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二十二章

春汛刚刚开始退落。草地上和菜园的篱笆边露出了褐色的淤泥土地,四周围了一圈像花边似的春汛退去后滞留下来的垃圾:干芦苇、树枝、莎草、去年的树叶和波浪冲倒的枯树。顿河两岸浸到水中的树林里的柳树已经鹅黄嫩绿,枝条垂下像穗子似的柳树花絮。白杨树的芽苞含苞欲放,村里家家院外,泛滥的春水环绕着的红柳嫩条低垂到水面上。毛茸茸的、像羽毛未丰的小鸭一样的黄色芽苞浸在春风吹皱的粼粼碧波中。

黎明,野鹅、海雁和一群群的鸭子游到菜园边来觅食。破晓时分,黑鸭像钢管乐似的叫声在水塘里响起。晌午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辽阔的顿河水面上,波浪在追逐闪着白胸脯嬉水的小水鸭。

这一年飞来的候鸟特别多。打鱼的哥萨克每天黎明,当葡萄酒般的霞光染红了水面,划着小船去查看撒下的鱼网时,曾多次看到天鹅落在树林围绕着的河湾里休憩。但是赫里斯托尼亚和马特维·卡舒林老爹带回鞑靼村的新闻却令人觉得有点儿太希罕了:他们家里需要两根小橡木杆,便一同到官树林里去挑选;穿过小树林的时候,从山沟里惊出一只带着小羊崽的野山羊。黄褐色的瘦山羊从蓟草和乌荆丛生的山沟里跑出来,在土岗上朝砍柴人瞅了几秒钟,它不断地紧张地在倒动着细瘦的小腿,小羊崽子紧紧地偎依在它的身旁;野山羊一听到赫里斯托尼亚惊讶的叹息声,立刻就顺着小橡树林子飞奔而去,哥萨克们只能看见那蓝灰色的、闪光的路子和驼色的短尾巴在闪动。

“这是个什么东西?”马特维·卡舒林扔下手里的斧子,问道。

赫里斯托尼亚突然无缘无故地大喜若狂,声音响彻整个静悄悄迷人的树林,喊道:“当然是山羊!野山羊,真是山羊!我们在喀尔巴肝山中见过!”

“莫非是战争把它这倒霉鬼赶到咱们的草原上来了?”

赫里斯托尼亚除了同意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一定是。老爹,你看见那只小羊崽了吗?真他妈的……嗯,这狗东西,多好看呀!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回家的路上,他们一直在谈论着这本地没有见过的野物。马特维老爹最后又怀疑起来:“不过,会不会是山羊呢?”

“是山羊。真的,是山羊,决不会是别的玩意儿!”

“也许是……可是如果是山羊——那为什么没有角呢?”

“有角没角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是说跟我有什么相于。我是说,如果是山羊一类的玩意儿……为什么长相不对呢?你见过没有角的山羊吗?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是什么野绵羊吧?……”

“马特维老爹,你简直是老胡涂啦!”赫里斯托尼亚生气地说。“你到麦列霍夫家去看看吧。他们家的葛利什卡有一根鞭子,鞭柄就是用山羊腿做的。那时候看你还说什么!”

马特维老爹那天还真到麦列霍夫家去了。葛利高里的鞭子柄真是用野山羊腿皮精致地包着的;连小蹄子都完整地保留在鞭柄头上,并且镶着同样精致的铜箍。

在大斋节的第六个星期的星期三,米什卡·科舍沃伊一大早去查看下在树林边的袋网。黎明时分,他走出家门,晨寒冻得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冻土在脚下嘎扎嘎扎地响;科舍沃伊穿着棉上衣、筒靴,裤腿须在白袜筒里,制帽戴在后脑勺上,吸着寒冽的空气,吸着河水清新的潮湿气味,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桨,朝前走去。他使劲往水里一推,小船迅速滑到水中,他就站着划起桨来。

很快就检查完自己下的那些袋网,从最后一只网里捡出了鱼.又把网放回去,整理了一下网翅.然后轻轻把船划开,决定抽日烟。天将破晓。东方苍茫透绿的天空,仿佛自下而上,从天边溅上一片鲜血血在消散,在地平线上流泻,闪着金光.米什卡注视着黑鸭在慢悠悠地飞翔,抽起烟来。一缕青烟围绕着灌木丛,盘旋飘去,他看了看捞到的鱼——三条小鲟鱼、一条八俄磅重的鲤鱼、一堆白鱼——心里想道:“可以卖掉一部分,斜眼卢克什卡会要的,换点儿梨干;妈妈有工夫时做果干冻吃。”

他一面吸着烟,一面朝码头划去。他看到他系船的菜园篱笆旁边坐着一个人。

“会是谁呢?”米什卡麻利地划着小船,用桨掌握着方向,暗自思量道。

原来是“钩儿”蹲在篱笆旁边。

他正在抽一根用报纸卷的粗烟卷。

他那两只黄鼠狼似的眼睛狡猾、朦胧,两腮上长满了灰白的胡于茬。

“你在等什么?”科舍沃伊喊道。

他的喊声像只圆球似的响亮地擦着水面滚来。

“划过来。”

“想要鱼吗?”

“我要鱼干什么!”

“钩儿”大声咳嗽起来,啪地吐了一口痰,勉强地站起身。一件不合体的、又肥又大的军大衣穿在身上旷里旷荡,就像瓜地里的稻草人身上披的衣裳。制帽下垂的帽檐直遮到尖削的耳朵上。他不久前才带着赤卫军的“坏”名声,回到村里来,哥萨克们纷纷询问他复员以后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钩儿”的回答却闪烁其词,总是把话头引到没有什么危险的问题上去。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米哈伊尔·科舍沃伊,却说出了实情:他在乌克兰的赤卫军里干了四个月,被乌克兰反革命武装俘虏过,逃出来以后,又参加了西韦尔斯的部队,跟着他,在罗斯托夫周围打了几仗,现在是自动回家来休养度假。

“钩儿”摘下制帽,理了理像刺猬似的硬头发;四下张望着,走到船边,沙哑地说道:“事情很糟糕……很糟糕……别打鱼啦!不然整天光顾打鱼,别的什么事都忘啦……”

“你有什么消息——快说吧。”

米什卡用沾满鱼腥的手握了握“钩儿”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小手儿,温情地笑了。他们俩有很深的交情。

“昨天在米古林斯克附近一支赤卫军被打垮啦。老弟,打起来啦……打得你死我活!……”

“打垮的是什么部队?从哪儿开到米古林斯克的!”

“他们正开过这个镇子,哥萨克给他们来了一个大包围……押到卡尔金去的俘虏,简直海啦!那里的军事法庭已经开庭审判。咱们村里今天就要征召人伍。你听,从一大早就在叮叮当当地敲钟。”

科舍沃伊系好船,把鱼装到袋于里,拄着船桨,大步走起来。“钩儿”像匹小儿马似的在科舍沃伊身旁小步跑着,他掩上大衣襟,大甩开手,跑到科舍沃伊前头去说:“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告诉我的。他刚刚换了我的班,磨坊整夜开工,来磨面的排长队。喂,他是听掌柜说的。有位不知道哪方面的军官从维申斯克到谢尔盖·普拉托内奇家来啦。”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一阵惶惑的神色从米什卡那在战争岁月中褪去稚气、变得成熟的脸上掠过;他斜脱了“钩儿”一眼,又问了一遍:“现在该怎么办?”

“应当逃出村于。”

“逃到哪儿去呢?”

“到卡缅斯克。”

“那里也全是哥萨克。”

“避开卡缅斯克,往左边一点的地方去。”

“到哪儿去呀!”

“到奥布利维去。”

“怎么过得去呢?”

“你想去——就能过去!要是不想去——你就呆在这里,见你的鬼去吧!”“钩儿”突然火冒三丈地喊道。“怎么办,到哪儿去,‘没完没了地问,我怎么知道呢?逼得紧了——你自个儿会找个窟窿钻的!你用鼻子去闻嘛!”

“别发火。你知道,人们骑上脾气暴的马要往哪儿跑吗?伊万怎么说!”

“你先去劝劝你的伊万吧……”

“你别嚷嚷……你看那个娘儿们在瞅咱们哪。”

他们担心地斜眼看了看那个年轻的娘儿们,“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的儿媳妇,正在从院子里往外赶牛。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卜米什卡又转身往回走去。

“你上哪儿去!”“钩儿”惊奇地问道。

科舍沃伊头也没有回,嘟哝说:“我去把袋网拿回来。”

“为什么?”

“不能把网丢掉呀。”

“那么说,咱们一起溜啦?”“钩儿”高兴了。

米什卡挥了一下船桨,从老远的地方说:“你先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儿,我把网送回家,立刻就去。”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已经通知了一些相好的哥萨克。他的小儿子跑到麦列霍夫家去把葛利高里领了来。赫里斯托尼亚好像预感到事情有点儿不妙,自动来了。很快科舍沃伊也回来了。大家开始商量起来。他们都急不可待地抢着说话,因为随时都会响起紧急征召的钟声。

“马上就走!今天就溜!”“钩儿”激动地叫着。

“你倒是给我们讲讲道理呀——咱们为什么一定要走?”赫里斯托尼亚问道。

“怎么为什么?马上就要开始动员啦,你以为躲得过吗?”

“我硬是不去——不就完了嘛。”

“他们会硬把你拉去!”

“叫他们试试看吧。我又不是他们拴上缰绳的小牛犊儿。”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把两眼向外斜的老婆打发出去,气冲冲地喊道:“他们会把咱们捉去——带走……‘钩儿’说得都不错。只是咱们往哪儿逃呢?这是个难题。”

“我也是这么问他的呀,”米什卡·科舍沃伊叹了日气说。

“你们这是怎么啦,难道我比你们大伙需要得更多吗?我一个人走!尽是瞎问什么‘该怎么办呀,为什么呀,往哪儿溜呀……’等着吧,他们会把你们臭骂一顿,还要以信仰布尔什维主义的罪名请你们坐监牢!……你们还坐在这里开玩笑,啊?到了什么时候啦……这儿的一切统统都要见鬼去啦!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面带愠色,全神贯注地在玩弄一个从墙上拔下来的锈钉于,冷冷地打断了“钩儿”的话:“你不要急嘛!你当然是另外一回事啦:光棍一条,拿起腿来一走了事,可是我们就不同了,要好好地想想。拿我说吧,一个婆娘,两个孩子……我闻的火药味儿比你多得多!”他眨了眨突然变得凶狠的眼睛,恶狠狠地呲了呲结实、尖利的牙齿,喊道:“你可以信口开河……你原来是个‘钩儿’,现在仍然还是个‘钩儿’!你除了一件上衣,别的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胡说八道起来啦!要显显你的军官威风吗?别咋呼啦!我要啐你的脸!”“钩儿”喊道。

“钩儿”刺猬似的小脸气得煞白,眯缝得窄窄的眼睛里闪着锋利的凶光,甚至全身烟灰色的毛发都在闪动。

葛利高里由于自己的宁静心情被破坏,由于听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讲的赤卫军部队已经侵人本地区的消息,。乙里忐忑不安,就把所有的愤怒全都发泄在“钩儿”身上。“钩儿”的叫嚣把他彻底激怒了。他像被打了一棒似的,跳了起来,冲到在木凳上打转儿的“钩儿”面前,竭力控制着痒痒得想要打人的手,叫道:“住口,混蛋东西!黄口小儿,人渣渣,你发什么号令啊?你滚吧,既然……有人牵着你!赶快滚,省得在这里放臭气熏人!滚,滚,别废话,不然的话我就给你一下子,为你送行……”

‘算了吧,葛利高里!这可不像话了!“科舍沃伊赶忙过来劝解说,他把葛利高里的拳头从”钩儿“皱起的鼻子尖上拉开。

“应该把哥萨克的臭习气改一改啦……你不害臊吗?……羞死啦,麦列霍夫!羞死啦!”

“钩儿”站起来,难为情地咳嗽着,朝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忍不住了,回过头来,朝恶狠狠地发笑的葛利高里骂道:“亏你还在赤卫军里呆过……简直是宾兵!……这样的家伙我们早都枪毙啦!……”

葛利高里也忍不住了,他把“钩儿”推到门廊里,踢着“钩儿”步兵靴子歪斜的后跟,恶声骂道:“滚!我把你的腿……揪下来!”

“完全是胡来!这算什么呀,简直像小孩子一样!”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不赞成地摇晃了一阵脑袋,很不以为然地斜眼看了看葛利高里。米什卡一声不响地在咬嘴唇,显然,是在把已经涌到嘴边的气话又咽了回去。

“那他为什么管别人的事?干吗发脾气?”葛利高里有点不好意思地辩解说;赫里斯托尼亚同情地看着他,这一看,葛利高里露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说道:“差一点儿没接他一顿……他哪儿禁得打呀……巴掌——就完蛋啦。”

“喂,你们怎么啦?应当谈正经事儿嘛。”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提问的米什卡·科舍沃伊的集中的眼光盯得踌躇不安起来,勉为其难地回答说:“怎么办呀,米什卡?……葛利高里的话有一部分是对的:怎么能拿起腿来一溜了事呢?我们大家都拉家带日……你先听我说!……”他一看到米什卡不耐烦的样子,就急忙说道,“也许,会平安无事……谁敢说呢?这支队伍在谢特拉科夫被击溃了,其他的再也不敢来了……咱们先等等看吧。到时候再说。而且,我也有老婆孩子,衣裳都烂了,面粉也吃光啦……怎么能收拾收拾就走呢?把他们留下怎么过日子呀,……”

米什卡愤怒地拧了拧眉毛,眼盯着屋子里的土地。

“你们是不想走啦、‘”我想稍微等等看什么时候走都来得及……您,葛利高里·潘苔莱耶夫,还有你,赫里斯坦,你们打算怎么办?……“’”当然,是这样……看看再说。“

葛利高里没想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和赫里斯托尼亚会都支持他,活跃起来,说:“好,当然,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就是为了这我才和‘钩儿’吵起来的。难道这是去砍树枝吗?三下五除二——就完了吗?……应该考虑……考虑,我是说……”

“当——当——当——当!”突然响起了钟声:这轰鸣声冲下钟楼,漫过广场,漫过大街和小巷,像雷声一样,滚过满潮的栗色光滑河面,湿润的石灰岩的山坡,撞在树林子上,碎成像扁豆粒似的小块,——痛楚地呻吟着,消逝了。又响了一阵——然后就连续不断地惶恐不安地响起来:“当——当——当——当!

“听,集合啦!”赫里斯托尼亚不断地眨着眼睛说:“我马上就划船过河,钻到树林子里去。让他们找吧!”

“好啦,咱们怎么办?”科舍沃伊像老头子一样,艰难地站起身,问。

“咱们现在不能走,”葛利高里替大家回答说。

科舍沃伊又拧了拧眉毛,把一大缕垂下来的卷曲的金色额发从额角上撩开。

“冉见吧……看来,咱们是要分道扬镳啦!”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遗憾地笑着说:“你还年轻,米沙特卡感情容易冲动……你以为咱们就走不到一起啦!会走到一起的!你就瞧好吧!……”

科舍沃伊跟大家道了别,走出来,穿过院子,来到隔壁一家的场院上“钩儿”正蹲在一条水沟边,就像知道米什卡准会到这里来;他站起身,迎着米什卡走过去,问:“怎么样?”

“他们都不肯走。”

“我早就知道。一群胆小鬼……而葛利什卡……你的好朋友,是个大坏蛋!他谁也不喜欢,就连自己,一年也只喜欢一次。他侮辱我,这个混蛋,他知道,比别人有劲儿,就了不起了……可惜我没有带着枪——否则我就打死他……”他用微弱的声音说。

米什卡跟他并肩走着,看着他那像刺猬一样扎煞着的胡于茬,心里想:“小黄鼠狼,他真于得出来!”

他们走得很快,每一响钟声都像鞭子似的抽打着他们俩。

“到我家去,咱们拿上于粮——就开溜!要步行,不能骑马。你什么都不要回去拿吗!”

“我的全部家当都在我身上啦,”“钩儿”做了个鬼脸说。“还没有置上高楼大厦和万贯家业……只有半个月的工资还没有领。好啦,就送给我们的大肚儿老板谢尔盖·普拉托内奇,叫他去发财吧。我居然没领工钱——他会高兴得浑身打哆嗦!”

钟声停了。梦境似的清晨的寂静肃穆如故。道旁的炉灰土有几只母鸡在刨食,放出去吃青的小牛犊在篱笆边徘徊。米什卡回头看了看:哥萨克们正匆匆忙忙地赶往广场上去开村民大会。有的一面扣着上衣和制服扣子,从院子里走出来,一个骑马的人从广场上跑过去。小学校前聚了一大群人,妇女的白头巾和裙子在闪晃,哥萨克们的脊背黑压压地挤成一片一个女人挑着水桶站住了,她不愿意走到他们前头去,怒冲冲地朝他们说道:“你们倒是走呀,不然我还得绕道走!”

米什卡向她问过好,她的宽眉毛下面露出了笑容,问道:“哥萨克都到广场上去开会,你们这是上哪儿去呀?为什么不去开会呀,米哈伊尔?”

“家里有事情。”

他们走到胡同日,可以望见科舍沃伊家的小屋顶了,一个拴在于樱树枝上的白头鸟巢在随风摇晃,山岗上的风车在懒洋洋转动,翼架上一块被风撕下的帆布在僻啪作响:风车尖顶上的铁叶子也被吹得哗啦哗啦地乱响。

阳光昏暗,但是却很暖和。顿河上清风徐徐吹来。在街口上阿尔希普·博加特廖夫——身材高大的老头子、曾在禁卫军炮兵连里服过役的旧教徒——家的院子里,有几个婆娘正在用粘土抹墙,粉刷这座大家宅,准备过复活节。一个婆娘正在用马粪和泥。她把裙子撩得高高的,吃力地倒动着两条白腿,绕着圈子,肥胖的腿肚子上有一圈袜带勒出的红印子。她用手指尖捏着撩起的裙子,结实的袜带系到膝盖以上,深深地勒进肉里去。

她是个喜欢打扮的女人,尽管太阳刚刚升起,她已经用头巾把脸裹上了。其余的是两个娇小、年轻娘儿们——阿尔希普的儿媳妇;她们登着梯子,爬到紧挨着盖得很漂亮的芦苇屋顶底下,檐脊下面,——在粉刷。锻树皮刷子在她们那把袖子挽到胳膊肘上去的手里来回刷着,用头巾裹到眼睛的脸上溅满了白灰点子。婆娘们和谐、齐整地唱着歌。大儿媳妇,守寡的玛丽亚,公开地跟科舍沃伊勾搭;她长了一脸雀斑,但是是个蛮漂亮的女人,她用全村闻名的。几乎跟男人一样低沉有力的声音领头唱道:……谁也不会这样悲伤……

其他两个也跟着唱起来,她们三人合唱,委婉地唱出这支伤心的。天真。幽怨的女人的悲歌:……像我的爱人在战场上那样。

他一面装着炮弹,一面思念自己的婆娘……

米什卡和“钩儿”顺着篱笆走着,谛听着时而被从草地上传来的响亮的马嘶声打断的歌声。

……来了盖着公章的书信一封.说我的爱人已经牺牲。

我的亲人已经牺牲,躺在灌木丛中……

玛丽亚左顾右盼,那双暖人的灰色眼睛在闪烁,注视着走过来的米什卡,那溅满白灰点的脸上春光焕发,笑容满面,她用充满爱情的低沉的胸音唱道:……他的满头卷发,棕红的卷发,被风吹得散乱如麻。

他那美丽的眼睛,褐色的眼睛,被黑马鸦啄得空空。

米什卡像往常见了女人那样,亲热地朝她一笑,对正在和泥的家里亲佩拉格娅说道:“你再把裙子撩高一点儿,不然隔着篱笆看不见!”

佩拉格娅眯缝起眼睛回答说:“你要是想看,就能看得见。”

玛丽亚斜身站在梯子上,四下张望着,拖着长腔问:“宝贝儿,上哪儿去啦?”

“打鱼去啦。”

“不要走远啦,咱们到仓房里去烟一会儿早觉吧。”

“不要脸的东西,看,你的公公来啦!”

玛丽亚用舌头弹了一个响儿,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用浸饱灰浆的刷子朝米什卡身上一甩。他的上衣和制帽上溅满了白灰点儿。

“你发发善心,把‘钩儿’借给我们用用也好啊。他总还可以帮我们收抬收拾屋子啊!”小儿媳妇露出一排砂糖似的闪光的、齐整的牙齿,在他们后面喊道。

玛丽亚不知道小声说了句什么,这几个娘儿们哄堂人笑起来。

“放荡的母狗!”“‘钩儿”皱起眉头,加快了脚步,但是米什卡却懒洋洋地。温柔地笑着纠正说:“不是放荡的,而是风流的。我走啦——丢下可爱的小心肝。’原谅我,宝贝儿,再见吧!”他嘴里叨念着一支歌军的歌词,走进自家院于的板门。

第五卷 第二十三章

科舍沃伊走了以后,哥萨克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轰鸣的钟声响彻村庄的晨空,震得房屋的窗子阵阵作响。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朝窗外看去。板棚在地上投卜一片清晨的淡影。稀疏的浅草上白露点点。即使隔着玻璃看去,也是那么晴空万里,高远,蔚蓝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了一眼赫里斯托尼亚耷拉着的。乱蓬蓬的脑袋,问道:“也许,事情就这样完了吧?米吉林斯克人把赤卫军的队伍打垮啦,以后再也没有敢来的啦……”

“不会的……”葛利高里全身颤动了一下,“他们已经开了头——现在他们会继续于下去的!喂,怎么样,咱们去开会吧?”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伸手去拿制帽;他一面苦思着自己的疑惧,一面问:“伙计们,咱们是不是真的生了锈?米哈伊尔——他虽说火气大一点儿,然而却是个很精明的小伙子……他责备了咱们。”

谁也没有回答他。大家都默默地走出家门,朝广场走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若有所思地瞅着脚尖儿往前走去。他很苦恼,因为昧了良心,没有照自己认识的去做。“钩儿”和科舍沃伊是正确的:本应逃走,不该犹豫不决。他自己骗自己的那些遁词是靠不住的,在他内心,有一个什么人的理智的、嘲讽的声音把这些遁词打得粉碎,就像是马蹄于踏碎水洼的薄冰一样。这时,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做出的惟一决定是:在第一次交锋时,就跑到布尔什维克那边去往会场走着,他这个决心成熟起来,但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既没有把这一决定告诉葛利高里,也没有告诉赫里斯托尼亚,因为他模糊地意识到,他们俩心里这时苦苦思索的是别的东西,而且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对他俩有了戒心。刚才,他们三人一同拒绝了“钩儿”的建议,借口有家室,不肯逃走,同时他们每个人又都知道,这是不成其为理由的,没有说服力的。现在他们三个人却又同床异梦了,彼此都感到很尴尬,仿佛是干了什么下流、可耻的勾当。三人沉默无语地走着;走到莫霍夫家对面时,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忍受不住这种令人难堪的沉默,痛斤着自己和两伙伴,说道:“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咱们从前线上回来时是布尔什维克,而现在却要往树丛里躲!要别人替咱们去打仗,咱们自己去跟娘儿们鬼混……”

“仗我打过啦,也该让别人去尝尝是什么滋味儿啦,”葛利高里扭回身来说。

“这是哪家的道理,他们……乱抢乱夺,咱们倒应该去投奔他们?这算是什么赤卫军呀?!强奸妇女,抢劫别人的财物、这要谨慎行事。瞎撞一阵,没有不碰南墙的。”

“你亲眼见了吗,赫里斯坦?”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厉声问道。

“人们都这么说。”

“啊——啊……人们……”

“够啦,别嚷嚷啦!还怕大伙不认识咱们哪。”

会场上一片色彩鲜艳的哥萨克的裤绦和制帽,偶尔也能看到卷毛哥萨克皮帽形成的黑色孤岛。全村的人都到会场上来了。没有娘儿们一尽是些老头子、没龄的哥萨克和还带稚气儿的哥萨克、最前列,是年高德勋的老头子,都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名誉法官、教会委员、校董和教堂主持。葛利高里放眼望去,寻找父亲花白的大胡子。麦列霍夫老头子站在亲家公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旁边。格里沙卡爷爷穿着一身戴着军功章的灰制服,站在他们前头,上身伏在一根尽是疙瘩的拐杖上。老丈人旁边,是脸红得像苹果一样的“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马特维·卡舒林、阿尔希普·博加特廖夫。戴着哥萨克制帽的阿捷平——“擦擦”;再过去,是半圈密密麻麻的熟悉的脸:大胡子叶戈尔·西尼林。“马掌”雅科夫、安德列·卡舒林、尼古拉·科舍沃伊、瘦长的博尔谢夫、阿尼库什卡、马丁·沙米利。身村短粗的磨坊主格罗莫夫、雅科夫·科洛韦金、梅尔库洛夫、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伊万·托米林、叶皮凡·马克萨耶夫、扎哈尔·科罗廖夫、‘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的儿于安季普,一个蒜头鼻子、身材矮小的哥萨克,穿过会场,葛利高里看见哥哥彼得罗正站在这圈人的对面。彼得罗穿着佩戴黄黑两色乔治十字章带子的衬衣,正在和独臂阿廖什卡·沙米利十嘴站在彼得罗左面的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眼睛里闪着绿光,正在借着普罗霍尔·济科夫的火点烟。普罗霍尔大瞪着两只牛眼,吧嗒着嘴唇,帮他注外吹火点烟。许多青年哥萨克都挤在后面;人圈当中,在一张四条腿全陷进松软、潮湿的土地里去的破桌于旁,坐着村革命委员会主席纳扎尔,他旁边,一只手撑在桌面上,站着一位头戴有帽徽的保护色制帽,身穿戴肩章的上衣和草绿色在腿马裤的中尉,葛利高里不认识这个人革命委员会主席难为情地在对中尉说些什么,他弯下一点身子,把风耳朵凑到主席的大胡子边倾听。会场像蜂窝似的,一片嗡嗡声。哥萨克们在议论,打趣,开玩笑,但是所有的人的神情都很紧张,不知道是谁等得不耐烦了,用娇嫩的声音喊道:“开会吧!还等什么?人都差不多到齐啦!”

军官从容不迫地挺直了身子,摘下制帽.像拉家常一样.很随便地说道:“诸位老人家和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弟兄们!你们已经听到在谢特拉科大村发生的事情了吗!”

“他是哪边儿的人?打哪儿来的?”赫里斯托尼亚用大粗嗓子问道“维申斯克方面的人,从黑河来的.姓什么索尔达托夫……”有人回答说。

“前几天,”中尉继续说,“有一支赤卫军部队开到了谢特拉科夫。日耳曼人占领了乌克兰,在向顿河地区挺进途中把赤卫军逐出了铁路线所以赤卫军就想穿过米占林斯克镇地区。他们占领了村庄,开始抢劫哥萨克的财物,强奸哥萨克妇女,进行非法逮捕,以及其他等等暴行。当四周围的许多村庄得知发生的事情以后,哥萨克们就拿起武器,去攻打这伙强盗。这支队伍被歼灭了一半,俘虏了一半。米吉林斯克人缴获了大量的战利品。米吉林斯克和卡赞斯克两个镇已经打破了套在自己身上的布尔什维克政权的枷锁。哥萨克不分老少都动员起来,保卫静静的顿河、维申斯克的革命委员会已经被赶走,选举了新镇长,大多数的村庄也都这样做啦。”

当中尉说到这里时,老头子们矜持地嗡嗡起来“到处都在组织队伍。你们最好也把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组成一支部队,防备那些野蛮的强盗对村镇进行新的骚扰。我们应该恢复自治!我们不要红色政权,——这个政权只会带来道德败坏,而不是自由!要知道,我们决不允许庄稼佬侮辱我们的妻子姐妹,嘲弄我们的正教信仰、玷污神圣的教堂和抢劫咱们的财物……诸位老人家,这话对不对呀?”

会场上齐声大喊“说——得——对!”。中尉开始朗读一张胶印的号召书。革命委员会主席从桌子旁边溜走了,把一些文件也忘在了桌子上。人群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也不放过。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则在后面无精打采地谈论着在军官刚开始朗读的时候,葛利高里就走出人群;回家的路上,他不慌不忙地朝威萨里昂神甫的宅角走去,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看见他走出人群,就用胳膊肘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的腰上戳了一戳,说道:“瞧,你的小儿子走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从人群中走出来,用既是央求,又有命令的口吻叫了一声:“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侧过身站住,但是没有回头。

“回来吧,好儿子!”

“为什么走啦!回来!”人们乱哄哄地叫嚷起来,许多人都把脸扭向葛利高里。

“还是个军官哪!”

“不要翘尾巴!”

“他自己就跟布尔什维克混过!”

“也喝过哥萨克的血……”

“是个红肚子鬼!”

喊声传到葛利高里的耳边。他咬紧牙关听着,显然,他的思想斗争得很厉害;好像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悍然不顾地走开。

等葛利高里晃了一下身子,眼睛看着地又走回人群来的时候,潘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和彼得罗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日气。

老头于们劲头儿十足;立刻以惊人的速度选举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科尔舒诺夫担任村长。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走到人群中间,白脸上的雀斑变成灰色,他难为情地从原村长手中接过政权的标志——一根镶着铜头的村长权杖。在这以前,他从没有担任过什么官职;这次当选以后,他借日不配享有这样崇高的荣誉和文化太低,扭捏了半天,拒不从命.但是老头于们喊声震天,热烈欢迎他:“把权杖接过去吧!别推辞啦,格里戈里奇卢”你是咱们村的头号管家人!“

“你不会滥用村里的公产!”

“要当心,可别像谢苗那样,把村子里收的摊派款子喝掉了!”

“哦,哦……这个人才不会喝掉呢!

“他家有的是钱赔!”

“我们就像剥羊皮一样把他剥光!

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选举速度和几乎是临战状态的形势,使得米伦·格里戈甲耶维奇下便过分推辞,就答应了。这次选举也不像从前那样复杂。从前,都是镇长亲自驾临,把甲长召集起来,先选出候选人.可是这一次,不同了,匆匆忙忙,简单行事,喊一声:“谁赞成科尔舒诺夫,请走到右边去。”于是整个人群都跑到右面去了,只有皮鞋匠济诺维因为跟科尔舒诺人有仇,一个人站在原处不动,就像河滩草地上烧焦的树墩子。

满头大汗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还没来得及眨眨眼睛,人们已经把权杖塞到他手里,从远到近,一片吼声:“预备酒席吧!”

“大家都投你的票!”

“应该大喝一场!”

“把村长抬起来摇晃摇晃!”

但是那位中尉止住了大家的喊声,熟练地把会议引向解决具体问题的路于上。他提出应该选举队伍的指挥官,大概在维申斯克对葛利高里这个人,已经早有所闻,他为了讨好葛利高里,向村众献殷勤说:“指挥官——最好能选一位军官!这样,一旦打起仗来,胜利就更有保证,也可以减少损失。不过贵村的英雄实在太多啦。乡亲们,我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你们,不过我愿意向你们推荐麦列霍夫少尉。”

“哪一个麦列霍夫?”

“我们这儿有两个麦列霍夫。”

军官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后面的低头站着的葛利高里身卜停下来,——笑着喊道:“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乡亲们,你们说,好不好啊?”

“祝你成功!”

“我们竭诚欢迎!”

“葛利高里·潘苦莱耶维奇!是个有胆识的人!”

“站到圈子当中来!站出来呀!”

“老头子们想要瞧瞧你啊!”

葛利高里被后面的人推推搡搡,紫涨着脸,走到圈子当中,害怕地四面打量了一下。

“你就来统率我们的儿郎吧片马特维·卡舒林用拐杖戳了葛利高里一下,举止豪放地画了个十字。”你统率他们,叫他们跟着你,就像小鹅跟着一只勇猛的公鹅一样,使他们完好无损。你要像公鹅保护自己同类那样保护他们,使他们不遭受猛兽和人们的伤害!你还能再荣膺四个十字章,上帝保佑你!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你的儿郎是个好样儿的!

“他的脑袋很灵!很会动脑筋,这个猫崽子!”

“瘸鬼,拿一大瓶子酒来请客也不多呀!”

“哈——哈——哈——哈!……咱们来喝两盅儿!

“诸位老人家!静一静!咱们是不是应该强制征召两三期的人,不招募志愿兵呢?要是招募志愿兵的话月p 人家可以去,也可以不去……”

“征召三年的!”

“征召五年的!”

“招募志愿兵!”

“你愿去就去吧,谁……拉着你啦?”

村上头的四位老人走到正在和新选的村长谈话的中尉跟前。其中有一个是个身量矮小、牙全掉光的小老头儿,外号叫“瘦干儿狼”,他一辈子以爱打官司而闻名,他往法院跑得那么勤,以至于家里养的惟一的一匹白骡马对去法院的路也熟识透了,只要喝得醉醺醺的主人往大车上一倒,像连雀似的尖叫一声:“上法院!”这匹骡马自己就会顺着大道把他拉到镇上去。“瘦于儿狼”从头上往下搞着小帽子,走到中尉面前、其余的几个老头于——包括大家都很尊敬的富户格拉西姆·博尔德列夫——都站在旁边。“瘦干儿狼”除享有其他一切好名声外,还以能说会道闻名,他首先揪一下中尉的衣服,说道:“老爷!”

“诸位老人家,有何见教呀?”中尉很客气地弯下身于,把耳垂厚肥的大耳朵凑了上去。

“老爷,您对敝村的那个人,就是您决定让他担任我们的指挥官的那个人,显然并不十分了解。我们这些老头子,却对阁下这一决定很不以为然,而且我们有权利这样做,我们提出异议,反对他!”

“什么异议?为什么反对?”

“因为他本人参加过赤卫军,还在那里当过指挥官,由于负伤,两个月前刚回家来,我们怎么能信任他呢?”

中尉的脸涨得鲜红。耳朵由于充血肿胀起来,“这是不可能的!我毫无所闻……没有一个人对我提过这一占……”

“他当过布尔什维克,这是千真万确的,”格拉西姆·博尔德列夫很严肃地肯定说。“我们不信任他!”

“换掉他!您知道青年哥萨克都怎么说吗?他们说:‘他在第一次战斗中就会把我们出卖!”

“诸位老人家!”中尉踞起脚尖,喊道;狡猾地避开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只问老头子们:“诸位老人家!咱们选定葛利高里回麦列霍夫少尉担任指挥官,不过,这会不会有人反对呢?有人对我说,他在冬天里曾经参加过赤卫军你们能把自己的儿孙放心地托付给他吗?还有你们,从前线回来的弟兄们,是不是放心跟随着这样的指挥官去打仗呢!”

哥萨克们个个都呆若木鸡,一声不吭。突然,喊声四起;在一片叫喊声中,一个宇都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等喊够了,声音沉寂下来,眉毛卷成一缕一缕的博加特廖大老头子走到人圈当中,摘下帽子,四下看了看.说道:“我的胡涂脑筋是这样想的——我们不能让葛刊高里·潘苔莱耶维奇担任这个职务。他是有过这样的罪过,——我们都听说了。叫他先将功补过,取得大家的信任,将来再说。他是个很好的战上,这我们大伙都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连太阳在雾中也看不清楚:我们看不出他的功劳——他在布尔什维克里混的那段历史遮住了我们的眼睛!

“让他当列兵吧!”年轻的安德烈·卡舒林暴躁地喊道。

“选彼得罗·麦列霍夫当指挥官!”

“叫葛利什卡当普通一兵吧!”

“我们真选了个好指挥官!”

“我根本就不要当什么指挥官!你们他妈的为什么要招惹我呢!”葛利高里从后面喊叫道;挥一下手,又说:“我也绝不会干这种事,我他妈的才不要当你们的什么官呢!”他把手深深地插进裤兜里,驼着背,从容不迫地走回家去身后是一片喊声:“哼,哼!别太了不起了!

“臭货!翘起钩鼻子来啦!”

“哦哈哈!”

“这是土耳其人的血叫他这么干的!”

“他是不会示弱的!他在前线对军官都不示弱。如今在这儿,他会……”

“回来!

“哈——哈——哈——哈!

“把他绑起来!哈!呸!哎哟哟哟!

“你们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献殷勤呀?咱们应该自己来审判他!”

好久才慢慢安静下来,有个人在争论激烈时推了另外一个人一下子,还有个人的鼻子被打出血来,有个青年人突然间眼睛下面起了个青包。大家安静下来以后,开始选举指挥官。选了彼得罗·麦列霍夫——他自豪得脸都涨红了。但是这当儿,中尉就像一匹奔腾的快马碰上了高堑一样,遇上没有预见到的障碍,轮到登记志愿兵了,可是却没有志愿者;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很冷淡,犹豫不决,不愿登记,尽是在打趣,逗笑:“你怎么啦,阿尼凯,为什么不登记!”

阿尼库什卡嘟哝说:“我还年轻……胡于都没长出来……”

“你别开玩笑了!怎么的——你想逗我们开心呀!”卡舒林老头于紧对着他的耳朵吼道。

阿尼凯挥了一下手,像要哄走嗡嗡叫的蚊子似的。

“叫你们家的安德留什卡去登记吧。”

“早登记上啦!”

“普罗霍尔·济科夫!”桌子旁边的人在喊。

“有!”

“你要登记吗?”

“我不知道……”

“给你登记上啦!”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表情严肃地走到桌子旁边,一字一板地命令说:“给我写上。”

“好,还有谁志愿参加?……博多夫斯科夫·费多特……你呢!”

“我有小肠疵气,诸位老人家!……”费多特谦虚地眯缝着向外斜的加尔梅克人的眼睛,含糊其词地说道。

从前线回来的哥萨克们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互相戳着腰部,放肆地开起玩笑来:“带上你的娘儿们……万一小肠疵气病犯了,她好给你治。”

“啊哈哈哈!……”后面的人哄堂大笑不止,咳嗽着,闪着白牙和笑得泪水模糊的眼睛。

接着,从会场的另一头,像翠鸟似的飞来新的玩笑:“我们派你当伙夫!你要是把菜汤做坏了——我们就拿它灌你,直到把你的疵气从另一头灌出去为止。”

“你带着小肠疝气逃跑,怎么也跑不快。”

老头子们生气了.大骂起来。

“够啦!够啦!看这帮人有多开心!”

“在这种场合,怎么能尽说浑话!”

“你们应该感到害臊,孩子们!”有个老头子苦口婆心地劝说。“也不怕上帝怪罪呀!就是这话!上帝是不允许这么做的。人们在那里性命难保,可是你们……连上帝也不顾了吗?”

“托米林·伊万,”中尉扭过身子,回头看了看。

“我是炮兵,”托米林回答说。

“你要登记吗?我们也需要炮兵。”

“登记上吧……唉——唉!”

扎哈尔·科罗廖夫丁可尼库什卡和另外几个人都拿这位炮兵取笑起来。

“我们用柳树于给你抠一门大炮!”

“你就拿倭瓜当炮弹,拿土豆当榴霰弹!”

在打趣、哄笑声中登记招募了六十个哥萨克。最后一个报名登记的是赫里斯托尼亚。他走到桌边来,从容不迫地说道:“我也算一个吧。不过我预先声明,打仗我是不于的。”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登记呢?”中尉生气地问。

“去看看,军官阁下。我想去看看。”

“给他登记上吧,”中尉耸了耸肩膀。

散会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正午了。决定第二天就出发去支援米吉林斯克人。

第二天早晨,登记的六十名志愿兵,到广场上来集合的只有四十来个。穿着漂亮的军大衣和高筒皮靴的彼得罗朝众哥萨克扫了一服,只见许多人的军服上都新缝上了绣着旧日的团队番号的蓝色肩章,有些人没有戴肩章马鞍子都鼓鼓的,鞍袋和军用袋里塞满了行军日粮、衣物和在前线上积存下来的子弹。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步枪,大多数拿的是冷兵器。

婆娘、姑娘、孩子和老头子们都来到广场上送别出征的人,彼得罗神气活现地骑在站乏了的马上,排好自己的半个连,扫视了各种毛色的战马和束装各异的骑士:有的人穿着军大衣,有的人穿着制服,有的人穿着帆布雨衣,然后命令出发了。这支小队伍缓步爬上山岗,哥萨克们不时愁眉苦脸地回头看看村庄,队尾的一列人中,不知道是谁放了一枪_在山岗顶上,彼得罗戴上手套,理了理麦色的胡子,勒紧缰绳,马弯回脖颈,踏着碎步斜身行走,他用左手扶着制帽,含笑喊道:“全连都有,听我的命令!……快步行进!……”

哥萨克都站在马镫上,挥起鞭子,快跑起来。野风飞舞,吹打着人们的脸,吹弄着马尾和马鬃,要下小雨了。哥萨克们说起话来,开起玩笑。赫里斯托尼亚的铁青色标准马绊了一跤。主人抽了它一顿鞭子,臭骂了一通;马一弓脖于,飞跑起来,冲出了队伍。

一直到卡尔金斯克镇,哥萨克们的情绪始终是很快活的。他们满心以为,不会再打什么仗了,米吉林斯克事件——只是布尔什维克对哥萨克土地的偶然入侵。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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