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楼群之间的路灯下,夏顺开一脸深沉,脚步坚定地笔直向前走,小雨和慧芳像两个马弁似地一左一右跟着他。

走着走着,夏顺开便走偏了路线,直眉瞪眼地冲路边的电线杆子走了,小雨或慧芳便忙一把将他拉回正确路线上。

夏顺开像粘了什么粘东西似地甩着手:“没事,我没事。”

房间的灯亮了,夏顺开在一片光明中微笑着,慈祥地沿着过道向房间走来,毫无征兆地如同被拦腿打了一棍扑通摔在地上。慧芳和小雨忙跑上来,把他搀扶到沙发上。他翻过来时脸上仍浮着痴笑:“好酒,喝得痛快!”慧芳:“小雨,你去沏杯酽菜。”夏顺开忽然扒开慧芳跳起来便往厕所跑,接着听到他在厕所里牛吼般地哎吐声。慧芳把顺开从雪白的马桶池边搀起来,顺开脸色惨白,但仍挂着笑容,像脑血检愈后不良的病人蹒跚地往屋内挪步,同时不断向慧芳道歉:“骚瑞,非常骚瑞,阿艾酒德不好,一喝就吐,让你们扫兴了。”“你快坐下吧,别说了,喝口茶。”

夏顺开在慧芳手里喝了口茶,又说:“骚瑞,非常骚瑞,回去请向大妈、大婶、叔叔、阿姨们道歉,我搅了他们的生日宴会。”“没有,你很好,你一直坚持到了家才倒下的。”

“请向他们道歉,娃他希哇抠抠搂泥——我的心里十分不安。”“闭会儿嘴不说好么?小雨你拿块凉毛巾来。”

“窝特,维特……”“什么?水?”“耶斯。我吐了就没事了。”话者未落,夏顺开又跳起来直奔厕所。片刻,他西子捧心似地愁眉苦脸回来,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大声喘气:“这里,抠抠搂泥,烧得难受。”

“头晕么?”“呵,天旋地转,山河变色——地球转得太快了。”

慧芳又用凉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小雨端来一个面盆和一恣缸清水,让他漱了口。“

“要不要躺下?”慧芳让开一块地方。“

“不行,现在地球的重力对我很重要。慧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小雨抽出自己的手:“这是我的手。”

“噢,”夏顺开低头找了一遍,握住慧芳的手。“小雨,你去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学。”

慧芳朝小雨眨眨眼:“去吧。”

“请向老人家道歉,请向所有在场的……人们——我太不像话了。”“你别唠叨了。”“我可以握着你手么?”

“你都已经攥出汗了。”

“骚瑞。”“行了,别卖你那几句英语,我不懂英语都听懂了。”

“我一喝多了,就口齿不清。这样,我要跟你谈一个问题,非常正式的,你听了特别不能忍受吧?”

“你还没说呢。”“对了,我现在思路跳跃比较大。我认真想了想,思前虑后,反复比较,仔细权衡了一下利害得失,得出结论是:”利大于弊!“”什么呀到底是?“”你听了不要过于激动,过于兴奋,你坐稳了。“

“是你倒下去了。”慧芳伸手把夏顺开扶正。“我不激动,你说吧。”“我认真想了想,反复比较……”

“你就别从头再来一遍了。”

“我断定你和任何人都不合适,只有我,我能作你的丈夫。”夏顺开手扪胸口赚逊地低下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别喝多了说胡话。”

“你不要急于答应,想好再回答,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是买东西,价钱合适,款式中意,质量不错,就掏钱买了。一定要有感觉了。情不自禁了。非他不可了,由不得你作主了,再……”“夏顺开!”慧芳啪地摔开夏顺开的手,“你别灌了猫尿来了兴致,想借着酒劲儿调戏妇女。我不是那卖笑的轻浮女子,什么话都可以听——你少拿我开涮!”

“我不是那意思。”夏顺开又要去抓慧芳的手。“

慧芳蹭地站起来,脸变了色,凛然对他说:“请你放尊重点。”慧芳掉头而去,把门“哐”地摔上。

夏小雨从里屋出来,对夏顺开道:“爸,你选的时机不对。”

慧芳走在楼梯上,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十七

慧芳回到家里,王家姐弟还没走,一屋子人正坐在收拾干净的厅堂里说话。慧芳一时门,国强便对她说:“姐,我们正说你呢,觉得你和夏顺开挺合适的。”慧芳:“少拿我开玩笑呵!”

国强:“不是开玩笑,真的。我觉得他对你也挺有意思。”

刘大妈:“人家顺子现出息了,能看上咱慧芳么?”

国强:“嘁!我姐嫁给他,拾举他了。”

亚茹:“从条件和年龄上看,倒是很般配。”

沪生:“我觉得慧芳和这姓夏的性格上区别太大。”

亚茹:“性格区别大,正好互相取长补短。”

慧芳:“你们闲得没事,拿我闲磨牙。”

刘大妈:“你觉得呢慧芳?你觉得顺子这人还要得么?”

慧芳:“没想过。”沪生:“现在想想。”慧芳:“王沪生,你就有这本事,跟谁一接触,立刻把关系庸俗化了。”刘大妈:“顺子倒是好人。”

慧芳:“好人多了,你能跟所有好人都成一家子?这跟他是不是好人有什么关系?”

刘大妈:“这丫头,现在还不许妈说话了。”

亚茹:“我看咱们也别瞎操心了。这是人家两个的事,成与不成也在他们两人之间,没准人家已经私下有了默契了。”

沪生:“就是就是,咱们就别在这儿瞎捣乱了。”

刘大妈:“沪生,你光掂记着把我们慧芳发出去,你怎么样了?都奔四张了还慎着呢?我们街坊倒有一寡妇,小学教师,跟你也算一样的知识分子。”

沪生:“大妈,我您就别操心了,我准备交钱去上电视‘今晚咱们想识’了。”大家笑慧芳:“你这样的,梳梳头,光鲜点,还真能唬一气。”

亚茹:“得找那种不究既往的。”

沪生:“姐,要不咱俩联袂登台吧。”

众人哄堂大笑。

十八

次日,慧芳正在农留市场买菜,手抓一把蒜苗和小贩讨价还价。夏顺开出现在她身旁。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也许是宿醉之后受着头疼的折磨。他也拎着一个破菜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西红椁的洋葱头。

夏顺开:“慧芳,我有话对你说,能约个时间么?”

慧芳不理他,对小贩道:“称给足呵。”

“今天下午两点,王府井南口怎么样?”

慧芳沿着菜场货台往前走,一路用手翻拣着青椒、卷心菜和成捆的菠菜。“”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这豆角怎么卖?到了楼群间夏顺开往的那栋楼前,夏顺开动往单元门里拉慧芳:”上去坐会儿,就一会儿。“

“你别动手动脚的呵。”

“那你倒说话呵,聋了怎么着?”

“不去,没什么好谈的。”

慧芳往自家楼房走去。夏顺开原地愣了片刻,拎着菜篮子追上去。

慧芳进去忙返身关门,夏顺开一只脚已经伸了进来。二人在门两侧相持角了几秒的力,门“通”地被夏顺开顶开了。“

刘大妈市声出来:“怎么啦?”

慧芳见妈出来了,不再言声,放了菜蓝子进了自己屋,夏顺开也忙拎着蓝子跟了进去,慌慌张张对刘大妈说:“大妈,没空儿和您聊。”大妈愣了一下:“谁打算和您聊了?”

慧芳背靠着窗户,手扶着桌沿儿,对夏顺开道:“你怎么那么没皮没脸?闯到人家里来了?”

“昨晚的事……”“什么昨晚?昨晚有什么事?不知道。”慧芳把头一扭,去看窗外。“你别这样儿,你干嘛这样儿呵?”夏顺开急得叫起来,“你这不是折磨人么?”“你嚷什么嚷什么?我妈在外边竖着耳朵呢?”慧芳跑去窥视了一下,把门关了,“说话不会小声说?说吧,你想说什么?”夏顺开倒吭哧吭哧说不出来了。

“怎么又没词了?”“我能坐下么?”“坐吧,谁不让你坐了?”

夏顺开发现自己手里还拎着菜蓝子,放到一边。刚坐下,发现慧芳仍站着,忙也站起来:

“昨天晚上,怪我时机选得不好,加上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的、冒犯了你,请你原谅。”

“好吧,原谅你了,你可以走了。”

“不行!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夏顺开又急得哇哇大叫,军舞着胳膊向慧芳迈近了一步。

“你离我远点,你不是就是来请求我原谅的么?我原谅你了,你不走还干嘛?”夏顺开退回了原位:“我话还没说完呢,正事还没说呢。”

慧芳:“你能有什么正事?”

“昨晚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不是醉话,也不是胡说,是真……真心话——原谅我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再肉麻我也不会说,”夏顺开脸胀得通红。“

“难为你了,你那些肉麻话我也不想听。”

“那么就是说,你完全明白了我昨晚所说的那些所说的那些话的含义和夭意义?”夏顺开询问的语气、神态都很庄严。“

“我完全清楚了你的企图和打算。但这只是你单方面的企图,你忘了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我今天就是专程来探听你的打算,听了我的打算你有什么打算?”“你靠墙站稳了,我告诉你。”

“不,你别这么残忍地微笑:”夏顺开脸露恐惧,“请你慎重,回答我先过遍脑子,此回答事关重大,你一定不可草率行事,以逞一时之快。”“请你冷静夏顺开夏先生,我的回答不至于像毒药似地当场要你的命。我的确是经过慎重思考回答的你,我无论到哪儿一向带着脑子的,虽然脑容量也许比您要少几克。我认为我不能接受您的盛情——你站得很好嘛,任何事也发生——

我觉得我们结为配偶不合适。“

“我们性格差异太大,你太外向,而我又根内向。”

“这正好可以使我们较为顺当地适应家庭中的分工。”

慧芳摇头:“作为朋友,你的开朗、恢谐和肆无忌惮是可以令人愉快的,甚至吹嘘也不那么令人讨厌。但作为夫妻,你身上的很多——不能说缺点吧,只能说——令我不能忍。假设我们成了夫妻,组成了家庭,你那种轻率、不负责任的处世态度和对胡说八道的癖好都会是发生口角、矛盾的起因。我不希望我的丈夫像个不成熟的孩子。可能小姑娘会喜欢这种人。可我已人近中年,我希望未来的家庭生活为安谧、平静的,是可以让我感到舒心的、安全和可靠的。”

“你希望丈夫能作为你的靠山,坚强的臂膀,忘忧湖。”

“是的——随你怎么嘲笑吧。”

“你这一切是从书上看来的吧?”

就算是又怎么样?“”可以理解,但我不打算按你说我改变自己。首先我不承认我是轻率,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可能有点,我就是这么个人,爱说爱笑,改不了也不想改,接受我就连我的缺点全盘接受……“”你不必改,我也没想叫你改。我说过,你可以这样,这也不是缺点,你就这样一直下去吧,但我受不了。“

“可这并不妨碍我让你同样得到舒心,安全和可靠。”

“你还要我跟你说多少遍?不是每个喜欢相的人都希望在家里找个相声演员。”“我觉得我们气氛不对了,有点被形式上的舌枪唇剑所左右了。谈得太冷静太算计了。这不像是在谈情说爱了。成了纯粹的找对像了,这么谈下去分歧只会越来越大。抛开一切不相吻合的条件,不管是物质上的还是性格上的。我们先把大脑停顿片刻,不要它工作,只谈感觉,直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你又我让我用脑子了,让我用脑子的也是你。我说过,你可以作朋友。”“就是说还是好感的?”

慧芳想了想,点点头。“

“这就对了。”“可这不代表我就会嫁给你。”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直觉,要相信自己的直觉。”

慧芳笑了:“你就拼命捞稻草吧。何必呢?我的态度已经向你表明了。”夏顺开严肃地说:“我不认为这是你的真实态度。你的决断和你的感觉是矛盾的。你其实是有意于我的,名不过是有些习惯认识和传统观念妨碍了你,使你无法判明你真正需要什么。”“你再能言善辨也无济于事,这种数目谈就算真理全在你那一边也不能最终使我爱上你,就像1乘1永远不可能等于2一样。”“那么我们另约时间再谈。今天晚上八点护城河边大柳树下,我们都不带脑去。”“你是不是想干什么事就一定要达到目的?”“对。”“那我给你一个教训吧,不是什么事都是想干就干的成的。”“可是……”夏顺开蓦地激动了,“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把这话说得诚恳,让你相信——我爱你!”

“我相信,我绝对相信你的诚恳。”慧芳确实被夏顺开的表白感动了,其实她也确如夏顺开所言,对他的感情极为复杂,自己也理不清,只是本能地选择了一种简便出路。已经觉得轻率了,可已然登梯凌空,又无法做到翩然而下,这同样量得冒失。“他说:”不少的人也一定对你说过同样的话吧?你是否每次难因为她们这样说了,就一定要给人以满意的答复?“

夏顺开这时显出了对女人的没经验和笨拙。他缺乏花花公子们的营造气氛和巧妙煽情的能力。一旦真正受到一个女人的拒绝,他完全束手无策。他明知俘获一颗芳心亲非推导一道科学公式,但他仍不免学究气。“

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平时滔滔不绝的妙词隽语都没有了。他沉默无语地站了半天,弯腰拎起菜蓝子转身往外走。

刚一迈步,他又停下了,自言自语:“不行,我不能这么就走了。”他不习惯接受这种惨败的局面。他放下菜蓝子,转过身面对慧芳,虎虎有生气。“你要干什么?”慧芳看出一些危及,警惕地后退问。

他二话不说,上前直取慧芳。

慧芳拼命阻挡,着急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不通理,就来野蛮的。”二人在屋内展开近身肉搏。夏顺开扑得慧芳一会儿跑上床,一会儿上桌子,鸡飞狗跳,四条腿碰得桌椅板凳乒乓乱响,但二人都不吭声,只听得互相使劲的喘息。

“我咕人了。”慧芳一用用力托着夏顺开的下巴,把他的嘴扭向一边。“夏顺开扬着脸,呲牙咧嘴。”

到底夏顺开力气大些,“咕咚”一声把慧芳连人带马压在床板上。“呵!”慧芳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刘大妈在外屋听得蹊跷,又不便闯进来,便问:“怎么啦?慧芳。”二人一下都不动了。慧芳隔着压在身上的夏顺开欠头柔声答道:“没有,妈,我一脚踢凳子上了。”

接着她猛地一把将夏顺开推下身,跌坐在床下。

慧芳散乱着鬓发,气咻咻六咬牙低声骂:“流氓!”

十九

空荡荡的体育馆里,回响着冰刀蹬削冰面的“嗖嗖”声和肉体猛地撞上挡板的钝击声以及少女偶尔发出的短促、兴奋的尖叫声。在几盏强力聚光灯光的照耀的人工冰面上,一些夏装男女在敏捷有力地滑冰,冰刀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间或激起一阵阵白雾状的冰屑。

夏顺开一手拉着女儿夏小雨,连续倒腿滑过弯道,由于离心作用,他们之间的手臂几乎拉直了,一黑一白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夏顺开的表情十分专注,双目炯炯有神,额头沁满细密的汗珠,只有钢刷般直立的根根短发茬儿的微微颤抖才能显示出他在高速滑行。刘慧芳和小芳出现在幽暗的座席入口处,她们沿着一排排空无一人的座椅下台阶到冰场栏杆前。

“我找着他们了。”拎着冰鞋的小芳指着正风驰电掣低头从她们面前滑过的夏氏父女快乐地叫,“妈,我就换冰鞋了。”

小芳连蹦带跳地通过栅栏门,进入冰场,坐在条凳上换冰鞋。慧芳在栏外排座椅上坐下。

夏氏父女在远处转弯滑回来,通过慧芳面前的直道,再次转弯,几乎是直对着慧芳冲过来。这时,夏顺开松了手,夏小雨犹如离弦之箭继续向前冲去,连续倒腿弧转方向,从慧芳眼前一掠而过。小芳蹬冰站起,摇摇晃晃一左一右撩着腿紧滑去追女友。

夏顺开斜着身用横过冰刀滋溅出一路冰未儿照直滑到慧芳面前,嘎然而止。几星冰凉的冰屑溅到慧芳光滑温热的脸上,她用右手中指一点点揩去。夏顺开手扶杆栏严肃地望着她:“谢谢你能来。”

“我不放心小芳个人来滑冰。”

夏顺开拨开栏杆门,穿着冰鞋咔啦咔啦走上观众席,以慧芳身边坐下。“有件事求你。我要走了。去科威特的灭火队后天就要集中,周内就要出发,护照、签证和机票都下来了。小雨不想回她妈妈那儿,学校很快又要放暑假了。我希望你,不知是不是能够帮我照看一下她?虽然她说自己能照看自己,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当然。”慧芳说,“可以让她暂时到我家去住,和小芳一个房间。”“我和她谈了,她不太愿意到别人家去住。这孩子自尊心相当强,到别人家寄居她感到别扭,你想她连她妈妈那儿都不愿去。是不是能让小芳去陪她?当然如果你要不放心也可以住到我家去监督她们,反正我也不在——这主要看你。”

“可以,随便,只要你放心,哪种方案都可以。”

“我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怕你不愿意。我家里的一切你都可以随意支配。”小芳带着小雨在远处的冰面上摔到了,两个女孩子的清脆笑声远远传来,二人的视线暂被转移了。

女孩子们又继续手拉手滑冰。

“多长时间能回来——你?”

“不好说,也许两个月,也许三个月,要看灭火的工作进展是否顺利。”“很危险么?”“也没有想像的那么危险,当然总是有些危险。我看过一些资料,还是能够控制住局面的。唉,说好了要帮你学微机操作,也来不及了。”“没关系。”“你的工作等我回来吧,我正催着他们呢。”

“你不要总想着这些事,我不着急,这些年都过来了。”

“小雨有点哮喘的手病,平时注意提醒她添加衣服,别着凉了。她不听芹菜、庥肉、也不能吃辣的,口味儿偏于酸甜,但甜的别让她多吃,她已经有两颗虫牙了。钱我交给你管着,一天最多吃一盒冰激凌,巧克力绝对不能给她买。”

“我知道,但钱……”

“不不,你就别推辞了,这是必要的措施。”夏顺开望着远处正在嬉戏的女儿,眼中露出深情,“我一年只有一休假能和她在一起,有时假期还常常被打断,没能好好教育她,惯得她太任性,脾气还不小。你该说该批评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的孩子。小雨对我是一点不怕,对你好像还有几分畏惧。”

“我看小雨挺好的,挺懂事。”

“懂什么事呵?不过还算懂道理,只要你道理摆出来说服人,她还是听的,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孩子。真快,一晃就是大姑娘了,再过几年,还不定会什么变化。”

夏顺开收回注视女儿的视线,看了眼慧芳。

“噢,慧芳,我们接触这段时间多有得罪,别往心里去。我也知道我这人身上有很多不好的东西,老实说一想起来也深感羞愧。”“别说了,我觉得这事已经过去了。”

“是是,过去了。”夏顺开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微笑:“那好,小雨就拜托了,回头走前我就把钥匙给你。”

“你也要多加小心。”“……”“怎么啦?”“没怎么,”夏顺开抬头爽朗地笑,“很久没听到这么立即的关心话了。我会的,我比任何人都百对自己备加爱惜。”

“爸爸,你下滑呀!”小雨滑过时扬起一只手欢欢地叫。

二十

夏顺开身穿笔挺深色人服,打着领带,衬衣雪白,皮鞋黑亮,手拎一只硬壳公文箱,神采奕奕,步履矫健地向来接他的那辆银灰色小轿车走去。这个形像庄重、果决,给人以信赖感,同他这之前随意的打扮和举止判若两人。

轿车里钻出一头发灰白、气席非凡的中年人,他们热烈握手,满脸笑容地彼此交谈。显然,他们是久经考验的知交和朋友。这个地位似乎比夏顺开更高一些的中年官员为夏顺开打开车门,这个表示尊敬的姿态。

夏顺开拥抱了一下女儿,拍拍小芳头,刚要往车内钻,又转过身来,抬头向这边招了招手。

——慧芳下意识地从窗户前退后了一步。她再次靠近窗前,那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已经开走了,小雨和小芳笑着说话,往楼内走。她发展过身,靠们窗台前,这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这张五官端正,光滑得近乎塑料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忧伤。海狮脸状的飞机头蓦地抬起,犹如大熊直立,袒露出腹部的一组组机轮。整个飞机拔地而起,直刺蓝天。尖啸的引擎声划破绵密软柔的空气,充满耳鼓。

阴霾昏暗的天空中,一股股黑烟在弥漫,如绸飘荡,黑烟中闪烁着熊熊火光,再往下看,便可以看到一束束冲天而起的艳丽大火。大地上,一台台矗立的井架四周,黑色的石油把方圆数十公里流成了泥泞的沼泽。有些飘浮在地表的石油已经着火。火苗以宽大的正面热烈、娇娆地燃烧,像一道道缓缓推进的海浪愈来愈炽旺地渡海而来。

一些身穿石棉防护服和长统靴的中国人站在一辆坡野吉普车前远远地观看蔚为壮观的火海。

已经换了装束,犹如一个外星武士的夏顺开站在人群相对突出的前方。他那张黧黑、泥塑般线条夸张的脸上毫无表情,嘴如斫般地闭成一条缝。

空气在灼热地抖动,气浪的蒸腾袅升肉眼可辨。尽管他们离大火现场有一公里远,但仍感到热浪灼人的烘烤。

夏顺开率先迈开双腿,踩着咕唧作响的黑油泥泞向着火的油井走去。可以看到,他的发梢,眉手迅速焦化了。

夏顺开:“爆破!”油田大炎又变为远远的黑烟滚滚的一片,四周并为黑框圈定,真实的色彩被荧光屏还原后变得有些灰黯。

慧芳一边往餐桌上摆碗筷,一边盯着电视屏幕看。

小雨和小芳嘻嘻哈哈从里屋出来,坐到餐桌旁。

“洗手了么?”慧芳问她们,“去洗手去。”

两个女孩子笑着一前一后跑进洗手间。

电视机上的画面已换成贝克国务卿在约旦机场对记者发表谈话。慧芳和两个女孩围坐在桌旁吃饭,她们很响地喝汤。

慧芳:“小雨,你的数学,语言都九十多分,化学怎么才考八十分?”小雨边吃饭边看书:“我不喜欢化学,考八十多分已经对得起化学老师了。”慧芳:“你学习是为老师学的?”

小雨:“我这已经超额完成任务了,我爸爸要求我及格就行。”慧芳:“现在我管你,你就不能只满足于及格。吃饭别看书,会影响消化的。”慧芳伸手去夺小雨的书,小雨把书忙藏到桌下。

小雨:“我爸爸就边吃饭边看书。”

慧芳:“你应该学你爸爸好的东西,不好的就不要学。吃饭看书就是不良习惯。”小雨:“我爸爸说了,人得有点小毛病,在一些小地方可以稍稍放纵一下自己,这样你会被人接受。谁愿意老跟一个圣人在一起呀?”“你爸爸,老是你爸爸说的,我看你中你爸爸毒太深了。”“慧芳阿姨,你不觉得你像一圣人么?”

慧芳脸一下红了:“谁说的?”

小雨道:“我爸爸。他还说看你把自己架成那样都替你难受。”小芳:“你爸就会胡说。”

慧芳:“行了,别吵了,吃饭。”

晚上,慧芳督促姑娘们洗完,上了床,关了灯出来。

她住的即是夏顺开原来住的房间。房间里没有更多陈设,几大架子书,书架上还摆放着各种矿石样品,还有几玻璃罐不同颜色的方油液体。这些共生矿的矿方样品和不同用途的油腊,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百色纷呈,十分动人。慧芳欣赏了一遍这些矿石和油品,逐一拿在手上把玩,爱不释手,像个孩子似地啧叹不已。

墙上挂着一幅夏顺开身穿工作服,手拿矿锤,背景是雪山和蓝天的彩色照片。他在照片上昂首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很有些餐风坎露、跋大山涉大川的豪迈劲儿。“

慧芳凝视着照片上的夏顺开,似乎被他的大笑所感染,自己脸上也渐渐地有了些许微笑。

“什么事这么开心呀?”她轻声自言自语,问照片上的夏顺开。夏顺开仍在开怀大笑。

慧芳忽然不高兴了,冲照片上的夏顺开扇了个小耳光:“你她妈才是圣人呢!”

二十一

“轰——”一声巨响,数百吨梯恩梯炸药的爆破力量几乎把大地的一角都给掀了起来,巨大的地块在空中像蛋糕一样酥裂开来,尘土灰烟像楼房倒塌一样扑地四起。

正在熊熊燃烧的一口油并的大火如同蜡烛被突袭而来的爆作气浪一口吹灭。远处一口油井的火焰受到气浪的摇撼,忽然改变燃烧方向,像挥舞的鞭子的抽打了一下地面,地面淤积的石油潮“扑”地大面积燃烧起来……

受们梦魇慧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脸大口喘气,一脸惊恐。黑暗的房间内,镶着夏顺开照片的镜框泛出凛凛光泽,只看得到照片一张黑色的人脸轮廓,形状可怖。

二十二

深秋,皮纳图博火山爆发形成的火山使北京天空失去了深邃的睛朗和湛蓝。阳光似乎在照射到地面之前还已成了强弩之未。城市的建筑、花木都显得陈旧、黯淡,像是戴着减光镜看到的景像。过早袭来的西伯利亚空气伴着大风不时尽吹整个城市,使树木凋零,天空忽明忽暗。

慧芳很高兴地梳头别发卡,她今天的穿着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挑选,显得颇有韵致。她还在嘴上涂了少许口红,人年轻多了。她容光焕发地对正也手忙脚乱穿衣打扮的小雨道:“快点,我们得在十一点前赶到机场。”

“我这个拉链拉不上了。”小雨急得直跺脚。

慧芳过去帮她一坤,拉上拉链。

慧芳对愣在一旁看她们忙的小芳道:“你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去上学?该迟到了。”

小芳:“我也想去。”慧芳:“人家是去接爸爸,你凑什么热闹?”

小芳:“那你呢?你凑什么热闹?”

慧芳脸一红,旋又坦然道:“我陪小雨去,总得有个大人领着她。你到学校别忘了替小雨请假。

小芳边往外走边道:“那也用涂口红呵。”

开往机场的民航大客车,慧芳显得心神不宁。她不时作出副镇静安详的姿态坐在座位上,又不时像身上痒似地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她脸上的表情忽喜忽怨。

出关大厅里挤满来接亲人的出国人员家属,还有一些地位很高的官员也在等候。一队显然是经过组织的女青年手捧鲜花鱼贯而入。透过候机楼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一辆求护车疾驶而来,到候机楼门口停下了。几个白衣白帽的医护人员拿着副担轲下了车。他们进了候机楼,立刻有机场人员迎上去,带领他们从另外的通道进到隔离区里面去了。

“飞机怎么还没到呵?”

夏小雨焦急地说。“还差几分钟。”慧芳看看手表,她不自觉地轻轻颠拍脚尖。这时候机楼内响起报告班到站的播音。慧芳没听清女播音员的话,但大厅内骚动起来,人人兴奋,她便知飞机到了。

她们挤到出口处的玻璃墙后,紧盯着进入海关大厅的下机通道口。片刻,一个强壮黧黑的汉子拎着皮箱出现了。接着更多的男人络绎出现了。她们身后的人群发出更加兴奋的喧嚣。有人在喊:“看见了,出来了。”进入海关接受检查的中国石油灭火队队员们频频微笑地向玻璃窗外的亲人招手致意。

小雨急得直蹦高:“我爸爸吧?我爸爸看见了么?”

慧芳紧张地盯着每一个出来的男人的脸。他们都是那么相似,同样健壮,同样黧黑,同样都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如同一支运动队。慧芳几乎怕自己认不出夏顺开了。

最后一个男人出来了,后面是一个由五花八门男女老少组成的外国游客团。“怎么会没有呢?”慧芳也急了,更加紧张地重新在大厅里那些散站在箱子间的男人们中寻找。

“夏小雨,你是夏小雨么?”一个精明强干的年轻男人挤进人群,扳着夏小雨勇肩膀问。“她是,她是。”慧芳是一边忙说。

“我到处找你找不着,用车去接你你倒自己跑来了,快跟到这边来。”年轻男人没顾上理慧芳,拉着夏小雨就往人群外走。

他把夏小雨领到那群官员面前,慧芳看到一些高级官员伸出手和夏小雨握手。这时她看到那几个医护人员抬着一副担架从里边出来了,一个护士高举着一个输夜瓶,担架上躺着一个深身用绷带缠绕连头,脸都缠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具木乃依的人。

夏小雨脱离那群官员向担架跑去,哭着咕:“爸爸!”

慧芳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留下小雨随着疾行的担轲哭泣的哀恸的人和那个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的人浑身缠绕的雪白耀眼的绷带以及女青年们献上的鲜艳无比的大捧鲜花在担架上沉甸甸颤动的印象。第一个通过检查的归来者步出海关大厅,迎候的人群发出期待已久的欢呼声。

二十三

日出日落,朝霞满天,幕霭沉沉。

昏迷了数天的夏顺开苏醒了。那颗硕大浑圆,没有五官的白色头颅缓缓地在枕上挪动。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眼球也被灼伤了,他身上的烧伤面积几乎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他的头脑因为不可遏制的钻心疼痛更加敏锐、清醒了。

他机警地感到病房里有人。

他声音微弱地叫:“小雨?是小雨么?”

“小雨休息去了,是我在这儿?”一个女人平静的声音回答他。“慧芳?”面露疲但神态安详慧芳把脸俯向他:“你能看见我么?”

“我什么也看不见。”“你需要什么?”“我疼。”“护士刚给你打完‘度冷丁’。”

“我疼!”“安静点,你不能用力说话。”

“我无法安静——我疼!”

“那么想想愉快的事。小雨这段时间表现很好,期未考试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

“我疼!”“我想过了,等你病一好,我们就结婚……”

“我疼!”夏顺开大叫。

医生和护士闻声进来。

医生:“你不要再和病人说话了。”

他对护士下医嘱,吩咐她给病人的输液中加吗啡和冬眠灵:“让他睡觉。”经过止痛和安眠的夏顺开满意地熟睡了,很响地打着呼噜。

又是一个天空晴朗的日子。病房酒满阳光,窗外的树叶在和煦的秋风中络绎不绝地从枝头飘落,纷飞而下。

慧芳和小雨坐在夏顺开病床前,慧芳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躺以床上的他显得很安静。

“我不想等了,我打算元旦就和你结婚,我们就在这个病房里结婚。你喜欢我穿白纱结婚礼裙的样子么?不会笑说我吧?我还想在窗户上、门上都贴上喜字,放鞭炮,坐小汽车,才不管医院让不让呢。我把咱们的家都重新布置了。贴了墙纸,铺了地板。还买了一张席梦思大床。我还给自己买了一张特别漂亮的梳妆台,给你买了一张大班桌,我把咱们的钱都花光了……”慧芳轻轻笑起来,小雨在一旁无声地掉下两滴眼泪。

“谁打算跟你结婚了?”白纱布面罩下的声音轻声说。

“你呀,夏顺开呀。不是你在夏天的时间向我求的婚?一个劲儿纠缠我,我不答应都快把你急哭了。”

“我没有。”“你别想赖。说过的话想后悔?我这里可是有人证的?是不是小雨?”小雨点头。“你想逃避责任呀?我才没那么好骗呢。你招了我,我就赖上你了,你想不答应都不行,我还非嫁给你。否则我就跟你闹,到你们单位去告你,说你玩弄女性。”

“像秦香莲告陈世美那样?”

“对!让你身败名裂。傻了吧?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是讹上你了。”“你嫁不出去了非嫁我?”

“没错,谁让你不长眼的,你就认倒霉吧。”

“我脾气不好,爱喝酒,打老婆,长得也丑。”

“我认了,我觉得你长得英俊。”

“我还脏,不爱洗澡,吃饭叭即嘴。好串门好聊天,尤其爱和姑娘接近,保不其将来会出什么风流韵事。”

“我全认了。你就是天字号第一个大坏蛋我也爱你!”

“你说什么……”小雨实在听不下去。捂着脸哭出声跑出了病房。

“我说我爱你。”“再说一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谢谢,谢谢你……可是我不想给你一个当圣母的机会。”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你把自己看作什么人……我只把你看作女人。”“所以我就这么贱,同样不让你当个圣人。”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鬼迷……心窍,我就……我就成会你。”“谢谢。”“吻我一下,找得着嘴么?”

“就是纱布上湿的那一块吧?”

“对,有股药味儿对么?”

白纱布里的那个声音发出轻轻的笑声,接着无声无息了。慧芳久久地把嘴唇按在那块潮湿的纱布上亲吻着,然后慢慢直起腰,把白被单蒙上了夏顺开缠满白纱布的脸。

她逆着乱纷纷跑进病房的医生,护士官员们往外走,直到这时,一直挂在她脸上的那动人微笑才完全消逝。

夏小雨悲恸的哭声在病房响起。

刘慧芳加快脚步沿着医院的走廊往外走。

带着凛凛寒意的阳光迎面笼罩了她,夏小雨的哭声也听不到了,她脸上才出现深刻的伤心和绝望。

(完)

(《钟山》199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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