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内阁进京

被太多待检车辆搞烦的军官急躁挥手,示意郑州来的客运大巴从唯一的免检车道通过。他的任务是拦截赴京履职的层议制总统和内阁,用不着把时间浪费在平民身上。客运大巴从免检车道驶过在检查站前排了几公里长的待检车,进入北京地界。

跟王锋一起坐在大巴后排的内阁总理伸了一下大拇指。当王锋提出乘客运大巴进京时,同行者都认为不可思议——国家总统带着内阁去首都赴任,再简朴也得有几辆专车吧。王锋不但坚持坐客运大巴,还要像普通百姓一样买票,与平民乘客共坐一辆车。这就是出其不意吧。同行阁员与王锋相处不够长,还不了解他,其实这样安排并非出于计谋,王锋只是既然不能最气派干脆就要最无气派,不想落在中间而已,却恰好碰上了带队军官的思维盲点——正式向全国通电进京上任的层议制内阁怎么会乘客运大巴?

到达北京城区还有另外两道临时检查站,都是只查小车不查大巴。本来三个检查站都组织了民众,在哪被拦截就在哪执行预定方案。出乎原来最乐观的估计,大巴竟能畅行无阻地直达终点——北京西三环路内的六里桥客运站。

这让到达时间比预计提前,组织者赶忙调集正在附近聚集的市民到客运站。军警发现人群异常流动后,也想到了王锋会不会乘大巴,赶忙向客运站增调兵员。陆续到达的市民看似是自发,实际有层议制组织。层议制在控制最严的北京未能实行政权职能,在基层却比其他城市更普及。政治动荡对政府公共服务的冲击,使北京市民不得不自行解决诸多具体问题,依靠层议制进行自治,成为维持日常生活离不开的。北京数千个居民小区基本都建立了业主层议制组织,小区之间则形成层议制组织的联合体,共同解决水电气供应、医疗卫生、儿童教育、城市交通、绿化甚至治安等问题。当这种联合达到足够大的规模后,接管城市政权不过是换个议题,随时可以做到。

在王锋内阁宣布进京时,北京居民的层议制联合体最高委员会便转成北京市的层议制委员会,虽未正式掌握政权,但是各行各业的人员包括公务员都在家庭住地加入了小区层议制组织,足以通过他们贯彻各种指令,包括市区公共屏幕播放的内容。在王锋乘坐的客运大巴进站前不久,全市各处的公共屏幕便开始同步转播六里桥客运站实况。媒体纷纷赶到客运站,众多自媒体也在社交网站狂发消息。公共屏幕中看到来自郑州的客运大巴进站,旅客鱼贯下车与平时无异,并未意识到跟他们同车的是进京接管国家政权的内阁。几位内阁部长下车无人认识,最后出现的是身穿灰绿风衣的王锋,那张脸早给数亿中国人留下深刻印象,此时人们才确认层议制总统一行真正到了北京。聚集在客运站的群众响起欢呼。城内各公共屏幕下围观的人群也一起鼓掌,逐渐扩展,连成一片,吸引更多人围观。

赶到了客运站的军警却无法靠近。王锋一行被数千民众围在中间,形成厚厚人墙。无人与军警对抗,却是军警想在哪边靠近,哪边的民众数量就会增加,挤在一起用后背阻挡。后背能挡住人挡不住子弹。然而如此多的后背,军警又怎么可能开枪?哪怕是白冀武亲自下令也不会有人执行。军警保持着队形,在汹涌人群中像波涛中的漂浮物随波逐流,既不执行命令,也不违抗命令。

王锋拒绝乘坐北京市层议制委员会派的车。六里桥客运站是营运巴士的终点,却不是王锋的终点。对于王锋,步行走过六里桥客运站到天安门的十公里,才是他期待的仪式。刚到达的只是起点!

「民众都在参与这个历史时刻,我们怎么能在车里和民众分隔?……什么?从车里向外挥手?……不,不,那不是层议制当选人该有的形象,过去的当权者才那样做。我们要和民众在一起!……不是说民众都上街了吗?我们就一路走过去,和民众共同庆祝这个历史时刻!」王锋对来人说这段话其实是早设计好的,看似说者无意,却被转播到了所有公共屏幕上。

六里桥到天安门的步行路线北京人都清楚,于是人们从各处聚集到所经的道路,等着观看王锋一行经过。一路皆是人山人海,具体数字无法统计,几家大媒体都认为出来的人至少超过百万。

行进路线两侧都有事先安排的层议制队伍,表面与自发民众没区别,任务是保护王锋一行的安全,防止军警袭击。核心队伍是跟随王锋的三百名退伍兵,没有情况时队形散开,王锋可以与其他民众交流、握手、攀谈、亲吻孩子,一旦感觉威胁,退伍兵便会用数层身体把王锋一行围在中间。这种保卫能应对公开的威胁,却无法防范高层建筑上的狙击手。前面讨论方案时王锋表示不考虑这一点,因为除非放弃步行,否则防不胜防,这个险必须冒,他相信自有天佑。

这一路步行是盛典又是狂欢,所过之处人群沸腾,沸腾中又有着某种秩序。王锋内阁到哪里,层议制人链便会在挤满人的街道提前开出一条通道,既保持畅通,又不和民众有距离。待王锋内阁走过,欢迎群众便会跟随,成为越来越大的游行队伍,如同席卷的洪水,把一路军警挤在一边。

距离六里桥客运站两公里的北京西站南口部署了最多军警,几十辆装甲车和数百持枪士兵横在路上,如一道大坝。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游行队伍的喧嚣降低了音量。退伍兵们围住王锋一行。王锋对这场面早有准备,甚至是期待。他脱掉风衣,里面是上将军服,戴上宋秘书递给他的军帽,从人墙中走出,示意其他人不要跟随,在万众凝视下走向士兵和武器组成的大坝。

当年拿破仑登陆法国向巴黎进发的路上,曾在两军之间敞开大衣向对方士兵高呼:「如果想向你们的皇帝射击,开枪吧!」王锋不要那么戏剧,用不着高呼,他不是皇帝,也无需敞开大衣。按他本意应是穿西服走这一路形象更好,正是想到要应对这个时刻才穿军服,好让士兵们看清他们面对的是自己军队的上将,比指挥他们的军官军阶高得多。如果此时哪个默默无闻的年轻士兵向王锋开了枪,便会与王锋一起成为历史记载的人物。然而士兵没有动作,军官也未发令,无论是站在后排的上校还是站在前排的上尉,全如凝固一般。王锋步步接近,直视站在士兵队列前的上尉。那张年轻的脸苍白,紧抿嘴唇,喉头微抖,右手一直放在腰间枪套,应该是个农村出身上军校的孩子,一向服从命令,从不含糊,此刻他会执行什么命令呢?

王锋在离上尉几步的位置站住,游行队伍和街道两侧的民众都陷入无声,空气似乎凝结。此时上尉闪开眼睛,猛地转向队列,高声发令。那可能是他此生最困难也最具历史性的发令,他肯定意识到这一点,发令虽然高亢得声嘶力竭,尾音却听得到紧张的颤抖。

「全体——敬礼!」

上尉以军校的标准动作转向王锋,挺胸立正,举手敬礼。他身后的所有士兵集体行举枪礼。后排上校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敬礼。

在周围群众爆发的欢呼声中,王锋向军官和士兵还礼。他似乎听到当年的反戈士兵对拿破仑的欢呼夹杂其中。大坝打开,士兵和装甲车让到路边。王锋摘掉军帽,在军服外重新穿上风衣,继续走向天安门。接下来的一路军警都不再拦阻,而是像他们在公共屏幕上看到的北京西站军队那样,向经过的层议制总统列队敬礼。

一旦不再有流血的威胁,游行队伍变得欢快起来,人们唱歌,年轻人跳起队列舞,用轮滑、滑板代步的人开始表演技巧,获得喝彩,玩杂技的人也对众人展现身手。笑声喝彩此起彼伏,逐渐变成狂欢。

宋秘书通报,北京卫戍区和武警总队皆由双首长表态效忠层议制政府。虽是最新消息,王锋却早可想到。既然其他战区都已表态效忠,北京街头展示出如此民心向背,士兵已经开始倒戈,那几个将军再不转变就将永无机会。白冀武此时躲进了中南海。他失去了北京军队,只剩身边的铁杆师。那个师取代中央警卫局后一直在中南海内构筑工事,部署重型武器,把中南海搞成了军事要塞。北京卫戍区司令为了弥补表态太晚,主动请战,保证两小时拿下中南海,抓捕白冀武,只是对方若开火,要求批准动用武器。

王锋让宋秘书回复,不要碰中南海,不理睬,不接触。北京军队和武警眼下的任务是维护秩序,下一步做什么和怎么做等待命令,下命令的唯一管道是宋秘书。为了防备落到困兽地步的白冀武从中南海里向他和人群开枪,王锋临时调整了步行路线,不走经过中南海的长安街,而是走平行的前门大街到天安门。

全长三小时的行走,王锋竟有没走够的感觉,全身精力充溢,毫无疲劳。同样感觉只在年轻时玩长跑时体会过,像要飞起,可以无穷尽地延续下去。绕过正阳门西侧,王锋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前收住了脚步,不管多想继续走,这是预定的终点,设计好的情节要在这里上演。

游行队伍并未停下,天安门广场有足够空间,在广场上更适合如潮人群的狂欢。平时的安全检查此刻已无,封锁的铁栅栏被人群搬开,六四事件后就被封闭了的英雄纪念碑基座挤满了人。广场舞大妈们终于能到梦想的天安门广场来跳了,放舞曲的喇叭此起彼伏,连大秧歌锣鼓也敲起来。天安门管委会负责人邀请王锋在这个历史时刻登上天安门宣布正式完成层议制转型。要说王锋不想这样做不是真的,他从少年时就常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在天安门上宣告新时代到来,尽管那时他对新时代是什么根本没概念,想要的只是万众欢呼的个人辉煌,如他曾崇拜的毛泽东那样。现在新时代的确来了,却不是能跟个人辉煌挂在一起的。看着对面的毛泽东纪念堂,一个问号闪过王锋头脑,毛若此时有知,会怎么评价这个新时代呢?不过没有时间多想,面对着一堆直播设备,他的任何细微反应都正在展现给全国和世界。

「……不,新时代不该由哪个个人宣布,创造新时代的是人民,只能由人民宣布。」王锋说到这,像是灵光突现想到的点子,兴奋地转向天安门管委会负责人。「人民是由个人组成的,现在就开放天安门,让人们自由上去用自己的声音宣布吧!」

这当然也是早设计的方案,天安门管委会已做好准备,只待王锋这句话说出后便启动。很快天安门下排起折迭的长队。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引导市民登上天安门,鱼贯沿着所有中共大人物曾经手扶过的栏杆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国徽之下毛泽东像之上的中央位置是核心热点,上了天安门的市民们挤在那里向下面的广场挥手,大声呼喊——那是历届最高领导人站的位置,毛泽东当年就在那宣布共产党中国的成立。人们开始还是摹仿领导人的姿态喊「新中国成立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层议制万岁」,「人民万岁」等口号;也有人以文革式的激昂喊「打倒专制」或「毛主席万岁」,但是各喊各的,不发生冲突;没过多久口号便混杂进「我要好好生活」,「祝我父母健康」,「我爱小芳」,「让我发财」等一类个人的心愿和祈福,很快变成了主流,反而让喊政治口号显得是异类。人们不再摹仿领导人的端庄姿态或是造反派的握拳瞪眼,而是又蹦又跳,手舞足蹈,充满活力。工作人员不断催促人们加快步伐,让后面的排队者尽快上来。在那么短时间要发泄所有热情,人们尽可能放声呼喊,使天安门上始终维持最高音量,直到夜深。

王锋在大会堂顶层选了间能看到整个天安门广场的房间做办公室。天安门今夜会通宵亮灯,广场狂欢持续到黎明。人群汹涌使得今日国旗仪仗队未能例行降旗,旗杆顶风中飘动的五星旗在夜空中与沉默无灯的毛泽东纪念堂遥对。新时代和旧时代该如何衔接?需要继承哪些遗产,又该避免震荡地扬弃哪些?这广场见证过的激情与荒谬,理想与欺骗,鲜血与屠戮,千万死者与生者的情感和希望又该如何梳理与论定……好在这些难题不需要由他承担。想到这些都将是国家委员会而非自己做决定,王锋由衷地感到心里轻松。

在大会堂的不同大厅安置下内阁各部,满地是临时拉扯的通讯线路和电缆。王锋发出通告,要求原政府各部门立刻向层议制内阁报到,在内阁指挥下履行职能。目前首要是完成对国家机器的接管。通告说明政府部门和官员一律原班使用,待遇不变,不咎既往,运作亦按原规则,不会马上调整。通告没提人大和政协。在王锋心中那两个系统对层议制政权毫无用处,只是如何善后的问题;旧的法院和检察院系统暂时不碰,等待国家委员会考虑方案。几小时内,国务院系统的八十个部委局和直属机构都向王锋内阁报到,只差一个社会科学院没反应。那里的人不论是左是右都极其排斥层议制,也是王锋眼中最该撤的无用机构。

中国驻各国使馆属于外交部管辖,陆续向王锋内阁表示效忠。这使层议制政府可以方便地接管国际关系。王锋定下近日在大会堂接见各国驻中国大使。有消息通报中国驻尼日利亚的武官持枪逼迫大使继续效忠白冀武的中央,王锋给那武官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哪怕整个大使馆跟他站在一起,层议制政权的新大使住在唐人街公寓,但是效忠层议制政权的中国海关和边检只认新大使发的文件,就冲这一点,尼日利亚人会认哪个?年轻武官沉吟了片刻,表示为了王锋能在中国的深夜亲自给他打电话,他将向被劫持的大使投降。

王锋并非像武官以为的那样重视此事,而是在通宵工作的间歇到大会堂楼顶吹吹秋风,顺便跟武官聊了聊。身在非洲的武官也许以为白冀武依然实力强大,可能翻盘,白冀武身边人却清楚他已是孤家寡人。从大会堂楼顶看向夜幕掩映的中南海,王锋不知道白冀武是不是跟他一样还没睡。

白冀武却是鼾声如雷。他本来就是那种打大仗前也能立刻入睡的武夫,何况是睡在毛泽东的床上,他真心相信有保他不败的加持力。他一进中南海就点名要住毛泽东故居,就是为得到加持。现在即使控制不了中国,能掌握中南海这颗心脏就行。中南海是中共的象征,代表中共的真传,是中国神经的中枢,有指挥一切的合法性。人体靠血液供养,血液不是都得流回心脏吗?控制心脏就等于控制全身。白冀武让人封死了中南海的所有大门,沿着红墙一圈都是墙头工事和实现火力交叉的制高点。装甲车终日在墙内环行巡逻,大炮和坦克弹药充足,地下仓库储存的物资够用半年。而半年时间可能发生很多变化。至少吕涛已经表示将在全国动员百万毛派民众到北京,把保卫中南海当作保卫毛主席创建的红色政权。

吕涛只是这样说而已。百万人到北京得花多少钱?又能不能得到效果?有没有可图之利?白冀武已指不上,选择新方向之前还需仔细观察。不过为了保持基本盘,这时也不能全无作为。吕涛带了几个手下干部去了大会堂,以中共常委的身份要见王锋。接待者让他们跟着参观队伍一块进。大会堂开放了参观通道,人们可以沿着指定通路去看内阁在不同大厅的办公。吕涛认为纯属搞噱头,参观的市民却很高兴,毕竟斜对面的中南海过去进不去,现在仍然进不去。有时王锋或内阁部长会利用休息时间与民众交谈,接受媒体采访,把现场当作对层议制的普及展示。吕涛正好看到王锋从会议室出来走回办公室,一路向对他打招呼的参观者们挥手。吕涛朝他大步而去的背影喊:「我们共产党要用大会堂开会!」王锋回身面带笑容:「没问题,去大会堂管理局交费。」参观者中响起喝彩,没等被噎住的吕涛缓过劲,王锋背影已经远去。吕涛慢了一步,还是把终于想到的反击喊了出来:「别忘了你也是中共党员!」

中共党员有上亿人。在这个党控制一切的国家,大部分精英都被网罗进中共,想获得发展的年轻人把加入中共视为如同考驾照的人生标配。然而此刻,这个世界最大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党就像太阳下的冰一样静静消融,没有风暴,没有崩塌,只是无声无息,却是从里到外一起化掉。所有党员就像面对过期作废的消费卡,既然卡里已无优惠,就成了与己无关的废品,扔进纸篓就是,不需要声明退党,也不会有什么难舍难离。相比之下,倒是王锋对中共有更多的真情,毕竟血脉相连,共产主义理想曾是他人生植根的基础。这些他不会向外透露,不是怕什么,而是现在的身份不允许表现个人感情和意识形态,他只能是层议制的决策执行人。既然进入了新时代,以往时代就成为过去,没必要流连。好在层议制不像代议制那样需要清算以往,中共留下的历史包袱可以逐步消化,王锋也不需要马上面对数典忘祖的困境。

与以往革命把占领旧权力的核心地标作为成功标志不同,国家委员会不但不要求王锋攻打中南海,哪怕中南海被白冀武搞成了作战要塞,市政仍然正常供应水电气,保持网络电话畅通,不采取任何措施,只是不加理睬。中南海通往所有中央部门和地方机构的管道不受阻碍,但是那些部门机构不是被层议制政权接收就是已经瘫痪,不再接受来自中南海的指令;以中共中央的名义发通告也无反响,甚至引不起兴趣;各地机要热线都成了哑巴,再不像过去一天到晚响个不停。而层议制内阁就像王锋与参观市民交流时说的,进不进中南海无影响,在大街上搭帐篷也一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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