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十六章

在顿河对岸很远的地方——已经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机枪低沉地打了两梭子子弹,就沉默了。

过了半个钟头,一直坐在内室窗边眺望的葛利高里往后退了一步,连颧骨都变得苍白,喊道:“他们来啦!”

伊莉妮奇娜哎呀叫了一声,跑到窗前。八个骑兵散跑在街上。他们小跑到麦列霍夫家的院子,——便停了下来,观察了顿河对岸的渡口和顿河与山岭间的黑乎乎的小路,就拨马回去了。他们那肥壮的战马,摇晃着剪得短短的尾巴,溅得泥雪纷飞。骑兵侦察队在村子里侦察了一番,就走了。过了一个钟头,鞑靼村满街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外乡日音的话语声和汪汪的犬吠声。一个步兵团,带着爬犁拉的机枪。辎重队和行军厨车,渡过顿河,在村子里分散驻了下来。

尽管敌人的军队刚到的那一会儿很吓人,但是爱逗笑的杜妮亚什卡就是在这种时候还是忍不住要笑,当骑兵侦察队拨转马头驰去的时候,她用围裙捂着鼻子,扑哧笑了一声,就跑到厨房里去。娜塔莉亚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忙问:“你怎么啦?”

“哎呀,娜塔申卡!亲爱的!……他们是怎么骑马的呀!坐在鞍于上,前一蹿,后一仰辰一仰,前一蹿……胳膊肘子乱颠。他们就像是用破布片缝的,冻得浑身打哆嗦!”

她非常逼真地学起红军骑马的笨相,引得娜塔莉亚不敢笑出来,赶紧跑到床边,趴到枕头上去,免得惹公公生气。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浑身微微地哆嗦着,毫无目的地挪动着耳房板凳上的麻线。锥子和装着桦木靴钉的铁罐儿,眯缝着眼,用惊骇的目光盯着窗外的动静。

厨房里,女流之辈却热闹得很,仿佛压根儿也不觉得大难已经临头似的:满面红光的杜妮亚什卡笑得眼睛里闪着泪花,就像带着露水珠的茄子籽,正在给达丽亚学红军骑马的怪样儿,在她那一仰一合的动作中,不自觉掺进一些猥亵的暗示,达丽亚笑得死去活来,描得弯弯的眉毛折成了三角形,一面哈哈大笑,一面用沙哑、压抑的声音说:“大概,他们的裤子都要磨出窟窿!……这也算骑士……把鞍头都会压弯的!……”

就连满面愁容、从内室里走出来的彼得罗,也被她们的哄笑引得高兴了一会儿。

“你觉得他们骑马的样子好笑吗?”他问。“他们才不爱惜马呢。骑坏了一匹——再换一匹这些庄稼佬!”“他极端蔑视地挥了挥手。”也许他们还是有生第一次看见马哩:‘瞧,俺们走啦,再一瞧——俺们到啦。’他们的祖辈一听到车轮的响声都害怕,现在他们却成了骑士了……唉唉!“他把手指头折得咯吧直响.又钻回内室去了。

红军成群地涌上街头,一伙一伙地走进入家的院子,有三个人走进阿尼库什卡家的小门,五个,其中有一个是骑马的,在阿司塔霍夫家的门口停下,还有五个人顺着篱笆朝麦列霍夫家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个子不高、上了年纪的红军战士,脸剃得光光的,生着大鼻孔的扁鼻子,浑身上下都显得很机灵、活泼,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兵痞子。他头一个走进麦列霍夫家的院子,在台阶旁边站住,低下脑袋,盯着拴在链子上的黄狗把链子扯得哗啦啦直响,气喘吁吁,狂吠不正;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从肩膀上摘下步枪。枪声震得房顶上扬起了一阵霜雾。葛利高里整理着直勒脖于的衬衣领子,从窗户里看到狗在雪地上打滚,血染红了雪地,在垂死的剧痛中,乱啃着打穿的肋部和铁链子。葛利高里回头一看:只见妇女们个个脸色灰白,母亲吓得目光呆滞。他没戴帽子走到门廊里。

“站住!”父亲用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喊道。

葛利高里已经推开门。一个空弹壳铮铮响着落在门限上。后面的红军战士也走进了板几“为什么要把狗打死?它碍你的事儿了吗?”葛利高里站在门口,问。

那个红军战士的大鼻孔吸着气,刮得发青的薄嘴唇两角耷拉下来。他四下看了看,端起步枪。

“你怎么啦?舍不得吗?我却舍得送你一颗子弹。愿意吗?站好!”

“喂喂,算了吧,亚历山大!”一个身材高大。红眉毛的红军战士含笑走过来劝说道、“您好啊,掌柜的!看见过红军吗?让我们在府上住宿吧。是他把您的狗杀死了吗?太没道理啦……同志们,请进来吧。”

葛利高里最后一个走进屋里来。红军战士们高高兴兴地向主人问候,摘下军用背包和日本皮子弹盒,把军大衣、棉军装和帽子都堆在床上。立刻满屋于都是战士身上那种刺鼻的酒精气味,人汗、烟草、廉价肥皂和擦枪油的混合气味,——长途跋涉的行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那个叫亚历山大的红军在桌边坐下,点上一支香烟,好像继续在跟葛利高里已经开始的谈话似地问:“参加过白军吗?”

“参加过……”

“这就对啦……我从飞的样子上就能认出猫头鹰来,从你的嘴脸上也能认出你是什么鸟儿。白匪军!是军官吗?戴绣金线肩章的,是吗?”

他从鼻子里喷出一股股的烟,冷冷地、没有一丝笑意地盯着倚门而立的葛利高里,不断用熏黄的、圆滚滚的手指甲从下面弹着香烟。

“是军官吧?坦自承认吧!我从你的动作姿势上就看出来啦;我本人就参加过对德战争。”

“当过军官。”

葛利高里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斜眼看到娜塔莉亚望着他的惊骇、祈求的目光,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眉毛也哆嗦了一下,他恨自己方才的一笑。

“真糟糕!原来我不应该往狗身上打这一枪……”

红军把烟头扔到葛利高里的脚边,对其余的人挤了挤眼。

于是葛利高里重又觉得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歪了歪,露出了负疚和哀求的笑容,由于这种不由自主的、不受理智支配暴露出来的弱点,羞得他面红耳赤。“像哈巴狗一样在主子面前摇尾乞怜,”羞耻刺激了他的思路,眼前闪过了这样的一幕:他,葛利高里,对那只绝望的白胸脯的公狗握有生杀大权的主人,走到它跟前的时候,这只公狗咧开像黑缎子似的嘴唇,也露出这样的笑容.仰面躺在地上,呲着娇嫩的门牙,摇晃着红色的、毛茸茸的尾巴……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是用那种葛利高里感到非常陌生的声音问:客人们是不是要吃晚饭?要吃的话,他就叫老太婆去做饭……

伊莉妮奇娜没等回答,就跑到炉台前去了。火钳在她手里直哆嗦,怎样也夹不住煮着菜汤的铁锅。达丽亚低着头在摆桌子。红军战士们也不画十字就坐到桌边。老头子怀着恐惧和隐蔽的憎恶心情注视着他们。最后,还是忍耐不住,问:“你们也不祷告上帝?”

直到这时候,才有一丝勉强的笑意掠过亚历山大的嘴唇。在大伙的一片和蔼的哄笑声中,他回答说:“老大爷,我也要劝你别信啦!我们早把自己的上帝送走了……”他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没有上帝,只有傻瓜才信呢,才朝这些木头祷告呢!”

“对,对……有学问的人——他们当然明白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心惊胆战地顺着他说。

达丽亚在每个人的面前摆了一把木勺子,但是亚历山大把他那把勺子推开,请求说:“有没有不是木头的?这个也许会得传染疾病!难道这算是勺子吗?啃得乱七八糟的!”

达丽亚像火药一样爆炸了:“要是讨厌别人的勺子,就应该随身带一把。”

“哼,你住口吧,小娘儿们!没有别的勺子啦?那就给我一块干净手巾,我擦擦这把勺子吧。”

伊莉妮奇娜把菜汤分到汤盘里,亚历山大又请求她:“老大娘,请你先尝尝。”

“我尝什么呀?是不是太咸啦?”老太婆吓了一跳,问。

“尝尝,尝尝吧!你会不会给客人下了什么毒药呢……”

“喝一勺子!这有什么?”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严厉地命令说,然后紧闭上嘴。这以后,他就从耳房里拿出修理鞋的工具,把当凳子坐的杨树墩子推到窗下,在小玻璃瓶里抹了点儿油,抱着一只破靴子坐了下来。再也没有插嘴说话。

彼得罗一直在内室,没有露面。娜塔莉亚也抱着孩子坐在那里。杜妮亚什卡偎依在炉炕上织袜子,直到有个红军战士叫了她一声“小姐”,请她一同吃晚饭,才走开了。话声沉寂了。红军战士们吃过晚饭就抽起烟来。

“你们家里可以抽烟吗?”长着火红眉毛的战士问。

“我们家的烟鬼就多得很,”伊莉妮奇娜不情愿地说。

葛利高里谢绝了请他吸烟的邀请,他的整个内脏都在颤抖,他一看见那个打死狗的、对他总是保持着公开挑衅态度的家伙,就怒火中烧。这家伙显然是有意找碴儿,总在找机会激怒葛利高里,逗引他说话。

“您是在哪个团里服役的,军官老爷?”

“在好几个团里都呆过。”

“杀死了我们多少人呀!”

“打起仗来,谁计算这个呀。同志,你别以为我生来就是军官。我是在打德国人的战争中挣来的。因为打仗有功才赏我带这些综绦……”

“我可不是军官老爷们的同志!你们这号人我们是要枪毙的。我这个罪人,也枪毙了不止一个啦。”

“同志,我告诉你……你的行动有点儿离格啦:就像你们是经过血战攻下村庄似的……要知道是我们自动放弃了阵地,放你们进来的,可是你就像到了被占领的国家……打死几只狗——这谁都干得了,打死和欺侮没有武器的人也算不上什么好汉……”

“你少来教训我!你们这些家伙我们见识过!‘放弃了阵地!’如果不把你们打疼了,你们才不会放弃呢。老实点儿,我可以随便用什么方式对付你。”

“算了吧,亚历山大!讨厌死啦!”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请求说。

但是亚历山大已经凑到葛利高里跟前,翁动着鼻翅,呼哧呼哧地直喘。

“最好你不要惹我,军官老爷,不然你要倒霉的。”

“我并没有惹您呀。”

“不,你惹我啦!”

娜塔莉亚开开门,不成声地喊了葛利高里一声。他绕过站在他对面的红军战士,朝内室的门走去,像醉汉似的在门边晃了一下。彼得罗用憎恨、痛楚的呻吟声对他耳语说:“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他妈的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呀?跟他纠缠什么呀?你会把自个儿和全家都毁了的!坐下!……”他使劲把葛利高里推到大箱于上,走到厨房里去了。

葛利高里大张着嘴,拼命往里吸气,发黑的红晕从他黝黑的脸颊上消逝了,忧郁的眼睛里闪着微弱的光芒。

“葛利沙!葛利申卡!亲爱的!不要跟他搭腔啦!”娜塔莉亚哆嗦着,急忙捂住孩子们就要哭号的嘴,哀求他。

“为什么我不早走呢?”葛利高里痛苦地看着娜塔莉亚.自问道“我不会跟他争吵啦。住口吧!实在压不住火啦!”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三个红军。一个戴着高皮帽.看样子像个当官儿的,问:“这里住了几个人?”

“七个,”火红眉毛的战士替大家回答说,他的声调像手风琴奏出来似的。

“机枪哨也要设在这儿。请你们挤一挤吧。”

这几个人走了。但是立刻大门就吱扭吱扭地响起来。两辆大车赶进了院子。一挺机枪拉到门廊上。有一个人在黑暗里划了根火柴,大骂起来。有人在板棚檐下抽烟,场院里有人在往下撕干草,点起灯火,但是房主家一个人也没有出来。

“你去看看马吧,”伊莉妮奇娜走过老头子面前时悄悄说。

老头子只耸了耸肩膀,可是没有去。屋门砰砰啪啪地响了一夜。天花板下面缭绕着白色的蒸气,墙上结满了露水珠。红军战士们睡在内室的地板上。葛利高里拿来一条毛毯给他们铺上,又把自己的短皮大衣塞在他们脑袋底下当枕头。

“我自个儿当过兵,我知道,”他和解地朝那个对他总含着敌意的人笑了笑,说。

但是那个红军战士的大鼻孔动了动,目光仍然是毫不妥协地在葛利高里身上滑过……

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也睡在这间屋子里的床上。红军战士们把步枪放在顶头,并排躺在毛毯上。娜塔莉亚要把灯吹灭,但是战士们凶狠地质问她说:“谁叫你吹灯啦?不准吹!把灯芯捻暗一些,要一直点到天亮。”

娜塔莉亚把孩子们放在床那头睡,自己没脱衣服,靠墙躺下。葛利高里把胳膊放在脑后,一声不响地躺着,“要是我们走掉的话,”葛利高里把心日靠在枕头角上,咬紧牙关想。“要是我们撤走了,他们现在早就把娜塔莉亚按在这张床上,就像那次在波兰庄园对付弗拉妮亚一样,拿她来开心啦……”

有个红军战士讲起故事来,但是一个熟识的口音打断了他的话,在昏暗中若断若续地说:“唉,没有娘儿们可真难熬呀!……但是主人——他是个军官……他们这帮不懂事的家伙是不肯把婆娘让给普通战土的……你听见了吗?主人?”

有一个红军战士已经打起呼嗜,有人睡意朦胧地笑了起来。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严厉地说:“喂,亚历山大,我已经懒得再劝你啦!你到每户人家都要捣乱,耍流氓,败坏红军的名声。这太不像话了!我现在就去报告政委或者连长。听见了吗?我们要跟你严肃地谈谈!”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见那个火红眉毛的战士怒气冲冲地哼哼着,在穿靴子。过了一会儿,他砰地一声关上门,走出屋子。

娜塔莉亚忍耐不住,大声哭啼起来。葛利高里用左手哆哆嗦嗦地抚摸着她的头。汗淋淋的额角和泪湿的脸。右手却安然地在自己的胸膛上摸索,手指头机械地把衬衣的扣子解开,解开又扣上。

“别哭,别哭!”他悄悄地对娜塔莉亚耳语说。这当儿,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任何考验和侮辱,只要能保全自己和亲人的性命就行。

火柴光照亮了欠起身来的亚历山大的脸、宽大的鼻子的轮廓和正在吸着纸烟的嘴。可以听到,他在低声嘟嚷,在一片呼噜声中,叹了口气,开始穿起衣服来。

葛利高里焦急地谛听着,心里非常感激那位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一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声音高兴得浑身都哆嗦了一下。

“他总是捣乱……干坏事……糟糕透啦……政委同志……”

门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屋门吱扭响了一下,开开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命令说:“亚历山大·秋尔尼科夫,你穿上衣服,马上离开这儿!到我住的房子里去过夜,明天我们要审判你这种败坏红军声誉的行为。”

葛利高里看见一个穿着黑皮上衣的人和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并肩站在门口,他的目光是善意的、锐利的。

看上去他很年轻,而且具有青年人特殊的严厉性格;长着少年人的茸毛的嘴唇紧闭着,露出一种过于坚毅的神情。

“同志,你们遇到了一位不安分的客人,是吧?”他微微笑着对葛利高里说。“好啦,现在请去好好睡吧,明天我们要好好整整他。诸事如意。咱们走吧,秋尔尼科夫!”

他们走了,葛利高里轻松地喘了一口气。第二天早晨,火红眉毛的战士付房钱和饭钱的时候,故意在屋子里耽搁了一会儿,说:“主人家,请不要生我们的气。我们这位亚历山大精神有点儿不正常。去年在卢甘斯克——他是卢甘斯克人——白军军官们当着他的面,把他的母亲和妹妹枪毙了。他就变成了这样子!……好,谢谢。再会吧。哎呀,差一点儿把孩子们给忘啦!”他从背包里掏出来两块已经脏得变成灰色的砂糖,一个孩子手里塞了一块,孩子们乐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潘苔莱·普罗珂非耶维奇大为感动,瞅着孙子和孙女说:“送他们这么好的礼物!我们已经有一年半没有见过砂糖啦……基督保佑你,同志!……快给叔叔行礼!波柳什卡,快说谢谢呀!……乖孩子,怎么这么倔啊,怎么站在那儿不动?”

红军战士走了出去,老头子怒冲冲地对娜塔莉亚说:“怎么这么没有教养!你送他一个面包在路上吃也好啊。好人该不该好好谢谢,啊?唉!”

“快去!”葛利高里命令说。

娜塔莉亚披上头巾,在篱笆外面追上了那个火红眉毛的红军战士。娜塔莉亚窘得满面鲜红,把面包塞进他那深得像草原上的水井似的军大衣口袋里。

第六卷 第十七章

中午,姆岑斯基第六红旗团,急行军从村子里穿过,有些哥萨克的战马被牵走了。从山岗后面,遥远地方传来大炮的轰隆声。

“是在奇尔河一带打哪,”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判断说,黄昏时分,彼得罗和葛利高里都到院子里去了好几次。顺着顿河流来的方向可以听到遥远的。至少是在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什么地方,低沉的大炮轰鸣声和隐约的(要把耳朵趴在冰冻的地面上才能听见)机枪哒哒声。

“他们那儿的仗打得不坏!古谢利希科夫将军率领着贡多罗夫斯基团的哥萨克在那儿打哪,”彼得罗拍打着膝盖和高皮帽L 的雪花说,接着又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补充说,“他们会在咱们村子里抢马的。葛利高里,你那匹马太显眼啦——他们准会牵走!”

但是老头子想到他们前头去了、天黑时,葛利高里牵着两匹战马去饮水,牵出门口,发现马的前腿直打颤儿。他摸了摸自己那匹马的腿——瘸得厉害;彼得罗的马也是这样。葛利高里把哥哥叫出来,说:“马都瘸啦,真是怪事!你的马瘸的是右腿,我的是左腿。也没有伤痕……莫非是关节炎?”

在刚擦黑儿昏暗的星光下,两匹马垂头丧气地站在紫色的雪地上,萎靡不振,既不撒欢儿蹦跳,也不尥蹶子,彼得罗点上灯笼,但是从场院上走来的父亲制止他说:“点灯笼干什么?”

“爸爸,马都瘸啦。大概是腿有病。”

“要是腿有病那不就好了吗?你愿意来个什么庄稼佬,被上马从院子里牵走吗?”

“这倒是不错……”

“好,去告诉葛利什卡,就说腿上的病是我给它们弄出来的我拿起锤子,往它俩的膝盖的脆骨下面都钉了一个钉子,现在,只要战线不离开咱们这几,它们就只好瘸着走啦。”

彼得罗摇了摇脑袋,嚼了一会儿胡子,朝葛利高里那里走去。

“你把它们拴到槽上去吧。这是爸爸故意弄瘸的。”

老头子的预见果然使马得救了。夜里,村子里又人喊马嘶,沸腾起来。骑兵沿街飞驰。炮兵连爬完尽是坑洼和滑溜斜坡的村道,拐到广场上去。第十三骑兵团在村子里驻下宿营。赫里斯托尼亚刚刚来到麦列霍夫家,蹲下来抽了一阵烟,问:“你们家没有红鬼吗?没有来你们家住?”

“上帝总算饶了我们一回,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呀——弄得满家都是庄稼佬儿的臭味儿!”伊莉妮奇娜不高兴地嘟哝说。

“他们到我家去啦。”赫里斯托尼亚的话声变低了,用大手巴掌擦了擦眼泪汪汪的大眼睛。但是他摇了摇像波兰钢盔似的大脑袋,咳嗽了一声,仿佛已经对自己的眼泪感到难为情了。

“你这是怎么啦,赫里斯托尼亚!”彼得罗第一次看见赫里斯托尼亚流眼泪,笑着问。这几滴眼泪倒使赫里斯托尼亚高兴起来了。

“把那匹铁青马牵走啦……我骑着那匹马去冲锋陷阵……共患难……它像人一样,也许比人还聪明哪!还是我自己给它备的鞍子。那家伙对我说:‘你给我被上马,不然,这马会不肯让我备的。’我说:‘怎么,难道我能给你备一辈子马吗?你要牵它走,你就该自己干嘛。’我备好了马,他虽说是个人……可简直是个人渣滓!这小子只到我的腰那么高,连马镫都够不着……他把马牵到台阶旁边,才骑了上去……我就像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我对老婆说:‘唉,我侍候、喂养了它……”赫里斯托尼亚的声音又变成咝咝响的、急促的耳语,他站了起来。“我简直不敢看马棚啦!院子里连点儿活气儿也没有了……”

“我还好。我骑的马已经被打死了三匹,这是第四匹啦,所以对它的感情不是那么深……”葛利高里留心谛听了一会儿,窗外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地响,听到马刀欷哩哗啦的响声和低沉的“特儿一特儿”声。

“到我们家来啦。该死的东西,就像鱼闻到了香饵味儿似的!再不就是有人指点……”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慌张起来,两只手好像成了多余的,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了。

“家主人!喂,出来!”

彼得罗披上羊皮祆,走了出去。

“你们的马在哪儿?牵出来!”

“同志,我并不反对,不过它们都害腿病啦。”

“害什么腿病?牵出来!我们不会白牵走的,你别害怕一我们把自己的马留给你们,”

彼得罗把马一匹一匹地从马棚里牵出来,“那儿还有一匹哪。为什么不牵出来?”一个红军战士用灯笼照着,质问道。

“那是匹骡马,怀崽的骡马。它太老啦,有一百岁啦……”

“喂,把马鞍子拿来!……等等,真瘸啦……当着上帝的面,凭良心说,你他妈的把这些残废东西牵出来干什么呀?!牵回去!拿灯笼的红军战士粗野地叫喊。

彼得罗伸手拉住马宠头,撇着嘴唇,扭过脸去,避开灯光。

“马鞍子在哪儿?”

“今天早上叫同志们拿走啦。”

“哥萨克,你是在瞎说!什么人拿走啦?”

“真的!……真的,我要是瞎说,叫上帝惩罚我,叫人拿走啦!姆岑斯基团从这里开过的时候拿走啦。拿走了马鞍子,还拿走了两副马套呢。”

三个骑兵骂着走了,彼得罗走进屋子,浑身都是马汗和马尿味儿。他那坚毅的嘴唇哆嗦着,多少有点夸耀地拍了拍赫里斯托尼亚的肩膀。

“要这样才行!马瘸啦,马鞍子呢,就告诉他,叫人拿走啦……你呀!

伊莉妮奇娜吹熄了灯,摸黑到内室铺床去了。

“咱们摸黑坐着吧,不然魔鬼又会把过夜的人送来啦”

这天夜里,在阿尼库什卡家里举办了个晚会。红军战士们要他把近邻的哥萨克们都请来玩玩阿尼库什卡来请麦列霍夫弟兄。

“红军?红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怎么啦,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信奉耶稣教吗?和咱们一样,也是俄罗斯人嘛。真的。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却很可怜他们……我在乎什么呢?他们中间有个犹太人,他也是人嘛.咱们在波兰打过不少犹太人……哼!不过这家伙给我喝了一杯老酒。我喜欢犹太人!……走,葛利高里!彼佳!你不要看不起我……”

葛利高里不肯去,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劝说道:“去吧、不然他们就会说看不起他们啦,去吧,不要记仇。”

他们走到院子里。温暖的夜预示明天将是个好天气。一股煤渣和马粪烟气味。哥萨克们默默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达丽亚在板门边追上了他们。

她的两道描得黑黑的眉毛,像翅膀似的在脸上分开,叫透过黑云的朦胧月光一照,像黑天鹅绒似的闪闪发光。

“他们想把我老婆灌醉……不过他们的目的是达不到的。好兄弟,我是有眼睛的……”阿尼库什卡不停地嘟哝着,但是烧酒把他推到篱笆上,从小道上摔到大雪堆上。

蓝色的、像砂糖一样松脆的雪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风卷着雪花从灰色的天幕上飘落下来。

风吹走纸烟上的火星,扬起一阵阵的雪雾。在繁星照耀下,夜风在向白色羽毛般的云片进攻(鹰在天空追上天鹅时,就是这样用挺起的胸脯攻击天鹅的),于是一团团鹅毛似的白雪,如波浪起伏,飞落到驯服的大地上,遮没了村庄,遮没了十字交叉的大路、草原、人兽的足迹……

阿尼库什卡家里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油灯冒着尖尖的。舌头似的黑烟苗,抽烟抽得烟雾弥漫,谁也看不见谁,一个红军手风琴手在拼命演奏《萨拉托夫的女人》。他劈开两条长腿,把风箱拉到最大限度。几个红军战士和邻居的娘儿们坐在长凳上。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战士,穿着保护色的棉裤和短篇靴子,靴子上装着一副大得出奇、像是从博物馆里拿出来的刺马针,他正跟阿尼库什卡的老婆打得火热。他那头发卷曲的后脑勺上扣着顶灰色羊羔皮帽子,栗色的脸上大汗淋漓。汗湿的手在抚摸着阿尼库什卡老婆的脊背。

这娘儿们已经神不守舍了:垂涎欲滴地张着血红的大嘴;她想躲开一点儿,可是瘫软无力;她也看见了丈夫和别的娘儿们含笑的目光,但是却怎么也没有力量把这只强有力的手从背上推开;她好像一点也不知道羞耻了、醉意朦胧、瘫软无力地嘻嘻地笑着。

桌于上的几个酒罐的盖子都打开了,满屋子酒精气味。桌布简直变成了湿抹布,第十三骑兵团的一位排长正在屋子中间的土地上,像个青面鬼似的在跟着流行歌曲跳舞。他穿着双铬鞣革皮靴子,包着包脚布,马裤是军官呢的;葛利高里站在门日,看着靴子和马裤,心里想:“从军官身上剥下来的……”然后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脸色黝黑,闪着汗珠,就像铁青马汗淋淋的屁股一样,圆耳轮向外扎煞着,厚嘴唇往下耷拉着。“犹太鬼,可是很伶俐!”葛利高里自己心里揣摩着。也给他和彼得罗斟上了烧酒,葛利高里喝得很小心,但是彼得罗却很快就喝醉了。过了一个钟头,已经在地上跳起哥萨克舞来,靴后跟扬起尘土,沙哑地央告着手风琴手:“拉快点儿,拉快点儿!”葛利高里坐在桌边,嗑着炒倭瓜子。他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西伯利亚人,是机枪手。这位机枪手皱起孩于似的圆脸,说话很温和,但是吐字不清,把整团人说成“景”团人,“月亮”就成“月朗”。

“我们把高尔察克打垮啦。我们现在正收拾你们的克拉斯诺夫,狠狠地接他一顿——就完事大吉啦。这有多好啊!然后大家就可以回家去种地啦,土地多得很!随便你种,叫它长庄稼!土地——这玩意儿,就像娘儿们一样:她是不会自己跑到你怀里来的,要把她捉过来。谁要是阻拦你,就把他杀死。我们不要你们的土地。只不过是要大家平均分配……”

葛利高里同意他的说法,可是暗地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红军战士。担心似乎是没有根据的。大家都赞赏地笑着,瞅着彼得罗,欣赏着他那灵活、匀称的动作、一个清醒的声音兴高采烈地叫着:“这魔鬼!太棒啦!”但是葛利高里偶然发现一个卷发的战土,班长,正眯缝着眼睛看他,于是就警惕起来,酒也不喝了。

手风琴奏出一支波尔卡舞曲。婆娘们手拉手地跳起来、一个脊背上蹭了一身白粉的红军战士,摇晃了一下身子,邀请一个年轻的小娘儿们——赫里斯托尼亚的邻居——跟他跳舞,但是她拒绝了,提起百褶裙的裙襟,跑到葛利高里面前来。

“咱们俩跳吧!”

“我不想跳。”

“跳吧,葛利沙!我的浅蓝色的小花哟!”

“别胡闹,我不跳!”

她扯着衣袖拉他,有意地大笑不正。葛利高里皱起眉头,挣扎着,但是看到她使了个眼色,就站起来去跳了。跳了两圈儿,手风琴手把手指头按到低音键上去,她乘机把脑袋伏在葛利高里的肩膀上,用刚刚能听到的声音说:“他们正在商量把你杀死……有人告密,说你是军官……赶紧溜吧……”

然后她大声抱怨说:“哦,怎么脑袋这么晕!”

葛利高里高兴了。走到桌前,喝了一杯烧酒,问达丽亚:“彼得罗喝醉了吗?”

“差不多啦。正在尽情地灌哪。”

“搀他回去。”

达丽亚搀着彼得罗,他使出男人的蛮劲儿推操她,她竭力顶住。葛利高里也跟着走了出来。

“哪儿去,哪儿去?你上哪儿去?不行!叫我亲亲小手儿,别走啊!”

喝得酪配大醉的阿尼库什卡缠上了葛利高里,但是葛利高里用异样的目光瞪了阿尼库什卡一眼,吓得他两手一摊,躲到一边去了。

“谢谢诸位!”葛利高里在门口摇了一下帽子说。

那个卷发的红军战士耸了耸肩膀,整了整腰里系的皮带,跟着他走了出来。在台阶上,他往葛利高里的脸上呼着气,眨动着狡猾的浅色眼睛,小声问:“你上哪儿去?”使劲抓住了葛利高里的军大衣袖子。

“回家去,”葛利高里没有住脚,拖着他往前走着,回答说。心里激动而又高兴地决定:“不,要活着捉住我,休想!”

卷发的红军战士左手抓住了葛利高里的胳膊肘子,艰难地喘着气,跟葛利高里并肩走去。他们在板棚门口停下来。葛利高里听到门吱扭响了一声,红军战士的右手立刻往大腿上一拍,手指甲划得手枪套响了一下。霎时间,葛利高里看到两道像刀锋一样尖利、陌生的蓝色目光正盯着他,于是他把身子一转,抓住了红军战士那只正在扯开枪套扣环的手。他哼哧了一声,抓住红军战士的手腕子,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往自己右肩上一背,猛地一弯身子,使出早已用惯了的一招,把那个沉重的身躯,从自己背上扔了出去,把抓住的那只手往下一扯,就听到咯吱一声,肘关节折断了。红军战士像羊羔头似的、亚麻色卷发的脑袋撞到雪地上,钻进了雪堆。

葛利高里把腰弯到篱笆下面,顺着胡同向顿河边跑去。两条腿像弹簧似的倒动着,把他带到河岸的斜坡上……“但愿没有哨兵,然后……”他歇了日气:身后还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阿尼库什卡家的房子。一声枪响。子弹呼啸而过。又打了几枪。是向河坡,朝黑乎乎的渡口,朝顿河对岸打的。葛利高里跑到顿河当中的时候,一颗子弹嗖地一声,打进他身旁的一块鼓起的明净的冰块上,冰屑四溅,打得葛利高里的脖于火辣辣地疼。跑过顿河,他回头看了看。枪声一直还在像牧童的鞭声一样响个不停。葛利高里并没有感到幸免于难的愉快,但自己对所经历的一切竞这么无动于衷,却使他感到迷们。“像打猎一样,乱放一气!”他机械地想着,又停下脚步。“他们不会来搜索的,他们不敢到树林里来……把他的手惩治得够意思。唉,你这个混账东西,竟想赤手空拳捉住个哥萨克!”

他朝过冬的于草垛走去,但是为了安全起见,绕过干草垛,就像兔子出去觅食似的,兜了半天圈于。他决定在一堆遗弃的于香蒲里过夜。扒开香蒲堆顶,脚底下蹿过一只黄鼠狼。他连脑袋都钻进了散发着腐烂气味的香蒲堆里,抖擞了一下。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缕思绪在勉为其难地想:“明天骑上马,越过火线,到自己人那里去?”但是没有得到回答,也就不再想了。

天快亮的时候冷起来。他探出头看了看。头顶上闪着欢快的晨曦。在深邃蔚蓝的天顶上,就像在顿河的浅滩上一样,好像可以看到河底似的:一片黎明前雾腾腾的蔚蓝色,四周是在逐渐熄灭的晨星。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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