅严实地关上身后的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费了很大劲才认出这个胖胖的、黑眼睛的漂亮女人就是阿司塔霍娃·阿克西妮亚。可是她却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把樱桃色的嘴唇抿得更紧,不自然地挺直身子,微微地晃动着裸露的、光泽暗淡的胳膊肘子走去。过了一会儿,老利斯特尼茨基亲自跟在她后面走了出来。他适度地微笑着,宽容地用低音说道:“啊!阁下!哪阵风把您吹来啦?请……”他向旁边一闪,做出请客人快进客厅的手势。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用很早就学会了的那种与大人物交往时必恭必敬的样子行过礼,走进客厅。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的眼睛在夹鼻眼镜里眯缝着,朝他走过来。

“这太好啦,亲爱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您好。这是怎么回事呀,您好像老啦?是吗!”

“好,得啦,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我还想比您更长寿哩。怎么样?您完好无损?”

叶甫盖尼笑着,露出了几只金牙,把客人搀扶到沙发椅边。他们在一张小桌边坐下来,说些没意义的闲话,互相寻觅着最后一次会面以来脸上发生的变化。老地主吩咐过端茶,也走了进来。他嘴里叼着的弯嘴大烟斗冒着烟,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坐的沙发椅边站住肥一只老年人的瘦骨嶙磷的长手放在桌子上涧道:“贵村的情况如何?听到……好消息了吗!”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仰着脸打量了一下将军的下巴和脖子上刮得光光的下垂的皱皮,叹了一口气,说道:“怎么会听不到呢!……”

“这真是大命已经注定,必然如此……‘将军的喉头一哆嗦,吞下一口烟去。”还是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就预见到这一点啦。好吧……皇朝注定要灭亡啦。我现在想起了梅列日科夫斯基……你记得,叶甫盖尼,《彼得和阿列克谢》那本书吗?书里描写王子阿列克谢受刑后对父亲说:’我的血液也要流到你的后代的身体里去……“

“要知道我们那里得不到一点真实的消息,”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激动地开口说;他在沙发椅里扭动了一下,抽着烟,继续说道:“我们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收到报纸啦。尽是些吓人的谣传,人心惶惶。糟透了,真的!我一听说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回来度假,就决定到府上来,探听一下前方的情况,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叶甫盖尼的仔细刮过的、白净的脸上已经敛去笑容,说:“情况非常严重……步兵可说是彻底瓦解啦,他们不愿意打仗——已经疲惫不堪。说实在的,今年我们已经没有通常意义的‘士兵’了。士兵简直变成了一帮无法无天的野蛮罪犯。这种情况,譬如像我爸爸……他老人家是不能想像的。他不能想像咱们的军队能腐败到这种地步……擅离职守,抢劫,屠杀居民,杀死军官,在战场上洗劫死伤人员……不执行战斗命令——现在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鱼总是先从头烂起,”老利斯特尼茨基连烟和话一起喷了出来。

“我并不这样理解,爸爸,”叶甫盖尼皱了皱眉头,一只眼的眼皮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我不这样理解……被布尔什维克瓦解的军队是从下面腐烂起的。甚至哥萨克部队,尤其是那些与步兵特别接近的哥萨克部队,军心也很不稳。过度的疲劳和对故土的思恋……再加上布尔什维克……”

“他们想要于什么呢?”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忍不住问。

“嗅……”利斯特尼茨基冷冷一笑,“他们想……这比霍乱病还要可怕!可怕的是,它们很容易传染到人身上,很容易传播到广大的士兵群众中去。我指的是思想。这是无论用什么隔离方法都没有用的。布尔什维克,无疑,有很多能人,我曾经接触过几个,有些简直是狂热的信徒,但是绝大多数是些放荡不羁、道德败坏的家伙。这种人对布尔什维克教义的实质并无兴趣,只想趁机抢劫一番,逃离前线。布尔什维克首先想把政权夺到自己手里,要不惜任何代价结束这场他们所谓的”帝国主义‘战争,即使单独讲和也可以,——把土地分给农民,工厂交给工人。当然,这既是幻想,而且也太蠢,但是利用这种天真的想法却能达到瓦解士兵的目的。“

利斯特尼茨基说话时,显然竭力在压抑胸中燃烧的怒火。象牙烟嘴在他的手指间转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身子向前倾着,就像要跳起来似的听他讲述。老利斯特尼茨基咬着唇边的青灰色胡子,毛烘烘的毡鞋踏得呱卿呱卿直响,在客厅里来回踱着。

叶甫盖尼讲了他如何在政变以前,由于担心哥萨克进行报复,不得不逃离团队的经过;他曾亲眼看到在彼得格勒发生的一连串的事变。

谈话中断了片刻。老利斯特尼茨基望着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鼻梁,问道:“怎么,你还要买秋天看过的那匹灰马吗,就是‘贵夫人’生的那只驹儿?”

“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儿哟,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莫霍夫可怜地皱起眉头,绝望地挥了挥手。

这时候叶梅利扬已经在下房里暖和过来,正在喝茶,他用红色的手绢擦着像红甜菜似的脸颊上的汗珠,讲述村于里的新闻。阿克西妮亚裹着一条毛头巾,站在床边,胸靠在雕花床背上。

“大概我们家的房子全都倒塌了吧?”她问道。

“没有,怎么会倒塌呢?还好好的哪!不会塌的,”叶梅利扬令人不舒服地拖着长腔回答说。

“我们的邻居,麦列霍夫家过得怎样啊?”

“还好。”

“彼得罗没有回来度假吗?”

“好像没有。”

“葛利高里呢?……他们家的葛利什卡呢?”

“葛利什卡在圣诞节后回来啦。今年他的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葛利高里嘛……当然——是因为受伤才回来的。”

“他受伤了?”

“可不是吗?胳膊受伤啦。他浑身上下,伤痕斑斑,就像咬架的公狗一样:简直数不清他身上是十字章多,还是伤疤多。”

“葛利什卡,他变成什么样子啦!”阿克西妮亚问道,被喉咙里的一阵于渴的痉挛弄得喘不过气来,她咳嗽了几声,使颤抖的嗓音恢复正常。

“还是那副相……钩鼻子,黑头发。土耳其人就是土耳其人,变不了的。”

“我不是问这个……他老了没有呢!”

“鬼才知道呢;也许,老了一点儿。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可见,还是没有十分老。”

“这里真冷……”阿克西妮亚耸了耸肩膀,说完便走了出去。

叶梅利扬一面倒着第八杯茶,一面目送阿克西妮亚走出去,然后像瞎于走步一样,缓慢地、一字一板地说道:“狠毒的臭娘儿们,没有比她再坏的啦!不多日于以前,还穿着靴头子在村子里跑呢,现在也居然不说‘这儿’,说起‘这里’来啦……我看这种娘儿们最有害啦。我真想好好教训教训她们,畜生……毒蛇!到那儿……‘这里真冷’……骡马的鼻涕!一点儿不差!……”

他气哼哼地,没有喝完第八杯茶,就站起来,画了个十字,走出去,傲慢地东看看,西望望,还故意用靴子把擦得锃亮的地板踩脏。

回家的路上,他也和东家一样,愁眉不展。他不断地用鞭子抽马,把对阿克西妮亚的愤恨全都发泄在小马身上,恶狠狠地骂它“流氓”、“瘸子”。一路上,直到回到村于里,叶梅利扬一反常态,没有和东家说一句话。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也保持着令人不安的沉默。

第四卷 第八章

驻扎在西南战线上留作预备队的一个步兵师的第一旅,以及归这个旅节制的第二十七顿河哥萨克团,在二月革命以前,就被从前线撤下来,想把他们调到首都附近去镇压刚刚开始的骚动。这个旅被撤到后方,换了新的冬装,好酒好肉地给他们吃了一天,第二天就装上火车出发了,但是革命跑到这几个向明斯克开拔的团队前面去了:出发的那天就在纷纷传说沙皇已经在最高统帅部签署了逊位昭书。

半路上这个旅又被调了回去。在拉兹贡车站,第二十七团接到了下车的命令。道轨上挤满了列车。有很多军大衣上戴着红带子的步兵在站台上徘徊,他们都扛着精致的俄国式的。但是英国制造的步枪。有许多步兵很激动,担心地打量着排成连的队形的哥萨克。

阴暗的日子已近黄昏。雨水从车站屋顶上通过雨水管淙淙地流下来,道轨间汇积了很多水洼,上面闪着煤油的光亮,映出了灰云片片的天空。调车的火车头的吼声沉闷虚弱。全团的人都骑在马上,在仓库外面列队迎接旅长。湿到距毛的马蹄上冒着热气。乌鸦放心大胆地落在队伍的后面,啄食着橙黄色的马粪。

旅长骑一匹铁青色的标准马,由团长陪伴着,走到哥萨克们面前,他勒住马缰,朝各连队看了看。他好像是在用那只没戴手套的手把缺乏信心的、暗哑的话语推开似的,训起话来:“乡亲们!人民意志迫使一直统治到今天的皇帝尼古拉二世……逊位啦。政权已经转到国家杜马临时委员会手里。军队,也包括你们在内,应当镇定地对待这个……消息……哥萨克的职责就是保卫自己的祖国不受侵犯……就是说,不受外敌的侵略。我们对当前的动乱采取旁观态度,让老百姓自己去选择组织新政府的道路吧。我们只能旁观!对军队说来,战争与政治是不能并立的……在这天崩地拆的……的日子里,我们大家都应该非常坚强,就像……”这位旅长,无能的、根本不会长篇大论的老将军说不下去,找不到合适的比喻;两条眉毛在他那油晃晃的脸上痛苦地。默默地抖动着;连队都在耐心地等待着;“……就像钢铁一样。你们的哥萨克的军人天职号召你们服从自己的长官。我们要一如既往,勇敢杀敌,至于那里的事……”他斜着做了一个向后指的手势,“就让国家杜马去决定国家的命运吧。等我们打完了这场战争,我们也将参与国内生活,不过目前咱们……还不行。我们不能把军队交出去……军队里不能要什么政治!”

过了几天,仍旧是在这个车站上,他们宣誓效忠临时政府,同乡人成帮结伙,去参加群众大会,但仍与拥挤在车站上的步兵保持着隔绝状态。从会场回来后,人们长时间地议论着听到的演说;他们一面回想着,一面疑疑惑惑地揣摩着每个可疑的字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心里都形成了这样一个信念:如果现在有了自由——那么战争就要结束了。这么一来,那些宣称俄罗斯一定要战斗到底的军官们就很难肃清这种已经深入人心的信念了。

二月革命后,统治军队上层的惊慌失措的情绪,也蔓延到了下层军官中;师部似乎已经忘记有这样一个滞留在半路上的旅了。这一旅人下了火车以后,吃完了发的八天口粮,步兵们就成群结队地到附近的村庄里去溜达,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人在市场上卖起酒精来了,在那些日子里下级士官喝得醉醺醺的,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了。

由于调离前线,摆脱了各种习以为常的勤务的哥萨克,无聊透顶地呆在生了火的货车车厢里,等待把他们送回顿河(对第二期应征的哥萨克即将复员的传说,大家都深信不疑),哪里还有心思去好好照料马匹,整天在市场的广场上游逛,出卖一些从前线上带回来的、容易脱手的物品,像德国毛毯啦,刺刀啦,锯啦,军大衣啦,皮背包啦,烟草……

重返前线的命令遭到了公开的抱怨。第二连拒绝上车,哥萨克们不让机车来挂车厢,但是团长以解除武装相威胁,骚动才逐渐失去势头,平息下来。兵车向前线开去。

“这是怎么回事,弟兄们?说是自由啦——自由啦,可是战争呢——难道还要去流血吗?”

“过去的压迫又来啦!”

“那推翻沙皇还有什么鬼用场啊?”

“咱们跟着他过的是苦日子,如今还是一样……”

“一样的裤子,只不过裆朝后开罢啦。”

“说得对!”

“这还有个完吗?……”

“跟步枪结缘,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啦!”车厢里进行着这样的谈话。

在一个枢纽大站上,哥萨克们就像预先商量好了似的,都从车上跑下来,根本不听团长的劝告和威胁,开起群众大会来。军运指挥官和年迈的站长枉费心机地在哥萨克们的军大衣汇成的灰色海洋里奔忙,央告哥萨克们回到各自的车厢里,让出线路。哥萨克们却都在兴致勃勃地听第三连的一个下士的演说。他说完以后,身材矮小,但很匀称的哥萨克曼茹洛夫接着讲起来。怨恨的字句困难地从他苍白。恶狠狠地歪着的嘴里吐出来:“乡亲们!这样可不行啊!他们又要把我们弄得狼狈不堪啦。又要愚弄我们啦!既然发生了革命,而且让全体人民得到自由——那就应该结束战争,因为人民和我们大伙都不愿意打仗!我说得有道理吗?说得对吗!”

“对!”

“一针见血!”

‘大家都厌烦啦!“

“瞧,瘦得裤子都撑不住啦……还打什么仗啊?!”

“我们不愿——意——打——啦!……”

“我们要回家!”

“把火车头搞下来!费多特,来呀!”

“乡亲们!等等!乡亲们!弟兄们!你们这些魔鬼,好好听我说!……弟兄们!”曼茹洛夫声嘶力竭地喊道,拼命想压下千百人的声音。“等等!不要去动火车头!咱们用不着它,我们只需把这骗局……叫团长老爷给咱们宣读一下命令:是真要咱们上前线呢,还是他们在搞什么鬼花招?……”

直到激动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团长,颤动着嘴唇,高声朗读完他收到师部调该团去前线的电报以后,团队才又上了火车。

在一节生了火的货车厢里,坐着六个鞑靼村的哥萨克,都是在第二十七团服役的:彼得罗·麦列霍夫,米哈伊尔·科舍沃伊的亲叔叔尼古拉·科舍沃伊,阿尼库什卡,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生着卷毛大黑胡子和调皮的浅棕色眼睛、像茨冈人的梅尔库洛夫,还有科尔舒诺夫家的邻居马克西姆卡·格里亚兹诺夫,这是个放荡、快活的哥萨克,战前,是个在全镇臭名远扬、天不怕地不怕的偷马贼。“梅尔库洛夫不论牵马去干什么——都像茨冈人,怎么看都像……可是他并不偷马。你呢,马克西姆,只要一看见马尾巴——你就浑身发烧,按捺不住啦!”哥萨克们经常嘲笑格里亚兹诺夫。马克西姆卡脸涨得通红,眯缝起一只像亚麻花似的眼睛,不堪人耳地开玩笑说:“茨冈人和梅尔库洛夫的娘睡过觉,我的娘大概很羡慕,要不我就……上帝保佑,要是那样可真不得了……”

生着火的货车厢里吹着过堂风;马匹都披上马衣,挤在临时搭起的马槽边;车厢里——在一堆冻土上——烧着潮湿的劈柴,呛人的烟气从门缝里往外冒着。哥萨克们围着火坐在马鞍子上烘烤汗湿的包脚布。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在火上烤着两只弯起的光脚。他那加尔梅克人高颧骨的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笑容。格里亚兹诺夫在匆忙用麻线缝着开了绽的鞋掌,用烟呛得沙哑的嗓音,不知对谁说:“……记得小时候,冬天,我爬到炉炕上去,我奶奶(那时,她已经一百多岁啦!)一面摸索着在我头上捉虱子,一面嘟哝着:‘我的小宝贝,亲爱的马克西姆卡!古时候,人们可不是这样过日子——他们过得很富裕,有条理,没灾没难的。可是你,我的小宝贝,会活到这样的年头:大地全都捆上了铁丝,生着铁鼻子的鸟在蓝天上飞,它们会像老鸹啄西瓜似地来啄人……鼠疫横行,到处闹饥荒,弟兄相争,儿子造老子的反……老百姓会像烧过的野草一样,全都化为乌有。’你们看,”马克西姆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这些话真的全都应验了;发明了电报,——你看,这不是到处都捆上了铁丝啊!至于铁鸟——不就是飞机嘛。它们把咱们哥儿们啄死的还少吗?饥荒也会来的。我家里这些年只有一半的地种上庄稼,而且家家都是这样。各村各镇只剩下些老头子和小孩子,来一个荒年——就会‘遍地饥荒’。”

“不过弟兄相争——好像是胡说?”彼得罗·麦列霍夫添着火,问道。

“等着吧,人们会闹到这步天地的!”

“政权建立不起来,就要内证,”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插嘴说。

“可能他妈的还要去镇压暴动哩。”

“你还是先把德国人收拾了再说吧,”科舍沃伊笑着说。

“好吧,咱们继续打吧……”

阿尼库什卡故作惊骇的样子,皱起女人似的、没有胡子的光脸,喊道:“我们的长毛腿的皇上娘娘呀,我们还要‘继续打’到什么时候呀?”

“一直打到你这个老公嘴巴上长出毛来为止,”科舍沃伊逗他说。

坐在火旁边的人都好心地笑起来。彼得罗被烟呛了一下子,咳嗽着,眼泪汪汪地看着阿尼库什卡,手指头不停地朝他那边直戳。

“毛发这玩意儿——真是混蛋透啦……”阿尼库什卡不好意思地嘟哝说,“该长地方,它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它却偏要长……科舍沃伊,你何苦还要挖苦我……”

“不,够啦!咱们吃的苦头够多啦!”格里亚兹诺夫突然发起火来。“咱们在这儿受尽折磨,被虱子咬死,而我们的家人同样在那里挨饿,而且饿成什么样啦,啊?……拿刀子割——都割不出血来。”

“你干吗发这么大的脾气呀?”彼得罗咬着麦黄色的胡子嘲笑地问。

“谁都明白为什么……”梅尔库洛夫收起笑容,牢牢藏在卷毛的、茨冈式的长胡子里,替格里亚兹诺夫回答说,“谁都知道,哥萨克闲得难受……思念家乡……有时候牛蜢把牛群赶到草地上,当太阳还在吸吮露水的时候,牲口都很安静,它们在忙着吃草,等到太阳升到橡树那么高,牛蜢开始嗡嗡叫着咬起牲口来,——好,这时候……”梅尔库洛夫狡猾地看了看哥萨克们,然后转身朝着彼得罗,继续说道:“我的司务长先生,这时候牲口就要发脾气啦。好,这个你是明白的!你又不是知识分子出身!自己就拽过牛尾巴……通常是有一只小母牛先把尾巴翘到脊背上去,一叫——撒腿就跑!于是整个牛群就跟在它后头狂奔起来。牛倌拼命跑啊,喊啊:‘啊呀……呀!啊呀——啊呀!……’不过这时候喊叫顶什么用呢?!牛群像波涛一样,汹涌奔腾,比咱们在涅兹维斯卡城下向德国人进行的波浪式冲锋还要凶猛。这难道能挡得住吗?”

“你绕了这么大的弯子究竟想说什么呀?”

梅尔库洛夫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把一缕树脂色的长胡子卷到手指头上,狠狠地拽了一下,然后收敛笑容,严肃地说:“咱们已经打了快三年啦……是吧?把咱们赶到战壕里也已经快三年啦。为什么要打仗?——谁也不明白……我是想说,很快就会有这么一个格里亚兹诺夫或者麦列霍夫从前线狂奔而去,那么就会有一个团跟在他后面跑,接着就会有一个军……这就够啦!”

“看你说到哪儿去啦……”

“正说在点子上!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有人喊一声‘去你的!”——一切就会像从肩膀上甩下的破皮袄一样,摔成碎片。已经打到第三个年头啦,咱们的太阳也升到橡树那么高啦。“

“你还是说得圆滑点儿吧!”博多夫斯科夫规劝道。“不然的话,彼得罗……要知道,他是司务长……”

“我可从来没有找过乡亲们的麻烦哟!”彼得罗怒冲冲地说。

“别生气,我是开玩笑哪!”博多夫斯科夫觉得很窘,动了动光脚上疙疙瘩瘩的脚趾头,便站起身来,呱卿呱卿地走到马槽那边去了。

别的村的哥萨克们聚在车厢角落里的干草捆边,在低声谈着。其中只有两个人是卡尔舍村的人——法捷耶夫和卡尔金,其余的八个人——都来自不同村镇。

过了一会儿,他们唱起歌来。由奇尔河来的哥萨克阿利莫夫领唱。一开始,他唱起一支舞曲,但是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子,用伤风的嗓音叫道:“算了吧!……”

“喂,你们这些孤苦的孩子们,请来烤火吧!”科舍沃伊邀请他们道。

往火堆里添了些木片——这是在一个小车站上拆下来的栅栏板的残片。围着火堆,大家快活地唱起歌来:一匹驮着行军装备的战马,在教堂前嘶鸣,等候出征的人。

奶奶和孙子在教堂的院子里哭泣,年轻的妻子满脸泪痕。

顶盔披甲的哥萨克,步出圣殿的大门,妻子给他牵过战马,侄子递上长矛一把……

毗邻的车厢里一只两排键的手风琴,正呜呜地鼓着风箱,奏起《哥萨克之妻》。军用皮靴的后跟拼命在地板L 踏,有人像猫叫似地。难听地唱道:唉,你们辛苦忙碌,沙皇的枷锁似铁箍!

紧紧夹着哥萨克妇女的脖子——夹得连气也不能出,连气也不能出。

普加乔夫在顿河沿岸呼叫,在贫穷的顿河下游号召:“首领们哟,哥萨克们哟!

第二个人的声音压过了第一个人的声音,用古怪、急促的细声吱吱地叫道:我们忠诚地为沙皇效力,又思念自己守空房的媳妇。

要是我们能找到娘儿们——也就不必再去想媳妇。

还可以再为沙皇……出点力气。

来呀!哦,加油呀!

哦哦哦!哦哟!哦哟!哈!

哈——哈——嘿——哦——呼——哈——哈!

哥萨克们自己早就不唱了,倾听着毗邻的车厢里越来越热闹的。放荡的喧闹声,互相挤眉弄眼,同情地笑着。彼得罗·麦列霍夫忍不住哈哈大笑:“唉,他们倒他妈的真高兴!”

梅尔库洛夫眨了眨快活的、闪着黄色光芒的棕色眼睛,一跃而起,先用靴子尖轻轻地点着,琢磨着他们唱歌的节奏,接着突然把脚一跺,就生龙活虎地绕着圈子蹲着跳起舞来。大家轮流着跳——借以暖和身体。毗邻车厢里的手风琴声音早已沉静,——已经换成一片沙哑、凶狠的叫骂声。但是这边还在拼命地跳舞,把马都吓惊了,直到疯了似的阿尼库什卡由于想来一个非常复杂的跪倒姿势,一屁股坐到火堆上,才收了场。大家哄笑着把阿尼库什卡搀起来,在残烛的火光下,把屁股后头烧了一大片的新裤子和烧焦的袄襟仔细察看了半天。

“把裤于脱下来吧!”梅尔库洛夫惋惜地劝他说。

“你这个茨冈,发昏了吗?脱下来我穿什么呀!”

梅尔库洛夫在马料袋里翻了翻,掏出来一件女人的粗布内衣。重又把火烧旺。梅尔库洛夫捏着衬衣的窄肩,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玩意儿!……嗅哟哟!哦哟哟!这玩意儿是我在火车站上从木栅墙上偷来的……想留着撕包脚布……哦哟!我不撕啦……拿去吧!

大家强行给骂骂咧咧的阿尼库什卡穿上这件衣服,哄笑得那么响亮、津津有味,引得毗邻的车厢里好多人从车门里探出好奇的脑袋,在黑夜中用羡慕的口吻大声喊:“你们在那儿于什么呀?”

“你们这些该死的儿马!”

“你们叫嚷什么呀!”

“拣到了一块铁片是吧,傻瓜们?”

在下一个车站上,把风琴手从前面的车厢里拉了过来,别的车厢里的哥萨克也蜂拥而至,把马槽都挤倒了,拥挤得厉害,把马都挤到车厢边上去了。阿尼库什卡在一个小圈圈里跳舞。那件白衬衣显然是一个强壮的大块头女人穿的,到他身上就显得长了,直缠腿,但是人们的呼叫和哄笑鼓励着他,所以还是一直跳到筋疲力尽才罢休。

星星在浸透鲜血的白俄罗斯上空悲哀地眨着泪眼。漆黑的夜空像个塌陷的大坑,夜雾似烟,膝陇,飘忽。寒风把充满腐烂的落叶、潮湿的粘土气息和三月残雪的苦味撒满了大地……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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