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十二章

像一条看不见的犁沟把军官和哥萨克隔开的敌视情绪,早在帝国主义战争时期已经存在,到一九一八年秋,达到了空前未有的程度。一九一七年年末,当哥萨克部队缓缓地返回顿河时,枪杀和出卖军官的事件还很少发生,可是过了一年,这类事件却变成家常便饭了。在进攻的时候,军官们被迫仿效红军指挥员的样子,走在散兵线前面——哥萨克们不声不响地、偷偷地朝他们背上开枪。只有像贡多罗夫斯基乔治十字章团那样的队伍,官兵还团结得很牢固,但在顿河军中,这样的队伍却不多见。

顽固不化、但是十分狡狯、机灵的彼得罗·麦列霍夫早就明白,跟哥萨克们不和等于去找死,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想尽办法消除军官和普通哥萨克之间的隔阂。在适当的场合,他也跟哥萨克们一样,抱怨一通毫无意义的战争;可是言不由衷,非常勉强,但是人们并没有看出他的虚伪;他假装同情布尔什维克,一见到福明被推举为团长,便拼命拍他的马屁。彼得罗也像其余的人一样,并不反对抢劫财物,咒骂上级,可怜可怜俘虏,但与此同时,心里却充满了仇恨,想打人。杀人,急得心里发痒,两手发颤……在工作上他很驯顺、没有架子,——柔软如蜡,根本不像个少尉军官!彼得罗骗取了哥萨克的信任,他能当着他们的面儿变换脸色。

在索隆卡镇附近,菲利波夫把军官都带走的时候,彼得罗却留了下来。他温顺寡言,总是躲在人后,不出头露面,对什么事都忍让为怀,跟着团队一同到了维申斯克。在维申斯克呆了两天,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也没有去团部,也没有去见福明,就溜回家去了。

那天,从一清早就在维申斯克大校场上,古老的教堂边开军人大会。维申斯克团正在等待因津斯基师的代表们到来。穿军大衣的。短皮大衣的——用光板皮和军大衣缝制成的——穿常礼服和腰间有褶的棉袄的哥萨克们,成群结队地在校场上游荡。简直不能相信,这群穿着五花八门的衣服的人竟是战斗部队,就是第二十八哥萨克团。彼得罗忧郁地从这一伙人走到那一伙人跟前,像看希罕物似地打量着哥萨克们。从前,在战场上,他从未留心过他们的服装,而且也没有看见过一团人这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现在,彼得罗憎恨地咬着乱蓬蓬的白胡子,看着结满白霜的脸,看着戴各种颜色的羊皮高帽、带护耳的大皮帽、库班式皮帽和制帽的脑袋;再朝下看去,同样丰富多彩:穿破烂毡靴子的、皮靴的,穿着从红军脚上脱下来的短筒皮靴,上面再打着裹腿的。

“简直是群叫化子!该死的庄稼佬!怪物!”彼得罗怀着无可奈何的憎恶心情自言自语地说。

福明的告示在板棚墙上闪着白光。街道上看不到一个居民。市镇像在等待什么似地隐藏了起来。从胡同日上可以看到被大雪掩盖的一片莽莽的顿河。河对岸耸立着黑越越的树林,像一幅淡墨画。从各村来看望丈夫的女人,像羊群一样,挤在老教堂的灰色石墙下。

彼得罗穿着衣襟上镶着毛皮边、前胸有个大口袋的短皮大衣,戴着顶该死的、军官式的羊皮高帽,曾几何时,戴着这顶帽于他曾感到那么自豪,可是现在,却每时每刻都感到有斜视的、冷淡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来。这种目光刺伤了他的心,更加剧了他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绪。他模糊地记得,一个身材矮小的红军战士,穿着厚呢军大衣,戴着护耳扣带解开的新羊羔皮帽子,跳到校场当中的一只倒放着的大木桶上,用一只戴着绒手套的手整理了一下围在脖子上的灰色兔毛哥萨克围巾,四下扫了一眼。

“哥萨克同志们!”他那伤风的、低沉的声音刺着彼得罗的耳朵。

彼得罗四下看了看,只见哥萨克们被还没有听惯的话语弄得神色不宁,面面相觑,满怀希望,心请激动地在彼此挤眼睛。红军战士讲了很长时间,讲到苏维埃政权,讲到红军及其与哥萨克的相互关系等等问题。彼得罗记得特别清楚——演说者的话总是被喊声打断:“同志,公社是什么玩意儿?”

“会不会逼着我们参加呢?”

“共产党是干什么的?”

红军战士两手贴在胸前,不断向四下转动着身子,耐心地解释着:“同志们!共产党——是志愿参加的。凡是愿意为工人和农民从资本家和地主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伟大事业奋斗的人,都可以自愿加入共产党。”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角落里又喊叫起来:“我们请求你讲讲共产党员和政治委员是怎么回事!”

回答以后,没过几分钟,又有人愤怒地用低音叫起来:“你说的有关公社的事,我们听不明白。恳求你再解释解释。我们都是些没有文化的人。请你用些简单的话给我们讲讲吧!”

后来福明又唠唠叨叨地讲了半天,不管恰当不恰当,总要乱扯上“撤退”这词儿,故意卖弄。福明的身边总有个戴大学生制帽、穿着漂亮大衣的机灵小伙子,像泥鳅似的围着他转,献殷勤。但是彼得罗听着福明语无伦次的话,想起了在一九一七年二月,达丽亚去看望他的那天,他在开赴彼得格勒去时的一个车站上,第一次看见福明的情形。这个开小差的阿塔曼斯基团的哥萨克站在彼得罗面前,穿着一件军大衣,肩上钉着有“五二”番号的破旧下士肩章,他的两只隔得很开的眼睛严厉、湿润地闪烁着,他的动作很拙笨。“受不了啦!老弟!”彼得罗似乎又听到这几个模糊不清的字。“逃兵,一个像赫里斯托尼亚一样的傻货,现在居然当了团长,我却被冷落,”彼得罗激动地闪动着眼睛,心里想。

一个浑身缠着机枪弹带的哥萨克替下了福明。

“弟兄们!我曾经参加过波乔尔科夫的队伍,现在,上帝保佑,也许我还能跟自己人一起再去打士官生一了!”

彼得罗匆匆走回住处。他备上马,听到哥萨克们在走出市镇时放的枪声,这是按照老规矩,通知自己的村庄,有服役的人回家来了。

第六卷 第十三章

短促的、寂静得令人不安的日于在将尽的时候却像收获时节那样,显得长了。个个村庄都像僻静的原始草原一样寂静。荒凉。整个顿河沿岸的地方仿佛都已死去,仿佛瘟疫已经吞噬了镇属地区所有的村庄。顿河上下,乌云密布,阴沉、漆黑的云翼无声地伸展开去,阴森可怕,一阵旋风袭来,杨树弯得紧贴近地面,干裂刺耳的霹雷声滚滚而来,横扫、摧毁顿河对岸惨白的树林,石灰山崖上巨大的岩石纷纷崩裂下来,暴风雨发出死亡的绝叫……

从大清早起,鞑靼村大雾弥漫。山谷在咆哮,预示寒冬即将来临。将近中午,太阳时而从迷雾中钻出来,但是天空并未因此显得明亮些。云雾恫然若失地在顿河沿岸的山顶上徘徊,撞在山崖上,撞在小山头上,消逝在那里,在生满了苔藓的石灰岩板上,在白雪覆盖的山脊上,洒下一层潮湿的灰尘。

傍晚,黑夜就先把一轮发红的大月亮从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后面托上来。月亮闪着战争和火灾的血红的折光,烟雾朦胧地照耀在村庄的上空。冷酷、耀眼的月光照得人们心慌意乱,六畜不安。马和牛都彻夜不眠,天不亮就在院子里乱跑。狗在狂吠,不到午夜,公鸡就用各种腔调叫个不停。不到天亮,严寒已经在潮湿的树枝上结了一层薄冰。风吹动冻冰的树枝,就像铁马镫一样叮当乱响。仿佛有看不见的千军万马,在顿河左岸的黑树林里,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行进,枪刀和马镫齐鸣。

原在北方前线的鞑靼村哥萨克,几乎全都擅自离队,慢慢地汇向顿河,回到村子里来了。每天都有迟到的征人归来。有的为了长久不再骑上战马,等待红军的到来,就把打仗的那套家伙塞到草堆里,或者藏在板棚的屋檐下,有的则推开雪封的篱笆门,把马牵进院子,补充一些干粮,跟老婆睡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又奔上大道,从山岗上最后一次看看白莽莽、肃穆广漠的顿河,看看可能从此永别的故乡。

谁愿意早早去送死?谁能预卜人世沧桑?……战马对故土都依依难离。哥萨克们就更难从忧心如焚的心上撕下对亲人的牵挂。多少人的思想,此时此刻都又顺着这条风雪弥漫的大道返回家园。有多少痛苦的思想斗争是在这条大道上进行的……也许,带着像血一样咸味的热泪,正是在这里顺着鞍翅,落到冰冷的马镫上,洒在铁蹄踏烂的大道上。从此,这地方,就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也不再会开出黄色的、天蓝色的送别离人的花朵!

彼得罗从维申斯克回来的那天夜里,麦列霍夫家开了个家庭会议。

“喂,怎么样?”彼得罗刚一跨进家门,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问。“打够仗啦?没戴肩章回来的啊?好,快进家吧,去跟弟弟握握手,叫你老娘高兴高兴,你老婆想你都快想疯啦……好啊,好啊,彼佳沙……葛利高里!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你怎么总像土拨鼠一样,躲在炉炕上?下来吧!”

葛利高里垂下腿上穿着紧口保护色裤子的光脚,含笑搔着长满胸毛的胸膛,看着彼得罗会意地吃吃笑了一声之后,在往下搞武装带,用冻僵的手指解着风帽扣。达丽亚含情脉脉地瞅着丈夫,给他解短皮大衣的扣子,担心地从右面绕过去,因为手枪皮套旁边,腰带上挂着一个闪着灰色光泽的手榴弹。

杜妮亚什卡没等站住脚,在哥哥的挂着白霜的胡子上亲了亲,就跑出去收拾马匹。伊莉妮奇娜用围裙擦着嘴唇,准备亲一亲“大小子”。娜塔莉亚正在炉子边忙活。两个孩子揪着她的裙子,偎依在她身边。全家都在等待彼得罗说话,可是他从在门口沙哑地说了一声:“你们都好啊!”就哑巴似的脱起衣服来,用小答帚扫了半天靴子,等他把弯着的脊背挺直,嘴唇突然可怜地哆嗦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失魂落魄地靠在床背上,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见他冻得发青的脸颊上热泪滚滚。

“我说,老总!你这是怎么啦?”老头子用玩笑口吻掩饰自己的惊慌和喉咙里的颤抖,问。

“我们完蛋啦,爸爸!”

彼得罗把嘴撇得很长,抖动了一下淡白的眉毛,扭过脸去,往散发着烟臭味的脏手绢里捋了半天鼻涕。

葛利高里把正跟他亲热的小猫推开,咳嗽了一声,从炉炕上跳下来。母亲吻着彼得罗长满虱子的脑袋,哭起来,但是立刻又从他身旁走开了。

“我的宝贝儿!我的可怜的儿子,你要喝点儿酸牛奶吗?你快去坐下吃吧,菜汤都要凉啦。大概饿了吧?”

彼得罗坐在桌边,把侄子放在膝盖上逗弄着,精神来了;他压制着心头的激动,讲起了第二十八团从前线撤退,军官们逃走,福明的来历以及他在维申斯克参加的最后一次群众大会的情形。

“你打算怎么办?”葛利高里那只青筋磷磷的手仍然放在女儿的脑袋上,问。

“还有什么可打算的。明天我在家呆一白天,夜里就走。妈妈,请您给我准备点儿子粮,”他转向母亲说。

“你要跟着撤退,是吗?”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手指头塞进烟荷包,捏着一撮烟叶,就这样停在那里,烟末往下撒着,等待儿子的回答。

彼得罗站起来潮黑乎乎的圣像画着十字,神色严肃、悲伤。

“基督保佑,吃得太饱啦!……你问跟不跟着撤退吗?不走怎么办呀?我怎么能留在这儿呢?等红鬼来砍我的脑袋呀?也许你们是想留在这儿的,可是我……不行,我是要走的!他们对军官是不客气的。”

“那这个家怎么办?扔掉吗!”

彼得罗没有回答老头子的问话,只是耸了耸肩膀。但是达丽亚立刻插嘴说:“你们都走,我们就该留在这里?好啊,真有你们的!我们给你们看守家业!……为了这个我们,也许,连命都要送掉!放把火烧掉算啦!我绝不留在这里!”

就连娜塔莉亚也插嘴了。她的喊叫压下了达丽亚像歌剧里的宣叙调似的响亮的话声:“如果村子里的人全都走——那我们也不能留下来!我们走着逃难去!”

“混蛋娘儿们!一群母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瞪着眼睛,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索拐杖,发疯似地怒吼道。“住口,你们这些该死的玩意儿,混账东西!男人家的事儿.她们也来瞎搀和……好啊,咱们把什么东西都扔掉,都他妈的逃得远远的!可是牲口怎么办?把它们揣在怀里吗?还有房子呢?

“你们这些傻娘儿们,简直是疯啦!”伊莉妮奇娜气哼哼地护着老头子说。“家业不是你们积攒起来的,你们当然扔了也不心疼。这是我和老头子没白没黑地奔来的,就这样轻易扔掉?那可不成!”她紧闭上嘴唇,叹了一日气“你们走吧,我哪里也不去。叫他们把我杀死在自己家门日吧,——总比饿死在别人的篱笆下面要舒服得多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哼哼着,喘着粗气,捻了捻灯芯。大家一时都沉默了。杜妮亚什卡正在织一只袜筒,从织针上抬起头来,小声说:“咱们可以把牲口带走嘛……别为了牲日就留下来呀。”

这番话又把老头子惹火了。他就像一匹拴着的儿马,乱跺起脚来,被躺在炉子旁边的小羊羔绊了一跤,差点儿摔倒。他站到杜妮亚什卡面前,大声喊叫;“赶着牲口走,说得那么容易!老母牛要生犊啦,这怎么办?你能把它赶到哪儿去?你这个胡涂丫头,没家没业的玩意儿!下流东西!贱货!为他们奔哪、攒哪,可是到头来,你听他们说什么呀!……还有羊呢?小羊羔放到哪儿去呀?……唉,唉,你这个混账女儿!住嘴吧!”

葛利高里斜眼看了看彼得罗,哥哥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样子:亲切的褐色眼睛里闪着顽皮、嘲弄、同时又很老实、恭顺的微笑和麦色胡于的熟悉的颤抖。彼得罗闪电似地挤了挤眼,就全身摇晃着哈哈大笑起来。葛利高里高兴地感到,自己心里也产生这种近几年来很少有的要大笑一番的兴头,于是就毫不隐瞒,闷声哈哈大笑起来。

“喏,好啦!……上帝保佑……说得够多啦!”老头子生气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对着结满毛茸茸的白霜的窗户坐了下来。

直到半夜,才作出了意见一致的决定:哥萨克都跟着撤退,婆娘们全留在家里看守房子和家业。

伊莉妮奇娜在天亮以前就生好了炉子,天亮的时候,已经烤好了面包并且烤出了两日袋面包干。老头子就着灯光吃过早饭,天一亮就去收拾牲日,准备坐着走的爬犁。他把手伸进装满麦子的粮囤里,圆滚滚的麦粒从他的手指缝里漏了下去。他在谷仓里站了很久。然后,像告别死人似的,摘下帽子,轻轻地关L 身后黄色的板门……

他又在板棚檐下忙活起来,正换着爬犁上的坐筐,这时候赶着牛去饮水的阿尼库什卡走到胡同里来了。他们道了早安。

“准备好撤退了吗,阿尼凯?”

“我有什么好准备的,我是光着身子系腰带。我的一切都包在我的皮里,捡到别人的就穿在身上!”

“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消息可多啦,普罗珂菲奇!”

“怎么样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斧于砍到爬犁的扶手上,惊奇地问。

“红军马上就到。他们已经逼近维申斯克。有个从大雷村来的人看见啦,他说,事情好像很不妙,他们到处杀人……他们的队伍里有很多犹太人和中国人,叫他们都见鬼去吧!我们从前把这些恶鬼打得太轻啦!”

“他们杀人?”

“哼,难道他们能光闻闻味儿就算啦?可这都是些该死的奇加呀!”阿尼库什卡大骂不止,从篱笆前面走过去,他一面走,一面又说,“顿河对岸的婆娘们烧了烧酒来灌他们,省得他们糟踏妇女,这一来,强盗们喝痛快了,就去抢别的村干,到那里去翻箱倒柜。”

老头子把坐筐换好,又把所有的板棚都看了一遍,打量着他亲手栽的每根柱桩和篱笆。后来,他拿起网袋,一瘸一拐地走到场院,去装路上喂牲口的于草。他从架于上拿下一把铁钩子,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次离家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总拣着坏的,搀杂着艾蒿的干草往下拿(他向来是把好草留着春耕时候用),但是忽然改变了主意,心里埋怨着自己,走到另一个草垛前。他好像并没有想到,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离别家园和村庄,到南方的什么地方去逃难了,也许根本就回不来了。他钩下了干草,又习惯地伸手去拿耙子,想把地上掉的于草耙到一起儿,但是伸出去的手突然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于是一面擦着风帽下汗淋淋的额角,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这会儿我还这么爱惜它干什么呀?反正是都要撒到他们的马蹄下,全都糟踏了,或者是一把火烧掉。”

他把耙子在膝盖上一折两段,咬得牙齿咯咯直响,显得更加衰老地驼着背,扛着钩于草的铁钩,老态龙钟地移动着两腿。

他没有进屋子,把门推开,说:“准备走吧!我立刻就去套马。不要晚啦。”

他已经把拉套套在马身上,把装燕麦的袋子放在爬犁的后尾上,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两个儿子这么久了还不出来被马呢,于是又朝屋子走去。

屋于里简直是翻了无:彼得罗正在恶狠狠地把已经收拾好的撤退时要带走的包袱打开,把军裤、上衣、女人节日穿的漂亮衣服都扔在地上。

“这是干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大吃一惊,甚至连风帽都搞了下来,问:“你看哪!”彼得罗用大拇指从肩膀上指着背后的娘儿们说,“又哭又号。咱们哪儿都不去啦!要走——就大家都走,要不——就谁也不走!也许红党会强奸她们,咱们能只顾自己去逃命吗?如果他们要杀的话——咱们就死在她们眼前吧!”

“爸爸,脱下衣服吧!”葛利高里含笑脱下了军大衣,摘下马刀,正在哭着的娜塔莉亚从后面抓住他的手亲了亲,满脸鲜红的杜妮亚什卡兴高采烈地拍起手巴掌。

老头子戴上风帽,但是立刻又摘了下来,走到正对着门的墙边,画了一个大十字。又跪下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看了看全家的人。

“好吧,既然这样,咱们就都不走啦!圣母保佑!我就去把爬犁卸了。”

阿尼库什卡跑来。只见麦列霍夫家的人个个都笑容满面,使他大吃一惊。

“你们这是怎么啦?”

“我们家的哥萨克都不走啦!”达丽亚替大家回答说。

“这太好啦!你们改变主意啦!”

“改变主意啦!”葛利高里勉为其难地呲着满日青中透白的牙齿,挤了挤眼说:“用不着去找死,它会送上门来的。”

“要是军官们都不走,那我们就更用不着逃啦!”于是阿尼库什卡像马似的,跳下台阶,从窗前走过去了。

第六卷 第十四章

在维申斯克,福明的告示在大街小巷的木栅墙上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响。时时刻刻都在等候着红军的到来。而白卫军的北方战线司令部就在离维申斯克三十五俄里的卡尔金斯克。一月三日午夜,切禅人的队伍开到了,罗曼·拉扎列夫中校的讨伐队正以急行军队形从白卡利特文河口镇赶来堵截叛变的福明团。

切禅人本应在一月五日进攻维申斯克。他们的侦察队已经到了白山村。但是进攻半途而废;一个从福明团逃出来的哥萨克报告说,红军的一支大部队正在戈罗霍夫卡宿营,一月五日一定要进抵维申斯克。

正忙于招待莅临新切尔卡斯克的协约国代表团的克拉斯诺夫企图影响福明。他通过新切尔卡斯克——维申斯克之间的直通电报线与福明进行联系。在这以前,报务员一直在拼命呼叫“维申斯克——福明”。叫通以后,电报机上拍出如下的电文:维申斯克福明收。福明军士,我命令你悬崖勒马,火速率部返回阵地。讨伐部队正在挺进。如敢违抗将处以极刑;克拉斯诺夫。

福明坐在煤油灯下,解开短皮大衣的扣子,看着一条窄窄的、打满了棕色字母的薄纸条弯弯曲曲地从报务员的指头缝里钻出来,他往报务员的后脑勺上喷着冷气和酒味说:“喂,他在胡说些什么?叫我悬崖勒马?他说完了吗?……请告诉他……什——么?怎么不行?我命令你,否则我立刻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

于是电报机又嗒嗒地响了起来:新切尔卡斯克克拉斯诺夫将军收。滚你妈的蛋。福明。

北方前线形势严重,克拉斯诺夫决定亲赴卡尔金斯克,以便从那里直接挥动“惩戒的铁拳”,讨伐福明,更主要的是想振作一下士气低沉的哥萨克。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他才邀请协约国的代表们同车去巡视前线的。

在布图尔利诺夫卡镇检阅了刚刚撤出战斗的贡多罗夫斯基乔治十字章团。检阅后,克拉斯诺夫站在团旗下,向右扭着身子,响亮地喊道:“凡是在我指挥的第十团服过役的战士——向前一步走!”

差不多有一半贡多罗夫斯基团的哥萨克跨出了队列。克拉斯诺夫摘下了高皮帽,十字交叉亲了亲离他最近的一个已经不很年轻、但是非常英俊的司务长。司务长用军大衣的袖子擦了擦剪过的胡子,不知所措地大瞪着眼睛,呆立在那里。克拉斯诺夫吻了所有同团的人。协约国的代表们为之一惊,莫测其高深,彼此交头接耳,低语起来。但是等到克拉斯诺夫走回他们面前,解释了一番,惊愕立刻就变成了微笑和矜持的赞赏。克拉斯诺夫对他们说:“这就是那些曾经跟着我在涅兹维斯克打过德国人,在别尔热茨和科马罗夫打过奥地利人,帮助我们战败敌人,取得共同胜利的英雄。”

……太阳两边,各竖着一道像漆着白箍的电线杆子似的彩虹,就像守在钱柜边的卫兵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凛冽的东北风像号兵似的在树林子里鸣咽,在草原上奔驰,像狂涛巨浪,把一片片毛烘烘的艾蒿刮倒,吹乱。一月六日的黄昏时分(奇尔河上已经暮色苍茫),克拉斯诺夫在英王陛下的军官——巴尔特洛上尉和埃利希中尉的陪同下抵达卡尔金斯克。协约国的代表们都穿着皮大衣,戴着毛茸茸的兔度高帽,冻得浑身瑟缩,直跺脚,笑呵呵地下了汽车,身上散发出雪茄烟和香水气味。军官们在富商列沃奇金家里暖和了暖和,喝了茶,就随同克拉斯诺夫和北部前线司令伊万诺夫少将,来到布置在小学校里的会场。

克拉斯诺夫对怀有戒心的一屋子哥萨克讲了很久。大家都细心听他讲,秩序井然。但是当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布尔什维克在他们占领的村镇里的“暴行”时,有人从弥漫着蓝色烟雾的后排怒吼一声:“撒谎!”这一声喊使他前功尽弃。

第二天早晨,克拉斯诺夫和协约国的代表们匆忙驶往米列罗沃去了。

北部前线的司令部也同样匆忙地撤走了。切禅人整日在镇上搜捕不愿意撤退的哥萨克,直到黄昏。夜里焚毁了弹药库。步枪子弹僻僻啪啪地响成一片,就像焚烧于树枝一样;炮弹的爆炸声像山崩地裂,轰鸣不止,直到午夜。第二天,正当在广场上举行撤退前的祷告仪式时,卡尔金斯克的山岗上响起了机枪声。于弹像春天的雹于打得教堂的尖顶乒乓乱响,人们乱成一团,逃向草原。拉扎列夫带着自己的队伍和人数不多的哥萨克部队,企图掩护撤退的人们:步兵列成散兵线卧伏在风车后面,第三十六卡尔金斯克炮兵连在卡尔金斯克人费奥多尔·波波夫大尉指挥下,开炮急射进攻的红军,但是不一会儿,这个连就把炮挂上炮车逃走了。而红军的骑兵已经从拉特舍夫村迂回过来,包围了步兵,把他们压到荒芜的深沟里,砍死了二十多个卡尔金斯克老头子,有人嘲讽地称他们为“盖达马克”。

第六卷 第十五章

决定不跟着撤退逃难以后,家里的各种东西在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眼里重又有了价值和意义。

每天傍晚,他去喂牲口时,已经毫不犹疑地从次草堆上往下扒干草了,总要赶着那只怀崽的母牛在漆黑的院子里遛半天,心里高兴地想着:“要生牛犊子啦。肚子可真够大呀。上帝保佑,是不是双胞胎呀?”他重又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可爱了:一切本来他已经决定放弃的东西,现在又都跟原先一样,有意义,有分量了。就在天黑前这会儿工夫,他已经为把谷糠撒在猪圈旁边,为没有把牲口槽里的冰铲掉,而把杜妮亚什卡大骂了一顿,还把被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家的阉猪拱坏的篱笆修补好了。他顺便还问了问跑出来关百叶窗的阿克西妮亚,司捷潘是不是要跟着撤退?阿克西妮亚裹着披肩,像唱歌似地回答说:‘不走,不走,他往哪儿走啊?如今他躺在炉炕上,像是在发疟子……额角上滚烫,肚子疼得要命。司乔帕病啦。他不走……“

“我们家的人也是这样。就是说我们也不走啦。谁他妈的知道,究竟是走好,还是不走好呢……”

天色暗下来。顿河对岸,灰色树林后面,蔚蓝透绿的夜空中,北极星闪着耀眼的光芒。东天边上,一片紫红。一钩新月挂在树枝扎煞着的黑杨树梢头。雪地上一片迷离恍惚的阴影。雪堆变得黑乎乎的。四周是那么寂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到有人,可能是阿尼库什卡,在顿河的冰窟窿边用铁棍凿冰。冰块四下飞溅,发出打碎玻璃般的响声,院子里,是牛有规律的咀嚼于草的咯吱声。

厨房里已经点上了灯。娜塔莉亚的影子在窗户的光亮中滑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很想进屋于去暖和暖和。他看见一家人全聚拢在一起。杜妮亚什卡刚刚从赫里斯托尼亚的老婆那里回来。她把盛酵母的杯子倒空,惟恐别人打断她的话似的,匆忙地讲着村里的新闻。

葛利高里正在内室里往步枪、手枪和马刀上棕油;他把望远镜包到手巾里,喊了彼得罗一声。

“你的家伙都收拾好了吗?拿来。得把它们藏起来。”

“如果需要自卫时怎么办?”

“老实点儿吧!”葛利高里笑着说。“小心,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就会为这点小事把我们吊在大门上绞死。”

哥儿俩一起走到院子里去。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分着藏了起来。但是葛利高里把一支黑亮的新手枪塞在内室里的枕头底下。

刚吃过晚饭,大家无精打采地说着闲话,都准备睡觉了,忽然院子里用链子拴着的公狗沙哑地叫起来,带着链子乱挣,被皮圈勒得直哼哼。老头子走出去察看,回来时领着一个围巾一直缠到眉毛边的人。来人全副武装,紧扎着一条白腰带,走进来以后,画了个十字;从他那凝结了一圈白霜的像字母“O ”的嘴里,喷出一股一股的热气。

“你们一定认不出我来了吧?”

“哎呀,这是马卡尔表哥呀!”达丽亚喊道。

这时彼得罗和其余的人才认出原来是一位远亲,马卡尔·诺盖采夫,——西金村的哥萨克,——是全区有名的、罕见的歌手和醉鬼。

“什么风把你刮来啦?”彼得罗仍然坐在那里,笑问。

诺盖采夫把胡子上的冰琉璃持下来,扔在门口,跺了跺穿着缝上皮底的大毡靴的脚,开始不慌不忙地脱起衣服来。

“一个人撤退逃难,实在太无聊啦,——听说你们两位都在家。我想,走,到亲戚家去!我对老婆说,我去找麦列霍夫家的人,一块儿逃难要痛快得多啊。”

他摘下步枪,放到炉子旁边,跟火钳排在一起,引得婆娘们都笑了起来。背包塞在炉口堆炭灰的地方,马刀和鞭子却恭敬地放到床上。就是现在,马卡尔也还是喷着酒气,两眼醉意朦胧,湿漉漉的大胡子缝里,露出一排像顿河的贝壳似的蓝锃锃的整齐牙齿。

“难道西金的哥萨克没有往外逃的吗?”葛利高里把镶着小玻璃珠的烟荷包递给他,问。

客人用手推开了烟荷包。

“我不会抽烟……哥萨克吗?有的走啦,有的在到处找洞藏起来。你们要走吗?”

“我们的哥萨克不走啦。你可别来引诱他们哪!”伊莉妮奇娜害怕地说。

“你们真要留下吗?我可不相信!葛利高里表弟,是这样吗?这要送掉性命的啊,弟兄们哪!”

“听天由命……”彼得罗叹了一日气,突然气得满脸通红,问:“葛利高里!你怎么样?还没有改变主意吗?也许咱们还是走吧?”

“不走。”

烟雾笼罩了葛利高里,久久地缭绕在他那卷曲的、漆黑的额发上。

“父亲已经把你的马卸掉鞍子了吗?”彼得罗前言不搭后语地问。

大家沉默了半天。只有杜妮亚什卡脚下的纺车像黄蜂似的嗡嗡响着,催人欲睡。

诺盖采夫一直坐到大亮,总在劝说麦列霍夫兄弟一起逃到顿涅茨河对岸去,这一夜,彼得罗有两次光着脑袋跑出去备马,又两次在达丽亚威胁的逼视下跑出去卸掉了。

无已破晓,客人准备走了。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抓着门环,大声咳嗽了一阵,带着威胁的口吻说:“也许你们这样做是好的,不过将来你们会后悔的。要是有一天,我们从那边儿回来了.——我们会想起,什么人给红军打开了进入顿河的大门,是什么人留下来为他们效力……”

从清晨起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葛利高里一走到院子里,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正从顿河对岸朝渡口走来。有八匹马拉着什么东西,传过来人声、赶马声和粗野的咒骂声。风雪弥漫,如在雾中,有许多人和马的灰色影子在晃动。葛利高里从四匹马套的样子看出:“炮兵连……难道是红军来了?”一想到这儿,心立刻就怦怦地跳起来,但是仔细一想,也就镇定下来。

疏疏落落的人流远远地绕过河上仰视着天空的、黑乎乎的冰窟窿,走近村子。但是走到上岸的地方,前面的一辆炮车碾碎了岸边的薄冰,一个轮子陷进冰窟里。寒风送来驭手们的吆喝声、河冰碎裂的咯吱声和急促打滑的马蹄声。葛利高里走到牲口棚里,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骑兵们的军大衣的肩章上落满了雪,从面貌上可以看出是哥萨克。

过了五分钟,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老司务长进了大门。他在台阶边下了马,把缰绳拴在栏杆上,走进屋子。

“哪位是主人呀?”他向大家招呼后,问。

“是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回答说,心惊胆战地在等待着问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的哥萨克都在家里?”

但是司务长用拳头把像肩章穗子一样长、沾满雪花、变成白色的卷毛胡子擦了擦,央告说:“乡亲们!看在基督的面上,帮我们把炮车拖出来吧!陷在河边上了,一直陷到车轴……也许你们有绳子吧?这是什么村?我们迷路啦。我们原是到叶兰斯克镇去的,但是雪这么大——对面不见人我们迷失了行军路线,红军又紧跟在屁股后面追、”

“我不知道.真的……”老头子吞吞吐吐地说。

“这有什么知道不知道啊!你们家的哥萨克都很强壮……我们也要人帮忙呀。”

“我有病,”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撒谎说。

“你们这是怎么啦,兄弟们!”司务长像狼一样,脖子不转,扫了大家一眼。他的声音好像突然变得年轻了,恢复了元气。“难道你们不是哥萨克吗?难道就眼看着我们把大炮扔掉吗?我是为了代替连长才留下来的,军官都跑光了,我足有一个星期没下马,人都冻僵了,脚趾头也冻掉啦,但是我命可以不要,炮兵连绝不能丢,可是你们……算啦!既然好言好语地求你们不行,——那我马上把哥萨克们喊来,我们强迫你们……”司务长含泪怒吼道:“强迫你们去,你们这些狗崽子!布尔什维克!叫你们统统他妈的进棺材去!高兴的话,我们把你这个老东西套在炮车上!快给我招呼人去,如果他们不来,等我一回去,就把你们整个村子都轰掉,我说话是算数的……”

可是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仿佛自己对自己的力量也没有多大把握似的。葛利高里有点儿可怜他了。于是拿起帽子,看也不去看这个像疯子似的司务长,严厉地说:“你别叫嚷啦。不要来这一套!我们帮你们把炮车拖出来,你们走自己的路。”

他们铺上一张篱笆,把炮兵连救上了岸。来了不少人。阿尼库什卡、赫里斯托尼亚、托米林·伊万、麦列霍夫家的人和十来个娘儿们,再加上炮兵,把大炮和弹药箱运上岸来,帮着马把炮车连拉带推弄上岸坡。冻住的炮车轮子不转了,只在雪上滑。已经疲惫不堪的马匹艰难地拖着炮车爬上小山岗。已经逃亡殆半的炮手们徒步走着。司务长摘下帽子,鞠了一个躬,向帮忙的人们道了谢,在马鞍上扭转身子,低声命令:“炮兵连,跟着我前进!”

葛利高里带着疑惑惊愕的神情,敬重地望着他的后影。彼得罗走过来,咬着胡子,似乎是回答葛利高里心里的问题,说:“要是大家都像他这样就好啦!就应该这样来保卫静静的顿河啊!”

“你是说那个大胡子吗?是说那个司务长吗?”满脸,直到耳朵都溅满污泥的赫里斯托尼亚走过来,问。“你看,他准能把他的炮拉到目的地。妈的,你没见他怎么朝我挥舞鞭子哪!他会下手的!这家伙简直疯啦。我原本不想来,老实说,后来我害怕了。虽然没穿毡靴子,可是我还是来啦。你说说看,这个傻瓜要这些炮干什么呢?就像淘气的猪戴着脚枷:使它行动困难,又没有一点好处,可是还是戴着……”

哥萨克默默地含笑散去了。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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