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对你提供的这些线索,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同监狱联系?”何波终于切入到了问题最实质的部分。

何波说:“这又不是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作为一个领导,在听了汇报后,只需要做出指示就行了,这又要你研究什么?”

“……可能是,他们大概觉得还需要进一步核实和调查。”

“为什么?”

“他们大都认为这个犯人是在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何波大惑不解。

“其实这个王国炎早就这么说过了,他们一直认为这些都是没有根据的胡说八道。”事到如今,罗维民也只有实话实说。

“……早就这么说过?”

“王国炎那个中队不是我分管的范围,我们侦查科的另一个侦察员这两天因为有事请假,我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这些情况。”

“……是这样!”何波似乎渐渐悟出了一些什么,难怪罗维民会在半夜三更把这些线索透露出来,让他的生死搭档来帮他核实调查。

“何处长,其实我们的大多数领导还是非常重视这件事情的……”罗维民本想再说点什么,但一下子便被何波的话给打断了:

“小罗,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何波的声音庄重而又真挚,“谢谢你,我们都非常感谢你。”

“……何处长。”罗维民的眼泪终于一涌而出。

“小罗,有件事你还得给我说真话。”何波的语气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在目前的情况下,是不是无法按照你的想法开展下一步的行动?”

“是,有些事情必须征得有关领导的同意才行。”

“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参与进去?”何波小心翼翼地问。

“按规定应该可以。”

“明天,不,已经是11号了,今天可以么?”

“今天?”

“是,就今天。”

“……也应该可以。”

“对你提供的这些线索,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同监狱联系?”何波终于切入到了问题最实质的部分。

“……可以。”罗维民并没有怎么犹豫。

“小罗,我想象得出你目前的环境。”何波字斟句酌地说道,“我是设身处地地在为你着想,你可能也清楚,一旦我们同他们接触,我们只能把这件事情说破。小罗,我还没有来得及更多地去想别的。我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

“何处长,我明白。”

“小罗,我还不知道以后都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有一点,我现在就必须给你讲清楚,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仅需要你的大力协助,很可能还得要你作出牺牲……”

“何处长,你不用再说了,我清楚你的意思。这些我在给魏德华打电话前,都已经认真地想过了,我明白这其中的利与害。我如果要是顾忌这些,就不会给魏德华打电话。”罗维民事前确实想过这些,但说实话,只有到了此时此刻,才真正感到了这其中的压力和沉重。其实到了这步田地,他也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回了。“何处长,1·13这个案子我一直记着,它让我们的人牺性得太多了。只要能破了这个案子,我什么也不在乎。”

“谢谢。”何波本来还想说句感谢的话,想了想突然觉得有些多余,那些感谢的话,用在此刻,已经显得太轻飘太苍白了。于是,他像发布命令似的:“请你做好准备,早上7点半,我们准时派人去监狱找你。”

“7点半我肯定在办公室。”

“再见。”

“再见。”

罗维民放下电话,立刻意识到他昨天晚上打过去的电话,将会给自己带来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或者说将会给自己带来一个什么样的后果。

打电话前,罗维民并不是没有顾虑,他甚至还拿出几乎能倒背如流的《狱内侦查工作细则》,对其中的一些章节,他琢磨了很久很久:

“……对在押罪犯与劳改单位职工、就业人员或社会上犯罪分子勾结的案件,主犯是在押罪犯的,侦破工作以劳改单位为主,当地公安机关协助进行。……”

思前想后,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合情、合理、合法。尽管出现这种情况,更多的是因为形势所迫,感到问题严重,自己却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才不得不向公安机关要求予以协助。其实他在这样做之前,已经在维护本单位的利益上做出了最大努力。老实说,这种思前想后,顾虑重重的想法做法根本就拿不到桌面上,是很不正常的。大凡有了这种案件,都应该立刻主动向公安机关取得联系,如何能迫不得已了,才不得不向公安机关求助?何况这还是一个有关公安机关十几年都未破获的大案要案,而对这一点自己又非常清楚。作为一个国家劳改机关的民警,面对这样的一个案子延缓不报,已经是大错特错,甚至于还想隐案不报,岂不更是错上加错?

理是这么个理,但在实际工作和生活中,你能不这样去想,你能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如果这个案子真的被破获了,真的是个大案子,真的就是那个震惊海内外的1·13特大杀人抢劫案,又有谁知道这里面会生出些什么事情和说法来?胳膊肘往外拐呀,见利忘义呀,吃里扒外呀,名利思想呀,吃独食呀,等等等等,人家想说什么就有什么。好事争破头,坏事无人问,这些年来,一直不就这样?面对着如此穷凶极恶的一个罪犯,面对着如此令人震惊的犯罪线索,尽管自己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但当事情真的将要发生时,又如何能不思前想后,心事重重?

原定会面的时间是在早晨7点半,但还不到7点10分,魏德华和另外两个刑警便赶到了他的办公室。

罗维民接到魏德华的传呼时,正在家里赶着给孩子和老婆做早饭。罗维民是清晨5点40左右回到家里的。回到家里时,才发现老婆的病又犯得重了。

其实妻子昨天就有点感冒,像妻子这种风湿性心脏病,最怕的就是感冒。稍一发烧,立刻就胸闷气短,憋得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在半夜里,这种症状更厉害,常常一阵一阵地感到窒息,就好像心脏停止了跳动一样。

罗维民清晨赶回家里时,才清楚妻子几乎整整一晚上都窝在被子里,连躺一会儿都不能躺!

本来想休息一会儿的罗维民此时睡意全无,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内疚和痛苦。他看着昨晚剩在锅里的饭菜,看着熟睡的女儿,一时间难过得差点掉下泪来。像妻子如此严重的病情,看来确实得想想办法了,尤其是决不能再这么往下拖了。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可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大夫们早就说过了,如果病情持续没有好转,那就只能考虑动手术了。听说像妻子这样的手术,前前后后至少也得五六万元人民币。如果要去好一点的医院,花费可能会更多。

他急急忙忙地给妻子端水服了一些药,然后帮着让妻子躺下。看看表,已经是早上6点多了。

正在给孩子做荷包鸡蛋的当儿,他的传呼响了。

他一看传呼是手机号,立刻就清楚是魏德华他们来了。再一看时间,还不到7点10分,立刻又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否则绝不会这么提前打传呼给他。

怕出来的狼,吓出来的鬼,罗维民的担心很快便被证实了。

一看着魏德华神色严峻的样子,罗维民就知道肯定是有了什么问题。

怕出来的狼,吓出来的鬼,罗维民的担心很快便被证实了。

魏德华进了办公室还没坐下,就冷不丁地说,你们政委说了,这件事,监狱正准备着手调查核实,根本还不到需要别的机关协助的时候,如果监狱在调查核实后觉得需要公安机关协助,监狱方面会主动向公安机关提出要求,目前还根本没有这个需要。

“他没问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

“那还能不问?”

“你们咋说?”

“那只有照实说。”魏德华实话实说,“我们说,你昨天打电话要我们核实一些问题,并问了一些有关的案情,我们听了后,也认为这些情况很有价值,所以便想来尽快了解一下。”

“怎么能这么说么。”罗维民皱了皱眉头说,“你就说我认为案情非常重大,情况非常紧急,急需公安机关的帮助,所以才连夜给你们打的电话。像你说的那样,他还会把这当一回事?”

“那还不是不想让他对你有什么看法和误解么?”

“笑话,”罗维民苦笑了一声,“只要一点出我的名字,那就注定是在劫难逃了。我要是担心这个,还会半夜给你打电话。你越说得玄乎些,说不定他们对我的看法和误解还会少些。”

“后来也这么说了,可是,你猜你们的政委怎么说?”魏德华本来想抽根烟,瞟了一眼墙上几个醒目的大字:武器重地,严禁吸烟!只好把拿出来的烟盒重又塞回兜里。“你们政委说了,你的想法和做法,代表的只能是个人,并不是组织。第一组织上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第二组织也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和做法,第三如果是个人行为而不是组织行为,那一切后果只能由个人负责,你看看,你们的政委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维民,我来这里,主要是想跟你再说一声,你们的政委看起来好像对这件事……有些不大满意,你要有思想准备。”

“你来这儿是不是就只为了告诉我这个?”罗维民对魏德华的吞吞吐吐不禁感到有些气恼。什么时候了,还这么遮遮掩掩的。

“刚才给何波处长打了电话,何处长说,第一让我代他向你表示歉意,第二让我们跟你商量商量,看目前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魏德华一脸的虔诚,另外两个刑警也一样都眼巴巴地看着罗维民。“你们政委这儿看来是行不通了,他不会让我们现在就介入这个案子,至少在眼下没有这个可能。你们政委还说了如果需要我们时,他会先向司法厅和监狱总局汇报,然后再由司法厅和监狱总局给省政法委以及公安厅汇报,最后才会由公安厅向我们下达指示。只有这样,才合乎原则和规定。他说,各行各业都有规矩,要是不懂规矩,迟早要出大事……”

“好了,你别说了,我马上就去见他。”罗维民打断了魏德华的话,一边看了看表,一边说道,“现在是8点刚过,我看你们就先在这儿等着,别的等回来再说。”

罗维民走到监狱政委施占峰的办公室时,只听得施占峰正在打电话。想了想,便停在了门口,他觉得应该等施政委打完电话再进去更合适一些。

施占峰办公室的门几乎就敞开着,施占峰的嗓门又挺高,打电话的内容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有这么干的吗!脑子里还有没有点组织观念?还有没有点纪律性?……整个一个官僚主义!什么是官僚主义?这就是官僚主义!对什么事情也不闻不问,听之任之,时间久了,那还能不出问题?不能不出大问题?”

施占峰说:“我不信,我死也不会相信!要是真的什么问题也没有,他怎么会半夜三更的给公安局打电话?是不是都得了神经病?或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好了,我这会儿什么也不听你的,你们马上组织人,给我把这个家伙好好审一审,看能不能审出什么问题来!要快!听见了没有?……当然,要是没什么问题,那岂不是更好。要真的都是胡说八道,那也得好好惩治惩治!这是监狱,而且还是全省的模范监狱,犯人们在这里必须遵纪守法,认真改造,如果都是那样子,那还像监狱吗?人家要是不觉得你这里有问题,那才是活见鬼了……好了,最好在一两天内能给我一个结果!要是真的捅出什么漏子来,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谁也别想跑得了!还有,有件事我还得……”

这时候,施占峰不知是看到了门敞开着,还是听到了外面有什么响动,或者是觉得后面的话需要保密,嘭一声把门给关住了。

办公室里的声音好像被切断了一样,登时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罗维民等在外面默默地琢磨着施政委的话,渐渐地心里反倒感到踏实了不少。不管怎么说,施政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基本上还是肯定的。这样看来,等见了施政委,有些话也就好说了。

大约过了有五六分钟的样子,等到办公室确实无声无息了,罗维民才敲响了施政委办公室的门。

“进来。”敲门声还没落,里面的话音便传了出来。

“施政委。”罗维民很恭敬地喊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哦,我刚刚给你们科长打了电话,正让他找你呢。”施占峰很客气地反指了一下椅子,“请坐。”

罗维民小心翼翼地坐下,斟酌着词句说道:“施政委,刚才……”

“好了,既然来了,那就听我先说吧。”施占峰似乎没有任何想听罗维民说话的意思,还没等罗维民说出什么,便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径自不紧不慢地说了起来,“其实不用开口你也知道我要说什么。昨天晚上你不是给市公安局打了电话,要求对咱们监狱的一些情况予以协助调查吗。今天早上他们已经来过了,我也已经让他们回去了,因为这是咱们监狱自己的事情,这会儿根本还用不着让别的单位来协助。我还对他们说,昨天你也给监狱领导详细汇报了这些情况,监狱领导对此也非常重视,正准备全力对此事进行调查。到时候如果确实需要帮助,我们会通过正常渠道向你们提出的。我想他们也已经给你说过了,你来找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其它想法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就只给你说一件事,希望能引起你的重视。你今天凌晨1点给我打来电话,我今天早上一进办公室就已经给王国炎所在的大队、中队,给你们侦查科,给狱政科,还有监狱医院都打了电话并发了口头通知。我要求他们尽快组成一个专案组,对王国炎一案立即立案审查。而且我刚才还跟程监狱长和辜政委通了电话,我们的意见基本一致,如果经核查确实有问题,那就立刻把犯人王国炎转入监狱严管队,对其实施24小时监视看管。今天上午你所要办的事,就是立刻跟你们侦查科科长单昆联系,全力配合2大队5中队和狱政科对王国炎的调查审核。我之所以给你说了这么多,就只是想提醒你一个问题,今后如果再遇到类似的问题,希望你不要随意单独给任何别的单位联系。为什么?我想这没必要让我再给你解释。我对你的希望只有一个,那就是兢兢业业,立足本职;认认真真办事,踏踏实实作人。好了,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好了,”施占峰一下子打断了罗维民的话,“对这件事,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个人认为不行,至少是现在不行。”施占峰语气坚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听了施占峰这一大段话,罗维民的情绪一下子凉了半截。他本来并没有奢望施政委会对他说些什么赞许表扬的话,但却根本没想到施政委对他的态度竟会如此恶劣,恶劣到几乎把对犯人讲的那些话,稍加改换就用到了他的头上。什么认认真真办事,踏踏实实作人,不就是每天都要给犯人讲的老老实实改造,清清白白作人吗?看来自己刚才的猜测实在太有点天真了,还以为施政委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基本上是肯定的,真是幼稚得可以!看来平时自己的那些想法也实在有点太天真了,总是觉得自己跟施政委关系还不错,即使是施政委说了自己好多次以后,自己还不以为然,认为施政委嫌自己平时不去他办公室,只是一种表示亲近和友好的措辞,只要没什么大事情,平时去不去并无大碍。然而现在看来,真是糊涂得可以,根本就是大错特错!尤其可怕的是,他现在极有可能把前前后后所发生的事情都因此而联系起来,从而形成一个更为固定的看法和成见。想到这里,罗维民赶忙解释说:

“施政委,这件事,可能你对我有些看法。……不过,我现在这么说,”罗维民话语竟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也并不是要给你表示什么,我只是想给你解释一下,我之所以连夜给公安机关打电话,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确实太重要太紧急了。有关一些详细的情况,以后如果有时间,我想我还是能给你说清楚的。我现在想给你说的只是眼前这件事,我个人认为,既然公安机关的人已经来了,那就最好让他们也一块儿参与进去,这对王国炎一案的调查会非常有利……”

“好了,”施占峰一下子打断了罗维民的话,“对这件事,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个人认为不行,至少是现在不行。首先我不能同意,我想监狱的其他领导也不会同意。”施占峰语气坚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施政委,我觉得你还是考虑一下为好。”罗维民好像什么也顾不得了,有些不依不饶地说,“如果王国炎这个犯人所说的那些情况确确实实都是真的,如果我们能在短时间内认定了它,施政委,这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收获!不论是对监狱,不论是对公安,也不论是对社会,都会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件事越快越好,不论我们用什么方法,用什么手段,也不论我们动用和借助什么力量,一旦破获,那都是我们监狱的荣誉和功绩。让公安机关现在就介入进来,对我们只有好处,并不会产生任何副作用。他们只是在协助我们,我们根本用不着有顾虑。施政委……”罗维民突然说不下去了,他发现施占峰已经干起了别的什么事情,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见罗维民不吭声了,良久,施占峰才抬起头来问:

“你还有别的什么要说的吗?”

“我就是希望让公安机关也参与进来。别的没了。”

“我给你说过了,这个以后可以考虑,但现在不行。”

“施政委……”

“还有一点,我得提醒你。”施占峰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严厉,“你是侦查科的一个科员,也是在我们监狱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以后不论干什么,都应该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我希望以后若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任何言行举止,都一定要在组织的名义下进行,这是原则,是纪律,在我们古城监狱,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它还是制度,还是规定,甚至是法律。这绝不是小事,更不是可以随意原谅的小事。今天我说的这些,并不是对你的批评,我说过了,只是对你的一个提醒。”

第10章

罗维民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准备向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宣战时,碰到的第一个巨大的障碍竟会是自己的领导!

“施政委,那市局的几个公安是不是可以跟我们一块儿……”

“我说了这半天,你真的就一句也没有听懂!”施占峰一下子发作了起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让他们市局的人现在就跟我们参与到一块儿,究竟是想干什么!是我们在办案,还是他们在办案!是在办我们的案,还是在办他们的案!是我们在查案子,还是他们在查案子!是查我们的案子,还是查他们的案子!是我们出了问题,还是他们在查我们的问题!”说到这里,施占峰好像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态。顿了顿,然后努力让自己的话音缓和了下来,“我给你说过了,现在不行,因为我们也才刚刚介入,我们还不知道具体的案情究竟怎么样?如果觉得需要有关部门的协助,我们自会通过正常渠道,以组织的名义,按程序一步一步地来,觉得需要哪个部门的帮助,就给哪个部门打招呼。好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我已经给你讲得够多了,如果你听明白了,就希望你按我说的去做,如果你还是没有听明白,那你就立刻去找你们的科长,让你们的科长再给你详细传达和解释我的意思。好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了。”罗维民终于憋出了这么两个字。

罗维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施占峰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恍恍惚惚中,直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罗维民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准备向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宣战时,碰到的第一个巨大的障碍竟会是自己的领导!他甚至想像不出这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一个直觉隐隐约约地在告诉他,王国炎一案绝不会像自己原本想像的那么简单,随之而来的东西一定还会很多。

怎么办?他一边走一边想一边叩问着自己。

目前看来只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回头是岸,老老实实地按照施政委的方案去做,而且还有一条必须要不折不扣地去执行,那就是再也不要过问此事,就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即便是此案有了重大突破,或者是有了重大收获,也要表现出跟此事没有任何关系的样子。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慢慢地让领导从那种坏印象里解脱出来,才有可能让自己同领导的关系渐渐弥合起来,这是最省事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一种办法。没风险,也没有任何副作用,说不定事后领导还会更加看重你,更加信任你。不只觉得你老实,还会觉得你可靠。

另一个则与此完全相反。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了,那也就无法回头了。说高点,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说低点,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必须在这件事情上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判断力和责任感无可挑剔无可非议!不是我错了,而是你们错了!应该受到指责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看来自己只能是第二种选择,也必须是第二种选择。

当他想到这里,正好走到了辜副政委的办公室门口。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在辜政委的办公室门上敲了起来。

副政委辜幸文的脸上像昨天晚上一样,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当他看到是罗维民时,仍然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仍然像昨天晚上一样问道:

“有事?”

“辜政委,还是昨天晚上我给你汇报的那件事,我想把具体的情况再给你详细地谈一谈。”

“就是有关那个王国炎的事情?”

“……是。”罗维民心里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当时辜政委连抬头看也没看他一眼,却会把犯人的名字和他要说的事全都记下。他记得辜政委昨晚低着头只说了声“我知道了”,当时以为那只是句敷衍应付的话。

“这件事今天早上我已经同施政委交换过意见,我也给程监狱长打了电话,他们都同意立刻对这个犯人实施严管。另外我也同你们单昆科长,2大队和5中队的有关领导,还有狱政科的冯科长也联系过了,他们都表示要对这个犯人尽快进行审查,一旦有什么问题,就马上立案。至于具体行动,你们狱侦科不仅要参与,而且要牵头。如果出现问题,你们要随时汇报……”

两个政委几乎在相同的时间给他说了完全相同的话,这就是说,在他们两人中间,肯定有一人在撒谎!

那么真正撒谎的究竟是谁?

听到这里,罗维民直觉得脑子一阵发胀,辜政委后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原来辜政委一早也都给这些人打了电话!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辜政委说,他今天一早就已经给这些人全都打了电话!而就在几分钟前,施政委也是这么说的!内容完全相同,几乎一字不差!两个政委几乎在相同的时间给他说了完全相同的话,这就是说,在他们两人中间,肯定有一人在撒谎!

那么真正撒谎的究竟是谁?

是眼前的辜政委么?看来不像。几乎作得了罗维民父亲的辜幸文,有着将近40年的监狱工作生涯。再有两年的时间,便要永远地离开工作岗位。如今他德高望重,功成名遂,在古城监狱里可以说是说一不二,他何以要给他手下的一个小小的侦查员说谎话?犯得着吗?有这个必要吗?

那么会是政委施占锋?看来也不像。不是说他不可能撒谎,而是感到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其实从刚才施占锋给他说话的口气里就可以感觉出来,施占锋又怎么可能绞尽脑汁地给他这样一个下级的下级说谎话?他宁可不理你,也不会给你这么云里雾里地编造一通!对他来说,这根本就犯不着!压根儿就没有这个必要!

那么是不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谎话?有没有这种可能,今天一早起来,辜政委确确实实给这些人都打了电话,而施政委也一样,也确确实实都给这些人打了电话。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打了电话,所以也就没必要给你解释什么。

但愿是这样。

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么对王国炎这个案子的审查看来也就没什么问题了。而如果监狱确确实实准备下决心把王国炎这个案子审查清楚,那么也就没必要非让公安机关现在就参与进来了,至少眼下没有这个必要。一旦审出什么问题来,自会通知公安机关,反正一回事,也正像程监狱长说的那样,莫非这个王国炎能插翅从古城监狱里飞出去不成?

想到这儿,罗维民对辜政委说道:

“辜政委,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去做准备工作。”

“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罗维民真的不想再说什么了。

“不会吧?”辜政委抬起头来直直盯着他。

罗维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没想到辜政委竟会反问他这么一句。从辜政委的眼里,他似乎看到了什么。“都过去了,我也想明白了,我觉得不用再说了。”

“我早上给施占峰打电话,他说你已经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市公安局?是不是这么回事?”辜幸文的眼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罗维民再次怔在了那里。这怎么能说报告给了公安局。“不是报告,我当时只是想让市局刑警队帮我核实一些问题。”

“这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辜政委轻轻地说道,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关键是市局的反应非常强烈,他们立刻就派人来到了监狱,并要求对这个犯人进行突审。”

“辜政委,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没说你做错了什么。”

罗维民抬起头来,有些琢磨不定地看着辜幸文。“刚才我去了施政委办公室,施政委说,他已经给你打了电话,说你们的意见一致,都认为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

“是么?”辜幸文毫无表情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任何东西,“问题是你现在觉得应该怎么办?”

“我想明白了,我一定尽快把这件事情彻底搞清楚。”

辜幸文像是没听明白似的打量着罗维民,良久,才说:“……那好,暂且就这样吧。”罗维民觉得辜政委好像要给他说些什么,但似乎有什么原因,终于没能说出来。

罗维民一路走,一路想着辜政委欲言又止的情形。最让他感到疑惑的是,施政委究竟有没有给辜政委打过电话?电话里又究竟是怎么说的?辜政委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在他们的谈话中,辜政委没有流露出任何这方面的东西。辜政委对这件事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罗维民突然觉得非常非常的困惑,一个案子,刚刚觉得有些眉目,便生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端来,这究竟是在破案还是在猜谜?八字不见一撇,这案外的事情就能累死你,真让人烦透了。

就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滚到一边去吧,罗维民有些无奈地想。

回到侦查科办公室时,已经整整过了一个小时。

他把主要情况委婉地给魏德华说了说,并说这起案子一旦有什么情况,他随时会告知他们。

魏德华沉默了好半天,才指指手表说:“你瞧瞧,都9点多了,你们侦查科还不见一个人影,一直到现在了,也没来过一个电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指望上你们?”

“我们侦查科就没几个人,有一个请了事假,科长家里这几天正在装修房子,晚上一整夜一整夜地忙乎,白天还坚持上班。你别拿你们那儿跟我们这儿比,其实我们这儿上班从来就没有什么休息时间,哪一天不超过至少一两个小时?”罗维民努力地辩白道。

“那就让我们这么闲着?明知道那个特大嫌疑犯就在眼前,就只能这么眼巴巴地瞧着瞎聊天?”

“这样吧,你现在就回去给何处长商量一个事情,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让他考虑考虑看这能不能做。王国炎的妻子好像是叫莉丽,具体姓什么,我这会儿还说不清楚,她很可能也是一个参与者,至少也是一个重大的知情者。你们想一想,看是不是能在她身上做点文章?最好能尽快查一下,看这个叫莉丽的女人,在外面是不是好上了一个男人?如果确实有这么回事,那就再查查这个男人的舅舅,看这个男人的舅舅究竟有什么背景?”

“这很重要吗?”魏德华问。

“很重要。”

“对这个案子的认定有帮助?”

“不只是帮助,只要能在这个莉丽身上打开缺口,这个案子就会可能有重大突破。”

“知道了,我们回去立刻就办。”魏德华说到这里,本来准备走了,想了想又说,“维民,你现在还有多大权力?”

“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现在有些为难,但还是想让你办一件事,能不能把我们带到五中队禁闭室,让我们看一看那个叫王国炎的家伙?”

“就现在?”

“有问题?”

“……我想应该没啥问题。”罗维民迟疑了一下。

“别应该不应该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魏德华一点也不客气。

“那就跟我走一趟吧。”罗维民一边说,一边看着另外两个人,“就你一个,还是一块儿都去?”

“当然都得去,我们有任务。”

“任务?什么任务?”罗维民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可告诉你,既然要我带你们去,那可都得听我的,到了那儿谁也别乱说乱动。”罗维民感到有些放不下心来。

“放心放心,我们一句话也不会说,只看他一眼就走。”

9时多,正是监舍里比较清静的时候。

犯人们大都劳动去了,监管人员也都按部就班,各在各的岗位上忙碌着。大院里除了几个值勤的狱警和岗楼上来回走动的哨兵外,几乎就没有遇到需要打招呼的面孔。

五中队监舍把门的看守人员只朝他们点了点头,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就放他们进去了。

禁闭室的监管人员见了罗维民,很客气地点点头。当问明来意后,便说那小子现在还算安静,刚睡醒过来,还没开始闹腾哩,你们要是想看这会儿还正是时候。

罗维民从禁闭室一个极小的监视孔里先朝内看了一眼,见王国炎果然睡眼惺忪一动不动地怔在那里发愣。他本想多瞅一会儿,看看那本日记和书这会儿是不是被藏起来了,但怕这家伙听见什么响动发作起来,让魏德华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于是赶忙让开让魏德华来看。

魏德华轻轻地挨过来,朝里看了看,就像是眼里有了沙子似的揉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看定在了那里。罗维民发现此时此刻的魏德华就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好久好久了,直到罗维民觉得有些蹊跷把他往回拉时,他才又像吓了一跳似的猛地转回身来。

看着魏德华的样子,罗维民也不禁一怔。

几乎就在这几十秒钟的时间里,魏德华就像活脱脱地换了一个人:脸色煞白,两眼发直,连嘴唇也有些微微发颤。完全是一副傻呆了的样子。

“……怎么了?”罗维民问。

“……真像,真像呀,真像……”魏德华竟有些语无伦次地嗫嚅着。

“什么真像?”罗维民又问了一句,但紧接着似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魏德华从提包里轻轻地抽出一张纸来,然后慢慢地向罗维民递了过来。

这是一张大16开的模拟画像。它是根据1·13抢劫案30多名目击者的口述,由特意从外地请来的一个模拟画像专家所作,前后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直至让所有的目击者都认为确是那个凶犯的面孔时,才最后定型的作品。

罗维民几乎只看了一眼,顿时也像吓了一跳似的怔在了那里。

真的是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魏德华他们拿着这张画像,这么多年里几乎天天在看,时时在揣摩。他们曾拿着这张画像,对照研究过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面孔,却做梦也没想到,原来这个撒下天罗地网追踪了十几年的嫌疑犯,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个监狱里躲着!

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稍有头脑的人,只要一看了这幅画像,都会立刻做出判断,若要以这张画像为依据,那么至少也应有百分之八十可以立即断定眼前的这个王国炎就是模拟画像纸上的抢劫杀人凶犯!

在这个世界上,一模一样的人毕竟还是太少太少了。……

好说歹说才算把魏德华几个人打发回去。

当时要把他们几个人说服回去,还真是不容易。显得格外激动的魏德华说他必须立刻找到监狱的有关领导,得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给他们,然后由公安局和监狱联手马上对这个犯人实施突审。

罗维民说你先冷静点行不行,你想想这样是不是肯定还要碰钉子?监狱主要领导对你们的插手本来就不大满意,认为这不合乎正常渠道,同时还认为这是对监狱领导的不信任。本来已经让你们回去了,结果你们竟私自到监狱禁闭室里取证,监狱领导要是知道了这回事,你想想会是个什么结果?岂不是印象更坏?把事情搞得更糟?

魏德华说,什么谬论!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情?眼看着罪犯就在鼻子跟前,不仅不让抓,还要让人看他们的脸色,真是岂有此理!到这会儿,我可不管他们会有什么看法!我这会儿就只盯着一件事,那就是看怎样才能尽快把这个案子破了。他们要是再不让我们插手,你看我敢不敢把你们监狱里的这些狗官们一个个的都告到中央政法委去!

罗维民说你别给我在这儿发神经好不好?我们的领导正在布置力量对这个犯人实施全方位的审查,你告人家什么?既然我们都想早点破案,那就赶紧回去给何处长认真汇报一下情况,然后尽快把这个王国炎老婆的情况调查回来,只有这样,才会对这个案子的破获有帮助。我们现在要想方设法地促成这件事,而不是激化矛盾,降低破案的速度,我告诉你,别动不动就犯你们公安的臭脾气。在这件事情上,忍辱负重,受委屈最大的是谁?我要不是向着你们,要不是心里惦记着这个案子,我会半夜三更地给你打电话?我会让我们的领导像训孙子似的训我?其实你真的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看究竟怎样才对破获这个案子更有利?魏德华好像依旧不依不饶地说,你们他妈的你们监狱还是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一个个的领导怎么都这么一副德性!我可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放心,我只是担心这个1·13.夜长梦多,这件事万一要有个什么闪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这1·13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罗维民听到这里,终于愤怒地说了一段让魏德华再也没能说下去的话:

“那你就听听我的担心!你怕的只是一个王国炎,我怕的可是别的!在古城监狱里,就是有十个王国炎,一百个王国炎那也没什么可怕!可怕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监管干部里如果生出一个两个王国炎似的领导,那咱们可就全得玩完!那才最最让人可怕!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没听明白我就再给你说一遍,你现在要是去找领导,如果领导是信得过的领导,不管结局怎么样,那都没什么大关系。而如果你要找的领导恰恰是个坏领导,甚至就像是王国炎那样的领导,那你就好好想想,你的所作所为所产生的后果都会是些什么!如果真的到了那步田地,1·13才真正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其实罗维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就是在那一刹那间突然迸发出来的一种感觉。

老实说,他以前并没有这种感觉,或者说这种感觉并不是那么强烈,至少他还没有感觉到在监狱里的一些领导里头会有什么原则性的重大问题。

然而就在魏德华掏出那张模拟画像的那一刻,隐隐约约间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就像在浓云密布的昏暗中,猛然一道闪电,在一声声炸雷中,许许多多模棱两可的东西顿时让他看得一清二楚。

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联系起来稍一对照,这其中一长串可疑的事情突然间使他感到不寒而栗,惴惴难安!

“……要把厚厚的人民币从省城一直铺到古城监狱”,罗维民突然想起了王国炎日记中的这一句话。

这厚厚的人民币莫非就只是为了给王国炎?莫非就只是为了让王国炎在狱中能生活得更舒服一些?

王国炎大幅度的减刑,超常规的举止,如果没人在暗中怂恿,放纵,作为一个在押犯人,这怎么可能,又怎么敢!

王国炎日记里的话,陡然间全在他脑子里显现了出来。

原来许许多多让自己百思不解的事情,其实在王国炎的日记里早已交待得清清楚楚!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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