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匪人家

何逊当年孙六龙,健全兄弟尽乔松。
各怀远志俱希武,家似春林日耀东。

这是三爷耀东用他兄弟六人名字组合写的一首诗。按排行依次是:乔松、春林、耀东、健全、希武、远志。

我祖父石渠公仪表堂堂,大气、正派,极富进取心,为乡人所重。他堂兄黄晓江(音)声名显赫,为人覇道,横行乡里。一年大旱,忽然宣称:附近所有水塘所有权归他所有,禁止农民无偿灌溉用水。祖父闻讯,挺身而出,他也不去与晓江论理,直接向心急如焚的农民宣布:按老规矩用水,如有人阻拦,由他负责,解救了农民燃眉之急。黄晓江当年是黄家湾远近闻名的狠人,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在合肥工作,一位领导告诉我,黄晓江在姚沟开店,谁从他店前走过,不买东西休想通过。此话或许有些水分,但决非空穴来风。

乔大妈说过:大四爹爹(即黄晓江)厉害,无人敢惹,只有我祖父敢碰他。当时吸大烟很普遍,几乎和现在吸香烟一样,祖父偶尔也来一下,但他控制能力极强。小姑母说:祖父吸烟不误办事,这在当时极少。

祖父母没见过一个孙子,是他们临终前最大的憾亊,但为未见面的长孙起了个名字,就是显邦。他有件长衫式的雨衣,我在农校上学时,小姑母把它改了给我穿,因年代久远,一点防水功能也没有,也应算我与祖父的一种接触。

祖母姓丁,六爷的笔名丁黄就是来源于他父母双方的姓。她争强好胜,积德行善,重视家庭荣誉,好讲排场,较任性。乔大伯说:四爷和小姑母脾气像奶奶。

祖母热心,好救人之急,曾收养三个孤儿:来喜、来财、来发。我还见到其中一位,不时来要点东西,找点事做。

来财有偷窃行为,无法收留,送走时,奶奶还关心他路上安全,后来被编成民歌传唱:“我来财,本姓王,先死老子后死娘。讨饭讨到黄家湾,遇到四奶来抹牌,带回家去做来财。那一天偷了大师父五百文,五大军棍(巴掌)赶出门,四奶奶见了好伤心:慢慢走,慢慢行,河那边狗子好咬人。”

有位农民娶亲,女方同意,但父母要价高,只有“抢亲”。新娘到半路又被劫了回去。奶奶闻讯时正在睡觉,一骨碌起来亲自前去掏钱处理这事,终于成就了这门亲事。奶奶做事不怕出头露面,她的名气有时盖过祖父。我小时候见过一位农民来找“四奶奶”办事,因多年未见,竟把乔大妈误认为奶奶,此时奶奶早已过世多年,却仍活在那位农民心中。

祖父母是我们小辈的心中偶像,他们养育的父辈六男三女是小五房中四房的基石,我们显字辈这一代提到这些长辈都有一种荣誉感……

乡人对“四房”也推崇有加,他们说:四房出来的人个个都像一品官。

对先辈的形象和为人,我不敢妄自评论。到是几年前黄刚侄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一番话使我醍醐灌顶,他说先辈们个个一表人材,大气磅礴。一流的气质,决非他这一代可比,啧啧之声不绝。小辈的一番话,引起我对先辈们的无限敬意。他们自已和养育的后人,不论是国军、共军、乡绅、商人、干部、百姓以及什么什么份子,在道德、人格上少有谤议。

在抗日战争中,父辈们为国家和民族做出了重大牺牲。三爷失踪,四爷遇害,五爷血染长城、重伤致残,六爷丢了亲生,他们无愧于国家民族。不幸的是老辈们在以后国共的江山之争中,竟成了蒋匪、共匪、土匪。连从不过问政治的乔大伯竟也通匪,罪名是为苏北共军向南京运盐筹款,支持内战一方。

书香门第竟成了“四匪之家”,中国民间国骂是“妈妈的”,官方国骂就是“匪”。

大伯乔松,人称乔大爷,是个正直的长者,在族中威信很高,为人正派、大气,有祖父遗风,对后辈影响最大。他广闻博见,远离官场,有较高的传统文化修养,是祖父母去世后家中的顶梁柱。

1945年抗日胜利后六爷由八路军调至华中新四军李先念部,在湖北宣化店被国军重重包围,他奉命单身突围,乔装成奔丧的布商,去苏北盐城。盐城共军根据地手里有大量食盐,无法出手销售,急欲物色有国共双方背景、又懂得经营的人,在盐城和南京之间进行食盐贸易,经六爷介绍,乔大伯通过国共双方的关系穿越江淮前线到达盐城,受到盐城共军有关领导重视和欢迎,设宴款待,参加人员有孙仲德、郑保真等,具体负责人为陈明远(建国后为省林业厅厅长,文革中有名的造反派)。后因内战全面爆发,大批食盐在运往南京途中被国军没收,乔大伯在扬州前线冒着枪林弹雨,终得脱险。乔大伯对我们谈起当时情况说:共产党领导人个个有丈夫气。“人说共产党艰苦,但接待我非常阔气大方,酒席也不比国民党逊色,席面上除民间少有的美酒佳肴外,还有鸽蛋,就是《红楼梦》里贾府人拿刘姥姥开心的那个菜”。共军官方也欣赏乔大伯为人,挽留他参加共产党政权,乔大伯以家中老小生活无依为由,谢绝了。乔大伯一生心气很高,曾说:这笔生意做成了,我发财也要全黄家湾发财。

显铎回忆:乔大伯盐船通过扬州,快抵南京时被国军以通匪罪逮捕,食盐全部没收。后来乔大伯通过本家黄显甲特殊身份,获得释放。

黄显甲(黄柳生、苗卯生)曾在南京梅园共产党办事处做保卫工作,与周恩来、董必武等相熟,是军统某部头目,1949年在湖南起义。1945年春,六爷由阶平四伯护送,离开黄家湾,路过南京与显甲相遇,两人虽为叔侄,年龄相仿,一个是军统特务,一个是化装的共军军官,彼此心照不宣,此时抗战胜利,国民党还都,如日中天。六爷当时心情难免不安,显甲则主动向这位族叔表示:国民党不像共产党,有坚定明确的政治信仰,工作无非是一种职业,谋生而已。根据家族传统,双方不谈政治,互以叔侄之礼相待,相安无事(见《十年札记》1957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此事如在今日的影视小说中,不知道演绎多少离奇惊险的故事呢!我曾这样想过:在中共政权下如果五爷从台湾潜回大陆,能得到六爷当年从“匪区”化装回家同样的保护吗?

乔大伯人虽获释,盐仍被全部没收。共产党取得政权后,认为乔大伯在内战中为共军运盐,人被捕,盐被没收,精神和经济上均遭受巨大损失,理应得到赔偿,便决定赔偿汽油800桶,在天津提货。这时另一件事影响了乔大伯放弃了这笔财富。

共产党建政初期为解决财政困难,发行国债,乔大伯认为当时百姓生活困难,特别是他本人无力购买,产生了抵触情绪。共产党认为他是有影响的一方乡绅,在群众中有一定威信,为国债顺利发行不能不对他下手,于是以抗拒购买国债罪将他逮捕关押。几日后,乔大妈四处借债,如期购买国债后获释。此事后,乔大伯也无心这800桶汽油了。

1946年内战爆发,国民党当局除正常税收之外又强征军粮。从不与官府正面冲突的乔大伯挺身而出,对国民党横征暴敛坚决抵制,全县群众一致响应。经双方较量,县政府一粒军粮也未征到,当地一个姓季的当地官员找一个莫须有罪名趁乔大伯不在家把乔大妈抓去关了几天。

我父母早逝,乔大伯对子侄一视同仁,使我们无父母的孩子在大家庭中也同样享受家庭亲情与温暖。

老辈弟兄不论国军、共军都非常尊重这位长兄,乔大伯对弟兄不论国、共均给以诚挚的关照,他的原则是亲情高于政治、同情弱者,谁困难就帮谁。1935年五爷在国军二十九军宋哲元部古北口长城对日作战中负重伤,在交通很困难的情况下,他即赴北平探望,处理相关事务。1945年六爷在共军李先念部化装突围去苏北,路过老家,当时国民党到处抓捕共产党,他周密安排,一路有专人保护、关照,直至六爷到达共军根据地。真正做到国共一家亲,这种讲道德、重亲情的原则也是我全家的行为标准。

父亲春林,自幼患肺结核,三十九岁早逝。他短暂的人生都为家庭生活奔波。母亲先他九年逝世,我对母亲已毫无印象。父亲是个平常本分的人,没有什么雄心大志,青年时也走南闯北,五爷受伤时去北京照料。小姥姥说他年青时爱读红楼梦,爱唱葬花词。他告诉我在北平见过人造冰山,我想应为今日之冰雕,对小热闹不屑一顾。他给我最早的传统文化熏陶,床头挂的湖口石钟山照片,是他年青时在江西做木材生意带回的纪念品,也是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座山景照片。命运后来安排我在石钟山对岸度过了二十多年艰苦岁月,这冥冥之中的巧合恐亦天意。

父亲教我第一句诗是:“小檐日日燕飞来”,那是春天来时燕子在梁上飞进飞出筑巢时即景教我的。一次在灶前他双手提着我的双手,面对面站着教我“最是牵衣小儿女,哭说邻家午饭香”。直到1962年秋我在金寨,乔大伯告诉我此诗出自《随园诗话》。学第一首歌《苏武牧羊》时的情况我还记忆犹新,父亲靠在藤椅上,我双腿跪在他肚子上,一句句地教,我一句句的学。

父亲曾讲过一个恐怖的怪侠故事。大意是:一位侠士赶路,天色已晚,不得已在一个荒庙里过夜,藏身在佛龛里。深夜庙外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命少年人跪在神前,对少年人说:你违犯了帮规,必须处决。老人又不忍下手,命他自杀。少年自杀后,老人随即离去。侠士正欲离开这是非之地,忽听后殿一声响动,随风跃出一个白色似人似猿的怪物,对月便拜。见少年尸体,狂叫不已,捧起少年头颅吸血,随即逝去。此时天尚未明,侠士夺门而逃,行数里后,忽觉佩刀丢在庙内,刀上有自己名子,不知道如何决断……。至今我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出处。

1942年父亲续弦,后娘为城内卢姓,中学生,我吹笛子就是跟这位后娘学的,新人进家正值大雪,红轿子上一片白色,我高高兴兴地帮大人张罗,忽然发现两个姐姐不见了,到处找,终于在西北角一间紧靠紫竹林的较冷静的房间里,我找到了淑清和淑澄两个姐姐和小姑母坐在床上低声哭泣。我莫明其妙,小姑母一把拉住我一齐哭得更伤心。写到这里,虽事隔六十多年,我仍忍不住落泪。农村旧习,后娘进屋时与前妻孩子不能见面,也意味父亲有了新人,无娘孩子日子将更难过。

小时曾被父亲打过耳光,想起此事仍觉得对不起他,父亲病重时为了减少痛苦,偷偷地吸上鸦片。一天一位客人找他,无人接待,我自告奋勇带客人来父亲吸鸦片的床前,让父亲很难堪,客人刚出门我就挨父亲一个耳光,被打后莫明其妙。后来我才知道,我让父亲吸毒曝了光。

父亲一次外出,从外地给我买了一个玩具小木坛,这是他送给我的唯一玩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海南看到椰子壳做的工艺品,有一小坛子和当年父亲送我的一模一样,便买了一个带回家做纪念。

三爷耀东我已毫无印象,我母亲去世我才一岁多,还在吃奶,好心的三婶收养了我,此事一定经过三爷同意的,我小时从没有失去母亲的感觉,也应该感谢三爷。听人说三爷是父辈中最聪明、最让祖父母喜欢的人。他年青时当过兵,祖父死时,佬舅爹爹在驻地找到他,他正在路边捉身上虱子,听到他父亲去世立即回家。因祖父吸大烟,为了尽孝心,他每日在灵前喷烟,不想因此上瘾。

他开过米行,还第一次办起凤凰颈汽车客运,是当地汽车运输的开拓者。我见过车票足有巴掌大小。

三爷性格内向,是个很有文化品味的人,他藏书中有不少线装唐宋诗词,李白词《菩萨蛮》就是我在他的藏书中读到的。他到过黄山,有一份印刷精美的黄山旅游图,当时叫文殊院如今叫玉屏楼,使我童年就非常景仰黄山。

他棋艺高超,犹善用马,有次我和乔大伯下棋,大伯说:我们家棋都拿不出去,只有你三爷棋,那才叫狠!

三爷外表文静,却不乏机智、勇敢、果断。一次在巢湖贩运粮食,湖中遇到土匪,他迅速穿上船工衣服,手拿船篙,面对土匪应对自如。土匪问:“老板呢,”三爷回答:“老板上岸去了。”躲过了一场杀身之祸,但失去了一船粮食,加上惊吓,回家后大病一场。

抗日战争中三爷在国军二百师戴安澜部远征军中赴缅甸对日作战,后转战印度不知所终。妈妈每月初一、十五吃斋为亲人祈祷,大年初一也不沾荤,在节日喜庆中,我陪她一起吃斋,气氛悲凉。直到她逝世,也不知三爷下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与显邦兄在芜湖拜访了远征军老兵、三爷战友郑毅(音),他也不知三爷最后下落。

四爷健全,混号:四疤子,脾气不好,在父辈中少有。家庭中对他贬多于褒,我想说他是叛逆者、造反派也未尝不可。乔大伯就称他为土匪。像我们这样书礼人家怎么会出“土匪”,他抢了谁,抢穷人还是富人?我一概不知。当年的所谓土匪,日后不乏成功者,出将入相。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他在西南混过一段时期,回家路过武汉,在市图书馆遇见将去延安的六爷,回家后讲述一些战争中血腥的故事,几次绝处逢生,见到活埋人几天后土中还有声音、油煎人心时切成碎块还在锅中跳动……其时正与红军长征时间及路线吻合,应该是亲历那场残酷战争。至于他本人是红军还是白军谁也不知道。有两件事我还有些印象,一是一次他与四婶吵架,把硬币在堂屋里撒了一地。一次他让我背一支“手提式”类似今日“微冲”在床上乱蹦乱跳,我想,他对小辈还是一定喜欢的。1940年他被日汪政权杀害于南京,消息传来,全家哭声一片,这我还记得。除遗体葬在南京,其它丧事全在老家办的。

四爷有个弱智女儿显碧,死于饥饿年代,遗体也没见,是同辈人最可怜、最让人同情的姑娘。上世纪七十年代五爷从台湾来信特地问到她,对弱者的同情是我家家风。

五爷希武为黄埔军校七期毕业,职业军人。他的形象、气质、为人,有口皆碑。乔大伯非常推崇他:性格豪爽、乐于助人、临危不惧。上世纪六十年代,六叔在南京军区为官,为避成分之嫌,不大接近亲友。当时住在南京戴安澜的一位亲属说:如果五爷在这个位子上不会六亲不认。五爷给我直接印象是他那用圆铁筒装的黄埔军校毕业证书和蒋介石送的“军人魂”短剑,上刻“不成功即成仁”,成了我们小时候的玩具。1935年他在二十九军宋哲元部任连长,在古北口长城抗日前线负伤,头部中两弹,鲜血浸透了军装。在北平协和医院抢救,剜腿补头捡得一命,实属万幸,痊愈是不可能的,回家养病时带回北平姑娘、新婚五婶王玉梅,也带回一些大城市礼品,其中有冠生园金鸡牌饼干。犯病时非常可怕,高大魁梧的身子仰卧在床上,全身激烈颤抖,口吐白沫,全家人一筹莫展站在床前,我当时不过两三岁,也还记得那可怕旳情景。

五爷非常喜欢孩子,显煜告诉我:一次夏天五爷在门前塘基上吃胞衣补身子,孩子们围在边上看热闹,显邦调皮对碗里吐一口口水,五爷一点不生气,用筷子在碗里把口水和和,一边说:加点佐料,好吃,好吃!

1938年家乡沦陷前,他带伤病去西安找部队,因身体原因无法工作,长期住终南山古庙里与佛家为伍,读书写诗,几年后五婶也前往随军。1947年五婶在洛阳以剪刀自杀,五爷痛不欲生,割发陪葬于北芒山,发誓终身不娶。1983年3月12日病逝于台湾。着有《泥涂诗稿》,他酷爱读书,行军中非有书人家不宿营。他的诗风豪放,格律严谨,感情诚挚。载入台湾《自立晚报》、《安徽当代诗词选》等。

1949年初五爷在成都国军胡宗南部被六爷所在共军四野战败被俘,在解押途中,又被国军溃散部队救出。同年在自贡再次被俘,集中于重庆歌乐山、即《红岩》中的渣滓洞学习。当时人民日报上曾载有被俘国军将领黄希武的名字。学习后共军对国军战俘任其自愿寻找归宿。五爷在归途中改道去海外,在香港拜托一国民党潜伏人员给乔大伯传话:“你五弟人已去香港。”这位特工不认识乔大伯,双方在镇江见面后各存戒心,绕了许多弯子,反复试探,才表明自己真实身份。后来乔大伯回忆当时情况说:社会上把国民党特务说成大坏蛋,大草包,我看到那个特务有文化,有修养,机警过人,说了一句口信后,永远无影无踪了,不简单。

五爷一生悲壮,少年从军,青年杀敌报国,血染长城,中年丧妻,一生不娶,内战中兵败被俘,三年流落海外,历尽艰辛,靠做小工谋生,“三年忍受飢寒苦,百战将军学绣花”(见《泥途诗稿》)。入台后负责管理志愿军战俘,使他们学有所长,自谋生路,并产生一些大款。改革开放后不少回大陆投资,支援国家建设。

五爷建国前选择离开大陆,否则命运更惨,此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六爷远致是叔伯中唯一上过洋学堂的人,书生气质,自幼聪慧好学。曾就读于芜湖中学、扬州中学(全县只录取二名)。因自幼丧父母,自感孤独,又为父辈中唯一洋学生,难以与人交流,生性内向,沉默寡言,与显扬类似,人称“死人”、“小和尚”。六爷为长兄乔松钟爱,又得小姐姐效昭的照顾,可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成为家中的“孤独者”。在我童年印象中六爷是我最陌生的,除了知道他是共产党,其它印象全无。看到的是他一套上下连体的游泳衣和一张漂亮的照片,背后有他离家前两句诗:“痛道一声今去也,他年何日得归来。”谁也不会想到,日后他竟成为共军高官。

六爷的性格和家庭背景怎么也和共产党不搭界,村民说他父母坟地不好走上邪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成了。通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终成形象高大儒雅、思想坚毅的的共军高官,是父辈中最高成就者。当初他投共时既无夺江山坐江山的野心,也非苦大仇深“逼上梁山”,更谈不上什么主义信念,可以说纯属偶然。

1938年春家乡沦陷前六爷沿长江由至德、马当,逃到武汉,国民政府由南京迁到这里,八路军在这里设立了办事处。国共双方都在号召、吸收青年参加抗日,报纸上天天登载各种招聘广告。六爷两袖空空,吃饭成了最迫切问题,他选择了报考空军,吃饭、报国都可以解决。他成绩优异,考试之日,很快就做完了答卷,正待交卷,邻座的一位女生暗示请他帮忙,暂缓交卷,供她抄写。彼此都是流亡学生,同情之心难免,六爷答应了她的要求,把试卷移近这位女生一边。想不到意外发生了,这个女生竟将试卷拿去涂掉黄远致三个字,改成自己名字,六爷当然不依,两人在考场里相互拉扯,被监考官发现,当场将双方试卷撕毁,两人被赶出考场。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从此我家就少了位国军,多了位共军,消息传来,全家老少无不恨那位没良心的狠女人。

一年后,六爷从太行山八路军一一九师抗日前线给乔大伯寄诗一首:

春风吹到东篱西,环溪村里告别离。
一载光阴似流水,乔哥望弟心凄凄。
多年相爱复相助,孤子无亲唯兄依。
无情炮火来何急,骨肉兄弟散东西。
既无白发倚闾者,更无红颜帐里妻。
偶遇健全似梦幻,又悉希武在关西。
百万生灵遭异劫,此身流浪何足奇。
男儿立志报祖国,粉身碎骨不足提。

六爷酷爱文史,着有《十年札记》、《中国历代名将介绍》等。前者被翻译成几国文字,后者为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书,并将我家国共双方、海峡两岸几代人诗作汇编成《黄氏诗选》。

父辈六弟兄中,有经商的、从军的、持家的、读书的,常年在外,真正团聚的日子并不多。难得有机会碰到一起,那无异于家庭中的节日。乔大妈曾对我辈讲述六弟兄同桌进餐时的盛况:弟兄们在餐桌上座位都是固定的,上横、下横、左席、右席按排行入座,入席先后次序也有长幼之分,连动筷子也先兄后弟,那规矩谁见了也赞叹不已。乔大妈一番话体现了这个大家庭的人气、亲情、文明,这些传统的家风,于细微处也潜移默化影响到下一代,形成了人们自然的生活习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去杭州六爷家,进门、走路、进餐、我自然退居六爷之后,他家保姆,右派,落泊贵族出身,小声用杭州方言对他一位客人说:黄主任侄子来了,叔侄两人一样大家子气。进入上世纪二十年代,祖父母相继去世,人口众多,开销日大,入不敷出,家道日渐中落,父辈们仍艰难维持着这了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决不提分家之事,全盛时全家主仆近三十人。

我出生前发生一件导致家庭彻底破产的大事,从江西运回的木排在小孤山附近长江中撞沉李鸿章家族的一只轮船,从此倾家荡产,债主盈门。小时候见到几个债主,身着长衫,霸气十足坐在客厅里不走,父亲愁容满面赔着笑脸,说尽好话。到抗战后期竟常有揭不开锅的时候,东借西要,糊一天算一天,我和显硕常饿着肚子钓鱼,每日收获颇丰,用的是胡琴钓,一米长的树条作钓竿,一端系一根约两米长的线,鱼钩尖端内弯,饵料是蚯蚓,不用浮子,钓的是底层鱼,有鲶胡、昂刺、白鳝等,一天下来满满一桶,经常过着有鱼无米的日子。晚上回来钩线绕在钓竿另一端,形同胡琴弦,故名胡琴钓,这种捕鱼方法都用在春季涨水季节。果园里虽有梨、桃、石榴、樱桃、柿、李等,以往是供观赏、待客和自家食用,现在也出售维持生计,小贩都愿上门购买,家里人也不屑斤斤计较,价格便宜,斤两也极宽,付两、三斤钱就可买一篮子。存放多年的家具也作为商品出售,除了宅基地、房屋,还有男女仆人外,能卖的都卖。往日富贵景象连架子也散了,只有过年时还保持昔日排场,大红湘绣桌围,高烧香烛,祭祖时大碗鸡、鱼、肉满满一桌,客厅里挂着康有为、方孝儒的字,仆人们整天在门外用米箩盛饭食施给过往乞丐。

抗日末期是我家最惨的时期,战前木号即已停业,兵荒马乱难收地租,全家几乎断绝了生活来源。四爷几年前被日伪杀害,三、五、六爷都在抗日前线作战,父亲重病在身,乔大伯长年在镇江组织开垦洲地,显邦在南京做学徒,显煜在县西南边远地区上学,那里还有国民政府一小块地盘。四婶患严重精神病,闹得全家日夜不安。大人中只有两个小脚长辈:大伯母和妈妈,小姑母是主要劳动力。男仆张老头和女仆谢三姐早已和我全家融成一体,成为家庭成员,他们也无处可走,人家不走你总不能赶人家走,男子汉只有十岁左右的显硕和我。

听乔大伯说:只有他和我父亲小时在三房公中时过过富贵日子,每个孩子整天脖子上挂一个玩具小藤篮,内盛桂圆大枣等零食,有专职佣人挎一大竹篮同样零食跟随,随时给孩子们添加,那日子三爷都未赶上,我这辈就只能听听了。

老屋的中堂梁坊后面的几捆字画,客厅睡柜里的精美瓷器和珊瑚等古玩,因战乱家中妇孺既不知其价值也不知其最后下落。

土改中,一个与我家毫不相识的人说他一次路过我家门口,乔大伯对他开了一枪。土改队一听到枪字,喜出望外,一班人在我家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找到,只将显硕抓走,要拿枪换人,后因确无此事,只有不了了之。一个村干部看中乔大伯的一颗水晶印章,想出高价收买,被乔大妈拒绝了,当时家里值钱的东西多呢,一颗水晶制品能值几何?只怪他太不识货了。

我小时享受的最大“富贵”是与显硕用布满碎纹的小瓷碗和泥巴捏小人玩,乔大伯看到了一声长叹:你们玩的是宋碗啊!我哪晓得什么叫宋碗!2004年我在上海提到此事,一位小辈说:留一个下来就好了,那可是一幢别墅啊!

回忆往事,除了对祖父母、父辈充满敬意外,也感到无奈。他们给予这个家庭极其珍贵的遗产,把传统道德与人间亲情摆在至高无上的位置,老弟兄六人,姑母三人,三十多口的大家庭没发生一件相互损害的事。建国前的党派斗争,建国后的阶级斗争无所不用其极,你死我活,这个大家庭内部的“蒋匪”、“共匪”虽卷入上层的天下之争,政治身份各异,并不妨碍家庭内部的亲情,始终保持着祖上遗风,善良、纯朴、和谐,在大斗特斗的日子里,人人自危,亲不亲阶级分,大姑母到芜湖治病,女儿不敢留她,被送到显邦处,显邦虽是中共党员,但仍以晚辈之礼接待这位姑母。阶平四伯去芜湖,儿子谁也不敢留他,后来被显芬留宿。当时妈妈还在世,她亲口给我讲述阶平的困境,只要求在灶下坐一夜也不可得,“儿子不如侄子”,阶平愤慨地说。在今天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家庭成员严重不足之处也暴露无遗:道德有余,生存无术。缺少竞争意识,该出手时不出手。不论出自这个家族中的国、共高官也好,国家干部也好,普通百姓也好,无一例外:君子固穷。

滨生说过:共产党像他父亲这样省军级的老八路,子女们没有比他弟兄更惨了,父亲对他们的关爱就是一句话:当工人、当农民。如今他年近花甲,还没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和固定收入。

春生说:我家这两代人血脉里,缺少一种遗传基因:不知权势与财富为何物。

环溪村

环溪村,俗名木排墩,东西约长约300米,底宽约150米,呈三角形。北依天河,东与黄家湾、南与无为大堤一河之隔。四面碧水环绕,浓荫蔽日。春秋水涨时,小舟可直入柳林深处,藏舟不见踪影。村内有呈东北、西南走向池塘三口,似断似连,深浅不一。莲藕、芦苇、水草、鱼虾各得其所,生意盎然。沿塘呈品字形有青砖灰瓦大宅三幢,祖辈大房、四房、五房后人各居其一,四房即我家处中心位置,环屋有四时花木、果树,梅、紫荆、芍药、栀子、紫竹、李、杏、桃、石榴、樱桃……以梨树最多,面积最大,花开供欣赏,果熟可待客。三月群花盛开,桃红梨白,香气四溢,蜂鸣蝶舞,妇孺皆醉。梨熟之际,若遇大风,落果遍地,任人品尝。孩子们个个都是品梨高手,凡出自本梨园的梨子,啃一小口,就能尝出是哪棵树上的。村中有小舟为渡,来往两岸,无专人摆渡,村民无论男女均会划船。若船在彼岸,则需向对岸渡口居民或行人吆喝几声,自有人放下活计前来摆渡。渡毕,一声道谢,各归其所。村内终日无人喧嚣,唯鸟声、虫声、蛙声、浆声……夏季夜晚,户外纳凉,蒲扇扑扑,仰看星空,认牛郎织女,听老人谈古论今,远处传来悠长的噢——呵——,那是在唤风。秋收季节,夜空中传来或疏或密的斛桶脱谷声。孩子们高兴地去亲友家吃割稻饭,归来拎一篮菱角,拿几枝荷花,头顶荷叶,满载而归。

环溪村极具水乡自然天趣之美,又非自生自灭、杂乱无章。沿岸杨柳成行,碧草萋萋,池塘、果园、花木、竹林部局得体,错落有致。主人将古代园林建筑风格与乡村自然生态和谐合为一体,不论城乡来客均感新颖亲切。

巨大长方型石材,原拟为摆放花卉、盆景的花台,因战事而未能完工。门前场基西方有棵大榆树,树身高大为全村之冠,此树为五爷幼年所栽。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从海外来信,还怀念这棵榆树。

时光已过去半个多世纪,环溪村主人、客人大多作古,现存的最小的也年近古稀。经过日军轰炸、战乱、天灾、人祸,昔日景象早已不复存在,没有照片,没有画像,没有任何可视资料,唯有当日老人在孩子面前的唠叨:一湾碧水、满村绿树,野渡无人、鸟声、虫声、蛙声、浆声……

“意态犹来画不成”,还是王安石说得好,世间至善至美的东西是无法复制、无法再现的。只有在当事人记忆中永存,随着时光流逝,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待续)

文章来源: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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