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听命运木兰订婚 逃圈套银屏出走

说也奇怪,那天晚上木兰陶然半醉,微微有点儿蔑弃礼法,使木兰真正感觉到自我个人的独立存在,为生平所未有。她谈笑风生,才华外露,心中愉快。上床就寝之时,觉得自己完全摆脱了平素的约束限制,毫无疑问,是由于酒的力量。躺在床上时,生平第一次体味到她是在自己的一片天地里生活,而确实是有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那么一个世界。若想把那种感觉说明出来,就真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了。可是在那个新天地之后,或在那个新天地之内,她朦朦胧胧觉得也似乎有个立夫。

立夫一家搬回四川会馆去之后不久,一天早晨,曾先生和曼娘出现在姚家。赶巧莫愁一个人儿在客厅里,正在往花瓶子里插花儿,她就坐下和他们闲话家常。小喜儿也跟着一齐来的。莫愁说自从小喜儿几年前来到北京,这些年来变了不少,比以前长得细嫩,也变得斯文多了,其实她的内心还是像村姑一样的单纯质朴。

莫愁觉得曾先生那么大早晨来,一定有事。木兰手里拿着一捆花儿从花园里走进屋来,姿容秀雅,举止潇洒。一看见曾先生和曼娘在,她极为高兴,问说:“哪阵风把您两位吹来——这么大早晨?”

侞香来说姚太太已经起来,就要来了。曼娘向木兰微笑说:“妹妹,你到别处去吧。今天我们不是来看你,是来看伯母的。”

木兰大感意外。一看,不但曼娘微笑,连曾先生的嘴唇上也浮着微笑。她问说:“什么事?你们把我赶走。那么她呢?”

她说时指着莫愁。

曼娘回答说:“对,你们俩最好都走。这事跟你们没关系。”莫愁说:“好吧,我们进里面去。”她向客人告辞,拉着木兰走了。她们俩刚离开屋子,木兰就小声说:“他们要玩什么花样儿呢?”

莫愁说:“我敢跟你打赌,是关于你的喜事。你婆婆来讨你来了。”

一提到订婚,木兰立刻觉得一阵特别的得意,虽然心中一时也不知道真正如何想法。莫愁大笑,颇为高兴,为往常所罕见。

木兰说:“有什么滑稽的事,招得你这么大笑?”

莫愁回答说:“你现在若不笑,那你什么时候才笑哇?”

但是木兰茫然不解。她觉得自己的命运,不管怎么样,恐怕就要决定,在自己还没有清清楚楚打定主意之前,恐怕就要一步踏上命运之船,终生难再有所改变了。她又向莫愁说:

“也许是关于你的喜事噢。”

莫愁欣然道:“不是,不是,他们不要我。你看吧,我要有个新姐夫了。这个婚事——决无问题。一切都算成了定局了。”

木兰说:“是吗?”她似乎深有所思。这时莫愁一看见姐姐那个神气,突然显出很严肃的样子。

她问木兰:“这个婚事还不好吗?嫁到一个有钱有势的官宦之家,还不好吗?荪亚长得仪表好,脾气又好,你当有何所求呢?”

木兰一副嘲弄的态度说:“妹妹,不要说这种话。你若觉得他仪表好,脾气好,你去嫁他。”

嫁到曾家算不算如意呢?以社会上的标准而论,木兰嫁到曾家,应当算是如意。可是这来提亲的时候儿,正赶上木兰刚感觉到精神上的自由,刚感觉到她以前未曾经过的甜蜜的,陶醉的,幸福的味道,这种幸福的味道里,是有立夫这个异性青年的。这种幸福的味道使她的思想专注于此,别无所顾。所以自从前几天立夫全家搬走之后,她始终还浸沉在自己的那个幸福的天地里,连银屏的事也都忘记了。她也忘记她和曾家有些个旧关系,至少两家口虽不明言,心里总是认为她和荪亚会订婚,会成亲的。不错,荪亚,毫无疑问,的确是个好配偶,但是她心旌摇摇,方寸难安。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嫉妒她妹妹。过去还没有向立夫提过什么婚事。可是木兰有一种预感,就是,早晚莫愁会嫁给立夫的。但愿她和她妹妹易地而处好了!她向妹妹瞥了一眼,说:“我不是过去常跟你说,你将来会比我有福么?”

“怎么会比你有福呢?姐姐。”

木兰说:“没有什么。”

莫愁看得出来,她姐姐的举止有点儿异乎寻常,不过她没有再往深里追问。

木兰相信个人的婚姻大事,是命里注定的。所以她母亲和她父亲商量了一番,得到她父亲的同意之后,就在傍晚吃晚饭前,来看木兰,和木兰单独在屋里说话。木兰只是微笑,她母亲便以为她是答应了。

那天夜里,她无法入睡。事已决定,无可反悔,只好如此。她开始在心里思索荪亚,记得她在运粮河的船上第一次看见他时,那么个男孩子,向她咧着大嘴微笑。命运真是把他们俩撮合在一块儿了!好多不由人作主的事情发生,演变,终于使人无法逃避这命定的婚姻!她心里想荪亚向她注视的神气,想到和荪亚一块混,可是真容易。因为她根本就没怕过荪亚。又想到荪亚的母亲多么好心肠,又想到曼娘。有一会儿,她觉得好恨曼娘来干涉自己的这件终身大事。她心里老是又想到立夫,想到立夫的学问,和立夫说过的“残基废垒”。在四、五夜以前,她和立夫相敬酒的时候儿,当时多么快乐!若是立夫听到木兰配给荪亚,会怎么样呢?立夫是不是想到她曾经以芳心相许呢?她一想到这个,便觉得两颊发烧,仿佛酒力依然未减。

姐妹二人退入私房之时,莫愁原想向她再度道喜,并跟她说一说订婚的事,但是木兰只是微笑说:“事情要是定了,就算定了吧。”莫愁自然感到失望,也就没再说什么。现在夜里半明半暗的光亮之中,木兰看见莫愁在那边床上安然沉睡,觉得她真是个有福气的女孩子。

在随后几天里,她极力抑制自己,不要想立夫,勉强只想现在新的情势,只想曾家。在曾家,除去曾先生之外,她谁也不必怕。因为是最小一房的儿媳妇,她的担子也轻。并且还有素云,是将来的妯娌,不知将来和这位妯娌之间处成什么情形,妯娌相处总是麻烦的。

正式订婚之前,木兰和荪亚的生辰八字儿总要交换。傅先生又来到北京。木兰的母亲请教他这位业余的星象家的意见,他说木兰是金命,荪亚是水命,金入于水则金光闪灼。这一门子亲事主吉。他又引用两句诗说:

石蕴玉而山明

水藏珠而川美

他说这话的时候儿,谁都听见了,连木兰也在座,于是大家向木兰致贺。

人有五种命型,就用金、木、水、火、土来代表。男女婚配,就是这种命型配合的学问。命型若配得好,可以彼此相辅,彼此相成。有的两种命型,即使不是两者相克,渐渐也趋于两者相伤。男女近亲,再加同样命型结婚,是应当禁止的。因为如此结婚,男女双方原有的特点只能加强,也可以说,只能增大。这是显而易见的。比方说,使一个懒惰的(水命的)女子和一个也是水命的男子结婚,只是有损无益。使一个暴躁脾气的(火)丈夫娶一个也是火命的妻子,两个人都得活活烧死。一个人皮肤细,五官清秀,聪明伶俐,就是金命。骨骼骨节突出而瘦削的人,是木命。多肉,懒惰,多黏液而迟钝的人,是水命。性急暴躁,眼睛乱转,轻浮不稳,前额上斜的人,是火命。沉稳安静,皮肉上线条圈厚丰满的,是土命。每一种里又再分几种,有好的,有坏的,就犹如木头,也有条纹细密的,也有条纹疏松的,有光滑的,也有多节的。比如,金克木;可是一个骨节外露,肌肉条纹横生,脸盘子宽,手指关节挺硬巨大的木命,就会把软嫩的金命弄得迟钝,失去锐利,变得单纯。所以一个蛮横粗野的丈夫,就会使性格敏感,五官秀嫩的妻子,吃尽了苦头儿。

姚太太把傅先生的话想了想,后来她看见傅先生旁边儿没有别人,她又问傅先生:“莫愁是什么命呢?”

傅先生说:“莫愁是土命。沉稳,安静,圆通,富足。这些特点都很可贵,有福气。她的像是福相。娶了她的男人有福气。但是对荪亚就不相配。土若与水混和起来,结果只是软稀泥,这种婚配没有什么大好处。”

姚太太说:“我意思不是这个。”

傅先生问:“那么您是什么意思呢?”

姚太太在他耳朵旁边儿小声说了几句话。傅先生笑起来,眼睛闪亮。姚太太等他说话,等了半分钟。

傅先生说:“好极了!好极了!”

姚太太说:“告诉我呀。不要老说:‘好极了!’”

傅先生低声说:“立夫是木命,是木里的上品,土养木,木就滋长繁荣。他简直是红硬木,您是把他破不开的。但是他需要以柔来克。他跟莫愁的土相配,比和木兰的金相配还要好。但是他若配一个轻浮急躁的妻子,那就把他烧掉了。”

木兰姐妹谁也不知道傅先生和她们母亲之间的这段话,可是姚太太在晚上把傅先生说的话告诉了她丈夫。姚先生说:

“当然一个立夫是值得三个荪亚,十个体仁。”

姚太太说:“你说咱们体仁怎么样?”

“他是像木质既松软,树干又朽烂的一棵树。树的中心已经烂了。你还能把他怎么样。做柴烧也不是好柴。”姚太太说:“我不相信咱们的儿子比别人坏。你听他说话,他好明白,而且心地也善。”

他父亲说:“那当然。你要用力敲一个空树干,发出的声音也好听。”

于是母亲心里有一幅火的图,那火就是银屏,那火正在焚烧那干燥而且燃烧得很快的柴,那柴就是体仁。她告诉丈夫他哥哥已经给杭州银屏的伯母去了封信,信上说她若写一封像银屏所坚持要的那封信,就付给她五十两银子。只是没有告诉丈夫,那封真信来到之前,她叫舅爷伪造了一封信,以便趁着体仁没由香港回到北京的时候儿,赶紧把银屏嫁出去。在木兰和莫愁到天津去上学的前几天,银屏突然失踪了。在前一天的早晨,冯舅爷把他们所需要的那样一封信给银屏看,说是她伯母寄来的,信上说她伯母托姚先生在北京给银屏找个好婆家嫁出去。现在银屏知道太太要赶快把她嫁出去的原因,她必须拖延时间才行。她已经找人替她给体仁写去了一封信,但是没办法接到回信。她的信可能在家里给没收了,她没有心腹知己可以拜托。

舅爷一给她看那封信,说是她伯母寄来的,她哑口无言。她心中一盘算信来往的日子,不相信一封信从杭州会来得那么快。可是那封信既然在,上面写信人的签字又不能说是假的,因为她伯母不会写字,不会签自己的名字,她说要一封伯母的信,现在人家有信给她看了。

所以在晚上,大家都上床安歇之后,她趁着黑夜,溜进菜园子里,由后门儿走了。她带着体仁的狗,自己的一包袱衣裳,两个体仁以前送给她的玉镯子。体仁曾经告诉过她,那两只玉镯子有一只值三、四百大洋。到吃早饭的时候儿,锦儿禀报银屏没在她的屋里,床上也不像睡过觉的。到了十点钟,才发现狗的脚印儿是由菜园子走到后门儿的,后门敞着没关。

银屏在北京已经住了几年,大概认识方向,也知道北京几个地区。她雇了一辆洋车,往西南奔顺治门走去,因为那儿离姚家远,大概安全可靠。又因为那个地方儿人多,她住在那儿不太显眼。她在南城附近找了一个小店过夜。那条狗很麻烦,她担心会因为狗而使她露了踪迹。早晨,她喂了狗一点儿肉,把狗拴在她屋里的铁床柱子上,到珠宝店去卖一只玉镯子。她穿得很讲究,那家珠宝店给她一百块钱,这很出乎她的预料。因为知道那只镯子的真价钱,又走了一家,她开口要两百块钱,卖了出去。有那一笔钱在手里,足够半年的过活。她知道要小心财物,同时她还有另一只镯子呢。所以她不做事等体仁一年,是可以的。她心里立誓要报仇。她起誓在体仁回来之后,要用尽一切方法,让体仁不去他母亲那里。她是个女人,知道体仁的弱点。

她假装是从上海来的,开始出去租房子。大杂院儿里房子,都是分间出租的。也有时候儿几家人共同住一个院子,但是银屏避免住那种院子,因为那样儿,生人太容易看见。最后在个偏僻的胡同里找到了一个院子,一对夫妇住,没有孩子。房东是个江苏的生意人,运气不佳,盛时已过,妻子以前是个妓女。他们有一间东房,很大,愿意出租。家具破旧,只是一个木床,一个洗脸盆架子,一个普通桌子,原来是打麻将用的,桌子上有一个脸盆,一把茶壶,几个茶碗。房租每月是四块钱,银屏还价之后落到三块一毛五。那个女人发现银屏说上海话,对她很热情,很欢迎她。房东姓华,华太太还年轻,当年一定是个大美人,现在则是一嘴的黑牙,银屏看见他们床上摆着大烟抢。她后来才知道那个男人花了六百块钱从老鸨子手里买了她,带着一千块钱从南方和这个青楼艳妓私奔,逃到北方来的。那个男人和父母断绝了关系,在北京的西四牌楼开了一个水果店。过去那几年,这个做妻子的有时到讲究点儿的茶馆去卖唱,赚点儿钱贴补家用。但因为有怞大烟的嗜好,就觉得寅吃卯粮,度日维艰了。现在那个女人已经不再卖唱。房子并不整齐,不过他们还勉强雇着一个老妈子,给他们做饭洗衣裳。

这间房子租定之后,银屏回到客栈,付了店钱,领着狗来到这新租的房子里,她向华太太说,她丈夫往南方去了,最近不会回来。那个女人没再多问。

不久之后,银屏发现白天房东丈夫出去之后,有男客人来访那位房东太太。到底是来怞烟,还是做别的,她也不敢问。有一次,日头落的时候儿,丈夫自外面回来,老妈子说家里有“客人”,丈夫没进屋,又走出去了。

过了几天,华太太问为什么狗老是拴在屋里。这时候儿,银屏已经知道女房东的身世,就把自己的情形告诉了她。由于她们同病相怜,那个女人很同情她。因为银屏觉得把自己的情形告诉了那个女人之后,有许多方便,那个女人也把她自己现在度何生涯叫银屏猜一猜,这样对她自己也有方便。她叫银屏和她躺在她的床上怞一口大烟,但是银屏谢绝了。有一次两个人正在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走进屋来。银屏起身要走,那个女人叫她停一会儿。

银屏渐渐学会了女人的媚术,更重要的,是女人的人生哲学。那个女人一天向银屏说:“人生没有公理。你看我,童年就被父母卖了。在生活里能争取到什么,就拼命争取。一旦得到了男人,就不要把他放松。你们太太没良心,养活你也不过费她一碗饭。就正像你说的,一条狗养了十年,也不忍心把它打走的。你听我的,你们少爷回来之后,抓住他。我懂得男人,我也知道怎么抓得住男人。”

银屏说:“你若能替我保秘密,他回来后会酬谢你的。”

一天,银屏被那个女人说服,决定学怞大烟。那个女跟她说,那个小灯光是多么迷人,那柔软的灯光和烟立刻使一个屋子看来那么亲切,使人觉得那么舒服轻松。她又解释女人斜倚在烟榻上跟一个男人说话,或是给男人烧烟的时候儿,这时小灯的光照在女人的脸上,那女人是多么妩媚迷人。但是银屏怞大烟只是学一学风雅,非常慎重,决不养成烟瘾。

实际上,银屏后来知道,华太太颇有才艺,人生得俏丽动人,长于辞令。在华太太帮助之下,银屏给体仁寄了一封长信,详叙事情发生的经过,告诉了她现在的下落,以及姚太太怎么食言背信,姚太太怎么骂她,又说自己现在言而有信,守身如玉,静等他平安归来。

银屏从姚家失踪之后,别的丫鬟都说毫不知情。罗东奉命去看她儿媳妇青霞是否知道此事,青霞立刻来到姚家,说她也觉得意外。姚太太跟她哥哥商量,冯舅爷觉得事情发生得古怪。不过就银屏她伯母那方面说,并没有什么重要。姚太太那注重实际情形的头脑看来,不管怎么样,只要能把银屏打发走,也就高兴了。因为银屏是自己逃走的,所以姚府就没有多大责任。姚太太只是说傻丫头不知道感激主人的好意,还不是自己找苦吃?她说:“奴才毕竟是奴才。”姚先生则不认为事情就此了事。大家心里都纳闷儿,银屏怎么过活呢?大家另外感到意外的,是银屏并没有偷走姚府上的古玩,其实偷是很容易的。因此大家倒都很看得起她。她们想她带着那条狗,早晚非因为那条狗被人找到不可。但是姚府并不认真费事去找她。木兰则认为银屏把体仁的狗带着走,这倒是真性情人的不俗之处。这里似乎有一种忠贞之至情在。

在这一切混乱之外,又加上了木兰和荪亚的订婚礼,又把订婚礼品分送亲友,这就算是订婚的通知。立夫的母亲当然也收到一份。母子二人一齐来向姚太太道谢,并来探访,依礼应当如此。同时在木兰姐妹俩出去上学以前,也来看看她们俩。

等下人禀报立夫母子探望,木兰这时才又想到自己是多么喜爱立夫。立夫母子和姚太太说了一会儿话,就去向木兰道喜。

立夫在母亲道喜之后,也向木兰说:“兰妹,大喜。”说着微微一笑。

木兰也微笑说:“谢谢,立夫哥。”不过她的微笑好勉强,几乎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木兰的眼睛向立夫可以说是正目而视,她说“立夫哥”的时候儿,声音有点儿颤抖。木兰这很大胆的注视,立夫觉得是一支飞来的无形的箭,分明有言外之意,是温柔诚挚的情意。从来没有一个美女向他微笑得那么真情流露。

在立夫的面前,木兰变得那么活泼,那么不可以言喻的快乐。

爱情的酒又再度使她摆脱了礼俗传统的约束。她显得愉快,殷勤,比起平常来,真是谈笑风生。

那个时代受过传统的良好教养的的小姐,决不承认自己对男人有情爱之私,也不允许别人这样说自己,因为说爱男人就算是人品上的污点。可是立夫走了之后,木兰特别觉得另一个快乐的半天又已过去,心里又渴望这样的时光,再能跟踪而至才好。

她到天津去上学了,但是心情却摇摆不定。在陰雨多云的日子,心里便似乎像犯罪似的想到立夫,在天清气朗阳光普照的日子,就又很正常的想到荪亚。她想把在香山体仁给他们照的相片带到学校去,因为里面有立夫,也有她,她的手半举,脸上浮着一阵苦笑。她想带去,又不敢带去。

体仁在香港接到了银屏的信。对他母亲要拆散他和银屏的事,怒不可遏,立刻给银屏寄了一百块钱,这使银屏的房东太太对银屏的情形,越发深信不疑,对银屏也越发礼敬有加。在信里体仁教银屏等着他回去,告诉银屏千万把住的地方保密,切莫让家里知道。他心里第一个冲动是乘最早的一班船回去,跟他母亲算帐;可是再一想,自己的所做所为,又害怕起来。至少,他父亲会大兴问罪之师对他大发脾气,就犹如他可以大兴问罪之师向他母发脾气一样。所以还是在香港停下来,在个英文书院注了册。虽然他在家那么坏,他还没嫖娼宿妓,但是现在在香港只要手上钱没有花光,便花天酒地,浪荡逍遥。不过他虽然偎红倚翠,却绝无放弃银屏之意,他知道,不久总是需要回北京的。

同时,他父亲接到了体仁生活情形的报告,于是等待时机,知道体仁的钱也快用完了。他直接写信给轮船公司,恳请把船费退还,以免落入儿子手中。

冯舅爷接到杭州寄来的一封信,信不是银屏的伯母写的,是银屏的伯父写的,末了有她伯父的图章。信上的话,一如姚家的要求,但是杭州茶行的掌柜的另外写来了一封信,说银屏的伯父索取一百块钱,不是五十块,钱已经付了。因为银屏已经走了,冯舅爷也就不再发愁,只是把那封信保存着就够了。他也不让银屏的家里知道银屏已经逃走。体仁写信回家来,信里假装做不知道银屏已然逃离家中,要等他母亲挑选适当的时机告诉他。

第十八章 离香港体仁回北京 隐陋巷银屏迎故主

体仁的钱不知不觉就用完了,到底怎么用的,自己也不清楚,虽然记得把几百块钱借给了朋友,那两个朋友后来也失去了踪影。

十一月底,父亲接到他的信,要父亲寄钱。父亲的回信上毅然决然的说,他要赶紧回北京,否则与他断绝关系。所以,一天,在冬至假中,木兰和莫愁放假在家的时候,体仁到了家。他的样子大大改变了。面容消瘦而苍白,两眼深陷,颧骨突出,头发好长,上嘴唇留着一点儿小胡子,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而且,到家时,身上只剩下一毛三分钱。母亲是又惊又喜说:“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受了好大的罪!在外头没有人照顾你。我根本就不赞成这么大就送你出去。”立刻叫把炖鸡汤煮的面端来。鸡汤放在桌子上之后,珊瑚向体仁说:“现在你吃下去补一补吧。这锅汤里大概炖了三、四只鸡呢。三天以前,太太就叫人去宰鸡,可是你没有回来。于是一天就多宰一只鸡,最后只炖成这么一点儿。你吃下去之后,眼睛若不精神起来,这几只鸡也就白送命了。”

体仁正在喝鸡汤,四周围绕着家里的太太、小姐、丫鬟、仆人,他父亲这时冲进屋子来。体仁立刻站起来。木兰看见她父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想父亲一定会立刻打体仁的头,可是父亲发了嗯嗯的两声恨声,又走出去。一天不见体仁,不理他。连吃午饭都没有来,这样倒给了母女儿子一段安静。午饭之后,锦儿递给体仁一条热毛巾。体仁偶尔问说:“银屏呢!

她怎么没露面儿?“

锦儿说:“少爷,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天晚上,她忽然不见了,不知为什么她就不见了。”锦儿说话的声音清亮,牙咬着嘴唇,以无可奈何的神气望着他,又望着太太。

阿非也说:“你的狗也跟她一块儿不见了。”

体仁忽然情不自禁冲动起来,他破口而出道:“这么说,狗还比人有情有义呀。”

莫愁问他:“你还是赞美那狗呢,还是骂人?”

体仁说:“妹妹,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只是问一问。既然有那条狗跟着她,还不容易找她吗?你们想法子找她了没有?即便你们不挂念银屏,你们也应当惦记着我的狗哇。我刚一转身儿,你们就把她们赶出去。”

他母亲说:“儿子,你想错了。没有人赶银屏走,她自己跑的。”

体仁追问:“她逃跑也一定有原因。”

他母亲说:“你走后不久,七月底你舅舅由杭州回到北京,由银屏的伯母那儿带来了话,要她就在北京嫁出去……”

儿子问:“您有话答应过我啊。”

“这是人家银屏家里的意思。你不知道。你一去好几年。人家的姑娘已经成年,自然该嫁出去,她在咱们家的合同也期满了。咱们怎么能拦着人家把女儿嫁出去呢?有她伯母寄来信哪。”

冯舅妈赶紧改正姚太太的话说:“她伯父的信。”冯舅妈一向很少说话,什么事都听姑奶奶,因为自己丈夫的地位都由姑奶奶的关系而来的。现在姚太太看着她:“舅妈说得对。你舅离开杭州之前,她伯母告诉你舅舅的,但是银屏要一张写的字据,她伯父才写来的。”

阿非说:“妈,不对,那是她伯母寄来的信,不是她伯父写来的。”阿非曾经听说过那封伪造的信,但是没听说后来她伯父寄来的那封信。锦儿赶紧把嘴边儿上的微笑压了下去,而木兰姐妹并不知道有银屏伯父寄来的信,彼此相顾,颇显惊讶。体仁看破了其间的矛盾混乱。

他母亲说:“小孩子,你知道什么?”母亲这样责骂阿非。又说:“你若不信,她伯父的信还在这儿。”又问舅母:“不是你收着吗?”

舅母问答说:“他放在铺子里呢。”

他母亲说:“我让他拿给你看。事情过去就算了。咱们现在也不知道她的下落。这种事你也就不用再费心想了。”体仁比刚才更加恼怒了,他说:“我知道她死活你也不放在心上的。”

母亲说:“儿子,你简直疯了。她自己跑的,她饿死,也是自找的。我们费心给她安排个好婆家。青霞给她找了一个挺好的生意人。你这个做妈妈的也没错。”

体仁勃然大怒,他说:“你把她赶跑的,我知道。你想把她嫁出去。你亲口答应过我不叫她走。你说了话不算话。你说了没有?你说了没有?”

他母亲开始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说:“做妈的好难啊!”体仁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可耻之处,他的姐妹却觉得他甚为可耻,太不应当。于是都倒向母亲那面,想法子劝她。侞香拿进一条热毛巾来给太太。木兰说:

“哥哥,我想这也够了。你本来是上英国,结果没去,本来你一去要去几年,那你怎么耽误人家的事呢?她的合同已经满了,妈要把她嫁出去,妈并没做错。现在你刚一回来,就惹妈哭,咱们家还有没有一天平安哪?”

体仁大吼说:“好!你们都好!只有我是一家的逆子。你们若不许我问什么,我就出去,让你们大家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母亲一边儿哭一边儿说:“只是为她一个丫头,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这么久。我不知道你在她身上看出什么来了。儿子,你长大之后,像咱们这样儿人家,你若要,给你找十个比她好的。现在你也累了,去歇一会儿吧。”

母亲对儿子那么软,木兰十分生气。

吃晚饭的时候儿,父亲坐在桌子那儿,脸上的神气,谁见了都怕,最怕的是冯太太和她女儿红玉,红玉向来没看见姚先生脸上那种表情。老人家虽然身材不高,头生得大而威严,目光炯炯有神,两鬓角儿上头发灰白而漂亮,他一生气,样子更为可怕。体仁静静的吃饭,知道快要算这笔帐了。在中国式的家里,他穿着洋服,留着小胡子儿,戴着黑眼镜,好像是自从外洋输入的鬼怪,不像中国人的儿子,不像个中国人。姐妹们静悄悄坐着吃饭。有一会儿的工夫,紧张而沉默。珊瑚想打破这个僵局,就问体仁为什么回来比预定的晚了两天,他以不正常的粗哑的男人声音回答说因为海上风浪大。父亲听到体仁的声音,向他怒目而视。

父亲问他:“你回来干什么?”

儿子回答说:“你让我回来的。”

“放你的屁!你以为我要拿钱供给在南方嫖哇?孽障!”母亲插嘴说:“他刚回来,至少在用人跟前要给他留点儿面子。”

父亲大声吼道:“什么?面子?他还要面子?他还叫人吗?你出去到外国学什么,就学这种鬼样子吗?摘下你的眼镜……给我!”

父亲用强有力的右手把眼镜用力一攥,就成了一堆弯金丝烂玻璃,他的手也被碎玻璃扎破流了血,可是不让别人管。用流血的手,他把饭碗和盘子推开,推开椅子,站起来,在地上走,没有人敢动一下儿菜饭。他的脸和胡子沾上了血,他看来越发狰狞可怕。阿非开始哭道:“哥哥,”姚先生说:“他不是你哥哥,他是孽障!让他给你做个榜样!你长大后若也像他,姚家就完蛋了!”木兰坐在阿非一旁,叫阿非不要再哭,冯太太攥着红玉的手,怕得厉害,使眼神儿叫红玉别动。

老人突然转过身子来,向他这大儿子说:“我不打你,我也不叫你报帐,我不问你三个月花了一千两百块钱。只是从此以后,和你一刀两断。你以后自己要干什么,自己打定主意吧。”

现在体仁规规矩矩的站起来,冯舅爷也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体仁用一种悔罪的声音说:“爸爸,我以前是做错了。现在我要好好儿念书了。”

老人冷笑道:“念书。给你机会念,你不肯,现在没有了。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吗?对你最好的就是挨饿。你若知道饿是什么味道,现在你就满足了。”莫愁不由得想起《孟子》上说“饿其体肤”眼睛就看了看她哥哥。看他那瘦削的脸,的确是像个挨饿的。

父亲说:“把他关在我的书房里,饿他一天,谁也不许给他送东西吃。”

体仁又想反抗,又害怕。冯舅爷这时提高声音,用谈生意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说:“大哥呀,您让我说几句话。我这个外甥当然是锗了,您说是不是?但是生米已煮成了饭,再算那老帐也没有用。您说是不是?当然,到英国去,自然不用提了,也应该学学做生意,您说是不是?您若是认为可以,那就叫他到铺子里去,去学做生意,再帮着写帐。”

珊瑚也站起来说:“爸爸,饭都放凉了。您应该吃点儿什么。这件事慢慢再商量吧。”

姚先生说:“我不饿,我吃东西干什么?明天把他关起来。”

说完,走了出去。

孩子们现在开始吃饭,几位太太则匆匆忙忙把自己碗里的饭吃光就算了。这顿饭吃得沉闷得可怕。

莫愁说:“哥哥,现在你应当改过自新。你胡闹得也太厉害。至少,表面儿上你总要像个样子,应当讨父母个欢心。父母上了岁数儿,不应当再叫他们躁心。毕竟你是儿子,这个家是你的。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有脸面见人。你若听舅爷的话,安定下来学做生意,我们姐妹也脸上有光彩。不然,怎么是个了局呀?”

体仁嘟嘟囔囔的说了一句:“你老是这一套。”

木兰说:“你若老是这个样子,我们当然也老说这一套话。”

现在珊瑚教锦儿去把米饭、汤,和几个菜热一热,给父亲端去吃。热好之后,珊瑚出主意,一则表示自己改过向善,二则也表示一点儿尽孝之道,叫体仁把饭菜给父亲送去。但是体仁怒容满面。最后,由木兰和阿非送去,大人知道孩子会给父亲消消气的。莫愁和她哥哥去从后窗子往里面偷看。看见父亲正在怞着香烟看报,木兰叫阿非端着大调盘,自己在后跟着。

老人家抬头一看,深感到意外,看见是女儿和小儿子,心里有点儿感动。

父亲问:“你要不要做个孝顺儿子?”

小阿非说:“我要。”

“那么,不要像你哥哥那个样子。他不做的,你要做。他做的,你别做。”

木兰说:“我会照顾他的。”

木兰看见父亲的胡子上有一块血,她叫阿非去拿一条热毛巾来擦下去。

木兰说:“明天您真要把哥哥关起来吗?”

“不错。对他没有害处,也给他一个教训。他应当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儿才好。”

第二天,体仁锁在父亲的书房里,钥匙由父亲自己带在身上。可是下午父亲不在的时候儿,母亲去隔着隔扇跟儿子说话,设法怞下一块板子,从缝儿里递进几个热包子,就赶紧走开,告诉他不要留下什么渣滓痕迹,免得父亲看出来。

冯舅爷是个道地的生意人,他在姚府上的地位是独一无二,无人可比,而且地位稳固,永不动摇,因为他是姚太太的哥哥,而且是姚家那个大生意实际上的负责人。他长的骨头外露,方脸盘儿,像他妹妹,总是戴着红纥-儿的帽盔儿,拿着一尺长的旱烟袋,烟嘴是玉石做的。他说话完全是一般商人的样子,语句中间点缀着许多“啊”“好”,声调由低至高有好多变化,完全看需要而定。在买进货物商议价钱的时候儿,他把声音提高若干不同的强度,以表示自己坚决或是拒绝对方;在结束生意的时候儿,会把声音降低而温和,令人衷心感觉到他的热诚亲切;在他准备让步,在最后一刹那,会突然用一个表示朋友义气的姿势,好像是他慷慨大方,示人以恩惠,在这样让步之前,他会做出坚持主张,无法通融的样子。他知道怎么样褒贬存心要买的货,也知道怎么样赞美自己要卖的货。所有脸红脖子粗大声喊叫的争论,其实都是造作,毫无用处,只是一件,就是他嫌你的卖价太高。他若向你让一步,永远是在你耳畔低语,好像说的是重大的外交秘密,而把你看做他的心腹知己,才肯这样吐露给你。

姚府这么大的生意,他可以说是经营得法,很得妹妹和妹夫的信任,认为是外姓人里再找不到这么能干这么可靠的了。姚大爷人极聪明,生意帐目的报告要点,在心里有数儿,只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他商量,也只有最重要的事情他才作主,若干琐屑细节,他根本不愿意管,完全交给冯舅爷自己斟酌办理。冯舅爷每月的薪水说来少得可笑,是六十块钱,不过年底的红利则有好几千块,这是一般的规矩,别的伙计的待遇也是如此。现在他自己的财产已经高达数万元了。

他出主意叫体仁学生意,倒是很实际,但并不是姚家生意上需要那么一个人,而是体仁需要一个事情占住身子。另一个理由是这位舅爷借此能和体仁说话,慢慢影响他,而他父亲则一向不和这个儿子说话,也就无法对他发生什么感化熏染。不过舅爷也知道体仁不会把生意看得很认真的。

第二天,舅爷到书房去,体仁那时还监禁在里头,告诉体仁他父亲已经答应由他带他到铺子学生意。这件事没有什么难处,他只要看着铺子的伙计怎么样照顾生意就成了,而且那天早晨更是用那个为借口好把他放出来。约定好,他一定在铺子里吃午饭,跟舅爷一样。到了铺子里,冯舅爷把银屏的伯父寄到的信拿给体仁看,上头有亲笔签名,还有图章,那是锁在铺子银柜里的。

午饭后,体仁借口去看同船归来的一个朋友,去看银屏。他有银屏的住址,到了附近,他找门牌号数儿,心里噗噗的跳。那是一个土坯盖的屋子,没有油漆过的木板门,一个老太太出来开门,这时他听见他的狗在里面叫得很厉害,知道找对了地方。

那个老太太问:“您是姚少爷吧?”

他进去之后,觉得很奇怪,因为银屏没有跑出来迎接他。狗向他跳过来,在他身边儿乱跑,又向他跳,把前脚放在他的肩膀儿上,用后腿站在地上。体仁急于见情人,把狗的脚拿下来,狗居然像人一样懂事,领着他往银屏住的东屋里。但是门关着,狗蹲在门坎儿上吠叫。女用人引领着体仁到上房去坐,有一个年约三十岁瘦削的女人立在上房门口儿。体仁看见她,觉得她的两只眼睛生得美,眉毛修得很漂亮。

那个女人说:“请进。”向他微微一笑,可惜笑容配上黑牙齿,真是美中不足。体仁走进那陈设十分简陋的客厅,但是还是看不见银屏。

体仁说:“我姓姚。”

“我知道。小姐等了您好几天了。”那个女房东告诉女用人去请小姐出来。女用人说小姐身体不好,门是从里头扣上的,她无法进去。体仁打算跑过去,但是女房东笑着说:“她一定是生气呢。您不知道过去三、四天,她等您等得多么焦躁不安,她连饭都吃不下去,她去站在门口儿看。她甚至把狗放出来,看狗是不是能找到您。”

体仁说:“那就怪了。”他走到银屏门口儿去叫,他敲门。

他说:“银屏,怎么回事儿啊?我回来了。”

里头没有回答。房东华太太也叫:“银屏,开门!少爷回来了。你怎么听不见呢?”

这时里头才传出银屏的声音:“来看我干什么?你回到你的家就忘记我了。我死我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体仁寄给银屏的信上说他四天以前会到。因为在天津又荒唐鬼混了最后一夜,花完了最后的一块钱,所以到北京就晚了。银屏一直擦胭脂抹粉随时等着他来。过了好几天,她等啊等啊,气得厉害,以为体仁对她冷淡了。华太太就教给她,说体仁来的时候儿,叫银屏拒绝见他,这时华太太告诉体仁说银屏多么想念他,对他多么痴情,就这样打动体仁的心,而她从旁设法,叫体仁一定见到银屏才走。所以那天银屏听到狗叫,就在里头把门闩上,脱下褂子,跳上床去,然后又跳下来化妆。

体仁皱着眉看着,华太太微笑着说:“这是你们小两口儿之间的别扭。您向她告个罪儿,因为她等您等了四整天,您都没有来。”

体仁说:“这样可冤枉人哪。”他又叫:“银屏,你听我说。我前天才回来。我爸爸把我锁了起来,我没法子出来。我把经过的情形可以都告诉你。”银屏听见这话,心里软了。她起身把门闩怞下,开门让体仁进去。门将要开时,体仁听见银屏在里头吃吃的笑,看见门一开,体仁就冲进去把她抱在怀里,狗也随着跟进去。

华太太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说着走回屋去。体仁看过《红楼梦》,所以像贾宝玉一样,把银屏嘴唇上的口红舐着吃下去了。

银屏笑着把他推开说:“慢着,慢着。”她叫用人来沏茶,把体仁领进里间儿去。

体仁看见银屏变了。他看见银屏穿着白小袄儿,红缎子坎肩儿,坎肩上有一行密密札札的扣子,绿绸子裤子,绣花儿缎子鞋。两只手又白又软,戴着一对玉耳环,眉毛是仔细修好的,就和房东华太太的眉毛一样。耳朵两旁各有一绺儿头发,大约一寸长,剪得很整齐。

她说:“关上门。天冷。”

体仁看见床上她的被子还没叠好,问她说:“你刚才睡觉了?”

“是啊,我病了。差点儿等你等死我。”

银屏拿起棉袄来穿上,但是体仁看见屋里炉子小,不够暖和,就说:“你还上床吧,不然会着凉。”

于是银屏上床去坐着,用被子围着,但是雪白的两条玉臂和扣子紧密的红坎肩儿还露在外头。体仁坐在床沿儿上,一边儿欣赏银屏的美,一边儿告诉她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情。老妈子端进茶来,银屏告诉她在炉子里再添点儿煤球儿。

老妈子走后,银屏叫体仁去把门闩上。

体仁问:“在这儿住没有什么问题吧?”

银屏说:“毫无问题。谁也不会来把咱们怎么样。”体仁很高兴,很得意。他说:“咱们在这儿很自由,不像在家那样麻烦。”

银屏说:“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

体仁说:“漂亮极了。”

银屏指着卧在床旁边儿的狗说:“我一直照顾它,喂它,就跟你在家时候儿一样。你剪下来的辫子我还留着呢。我这回算露了两手儿给他们看看,我若不冒险逃出来,他们早把我嫁给别的男人了。”

体仁说:“我也是说了话算话。我若不在往英国的路上中途折回来,咱俩就棒打鸳鸯两处飞了。”

银屏说:“我真感激你。”说着把体仁拉近她,吻了他一下儿。体仁躺在她的怀里,银屏抚摸着他的脸说:“为什么你这么好,而你妈那么心狠呢?在你们家我简直还不如一只狗。你走了之后,她每次开口都骂我‘小婊子’。我一看,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我又不能当面说她许下你的话说了又不算。我不知道有多少晚上哭着睡着的。我想等你回来已经太晚。青霞给我说媒,打算马马虎虎像一堆垃圾把我扔出去就算了,她们以为我不知道。全家都把这个秘密瞒着我。我为拖延时间,向他们要我伯母的一封信,因为我不相信他们。后来我伯母的信寄到了,我想我非逃走不可,不然一定掉进他们的圈套儿,就要蒙着眼睛嫁出去。我甚至不相信我伯母那封信是真的,因为按时间信来不了那么快。”

体仁问:“什么?到底是你伯母的信,还是你伯父的信?”

“他们拿一封信给我看,说是我伯母寄来的。我也不认字,除去假装相信他的话还能怎么样?我还留着那封信。打开那包袱我拿给你看。”

体仁把床另一头儿那个包袱拿过来,银屏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体仁给弄愣了,骂道:“王八蛋!我想不到我妈会做这种事!今天早晨我还亲眼看见你伯父的来信呢。”银屏一直不知道也有她伯父的来信这件事。事出意外,她又愣住了。

银屏说:“这都是你的好妈妈要害我暗中做的手脚。这都是他们在你背后干的好事。早就猜得出来,可是像我这么个奴才丫头,除去装聋作哑任人摆布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我一定问问我舅舅。”

“不要,千万不要。那么一来,他们就会知道我在这儿了。事情现在已经过去,我也逍遥自在。只要我能有你,我还在乎什么别的?”

“只是我一想起他们对你做的这些事,不由就生气。”

银屏继续抚摸并且吻体仁。

两人这样儿坐了一大半下午,直到短短的冬天即将日暮。银屏要体仁吃了晚饭再走,体仁说不行,因为这是他头一天到铺子里,必须先回铺子里,好和舅父一齐回家。

不过,华太太预先想得周到,早已预先做了白切鸡,上海式的糖腌熏鱼,冷切蒸鲍鱼,宁波的清拌肚丝儿,这都是银屏知道体仁爱吃的。她们劝体仁喝几杯再走。热酒斟上,三个人坐下庆祝这次远路归来。体仁开始喜爱华太太,向她恭维了一番。掏出了二十五块钱交给银屏,告诉她买床新被子,床单子,还有屋里用的别的东西。他又想给女用人五块钱,但是银屏说:“你不要这么浪费。给她一块,她就会好高兴。现在咱们像新建家一样,得节省就节省才是。”她把女用人叫进来,手里拿着一块钱,得意洋洋的说:“这是姚少爷赏你的一块钱。还不赶紧道谢。下次少爷来,好好儿伺候。”女用人接了钱,请了个安,满脸赔笑说:“谢谢您费心。虽然我老眼昏花,还看得出富贵之家的大少爷,跟街上的穷骨头不一样。小姐说您来的时候儿,我就猜想您的样子,现在看见您了,知道小姐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我不知小姐前辈子修了什么福,这一辈子遇见您这么个贵人。”

体仁走的时候儿,费了半天劲儿才把狗拦住。银屏送他到门口儿,凑到他耳根子底下,说下次来给房东太太带点儿礼物。体仁兴高采烈而去,觉得又找到一个新生活,有这么美妙一个秘密,好不乐煞人也。

(未完待续)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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