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四章

伊莉妮奇娜死了以后,科舍沃伊成了家里惟一的、全权的当家人,他本应更上心地着手重建家业,把日子过得更火红,但是实际却并非如此:米什卡一无比一天地不愿意于活了,常常离家外出,晚上在台阶上坐到很晚,坐在那里抽烟,想自己的什么心事,;杜妮亚什卡当然不会不注意到丈夫心神的变化。她屡次惊奇地看到,从前一向干起活来不要命的米什卡,常突然无缘无故地扔下斧子或者刨子,坐到一旁去休息起来。在地里干活时也是这样,有一次是在播种黑麦,米什卡刚种了两垄,就把牛喝住,卷了一支烟,在地上坐着抽了半天烟,紧皱着眉头。

继承了父亲在实际生活中那股机灵劲儿的杜妮亚什卡担心地想:“他坚持不了多久……也许是有病,也许干脆就是在发懒。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于可要倒大霉啦,你看他,就像是在给别人家干活似的伴天抽烟,半天搔痒痒,哪儿还有工夫干活儿……要不动声色地跟他谈谈,别惹他生气,否则,他要是以后还是这样吊儿郎当地干活,那么就别想把穷神从家里送出去啦……”

有一天,杜妮亚什卡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变成这样子啦,米沙,是不是生病啦?”

“哪儿有什么病呀!不生病已经够烦人的啦,”米什卡懊丧地回答说,然后赶着牛,跟在播种机后头走了起来。

杜妮亚什卡觉得再问下去就不合适了:教训丈夫——归根到底不是妇道人家的事儿。谈话也就这样结束了。

杜妮亚什卡猜错了。妨碍科舍沃伊像从前那样没命干活的惟一原因,是他心里在日益滋长着这样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扎在老家安居乐业,未免有点儿太早了:“我搞起家业,实在太早啦.太性急啦……”米什卡在读地方报纸上的前线消息,或者在晚上听着复员回来的红军哥萨克谈天的时候,经常这样懊丧地想。但是最使他担心的是村子里人们的情绪:有些人公开地说,苏维埃政权到冬天就完蛋啦,说弗兰格尔已经师出道利亚,与马赫诺会合,正进逼罗斯托夫,新俄罗斯克有协约国的大批陆战队登陆……一个比一个更怪诞的谣言在村子里流传。从集中营和矿山回来的哥萨克,吃了一个夏天家里的舒服饭,已经都养得胖胖的,这些人的态度暧昧,夜里凑在一起喝烧酒,聊些自己的知心话,可是遇到米什卡,就故意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问:“你常看报吗,科舍沃伊,你谈谈把弗兰格尔打得怎么样啦,是不是快打垮啦?传说协约国又来进攻咱们啦,这是真的呢,还是胡说八道!”

一个周末傍晚,普罗霍尔·济科夫来了。米什卡刚下地回来,正站在台阶下边洗脸。杜妮亚什卡用水罐给他浇水,笑嘻嘻地看着丈夫那晒得黝黑的瘦脖子。普罗霍尔向他们问候后,坐在台阶的下层的梯阶上问:“你们没有听到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杜妮亚什卡回答说。“他没有信来。”

“你很想念他啦?”米什卡擦完脸和手,板着脸瞅了普罗霍尔一眼,问。

普罗霍尔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衬衣的那只空袖子。

“那是自然的啦。一直是跟他在一起儿子嘛。”

“你们还想再去于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说的是去服役呀。”

“我们都已经服完役啦。”

“我还以为,你在急切地盼着他回来,好再去服役,”米什卡还是那样板着脸继续说。“再去参加反对苏维埃政权的战争……”

“你这可太不应该啦,米哈伊尔,”普罗霍尔委屈地说。

“怎么不应该?村子里流传的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我都听说啦。”

“难道我说过这种话吗?你在哪儿听到啦?”

“不是你,那就是像你和葛利高里这号人说的,这伙人总在盼望着‘自己人’回来呢。”

“我并不盼望这些‘自己人’回来,我认为,全都一样。”

“糟就糟在你认为全都一样。走,咱们进屋去吧,别生气,我是开玩笑哪。”

普罗霍尔很不情愿地走上台阶,跨进门廊的门限以后,说:“老弟,你这玩笑开得可并不叫人高兴……把过去的事情忘掉吧。我已经补偿了过去于的事情啦……”

“过去的事情是不能全都忘掉的,”米什卡坐到桌边的时候,冷冷地说。“来,坐下,跟我们一起儿吃晚饭吧。”

“谢谢、当然不是什么都能忘掉的。譬如说吧,我的胳膊被砍掉了一只——我倒希望能忘掉,但是却很难忘掉,时时刻刻都会想到这件事儿。”

杜妮亚什卡正摆桌准备开饭,没看丈夫问道:“那么,照你的意思,凡是参加过白军的人,就永远得不到饶恕了吗?”

“那么你怎么想呢?”

“我是这样想,谁念旧恶,就该像俗话说的那样,挖掉他的眼睛。”

‘哼,《圣经壮可能是这样写的,“米什卡冷冷地说。”可是,我认为,一个人应该永远要对自己于的事情负责。“

“苏维埃政府可没有这样说,”杜妮亚什卡低声说。

她本来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跟丈夫争论,但是她很不满意米哈伊尔,她觉得他对普罗霍尔开的那个玩笑不很合适,还有他公开说出对哥哥的仇恨。

“苏维埃政府是对你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政府跟你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在白军中服过役的,要受到苏维埃法律的审判。”

“那么我也要受审判啦?”普罗霍尔很关心地问。

“你只不过是盲从罢了:就像小牛一样,吃饱了就到牛棚里去昏睡一气。法律不会追究一个传令兵的责任的,可是葛利高里要是回来了,那是要受审的。我们要追究他对叛乱应负的责任。”

“怎么,你要追究他的责任?”杜妮亚什卡眼睛一翻,把盛着牛奶的盘子放在桌子上质问道。

“我也要追究,”米什卡镇静地回答说。

“这用不着你管。没有你,也会有人追究的。他在红军中服役,已经赢得对自己的宽恕……”

杜妮亚什卡语声战栗,她用手指头摸索着裙褶,在桌旁坐下。米什卡仿佛没有看到妻子的激动的神情,仍然那么镇静地继续说:“我也很有兴趣去追究追究嘛。至于是不是宽恕他,那还要等着瞧……那还要看看他是否值得宽恕。他使我们的人流的血够多啦。还得称一称,看谁的血流得多一些。”

这是他和杜妮亚什卡婚后的第一次口角。厨房里是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米什卡默默地喝着牛奶,偶尔用手巾擦擦嘴唇。普罗霍尔在吸烟,不时看看杜妮亚什卡。后来他就谈起农家的事儿来了。他又坐了半个钟头。临走前问:“基里尔·格罗莫夫回来啦。你听说了吗?”

“没有。他从哪儿回来的?”

“从红军里回来。也在骑兵第一师。”

“就是他在马蒙托夫的部队里混过吧?”

“就是他。”

“是个勇猛的战士,”米什卡冷笑着说。

“什么勇猛呀!是头号的抢劫能手。于这种事,是他的拿手好戏。”

“人家说,他砍起俘虏来绝不留情。为了一双士兵皮靴就可以杀人,杀人——就为了穿那双皮靴。”

“有过这样的传说,”普罗霍尔肯定地说。

“对他也应该宽大吗?”米什卡婉转地问。“上帝说,要宽恕敌人并且还命令我们也要这样做,是不是?”

“可这怎么说呢……对他这样的人,又能怎么办呢?”

“哼,要是我来办的话……”米什卡眯缝起眼睛说。“要是我就这样办他,叫他连魂儿都没有了!他是逃不脱的。维申斯克有顿河的肃反委员会,委员会会惩罚他的。”

普罗霍尔笑了笑说:“俗话说得好,山河易改,禀性难移。他就是从红军中回来,照样带回很多抢来的财物。他老婆还对我的婆娘吹牛呢,说给她带回一件什么女大衣,还有很多件衣服和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他是在马斯拉克旅服役,他就从那儿回家来的。一定是开小差回来的,还把武器带回来了呢。”

“什么武器?”米什卡关心地问。

“那还要问,一支锯短的马枪,哼,一支手枪,也许,还有别的。”

“他到苏维埃去登记过吗,你不知道?”

普罗霍尔大笑一声,挥了挥手说:“你就是用套索也休想把他拉去!依我看,他是在逃跑。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就要从家里逃掉。这个基里尔,从各方面来看,他是还想打仗的,可是你倒怪罪起我来啦不,老弟,我已经打够了,这种美味我已经吃够啦,吃得顶到嗓子眼儿啦。”

普罗霍尔很快就走了。不久,米什卡也到院子里去了。杜妮亚什卡照料孩子们吃过饭,刚要睡觉,米什卡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件什么东西.用麻袋裹着。

“你滚到哪儿去啦?”杜妮亚什卡很不温存地问。

“我拿我的嫁妆去啦,”米什卡温顺地笑着说。

他把一支细心包装的步枪和一个鼓鼓囊囊、装满子弹的盒子打开,还有一支手枪和两枚手榴弹。把这一切都摆在板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煤油倒进一个小碟儿。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杜妮亚什卡动了一下眉毛,指着武器问“这是我的,从前线带回来的。”

“你把它们藏在哪儿啦?”

“不管藏在哪儿来,看我保存得多好。”

“好啊,原来你是个这么隐蔽的人……什么也不说。连老婆都瞒着?”

米什卡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笑嘻嘻地,明显地结巴说:“干吗你要过问这些事情啊,杜纽什卡?这不是老娘儿们家的事情。就让它——一这份财产呆在那儿吧,姑奶奶,把它放在家里是有用的。”

“那你把它们拿到屋子里来干什么?你已经成了通晓法律的人了,你什么都知道……你这么干为啥就不犯法呢?”

米什卡立即神色严肃起来,说:“你这个傻丫头!基留什卡·格罗莫夫带回武器——这对苏维埃政权是有害的,可是我带回来,——这除了对苏维埃政权有利以外,别的什么事也不会有。你明白吗?我犯什么法呀?天晓得,你在瞎说些什么,快躺下睡吧!”

他认为,自己得出的结论是惟一正确的:如果白军的余党带着武器回来了那他就得提高警惕。他仔细地把步枪和手枪擦好,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就步行到维申斯克去了。

杜妮亚什卡给他往袋于里装着干粮,懊丧、伤心地叹道:“你什么事儿都瞒着我!你哪管告诉我一声,你要去多久,去干什么也好呀!这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啊!人要走啦,可从他嘴里连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你是我的丈夫,还是个姘头呀?”

“我到维申斯克去,到医务委员会去,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呢?等我回来,你就全都知道啦。”

米什卡一手扶着袋子,下到顿河边去,坐上小船,快速向对岸划去。

在维申斯克医务委员会检查过后,医生简短地对米什卡说:“亲爱的同志,您不能参加红军部队啦。疟疾把您的身体折腾得太虚弱。您应该好好治病,否则就要糟糕啦。红军不需要像您这样的战士。”

“那红军需要什么样的战士呢?我当了两年红军战士,现在倒变成不需要的人啦?”

“红军需要的首先是身体强健的人。只要您的身体好起来——部队当然也欢迎您啦。请您拿着这张药方,到药房里去领奎宁去吧。”

“原来是这样,我全明白啦。”科舍沃伊往头上套着军便服,就像把马套往一匹倔强的马脖上套似的,怎么也不能把脑袋套进领口里,而裤子扣则是到街上才扣上,然后就直奔区党委会去了。

……米什卡回到鞑靼村的时候,已经是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主席了。他匆匆跟妻子问候过后,说:“哼,现在咱们走着瞧吧!”

‘你这指的是什么呀?“杜妮亚什卡惊奇地问。

“还是说的那件事儿呀。”

“说的是什么事儿?”

“我被任命为主席啦。明白了吗?”

杜妮亚什卡伤心地拍了一下手。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米什卡根本不想听,他对着镜子整了整扎在褪色的军便服上的皮带,就到村苏维埃去了。

从冬天起,米赫耶夫老头子就当了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他眼花耳聋,这个职务成了沉重的负担,他一听说科舍沃伊来接他的班啦,真是喜出望外。

“我的小雄鹰啊,哪,这是些文件,这是村苏维埃的公章,看在基督面上,你收下吧,”他画着十字,搓着手,从心里高兴地说。“我已经八十多岁啦,从来就没有当过官,可是到老啦倒走起官运来啦……这完全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哪儿子得了啊!我看不清,听不见……到了祷告上帝让我上天堂的时候啦,却派我当起主席……”

米什卡把镇革命军事委员会发来的指示和命令匆匆翻了一遍,问道:“秘书在哪儿?”

“什么?”

“唉,真见鬼。我说,秘书在哪儿呀?”

“秘书吗?回家种大麦去啦。他,这个该天打五雷轰的家伙,一星期才来这儿一趟。有时候镇上送来文件,需要念念,可是你就是带着狗也找不到他。这样一来,有时候很重要的文件都压在那里多少日子连念也没有念念。我那点儿文化实在可怜得很,唉,可怜得很!费很大劲才能签个名字,根本不会念,我只会盖公章……”

科舍沃伊扬起眉毛,打量着革命委员会破旧的屋子,惟一的装饰品就是墙上那幅尽是苍蝇屎的旧标语。

老头子由于突然摆脱了主席职务,高兴得不得了,甚至想开开玩笑了:他把包在一块布里的公章交给科舍沃伊的时候说:“那,给你,这是村苏维埃的全部家当,没有钱,至于村长的权杖,苏维埃政权时代已经不许用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把我老头子用的拐杖献给你。”他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笑着,把被手巴掌磨得锃亮的白蜡木棍子递过来。

但是科舍沃伊无心玩笑。他又把寒酸的、破旧不堪的革命委员会的屋于打量了一番,皱起眉头,叹了日气说:“老爹,现在我们就算交接完毕啦。你可以离开这儿,回到你壮实的老太婆那儿去啦。”还用富于表情的眼睛朝门日示意了一下。

然后他在桌边落座,大叉开两肘.咬紧牙关,把下巴伸向前去,一个人独坐了半天。我的上帝,我一头扎到地里这段时间,变成什么样的昏蛋啦,头也不抬,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米什卡痛恨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从桌边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军便服,望着空屋子,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宝贝儿们,现在我要叫你们看看苏维埃政权的厉害!”

他紧紧地关上门,挂上门锦儿,穿过广场,往家里走去。在教堂附近遇上了奥博尼佐夫家的一个半大孩子,随便朝那个小家伙点了点头,就走过去了,但是突然灵机一动,转回身来,喊:“喂,安德留什卡!你等等,过来!”

浅色头发、腼腆的小家伙默默地来到他跟前。米什卡像跟成年人打交道一样,把手伸给他,问:“你上哪儿去啦?上河对岸去了?啊,啊,那么说是去玩儿啦?办事儿去的?来,我想问问你:你好像读过高小吧?读过吗?好极啦。那么办公室工作会吗?”

“什么办公室工作?”

“普通办公室工作。就是收收发发文件什么的,你会吗?”

“你说的是什么呀,科舍沃伊同志?”

“我说的是平常的各种文件。这你知道吗?好,有发出去的文件,还有其他各种文件。”米什卡含糊不清地弯动了一下手指头,没有等到回答,就断然地说:“如果你不会也不要紧,将来可以学会嘛。我现在是村革命委员会的主席,你是一个有文化的小伙子,我派你当秘书。你现在就到革命委员会的房子里去,到那儿去看守公文案卷,都堆在桌上哪,我很快就回来,明白了吗?”

“科舍沃伊同志!”

米什卡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这我们以后再谈,你去执行任务吧。”他缓慢地。从容不迫地沿街走去。

他在家里换上了一条新裤子,把手枪塞到口袋里,照着镜子戴制帽的时候,对妻子说:“我到附近去办点事儿。如果有人来问主席在哪儿,你就说很快就回来。”

当主席,就得有点儿主席的派头儿……米什卡威风凛凛地迈着四方步;他的步法是那么特别,以至村子里有人遇到他就不禁停下脚步,含笑注视着他的后影普罗霍尔·济科夫在胡同里遇到他,玩笑地装出恭敬样子,退到篱笆边下,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呀,米哈伊尔?在平常的日于把好行头全都穿上.走起来.就像是参加检阅似的……是不是又要求婚去呀?”

“差不多吧,”米什卡紧闭双唇,意味深长地回答。

在格罗莫夫家的大门口,他一面走,一面伸手到回袋里去掏烟荷包,目光炯炯地打量了一下宽敞的院于,院于里的一些房于和家宅的窗户,基里尔·格罗莫夫的母亲刚好从门廊里走出来、她身于往后仰着,手里端着一盆切成小块的倭瓜。米什卡恭敬地跟她寒暄过后.便走上了台阶。

“基里尔在家吗,大婶子!”

“在家,在家,请进吧,”老太婆给让着路说。

米什卡走进黑乎乎的门洞,在昏暗中摸索着门把手。

基里尔亲自来给他开开通到内室的门,往后退了一步。他的脸刮得光光的,满面堆笑,略有醉意,用迅疾、审视的眼光扫了米什卡一眼,从容不迫地招呼说:“又来了个当兵的!请进,科舍沃伊,请坐,你是贵客临门哪。我们正在这小小地喝点儿……”

“真是佳肴美酒,盛筵招待,”米什卡打量着座上的客人,握了握主人的手。

他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一个米什卡不认识的。宽肩膀的哥萨克,歪着身子坐在上座,迅速、疑问地看了基里尔一眼,推开了酒杯。坐在桌子对面的阿赫瓦特金·谢苗,是科尔舒诺夫家的一个远亲,他一看见米哈伊尔,就皱起眉头,把视线移开了。

主人请米什卡就座。

“谢谢你的盛意。”

“不,你请坐吧,不要辜负大家的好意,跟我们一起喝一杯。”

米什卡坐到桌边,从主人手里接过一杯烧酒,点了点头说:“祝你平安回家来,基里尔·伊万诺维奇!”

“谢谢你。你早就复员了吗、‘”早就复员啦,已经安好家啦。“

“听说你又是安家立业,又是娶亲,是吗?那你还装什么蒜呀?来,多喝几杯吧!”

“我不想再喝啦。我来找你有点事儿,”

“这可不行!你别胡闹!我今天不谈正事。今天我要跟朋友们痛饮一场。如果你有事儿,那就请明天再来吧。”

米什卡从桌边站起来,很镇静地笑着说:“事情嘛,小事一桩,可是不能拖延,咱们到外边去谈吧。”

基里尔抚摸着精心卷起的小黑胡子,沉默了片刻,然后站了起来。

“就在这谈谈可以吗?咱们为什么要扫大家的兴呢?”

“不,咱们还是出去谈吧,”米什卡很沉着,但是坚持地要求说。

“你就跟他出去吧,有什么可说的呀?”那个米哈伊尔不认识的。宽肩膀的哥萨克说。

基里尔很不情愿地走进厨房、对正在炉坑前忙活的妻子说:“你出去一下,卡捷琳娜!”然后,往长板凳上一坐,冷冷地问:“什么事儿?”

“你在家住了多少天啦!”

“怎么!”

“我问你,在家住了几天啦?”

“大概是第四天啦。”

“到革命委员会去过吗?”

“还没有去过。”

“你要去维申斯克军事革命委员会吗?”

“你问这些干什么?你是有事情来的,那就谈事情吧。”

“我就是在谈事情呀。”

“那就见你的鬼去吧!你算是哪棵葱,我要向你汇报呀、‘”我是村革命委员会主席。请把部队的证明文件给我看看。“

“原来是这样!”基里尔拉着长声说,用锐利。清醒过来的眼睛盯着米哈伊尔的眼珠儿看了一眼。“原来是为了这个!”

“就是为了这个。把证件拿出来看看吧!”

“我今天就到苏维埃去,我会带去的。”

“现在就拿来看看!”

“我不记得把文件放到什么地方去啦,”

“去找找”

“不行,现在我不能找。你回家去吧,米哈伊尔,免得吵闹、”

“我跟你没有什么可吵闹的……”米哈伊尔一只手伸进右面的日袋里,命令说,“穿上衣服!”

“算啦吧,米哈伊尔!你最好不要惹我……”

“咱们走吧,我对你说哪?”

“上哪儿去!”

“上革命委员会去。”

“我可不怎么想去。”基里尔脸色变得煞白,但是还嘲讽地微笑着说。

米什卡往左面一歪身子,从日袋里掏出手枪,扳起机头。

“你走不走?”他小声问。

基里尔一声不响地往内室迈了一步,但是米什卡拦住了他的去路,用眼睛朝门洞的门示意。

“弟兄们!”基里尔故意装得从容不迫地喊。“我好像是被逮捕啦!不必等我啦,你们自己在这儿喝吧!”

内室的门哗地一声敞开了。阿赫瓦特金正要迈门限,一看到正瞄着他的手枪,立刻就躲到门框后面去了。

“走,”米什卡命令基里尔说。

基里尔晃晃悠悠往门口走去,懒洋洋地抓住门把,突然一蹿,跃出了门洞,猛地把外边的门关上,跳下台阶。在他弯着腰,穿过院子向果园里跑的时候,米什卡朝他打了两枪,但是没有打中。米什卡大叉开腿,把手枪放在弯起的左胳膊肘上,仔细地瞄准、第三枪响过以后,基里尔好像踉跄了一下,但是站稳了以后,轻捷地跳过了篱笆。

米什卡跑下了台阶、他身后响起了从屋子里发出的单调、断续的步枪射击声,于弹打在前面板棚的白墙上,打下了一块墙皮,啪一声,地上落了一片灰色的石头碴子。

基里尔很轻捷。迅速地跑去。他那弯着的身影在苹果树的绿阴下闪动。科舍沃伊跃过篱笆,摔倒在地,就趴在地上、朝逃跑的人开了两枪,然后转过脸儿看屋于里的动静。外边的门已经大敞开。基里尔的母亲上站在台阶上、用手巴掌搭在眼睛上,在向果园里眺望“应该什么话都不说,当场把他打死!”米什卡迟钝地想。他在篱也卜面又躺了几分钟,不断地观察着房子,不紧不慢地、机械地往下排着粘在膝盖上的烂泥,然后站起来,困难地爬过篱笆,放下机头,朝屋子里走去。

第八卷 第五章

阿赫瓦特金和那个科舍沃伊在格罗莫夫家看到的、不认识的哥萨克,都跟基里尔·格罗莫夫一起逃走了。夜里又有两个哥萨克逃离了村子。一个顿河肃反委员会的工作队从维申斯克来到鞑靼材,逮捕了四个从部队回来。然而没有证明文件的哥萨克,把他们送到维申斯克的惩罚连里去。

科舍沃伊整天地待在革命委员会里,傍晚才回家,把上好子弹的步枪放在床头,手枪塞在枕头底下,睡觉连衣服也不脱。跟基里尔的事情发生后第三天,他对杜妮亚什卡说:“咱们到门洞里去睡吧。”

“这是为什么?”杜妮亚什卡惊讶地问。

“他们会朝窗户开枪的。咱们的床正好在窗前,”

杜妮亚什卡默默地把床搬到门洞里去,晚上却问:“怎么,咱们就像兔子似的这样过下去吗?到冬天咱们也这样给在门洞里?”

‘“到冬天还早得很呢,现在暂时只好这样了。”

“这‘暂时’要到什么时候才了呀?”

“到我把基留什卡打死为止。”

“他才不会伸出脑袋来叫你打呢!”

“到时候会伸出来的,”米什卡很有把握地回答说。

但是他的打算落空了:基里尔·格罗莫夫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儿躲到顿河对岸的什么地方去了,一听说马赫诺的队伍已经逼近,就又回到顿河右岸来,奔到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去,传说,马赫诺匪帮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那里。夜里,基里尔有时回村子里来,偶然在街上遇到普罗霍尔·济科夫,叫他转告科舍沃伊,说格罗莫夫问候他,并请他等候着客人光临。第二大早晨,普罗霍尔把怎么遇到了格罗莫夫以及跟他的谈话都告诉了米什卡。

“好吧.请他来吧。头一次逃掉了,下一次可就逃不掉啦。他教育了我,使我懂得了应该怎样对付他们这些家伙,在这一点上,我是应该感谢他的,”米什卡听完普罗霍尔的话以后说一马赫诺的确来到顿河上游军区境内。在孔科沃村附近,经过短促的战斗,打垮了从维申斯克派去截击他的一个步兵营,但是并没有进军到本区的中心市镇来,而是向米列罗沃车站方面开去,在米列罗沃车站北边一点越过铁路线,向斯塔罗别尔斯克方面窜去。特别积极的白卫军哥萨克都投奔到他的队伍里去了,不过大多数哥萨克都留在家里,作壁上观。

科舍沃伊仍旧是十分警惕地过着日子,留意地观察着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可是鞑靼村的生活实在很不美满。哥萨克们由于不得不忍受种种生活必需品的匿乏,而大骂苏维埃政权。不久前在一个小杂货铺子的基础上建立的统一消费合作社里,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肥皂。糖、盐、煤油、火柴、烟丝和车轴油——所有这些头等重要的生活日用品全都没有,空货架子上只是可怜地摆着些昂贵的阿斯莫洛夫工厂的香烟和一些小五金商品,这些东西一个月也遇不上个买主。

没有煤油,夜里就只好在碟子上倒些炼过的牛油、猪油或者羊油来照明。没有烟丝,就抽自己家种的叶子烟。没有火柴,所以火石和铁匠匆忙打出的火镰得以风行一时。为了容易点燃,人们把火绒跟向日葵茎灰一起放在开水里煎熬后晒于,但是由于不习惯,取火还是非常困难。有好几次,米什卡黄昏时候从革命委员会回来,看见几个烟鬼在胡同里围成一圈,在齐心协力地用人石打火,低声咒骂着,嘟味着:“苏维埃政权,给火吧!”最后,总算有一个人打出的火星落在干火绒上,燃了起来,于是大家就一起儿吹起冒烟的火绒来,抽着烟,一声不响地蹲下去,就交谈起新闻来。卷烟的纸也没有了。教堂更房里保存的出生、死亡登记册全被拿光了,等把这些东西也都用完了,家家户户把什么纸张都用来卷烟,连孩于的旧教科书和老头子的《圣经》也都用上了。

普罗霍尔·济科夫时常到麦列霍夫家的老宅里来,从米哈伊尔那里弄些卷烟用的纸,伤心地诉苦说:“我老婆的箱盖子上糊了些旧报纸——我都撕下来卷烟抽啦。有本《新约》,这么神圣的书——也抽掉啦。《旧约》也抽掉啦。这些圣徒们写的新旧约未免太少啦……我老婆有本生死簿,上面记着她所有亲属的名字,活着的和死去的,——我也给抽掉啦。怎么,现在叫我用白菜叶于卷烟抽,还是把牛蒂叶子晒干当纸用呢?不,米哈伊尔,不管怎样,请你给我张报纸吧。我不抽烟是不行的。在德国战场上,我有时拿自己的一分面包去换一了八分之一磅烟丝。”

这年秋天,鞑靼村的日于过得很不美满……车辆的轮轴上因为没有上油走起来就吱扭吱扭地响得厉害,马套和皮靴子因为没有焦油干裂了,但是最使人难熬的是没有盐吃。鞑靼村的人们在维申斯克用几只肥羊才换了五磅食盐,一路咒骂着苏维埃政权和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回到家里、这该死的食盐可没叫米哈伊尔少吃苦头……有一天,有几个老头子来到村苏维埃。他们彬彬有礼地向主席问候后,摘下帽子,在长板凳上落座。

“没有盐啦,主席老爷,”一位老头子说。

“现在没有老爷啦,”米什卡纠正说。

“请你原谅,这都是因为叫习惯啦……没有老爷嘛是可以过日于的,可是没有盐可不成。”

“诸位老人家,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呀!”

“你是主席,请你想想办法,叫他们运盐来、不能用牛车从马内奇运盐来呀。”

“我把这个问题报告区上啦。那儿了解这种情况。他们很快就会运来的。”

“远水救不得近火啊,”一个老头子眼看着地说。

米什卡发火了,从桌子边站起来。气得满脸通红,把衣服日袋翻过来说:“我也没有盐呀。你们看见吗?我身上也没有带着盐,也不能从手指头上给你们变出盐来,明白吗,诸位老人家?”

“可这盐都跑到哪儿去啦?”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独跟老头子立马科夫用那只独眼惊奇地打量着大家说。“从前旧政权统治的时候,从来也没有人谈论盐的事情,到处都堆积如山,可是现在连一小撮都弄不到……”

“我们的政权对这个问题是不负任何责任的,”米什卡已经镇静下来,说、“有一个政权要对这个问题负责,那就是你们从前的土官生政权!就是这个政权造成了这样的困难的局面,就连运盐的工具也没有啦!所有的铁路都被破坏,车辆——也一样……”

米什卡给老头子们讲了半天,讲白军撤退时如何破坏国家的财产,炸毁工厂,烧掉仓库。这些情况,有的是他打仗的时候亲眼看见的,有些是听人家说的,其余的则仅仅是为了减轻对亲爱的苏维埃政权的不满,满腔热情地杜撰出来的。为了保护这个政权免遭责难,他毫无恶意漫天说谎,振振有词,而心里却在想:“对一群坏蛋说些谎话,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反正他们还是坏蛋一群,他们也不会因此受到什么损失,可对我们却大有好处……”

“……你们以为,他们——这些资产阶级家伙——是手指头捏的泥人哪?他们可不是傻瓜!他们把全俄罗斯储存的糖和盐,足有好几万普特,都搜刮去了,早就运到克里米亚去啦,然后在那儿装上轮船——运到外国去卖掉。”米什卡眼睛里闪闪发光地说。

“难道说他们连车轴油也都运走啦?”独眼龙丘马科夫将信将疑地问。

“老大爷,你以为他们会留给你吗?你也和全体劳动人民一样,现在对他们毫无用场。就是车轴油他们也找得到买主!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就会把什么东西都统统带走,好把这儿的老百姓全都饿死。”

“这当然是对的啦!”一个老头子同意说。“财主——都是吸血鬼;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人越是有钱,就越贪心。第一次撤退的时候,维申斯克有个商人把什么东西都装上大车,什么都带走了,连根线也没有剩下;这时候红军已经离得很近啦,可是他仍然还没有把大车赶出院于,还在穿着大皮袄。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用钳子在墙上拔钉子哪。他说:‘我连钉子也不愿意留给他们这些该死的家伙!’所以他们连车轴油都带走,这一点儿也不稀奇。”

“那么说,我们就永远没有盐吃啦?”最后马克萨耶夫老头子和善地问。

“我们工人阶级很快就会重新挖出盐来啦,现在嘛,可以派大车到马内奇去运,”米什卡从旁小心地建议说。

“大家都不愿意上那儿去。那儿有加尔梅克人捣蛋,他们不让到湖上去捞盐,还要把牛抢走。我的一个朋友只拿着一根鞭子从那儿跑回来啦。夜里,在韦利科克尼亚热斯克附近来了三个武装的加尔梅克人,把牛赶走了,还指着他的喉咙说:‘你这家伙,别废话,不然叫你不得好死……’所以现在谁还敢上那儿去呀!”

“那就只好等着啦,”立马科夫叹了口气说。

米什卡好歹总算把老头子们应付过去啦,但是在家里,却又为了盐跟杜妮亚什卡大吵一场。总的来说,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

这是从他当着普罗霍尔的面谈起葛利高里令人难忘的一天开始的,这几句话她从此就耿耿于怀。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米什卡说:“女主人,你的菜汤没有放盐哪。你是不是认为淡了,还可以再加盐,咸了就只能挨打了呢?”

“在这个政权下是不会做咸了的。你知道咱们家还有多点儿盐吗Z ”

“还有多少!”

“两把。”

“这太糟啦,”米什卡唉声叹气地说。

“人家会过日子的人夏天里就到马内奇去运盐啦,可是你总是没有工夫去想这些事儿,”杜妮亚什卡用责备的口气说。

“我拿什么去运呀?刚出嫁头一年.就把你套在车k 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牛又不顶用……”

“你先把你的玩笑收起来吧!等你吃到没盐的汤菜的时候再开吧!”

“你这是为什么要对我大发脾气呀?说实在的,我从哪儿给你弄盐来呢?你们这些妇道人家都是些这号的人……我如果能吐出盐来,我一定吐点儿给你们。如果没有这该死的盐,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家都用牛去马内奇运。现在人家盐也有啦,什么都有啦,可是咱们只好吃又淡又酸的玩意儿……”

“杜妮亚,咱们凑合着熬过去吧。大概很快就会运盐来的。咱们国家盐不是多得很吗!”

“你们什么都多得很。”

“这个‘你们’是指的谁呀!”

“红党呀。”

“那你是什么人呢?”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的人呗。整天家吹呀,吹呀:‘我们什么东西都会多得很哪,我们大家都要过平等、富裕的生活……’看你们有多富裕啊:菜汤里连盐都没得放啦!”

米什卡惊骇地看了妻子一眼,脸立刻变得煞白。

“你这是怎么啦,杜妮亚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可以这样说吗?”

但是杜妮亚什卡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又气又恨,脸色煞白,大声叫喊,继续说:“难道能这样过下去吗?你瞪什么眼呀?主席,你知道,没有盐吃,人们的牙龈都肿起来啦?你知道,人们在拿什么东西当盐吃吗?他们跑到碱地里去挖土,或者跑到涅恰耶夫古垒后面去掘碱土,把这种土放到菜汤里……这些事儿你听说了吗!”

“你等等,你别大呼小叫的,我听说啦……下文呢?”

杜妮亚什卡拍了一下手。

“还用什么下文呀!”

“这总得凑合着熬过去呀?”

“好啊,你就去熬吧!”

“我是可以熬下去的,可是你……你的麦列霍夫家的本性全都暴露出来啦……”

“什么本性?”

“反动本性,就是这种本性!”米什卡低沉地说,然后从桌边站了起来。他没有抬起头来看妻子,眼睛看着地,嘴唇轻轻地哆嗦着说:“如果你再这样说一回——咱们就散伙,你要记着这一点!你说的全是敌人说的话……”

杜妮亚什卡还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他,但是米什卡斜了她一眼,举起拳头来。

“住口!……”他压低声音说。

杜妮亚什卡毫无惧色,露着不能掩饰的好奇神情,仔细打量着他,过了一会,泰然、喜悦地说:“好啦,去它的吧,鬼叫咱们谈起这些话啦……没有盐咱们也能熬过去!”她沉默了一会儿,莞尔一笑(这是米什卡最喜欢看的),说:“别生气啦,米沙!如果对我们娘儿们家什么事都生气,那就气不过来啦。我们头脑胡涂,什么没有道理的话不说啊……你是想喝点儿果汁呢,还是给你端酸奶来呀?”

别看还很年轻,杜妮亚什卡却已经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很懂得在夫妻争吵时,什么时候可以针锋相对,什么时候应该妥协让步……

这次口角后的两个星期,葛利高里寄来一封家信。说他在跟弗兰格尔作战的前线受了伤,说这次伤愈后,很可能要复员啦。杜妮亚什卡把信的内容告诉了丈夫,小心翼翼地问:“他要回家来,米沙,那时候我们怎么个过法呀?”

“咱们搬到我家去住。叫他一个人在这儿住吧。把财产分开。”

“咱们跟他同住是不行的。从各方面看,他是要把阿克西妮亚领来的。”

“就是可以同住的话,反正我也不能跟你哥哥住在一座房子里,”米什卡断然声明说。

杜妮亚什卡不解地扬起了双眉。

“这是为什么,米沙?”

“这你是知道的呀。”

“这是——因为他在白军中服过役?”

“对,对,就是为了这个。”

“你不喜欢他……可是你和他本来是好朋友呀!”

“我于吗要喜欢他呀!从前是朋友,可是我们的友情已经完啦。”

杜妮亚什卡在那里纺线。纺车有节奏地呜呜响着。纺线断了。杜妮亚什卡用手巴掌扶住纺车的轮缘,——捻着断线,没有抬眼看丈夫,问道:“如果他回来的话,为他参加过哥萨克叛乱部队会怎么样?”

“要受审。要到法庭受审。”

“像他这样能判什么罪?”

“哼,这我可说不好,我又不是法官。”

“会判处枪决吗?”

米什卡朝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睡的床上看了看,倾听了一会儿他们平匀的呼吸声,——放低声音,回答说:“可能。”

杜妮亚什卡再也没有问什么。第二天早晨,她挤完牛奶,就到阿克西妮亚家去了。

“葛利沙很快就要回来啦,我特意来叫你高兴高兴。”

阿克西妮亚默默地把盛着水的铁锅放在炉台上,双手紧接在胸前。杜妮亚什卡看着她那排红的脸说:“你别太高兴啦。我们那口子说,他是逃不了吃官司的。至于判他什么罪——只有天知道啦。”

阿克西妮亚的湿润的、容光焕发的眼睛里,霎时间露出了恐怖的神情。

“为什么?”她生硬地问,一直还不能把嘴唇上的笑容抹去。

“为了暴动,为了一切的事情。”

“胡说!不会审判他的。你的米哈伊尔什么都不懂,别假充明白人啦!”

“也许不会审判他,”杜妮亚什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压下一声叹息,说:“他恨我哥哥……因此我心里非常难过——又不能说出来!我是那么可怜我哥哥!他又受了伤……看,他的生活多不顺心……”

“只要他能回来就好:我们可以带着孩子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阿克西妮亚激动地说。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把头巾摘了下来,又蒙上去,毫无目的地倒动着板凳上的碗盘,怎么也不能控制自己异常激动的心情。

杜妮亚什卡看到阿克西妮亚的手在哆嗦,坐到板凳上,开始抚摸起膝盖上旧围裙子的皱褶。

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上杜妮亚什卡喉头。她想独自一人大哭一场。

“妈妈没能等到他……”她悄悄说。“好,我走啦。得回家生炉子啦,”

在门廊里阿克西妮亚慌慌张张、笨拙地亲了亲她的脖子,又抓起她的手吻了吻,“高兴吗?”杜妮亚什卡语不成声地悄悄问,“有一点儿、一点点儿……”阿克西妮亚回答说,想借玩笑和颤抖的微笑来掩饰盈眶的热泪。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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