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甚至以为我已把你忘记的时候,你却从背后悄然无息地掩杀上来——你站在我呼吸可及的地方,眉发清晰如旧……

我再次见到卓敏的时候,已是我们分手一年之后的春天,干燥得让人脱水的春天。我正靠在阳光泼辣的车窗上昏昏欲睡,她就突然出现在眼前。这样一个破旧的名叫“姊隐”的山间小站每天只有两班火车经过,每次只停靠三分钟,但我们再次相见,她竟像埋伏在寂静山脚数十年的一支叛军,倏尔抹杀我们永不相见的誓言。

她直视着我,空洞中有一种凛然,我以为她还没有消除一年之前的怨恨,然而一声汽笛划破我俩的对峙,火车渐行渐远,卷走她苍白的脸……忽然明白,我和她在两列分道扬镳的火车上,她根本没有看见我,也许不屑看到我。

猝然得像一粒沙砾掉进眼底,我惘然刺痛,却无迹可寻。

再见到卓敏的这一天,其实我有另外一件重要事情去做。我站在重庆南温泉“半山公墓”的山坡上,洒下一瓶全兴酒,插上一束灯盏花,点燃两支娇子烟,对着墓碑上的照片说:“睡吧,这是你的福气,从此以后,你每天都有自然醒。”我对自己有过一生的规定,无论任何事情发生,都要在油菜花开的时候来到这片山坡为故人祭奠。

三月的半坡肆意地开满油菜花,那种漫山遍野的明黄让我恍惚不安。其实人在恍惚中会忘掉一些记住的事情,也会忽然记起一些本来忘掉的事情,心中,有个沙漏不可阻止地向下流逝着心痛……

我叫杨一,我仍住在朝阳公园外那间老旧的房子里,每天坐着那部“吱吱”作响的电梯进进出出,每天经过那两排刚好九十六棵的白杨林。我吃着泡面,喝着可乐,呆看着天花板上的蛛网听下载的音乐。冬天有风硬生生从缝隙中挤进,夏天有雨身形妖冶地击打着玻窗……

我已经很久不会想起卓敏,她与我无关,我和她同处一城,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甚至也不去碰房间角落纸箱里的青瓷小猪、挖耳勺、我俩一起制作的陶制烟缸,更不能按下那支录音笔的蓝色电源……手指触碰就会静电般“噼噼啪啪”,她的声音犹如破空而来的一串惊雷:

“杨一,你是长在我肉中的一根刺,而且已化成肉。我无法拔出,但我确知它随时都在那里,隐隐作痛。”

第2章

我已经忘了我和卓敏的很多细节,但我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的情景。黑暗中,我看不见她的脸,却有一双清澈如天堂之水的眼睛。

她戴着一个巨大的口罩。她直视着我,却一言不发。

在那之前的一个小时,我还在首都机场附近一家用仓库改装而成的酒吧里和苏阳一杯一杯喝着“芝华士+绿茶”。其实我很烦这种粗暴的勾兑了,它一边让人沉醉,一边让人清醒,以至于我怀疑,总有一天,我的动脉里会流着芝华士,静脉里流着绿茶。

杂志社的电话像催命一样响起,掐掉,又响起,我必须赶往机场了,领导让我紧急拍摄一组“抗击非典”特写照,苏阳拦住我:“喝,早死早投胎。”但我推开杯子,转身上车,听见苏阳在身后揶揄着我:“又一个传染源诞生了……”我拒绝不了苏阳的酒,更拒绝不了杂志社的死令,我只是一个“北漂”,飘浮在这座巨大城市沙尘暴中的一粒尘埃,我找到了北京,却没有找到北,我貌似坚强,内心却脆弱地每天保护着某根来之不易的骨头。

那是一个空旷清冷的夜晚,非典已把街道洗劫一空,空气中充满消毒水烧灼的味道……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到达首都机场的,只记得满身酒味挂着“特通证”穿过安检门时,警察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刚刚到达的这班旅客来自成都,他们一个个让温度计伸入腋窝,一个个把额头凑到红外线测温仪前,体温合格者,警察就在登机牌上盖上“合格”章,放行……

警察与记者们在警戒线前骚动着,我端着相机走上去想拍一个小女孩惊恐的脸部特写,一个警察粗暴地推了我一把,“老实点”,我的三脚架掉落下来,“砰砰”作响,我冲上前去……

一双漂亮的手拉开我并捡起三脚架,“冷静一下,都为了工作,都不容易。”其实我不想惹事,我赶紧拍了几张就想离开这个窒息的地方,向外走,却发现那双帮我拎着沉重三脚架的手属于一个女孩。

很漂亮的一双手……很漂亮的一串水晶……很清澈的一双眼睛。

大檐军帽被压得很低,军用衬衣经裁剪腰身细长,走路的姿势好像有点外八字,但婀娜娉婷很好看,一个年轻的女“联合安检”在为我送行。她带着我穿越破碎虚空的候机大厅,我一路向她道谢。她摆着手淡淡地说“别客气”,瞥见手腕上有水晶的光芒闪动。

我那辆旧JEEP就停在旅客到达口,我再次道谢,上车,惊住……她竟拉开我的车门迅速坐上了车,急切地说:“求你了,走,快走。”

她语无伦次地说:“我有点打喷嚏,有点发烧,但绝不是非典,我昨天刚刚飞回老家,明天学校还要排练,要是被扣下,学校肯定会处分我,我没有请假……”“疑似”——一个恐怖的词在我大脑里窜出,我把穿着军用衬衣的她认为是“联检”,真正的“联检”又把拿着三脚架的她当成我的同事!我大脑混乱,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我看到一本举在手中的“解放军艺术学院”学生证,和一双情急之下开始潮湿的眼睛……

我和她在车里对峙,远处有两个军人走来,军盔在夜色中跳动着冷光。

如果再重复一千次,我也会把她扭送给正在走来的两个军人,至少,我会勒令她三秒之内从车上消失,但我什么都没有做……也许,已被酒精打通任督二脉的我忘掉了恐惧;也许,我潜意识里并不愿这么漂亮的一双手被反铐着推上救护车。

一滴眼泪从她眼眶跌落时,我的大脑变得有点疯狂:这么清澈的眼神不会与“非典”有什么关系!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用一秒钟生根,两秒钟发芽,三秒钟茁壮成长……我慢慢拉上手挡、松掉手刹、轰动油门,一骑绝尘地在机场高速路上开始了这个改变我一生的故事。

黑暗如海水包围着我们,我们像一叶孤舟无助地漂流,偶尔路过的灯光打来,在她的眼底掠过树枝摇曳的阴影。车厢里很沉默,也许是为了掩饰恐惧,我说:“你能摘下口罩吗?”

她敏感得像一根针,往上拉了拉口罩。

我又说:“我们简直是在偷渡,我总该知道是在帮谁偷渡吧。”

她好像笑了,我不确定,但感觉得到她的眼睛有了一丝温度。这让我莫名高兴,在“非典”时期,我的内心更愿意相信这样的眼神来自天堂,而不属于吃五谷杂粮的凡人……

三元桥检查站,机场高速最后一道关口,把关的军人们的冲锋枪映射着瓦蓝,几辆警车如临大敌停在旁边,一个小警察走到车窗边检查了我的证件和介绍信,没有发现我散发的酒气,也没有让她摘下口罩,放行!我表面平静却内心狂跳,无比庆幸这天晚上的“偷渡”居然过关,阻隔杆慢慢升起,另一端是人间。

突然,身边的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很轻,却划破敏感的夜空。小警察瞳孔紧缩,掏出温度计,大声喝令:“下车!交出登机牌。”

她猛地转头看着我,惶然无助。

其实那一刻我只有两个选择:一,因逃避机场“非典”体检和酒后驾车,被拘禁;二,逃掉。

一定是酒精刺激,我把油门猛地踩到底,像一条受惊的流浪狗向前狂奔,我听见轮胎和水泥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后面的呵斥威严地传来:“站住,不准跑。”

感谢下午的沙尘暴和雷阵雨,车牌上大片的泥泞阻挡了警察的视线,但他们人多势众并随时可能呼叫增援……后面的警车越逼越近,警灯诡异地打在我的后视镜上让我睁不开眼,有一刻,我甚至看得清最近的那辆警车上愤怒的脸,听得到对讲机噼啪作响地呼叫着他们的同伴。

幸好这么多年的越野飙车让我练就一手很实战的车技,而且我熟悉北三环一带的地形,我伸长舌头口四处寻找出路,终于在安贞桥附近发现一个岔路口,我猛打方向盘闯过绿化隔离带,甩开后面的警车,奋不顾身地冲进一群正待拆迁的胡同中,她一路尖叫,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一路尖叫着,直到这群黑漆漆的胡同隐没了我们的身影。

汗冷渍渍地沾在背心,我关掉所有的灯,让车不为人所知地前进,我故做轻松地打开车上的电台,听到电台里轻声播放着一些欢快的民谣……方向盘突然剧烈晃动起来,肯定是刚才硬冲隔离带时把车胎扎爆,我使劲控制着才没有撞上旁边的电线杆,艰难地把这辆破车挪到一处墙角。

我迅速钻到车下,一边支起千斤顶换着备胎,一边听远处是否隐隐传来警车的声音……抬头望去,她也在看我,像一个躲在草丛里逃避追捕的小羚羊,脆弱无助,我说:“我两手腾不开,帮忙点支烟,烟和火在驾驶台上。”她摸索了一阵,把烟递到我嘴边,但“啪啪”很多次却打不燃打火机,我无奈地吐掉香烟,说:“今晚太背了,连火都点不着。”她歉疚地说:“对不起……”

我拼命地动作着,听得见车上的电台在深夜里轻轻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儿,好像还听到她在车上说着话,可能是给男朋友打手机……我有点沮丧,一分四十六秒,比平时几乎慢了半分钟,最近疯狂的喝酒已让手型非常不稳。

等我满手油腻回到车上,发现她拿的并不是手机,好像是一支录音笔。

“还没进去就录口供?”发现她并非给男友打电话,我很高兴。

“我在对它说话。”她赶紧关掉录音笔蓝色的电源。

“说什么?和一个陌生人一起偷渡的故事?”我想起最近一些女孩子流行着用录音笔代替日记。

“我录了刚才电台里一首好听的西藏民谣……还对它说,谢谢你帮我回家。”

“声音才是最真实的心灵日记,你怎么谢我?我连你的样子都不知道。”我盯着她的眼睛,她却别开头去,说:“你已经听见我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的样子……”

车重新上路,悄无声息地从一群胡同里穿过新疆街,到达白颐路——她的学校,那所著名的军队艺术学院,她的情绪像消退的洪水渐渐平静,我才发现手臂被她刚才掐得钻心的疼痛。

她扭过头来,眼神如水地说:“谢谢你送我回家。”

我说:“真的很想看清你的脸,能不能摘下口罩。”

她转身跳下车,羚羊般轻灵,然后回头,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有缘再见,我就摘。”她的声音带有一丝倦怠的忧伤,这让我顿觉刚刚去接了一个从上游漂流下来的婴儿。

“你叫什么名字?”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她没有回答,头也不回隐身在夜色中。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长相,我甚至没来得及要到她的手机号码,我甚至不知道她的长相,但不知为什么,我仍然顽强地在脑海里形成一个关于她的漂亮的样子,清丽夺人,骄傲凛然……我突然为这一夜的疯狂举动感到很快乐。那天晚上,学校栅栏两侧迎风摇曳的槐树叶子清清亮亮,几只夜鸟在树梢上歌唱。这样美好的景色根本和“非典”无关。我打了一个呼哨,学了两声狗叫,引得四周民宅里养的各种狗们跟着我欢快地“汪汪”直叫。

第3章

我用一种涣散的姿势倒在沙发上,瞳孔放大地望着窗外肃杀的街景。北京突然变得很干净,干净得虚假而且恐怖。机场“偷渡”回来后,我一连七天没有出门,因为我不确定警察是否看清了我的车牌号,

也因为空旷的北京正在变成一座“死城”。苏阳在电话里问:“喂,还活着?”“理论上是。”“还以为那天晚上你被那个口罩美女传染了非典。”“那么清澈透明,不会传染。”“你疯掉了,透明的东西才最毒!现在全北京的警察正追杀你,说

不定你已经被传染了。”“我可能真被传染了,被她身上一种特别的东西传染了,我总觉得她似曾相识,所谓‘缘分’,就是一张存在脑子里的底片,我在想,哪天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样子会不会和我想像中一样……”“赶紧找温度计测一下体温,发烧得不轻,再不出门,不被非典毒死,也会活活闷死,‘莲花’的老板下周有个局——纪念张国荣跳楼一个月,听说无数美女冒死前往。”“不去,怕被交叉感染。”

我掐掉电话,起身又喝了一杯板蓝根,隐隐有穿肠之感……不知什么时候昏昏入睡,梦见自己被一个巨大的白色水母拖向海底深处,我拼命挣扎,水母吐出很多黏液在我的身上,然后我发现肌肤骨头纷纷开裂,散落,无可救药地往下坠落……我大叫着醒来,听得见惊魂在房间里空旷游走。

我没办法回避过去,我一直想把大脑硬盘中那个春天的上午删去,拒绝再去凤凰山拒绝坐飞机甚至拒绝打雨伞,但那个梦魇一直纠缠不休。

奇怪的是这次醒来,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我后悔那天晚上没有执意留下她的电话,没有问出她的名字。

回头一看,电视上正在播放着抗击“非典”的新闻,一队跳舞的女孩前往小汤山慰问白衣战士,她们载歌载舞跳着“飞天”,但搞笑地戴着清一色的活性碳口罩……眯着眼睛仔细分辨,一个领舞的女孩跳得生动投入,酷似前几天的她,好像又稍稍胖了一些。对此,我并不确定。

打开冰箱,发现可乐没有了,啤酒没有了,泡面也没有了……我想了想,并不愿意就此困守在弹尽粮绝的家里。一个穴居动物终于走出家门,呼吸着因久违而格外刺激肺叶的空气,眯着眼睛慢慢适应着带着针芒的阳光,开着车四处寻找尚未停业的超市。

第4章

开车奔跑在像被清洗过一遍的路上,幸福地发现这个春天突然没有大堵车了,“非典”彻底解决了这座巨大城市便秘一样的大堵车,偶尔有车,也是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偶尔有人,也像逃犯般一脸寂寥惊慌。

超市里却人山人海,每个人戴着古怪的活性碳口罩,争先恐后地把洗得白白胖胖的手伸向肥皂、消毒水、夏桑菊、白醋……我怀疑人们根本不是来抢购的,他们其实是来进行一场浩大的“行为艺术”,这些东西根本对抗不了“非典”。

我被人流裹胁到一个角落,正把手伸向货架上最后一瓶白醋,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抓住它,那只手漂亮得具有灵性。

心中一动,顺着漂亮的手向上看去,口罩后面是一双清澈得让人忘记尘埃的眼睛。我看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也在看着我,一丝温度倏尔掠过。

她顿了一顿,触电一样放弃了那瓶白醋,扭头和其他几个女孩低声说话,那几个女孩子都被口罩遮住脸,但站在人群之中婀娜娉婷如同鹤立鸡群。她好像对她们说了什么,她们就齐刷刷偏过头向我这边张望。

我晃了晃白醋:“是你吗?”

“是。”

“想不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因为‘偷渡’,第二次见面居然是因为争醋。”

“我已经把醋让给你了。”

“还好吗?”

“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的录音笔不见了。”

“哦,心灵日记……”我看见她的眼神里抹过一丝幽怨,正想对她再说些什么,这时,一股突如其来的人流把我们卷开,我高举白醋,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只是看到那群女孩在人流中时隐时现,我很想奋力游向她们,但无力对抗正在行为艺术的人群……很快,我对污浊的空气感到窒息,于是飞快逃跑出来。

这是一个春天清冽的傍晚,我开着那辆破JEEP艰难地向出口驶去,突然看见她和那群女孩在洪流般的人群中招手打车,但是车少人多,她们根本抢不过那些生猛抢购的夫妇们。暮色中,她们真像一群春天里采摘蘑菇却忘了回家的路的兔子——美好,却孤立无援。

她突然看见了我,恍然大悟的样子奔跑过来。我很高兴,如果她这次要上我的车,一定要让她把口罩摘下来。

她跑到车前,却眼神冷峻,使劲敲着车门:“还我。”

“什么?”

“录音笔,我的录音笔那天落在你车上了。”

“偷渡”回家后我一直没有动过车,我并不知道她的录音笔落在我那辆破车上,要是知道,我一定会仔细听的。

她敏感得像一根针:“你笑了。”

“我没笑。”

“你就是笑了,你一定偷听了我的录音笔。”

“看来你这个人不仅擅长绑架,而且还喜欢勒索,我真的没偷你的录音笔。”她敲打着车门的架势像要破空而入,我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不可置疑的样子很好玩……她眼睛开始发红,嘴里低声嘀咕着:“凭什么偷听,凭什么。”我看到其他女孩子匆匆赶过来,我心中一动:“真的不知道你的录音笔落在哪儿了,自己上车找吧,这时候你们打不到车,我送你们回学校。”

口罩后面眼神凛然:“你发誓没动过它。”

“发誓。”

“不行,你要说以什么名义来发誓。”

我想了半天:“恐怕……只能以偷渡犯的名义了。”

她还在迟疑着,这时一个有着一双妩媚眉毛的女孩子对她连推带劝,“卓敏,不打表的出租车为什么不上啊?快,姑娘们,再不回去就被学校发现了。”然后这群女孩子叽叽喳喳涌进车里。

“卓敏”,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我从后视镜偷偷观察着她,发现她也正在看我,但她迅速低头摆弄着那支刚刚找到的录音笔,播放着那天晚上她在车上电台里录的民谣……一会儿,窸窸窣窣递来一只崭新的ZIPPO打火机:“谢谢你那天送我回学校,刚才买的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把它送到你手上。”

路上没有遇到警察,差不多一一领教完她们的芳名和手机号码后,我已经在她们的指点下开到一家叫“鸿毛”的饺子店,她们垂首蹑足,鱼贯而入。这是一条通向军艺校内的秘密通道,和中国几乎每所大学一样是条校方没有察觉的通道,老板为了生意,常常禁不住姑娘们的哀求把厨房后门打开,让她们进进出出,买零食,谈恋爱。

她最后一个下车,我想拉住她,她却摆摆手,只是轻轻说出她的名字,没有留下号码便轻灵地闪进那道后门。

我还是没有能够看到她的样子,只觉得她一摆手的时候,水晶的光芒瞬间即逝,准确击中我脑海深处某条沟壑,我不明就里。

第5章

迎着夜风开向后海,脑子里有张底片时隐时现。我看不清她的全貌,却又似曾相识,她和这座巨大城市里那些每天把自己弄成迎春花的女孩不一样,口罩后有一种清冽脱俗。我隐隐有些失落,不知何时还能见到她。

当我赶到后海时,苏阳又在和他留学加拿大的女朋友在手机里大吵大闹,女孩执意让苏阳去国外定居而苏阳坚决不干,苏阳建议“你干脆嫁个浑身长金毛的老外得了”,然后掐掉。他狐疑地看着我。

“睡过头了。”我并不想告诉苏阳刚才在超市里的邂逅,这是我第一次向这个死党保守关于女孩的秘密。

“喝,早死早投胎。”最近苏阳总爱这么说。他是如此自信和热烈,当他带领我们喝下第三十四瓶燕京啤酒时,车队的组建计划已经完成。三辆“森林人”,七个酷爱越野的高手,一支叫“敌人”的车队。苏阳说:“它一定会成为国内所有车队的敌人。目标,巴黎—达喀尔,请相信自己的野心。”

这就是苏阳,这就是苏阳的理想,他说为了理想哪怕付出生命。但我没有理想,我只是喜欢速度和摆脱,哪怕因为帮人地下飙车仅仅赢得了三千五千,也会深深感到人生如此充实。

我和苏阳有太多的不同,他帅气挺拔,热情自信,父母当着不大不小的官却极有神通。当他开着X5飞驰而过时,总会引发艳羡的目光。而我只是一个“北漂”,一个找到了北京却没有找到北的“北漂”,我毫无背景,前途莫测,只是这座城市巨大的压力让我冒充坚强,故作幽默,用那张杂志社的证件让自己看上去有点人模狗样。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和苏阳成为朋友,这是因为一条大雨滂沱的路途,因为我们交结下来的过命的交情,在藏东五百公里的无人区,看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我和苏阳共同面对最难熬的一道关……

苏阳突然问:“又是春天了,你什么时候回去看赵烈?有空我和你一起去看他。”

我心头一动,说:“等‘非典’过去再说吧。”

男人的一生必须要结识一两个好朋友,我坚持认为苏阳和赵烈都是我一生必须结识的朋友,他们都很热情,都是过命的死党。

“赵烈总会在最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出手就不会让朋友失望。”认识赵烈两年后的某一天,在成都玉林小区那条灯光昏暗的小巷里,我套用温瑞安形容大侠萧秋水的话对他这么说,赵烈歪着头想了想,说他很满意,然后我们又大口喝酒。

那次,赵烈不该来,但他仍然来了。

小四和被夜总会老板罩着的美美东窗事发,被一帮保镖按在地下即将挑断脚筋时,赵烈还在打麻将,他收到消息后还骂了一声:“格老子的,让这龟儿子废了吧。”但他又把麻将推翻了,狠狠地说,“是兄弟,只有面对。”

赵烈风一般冲进由退役武警把守的“回归”大门时,就被一根黑胶棍打断了两根肋骨。但他仍挥舞着一条板凳冲破了十几个大汉组成的防线与我们会合。

赵烈很会打,带领我们四五个人背靠一个墙角面朝外站着,减小防守面积,尽量保护脆弱的后背,这让人数明显占优的保镖们一时竟占不到上风。但后来我们的体力都开始透支,小四和我的手都被打肿了,最后我们被四把“长龙”七把“短龙”切断退路。退役武警们要我们放弃抵抗,赵烈看着绝境歪着头想了想:“我听你们的,但你们把他们放掉。”

“放掉他们,留下他。”领头河南口音的壮汉眼睛里突然散发出野兽在午夜捕杀猎物一般兴奋的磷光,“你很能打,我要看你多能打——转身,趴上去。”

赵烈高举双手趴在一堵墙上,那把刀暗暗的,在酒吧冷冷的灯火下映出一片让人绝望的灰蓝。

一个小个子用一把被道上称作“短龙”的尖锐小刀在赵烈的后背上、屁股上慢慢地一刀一刀地刻划。每一刀,深不超过两厘米,长,至少十厘米。他出刀的手型像拉小提琴一样柔软而准确,绝无任何多余动作,行家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使用这种有双血槽的哑光特种军刀的高手。

但赵烈一声不吭像座雕像。

十分钟后,一队武警端着七六式冲锋枪冲进来了,领头的队长朝头顶上连开三枪以示弹压,那个小个子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他吸了一下鼻涕看着自己刀下的作品,说:“这小子好狠,谁去叫辆救护车。”

我依然记得那天昏暗中的每一个细节:剧痛让赵烈咬着医生塞来的一根消毒棉发出兽类的低哑嘶嚎,趴在救护车床上的他整个后背被划得就像一朵绽裂的菊花,长期的专业训练让他的臀大肌无比结实,但结实的肌群断裂后,有些部分竟翻卷下来“啪啪”作响,急诊医生只得用他残缺的衬衣把臀部反兜过来。

“老子不要打麻药,哪个龟儿子打麻药老子杀了他。”这是赵烈吼叫的唯一让我们能听清楚的话。麻醉药物会大大降低红肌纤维的力量恢复,即使伤口愈合,作为专业运动员的他也就废了。三个月后,全运会就要正式开战。

戴眼镜的医生双手一直在发抖,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戴上橡胶手套:“真的不用麻醉剂?”然后用一套特制绳索把赵烈绑上,那一刻,赵烈看上去就像一头接受试验的动物。

赵烈的臀部和背部的刀伤花了整整五个半小时才完全缝合,那个医生像纳着一张鞋底,缝着缝着,喃喃说了一句:“他不是人,是动物。”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不打麻药能挺住五个多小时肌xxxx合手术的人。

“真的,他不是人,是动物。”

赵烈可能真的是一头动物,他恢复的速度迅速得让人难以置信:半个月后下地,一个月后恢复训练,三个月后,他以绝对优势席卷了全运会跳伞冠军。

第6章

那天晚上在后海和苏阳又喝了太多的“芝华士+绿茶”,醒来时,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咽喉肿大得像塞了一堆棉花球。

我是被“鲜花寺”的菩空树大师的电话吵醒的,他打来电话告诉我一句九字真言:“嗡乏及喇达尔嘛赫利。”他说这是最好的克制“非典”的大悲咒……

我根本不相信他,不仅因为他的预言从来不准,而且因为他其实就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他二十六岁才出家,因为一个神秘女人,他每隔三年私自下山一次,每隔三年被前任方丈轻易抓回。多少年下来,多少次追捕,他在鲜花寺那道恍惚得让人忘记时间的屋檐下,自以为出神入化,自以为断却尘丝。

我不相信他,也不喜欢他,过去在成都,我只是想喝他亲手烘培的蒙顶茶才偶尔去鲜花寺,而他却时时打电话对我说出一些神神道道的警句,比如说“最好的爱,就是不去爱”,又比如说“越深的爱,是越重的伤害”,以至于我怀疑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让我记住那句九字真言,我有点不耐烦,我让菩空树把口诀发到我手机上来……我下楼去买了两盒药,居委会老太太如临大敌地对我问长问短并严格测试体温,幸好没发烧。我很烦,躺在家里三天没有出门,呆呆地看着无聊的电视。

寂寞是暗中埋伏的怪兽。我突然有点想她,于是翻出那个有着妩媚眉毛的叫“浅浅”的女孩电话打去,她说她们快在学校里憋死了。我说:“晚上出来,后海有个纪念‘哥哥’跳楼一个月的PARTY。”她在电话那边“呜呜呜……”了一阵,说:“‘鸿毛’饺子店关门了,门口二十四小时站着两个武警小战士,就像一对不解风情的石狮子,美人计完全不灵。”

我很想问卓敏在不在,想了想,没问。

“莲花”老板是个疯狂的“荣迷”,他不顾“非典”期间禁止人群集会的规定组织了一场“纪念哥哥”的PARTY,整个酒吧的墙全部刷成了《红》的基调,上面写满了几乎所有张国荣生前演唱过的歌词,并请来京城著名的反串歌手,他是个男人,但男扮女装演唱张国荣的歌哀怨决绝,而且,他眼波如丝的时候比女人还要女人。

人潮如织,但气氛并不如想像中哀伤,其实人们只是想在窒息的“非典”中向生活偷一次欢……苏阳在一群女孩中间如鱼得水,而我并不喜欢她们,我百无聊赖,心中一动,拨打浅浅的手机,无人接听,再打,传出另一个女孩的声音。我这边很吵,仍在一秒钟内听出这是她的声音,干净中透着一种倦怠的忧伤。

“我找浅浅。”

“她在浴室洗头,她让你等会儿再打。”

我心中一动,说:“我听过你的声音。”

“你是谁?”

“第一次偷渡,第二次争醋,请问,你现在已经摘下口罩了吗?”

“……你等会儿再打过来吧。”

我怕她挂掉,大声问:“你喜欢张国荣吗?”

迟疑,“喜欢……但他已经死了,死了的人就应该马上忘记,否则是对死者的不敬。”她的说法很奇怪,而且我发现她好像要挂电话。

我大声对着话筒说:“你别挂。”把手机举到舞台旁边一个巨大的音箱旁……我不确定声音能不能清晰地送到电话那边,但我仍在人群中高举着手机,其实我也不确定电话那头的卓敏还是否坚持在听,我只能从手机号码提示中断定她至少没有挂断电话。

苏阳端着一杯“Tequila”搂着一个单眼皮姑娘走过来,他惊讶地看着我,凑过来要听那头是谁,我用力推开他,跑到“莲花”门外,大声问:“足够哀怨闷骚吧。”却听到传来浅浅的声音。

“杨一,你挺会玩儿浪漫,刚才我开了手机免提,寝室里姑娘们正给你鼓掌呢。”我有点窘迫,但仍然说出一句:“如果把卓敏的手机号给我,我每天晚上都可以给她电话直播……每天晚上。”

那边有一段无人状态,然后听见浅浅一字一顿地念出一串数字,我记下来,然后发去一句“想看看你摘下口罩的样子”,我想让卓敏确知我的号码,但我一直没有得到回信。

穿越拥挤的人群走进“莲花”,喝下一杯妖冶燃烧着的B52,我胸如烈火,却隐然若失。

(未完待续)

(外文出版社,2013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