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成都,从佛门净地到勾栏酒肆只要横跨一步。三个小时后,我就和小四、武青他们坐在号称成都最火的“空瓶子”里,把栏杆拍遍,把烈酒喝干。

主唱兼老板胖鲁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他说怀疑自己的肝脏因天天陪客人喝酒肿大得像一只皮球,声带也变成了煮开了的黄喉,但他还得喝,还得唱。这家成都最火的演艺吧居然被芝华士总部授以“全球单家销售第一”,让人惊骇成都人民每晚跑到这里的目的,其实就是往动脉里注射芝华士,静脉里注射绿茶。

这是传说中成都美女最多的地方,小四提醒我:“叫‘美女’就证明你已是外地人了,得叫‘妖精’,身材好的叫‘白骨精’,长相妩媚的叫‘蜘蛛精’,”他看着卓玛水晶,“但长成嫂子这样子就得叫‘仙女’了。”小四带了很多妖精来,据说是川航空姐们,一个个酒量惊人骰艺超群,听说她们第二天早上还要飞,但凌晨两点时却跳到桌子上跳起了HI舞。卓敏冷冷地看着她们,问:“以后你还敢坐川航的飞机吗?”

小四已经把风水先生请好了,算准第二天上午八点半是吉时。他要趁我在成都就把事情办妥,约好第二天一起去凤凰山给赵烈上坟,然后起坟。赵烈的父亲总说儿子经常给他托梦:“他一个人在成都很孤零,还是回家乡重庆安生些。”

卓敏一直有早醒的习惯,小四在楼下按喇叭叫我下去时她一直狐疑地盯着我:“神神秘秘的约了谁去看桃花?”

我并不想把这种悲伤的事情告诉快乐的她:“去乡下办点事,中午就回来。”

“乡下?桃花运里有桃花劫哦。”

“我出去是办正事。”

“不行,我看着小四那油头滑脑的样子就不放心。”

我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也该让她知道了:“赶紧穿衣服吧,别化妆,穿素一点。”她高兴地一边穿外套,一边故作妖娆地说着一句刚学会的成都俚语:“好吃不过茶泡饭,好看不过素打扮。”

第35章

车,一路向北。风,一路向南。

和两年前一样的温度,和两年前一样刚刚升起的太阳,和两年前一样洒在车窗上的斑驳明媚的光影,和两年前一样山坡上漫卷着金黄的油菜花,只有风,没有人,只有风刮过它自己透明的灵魂——空旷、漂亮。但和两年前不一样的是,我不再感到恐惧和忧伤,因为我已有卓敏,她像一剂温婉的解药,让我从过去的噩梦中拔出。

心情不一样,一切也就不再一样,感谢她,我转过头去看她。但是她的脸越发苍白,握住她的手,像传说中一块玄冰。

“是不是贫血?是不是昨晚喝酒?”

……离凤凰山那道蜿蜒的缓坡越来越近,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肆意地开放,卓敏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我使劲搓着她冰冷的双手……机场指挥塔下停车,赵烈的音容笑貌余温尚存,我打开后备厢和小四正拿着香烛纸钱和赵烈最喜欢喝的全兴酒,她在身后“嘤”的一声,晕倒了。

使劲掐着她的人中,她“嘤”地一声清醒,弯着腰痛得眼泪淌出,她挥挥手让我们先去上坟……

上坟、起坟,完毕,我们回头,准备下山,瞥见她,远远地站在山坡拐角处像一棵正在风化的女贞树,像用着最后一丝力气遥望着我。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不说话,只是流泪,她的手冷得挥一挥可以卷起风雪,我让她先打车回家休息,我们去赵烈家整理遗物。她点点头,眼如寒星,没有看我。

第36章

之后的七个小时,从生到死。

第37章

之后的七个小时,从生到死。

赵烈家那盏白炽灯把我烘烤得像头焦虑的野狗,我疯狂地在赵烈那堆遗物中寻找,双手痉挛——赵烈的风镜,赵烈的登山靴,赵烈向我借去的摔裂掉的DV,赵烈的瑞士军刀,赵烈和我们的合影……人在极度焦虑的时候会出现短暂失聪,我只听见脑子里有一条汹涌的大河哗啦啦流过,我什么都在寻找,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感到生命中那根最重要的线索时隐时现。

这时,我手里正拿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碧玺珠子,像一枚坚冰灼伤掌心,灼穿,破碎空洞地寻求某段孽缘。

中午给赵烈迁完坟后,赵烈的父亲让刚刚从凤凰山回来的我们去他家帮忙整理赵烈的遗物,我们把赵烈生前用过的东西一一清理,一一用胶带打包,我们尽量不去触碰那些在一起的日子的所有细节,只是对赵烈的父亲说“节哀顺便”,我开始整理赵烈死去那天用的灰蓝色运动挎包……

总有一粒荧光改变命运,哪怕它只是一粒偶尔落在眼底的尘埃,当这颗躺在包里的水晶赫然抓住我的眼球时,我下意识用手指夹起它,冷意奔袭而来,手一抖,它像一个晶莹的幽灵从指缝间滑落,妖冶弹起,又跌落,又弹起……“嗒嗒”,如一个咒语,或者一个跳动的女巫。我盯着它的跳动,瞳孔急剧收缩,突然伸出左手死死抓住它……

定格,小四目不转睛看着它,说:“这珠子,和你手上的那串,一模一样。”

定格,我看着,看着,看着,一抹冰冷的光芒从过往时空中霹雳般掠过大脑深处并刺中我整条脊梁,我大叫一声钉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正待解剖的动物标本。答案隐忍待发,我知道它的存在,但我不知道它何时才能出现,怎样出现,出现时,会引发怎样一种灾难!

我的脸突然扭曲痉挛,武青和小四冲过来惊愕地抓住我:“你怎么了!”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拿出那部DV里的盒带递给武青,告诉他一个电话号码……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一条史前怪鱼浮出海面。

我倒在沙发上等待武青回来,凌乱地搜索着刚刚过去的三个小时的蛛丝马迹:赵烈、水晶、卓敏苍白的脸、盒带、去年那个开满油菜花的山坡……

武青从唇语专家那里回来时如同游魂,他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不敢进来,好像因看过记录死亡最后一幕的录相已经崩溃。他指着那盒DV带,断断续续:“唇语专家看了录相带,说赵烈在天上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卓玛水晶,我爱你,下辈子再见!”

“卓玛水晶,我爱你”——卓玛水晶就是卓敏,卓敏是卓玛水晶的汉名,她是我现在的女友,她就是赵烈的前任女友,我爱上了我最好的哥们的前女友……一切真相大白,一切的孽最终竟古怪地修成了缘。

那个咒语终于穿越茫茫宇宙抵达地球,像一粒偶然的尘埃,却准确击中我浑身上下所有的大穴。

我像一根毫无重量的蓑草飘在地板上,手里紧紧捏着那颗刺透所有谜底的碧玺水晶珠子。

第38章

我向家里走去时成都的天已经黑了,天府广场的华灯看上去竟如炫耀的鬼火,所有的路上的丽人魅影般拖曳着身形。我不知回家的路通向什么,也许卓敏,不,卓玛水晶已经走了,她唯一的面对方式只有选择离开。

打开家门,她却仍然在家,穿着整齐,旁边竖着一个拉杆箱。

她目光坚定地看着我,洞若观火。她伸出手,递来那支录音笔。

我冷漠地看着她,冷光如刀,我向她伸手,递去那串碧玺水晶,和那颗失落很久终于灵异现身的水晶珠子……

她,和我,没有互相看上哪怕一眼,各自错开,我把自己陷落在沙发里,呆望着天花板,她哗哗地拖着箱子,开门,向成都温润暧昧得危机四伏的夜色中走去,迅速消失,瞬间化掉了一样。

我打开录音笔蓝色的电源,她的声音传感着两年前缓坡上所有的细节:

灾难发生了,谁也逃不掉。我只有面对,但我没有任何勇气面对你,也许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我给你一个交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故意的是老天。

一直以为我俩在机场第一眼时就似曾相识,我错了,其实没有什么“似曾相识”,一年前的春天我们就见过面了。只不过我把它忘记了。

其实也不是忘记,而是我脑子里有意识地想删除那件事,我一直以为已经把它删掉了,但当我们一起开向那片开了很多花的山坡上,我隐隐感到什么东西在向我逼近,我只是不确信这个世间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但它真的发生了,就像两年来就一直站在那里等我。

我是在他出事前半年才认识他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承认他真的很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他,而且是很快就喜欢上的那种。我永远记得他在太阳下戴着风镜走到我面前的样子,他歪着头对我笑笑,给我描述在天上往下看到的种种风景。他说从天上往下看油菜花漂亮得简直让人想死,他还说总有一天会带我上天去看看……可一直没有机会,直到有一天他说要退役了,他说他退役后就跟我一起回西藏看雪山……

那年春天,我还是西藏军分区的一个文艺女兵,正好跟文艺队到成都军区汇报演出,当我们在电话里偶然知道这一天我们俩正好都会在凤凰山机场时,很高兴,我们平时很少见面,我们认为这就是老天给我们安排的见面机会,想不到却是最后一面的机会。

那天我们从车上下来时,正好看见他和另外一个人向我们看来,现在想来那个拎着相机的人一定是你。那是那天我和赵烈在地面最近的一个距离,他向我扬扬手,连手都没有拉一下就匆匆上天了……

天啊,很长一段时间来我真的忘掉了那天的事情,所以后来我们在铁栅栏见面,你对我说“看见你,就像春天里吃到的第一口雪糕”时,我觉得在哪儿听过,其实我是真的听过,我不是想不起,只是在那次灾难后我刻意地去忘掉关于它的任何细节。

他从天上往下掉时,我还以为他在给我开玩笑,他曾说过总喜欢在比教练要求的低得多的高度才拉开伞因为这样更刺激……他真的掉下来时,我想上前去抓住他,但我却从高高的台子上往下掉,有一个人使劲地抓住我的左手,我没看清他的脸。现在知道了,这个人就是你。

等我醒来时,发现手腕上的水晶珠子散落了一地,队里的战友们帮我捡到了,回到房间发现少了一颗。

那是我祖传的水晶,我一直把它当做我的命,我在那一天失去了一颗贵重的珠子,也失去了他,我到处去找珠子,但没人告诉我它的下落……我一直没办法离开那个噩梦。秋天的时候,部队为了照顾我就把我选送到军艺读书,我以为我躲在远远的北京真的远离了噩梦,后来我就碰到了你,我觉得你能给我幸福和安生,但想不到,两年后,那个噩梦又出现了。

在首都机场碰到你那天,我刚刚从成都在坟前给他烧香回来,他死去一周年的那天我终于想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终于有勇气站在坟前亲口对他说“从今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晚上就碰到你。

不明白,同一天,为什么在人群之中我偏偏碰到你,让你拉着我深夜狂奔,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孽缘”?我以为你将是我的开始,想不到你却是我的结束。你是长在我肉里的一根刺,而且随着时间化成了肉,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我拔不出来……隐隐作痛。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知道,你是我的爱人,你也是我的敌人,你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我握你越紧,被割得越深,发誓,我们永不见面。

我很久都没有掐掉录音笔,我想让这些声音全部随空气消散掉,但它们像一群哀怨的夜鸟般在天花板上经久不散。

我对着残存一些电量的录音笔喃喃自语:

那天我真的不该企图伸手抓住一个往下掉的女孩,如果不去抓她,一颗细小的水晶也不会落在我掌心里,现在我承认,一个细节就可以改变命运……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四周空荡荡没有人,掌心冰凉,躺着一颗不知什么时候捏在掌心的水晶。我失魂落魄走向赵烈殓尸的地方,大家正在帮他整理残存的遗物,DV摔坏了,但盒带还残存,我看了带子,听不清他最后在说什么……

我要把所有关于灾难的细节全部留在这里,所以我把那部DV、那盒DV带、采访证,以及掌心上的那颗水晶全部留给了整理遗物的人,我要删除掉所有的回忆,全部删除!

每次我看到你手腕上的水晶就会觉得恍然刺痛,包括做爱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也不去想,其实我并没有做到完全删除掉它们,它们只是被其他琐碎的事情覆盖。我假装忘掉!

我常常在想,为什么首都机场那天晚上我会坚定地开车把你带走,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似曾相识”,现在明白了,我和你根本不是“似曾相识”,而是那个灾难的春天还没有完,我们因为它相识,因为它分开,又因为它再次碰到一起,一张巨大无比的网抓住了两只小虫子,我们无处逃生,无可救药!

我为什么要留着那颗水晶,要是不留的话,就不会发现这个秘密,就不会伤害到我和我的兄弟,我将和你永远爱下去,一起变老。但我留着那颗水晶,命运真的会被一个细节改变。

世界太巨大了,巨大到我和你在两个不同的时间、两个不同的空间居然还能再见。菩空树总说:相见不如怀念,再见就是灾难。

即使我们还能面对,但我们没办法面对死去的赵烈。爱,是最昂贵的按揭,时间越长,利息越沉重,其实——爱,就是对所爱的人最大的伤害,你说得对,我已是你的敌人。

第39章

整整一个春天,我的世界寸草不生……我一脸狰狞回到北京,但再也找不到北,杂志社很快找了个理由把我开掉。我又是当初那个行尸走肉。

苏阳拍拍我的肩膀,什么话都没说。但我的手上有了一把他公司的办公室钥匙。

她再也没有消息,我们彼此深受内伤,只得隐身在高山深潭之中。

第40章

我的二十六年,从来没有一年如此凌乱不堪,生活就像一盘路边淘来的盗版碟,因为剧情无聊被迫按下了“快进键”,没有人物,没有对话,只有雪片般的马赛克上气不接下气跑过。

苏阳在他和唐显联手的瑞博公司里每月给我发六千块钱,还有“总经理助理”,全世界最无意义的职务。我无事可干,每天上午十一点才昏聩地坐在那个拥有巨大落地窗的办公室里,从京华时报头版看到中缝,喝着唐显送来的“功夫茶”解酒,听茶水穿越食道抵达胃部的声音像斯诺克落袋一样清晰无比。

我一度怀疑暴怒的自己是否得了乙肝,又怀疑抑郁寡欢的我是不是血糖偏高,我甚至以为这是不是老年痴呆症提前,并幻想某一天办公室外面的小秘书推门进来递给我文件时,我一动不动,她再推我,我就猝然倒下,人们就站在我旁边议论纷纷,有人说我是死有余辜,有人说我是酒囊饭袋,有人又说我其实是台独派来的间谍因案情败露服毒自杀……我想了很久,但并没有想妥自己的死法,于是继续这样浑浑噩噩过着日子。齐帅给我做过几次体检,每次都说我是典型的亚健康。

只有偶尔玩黑市赛车时我才会找到自己的魂,从延庆的古长城到大沙漠的响沙湾,一边躲着条子的追查,一边玩命地把油门轰到底。最近流行玩的是三十六小时的追逐赛,一路上有很多开得披头散发的拉煤的大卡车,有很多豆腐渣工程正在重新施工,夏秋有肆虐的暴雨春冬有风雪和暗冰,很多车手就在半路上顺着暗冰滑出公路,翻滚、撞击、燃烧……但我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我总能最终到达目的地:响沙湾那个高度差不多五百多米的大沙丘。然后看谁先把皮带挂到顶上那棵枯死的老树,谁就是赢家。我们约定不准上防滑链,只能用一挡和二挡变换着冲刺,暗中出没的流沙经常会让车轮打滑坠落,下面是一条干涸而坚硬的河床……秋天时有个来自天津的车手就这样被摔死,头卡在方向盘和侧窗之间,样子很难看。

我从来没出过事,有一次还和苏阳一起包揽过冠亚军,我还记得那天我俩在响沙湾一家破旧招待所里数着钱,把所有钱整整齐齐摆在席梦思床垫上,点一支烟,极有成就感地瞻仰着它们……三万块钱并不多,却是真实挣来的,不像与唐显合谋骗来的那块地,风生水起却惴惴不安。苏阳说他同意我的伪善:“至少我们的良心被狗吃得还剩下一半,比唐显吃鱼不吐骨头好一点。”

我们有点杯弓蛇影,其实那块地的开发进行得很顺利,一排排楼正拔地而起,曾经兴起过一阵清查违规用地的风浪,但苏阳那神通广大的妈妈像老母鸡一样把孩子庇护在翅膀之下。

只等来年楼盘正式发售我们就钵满盆溢,苏阳已经向巴黎—达喀尔组委会去过几次函件了,让日本公司进行车辆改装的计划也在进行,我们摩拳擦掌时,分明看见火花直溅。

除此之外,我仍然浑浑噩噩,时常喝醉,时常失忆,时常拿着车钥匙却不知该去干什么,想起干什么,却拿着钥匙去捅别人的车门。

我和严丽莎就是这样认识的。

第41章

又是春天。不过对于我这样一个不需要季节的人而言春天已经无所谓,只有当抬头看见天空因沙尘暴变成褐红色,鼻腔嗅到空气中充满着土腥味,回家拼命挖着鼻孔里蚂蚁般的沙子,我才想起春天又来了。

那天,我正奇怪为什么车钥匙总是打不开车门并怀疑是不是沙尘把锁眼堵塞了的时候,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您是不是弄错了。”我看见一张并不漂亮但很有温度的脸,我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拿着钥匙去开别人的车门,而且意识到突降沙尘暴的这一天我根本没有开车。

“不用说对不起了,这事儿我也发生过,何况沙尘暴这么大。”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我帮她把那辆贴着“新手上路”的POLO倒出来,下车要走。她说:“你去哪儿,顺路的话我送你一程,沙尘暴这么大,你根本打不到车的。”我冷冷地看着她,发现她除了稍嫌圆润其实长得不算难看。

严丽莎是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赤诚而且精于算计的女孩。她总会在吃饭后要来账单仔细查看条目,发现多算了一碟小菜就会勒令伙计退赔并赠送一盘水果;她会在我俩已走到地下停车场时突然想起“累积金额奖券”还没有兑现,然后“噔噔”跑到楼上商场哪怕只领取了一个小水杯;她还会在我喝醉了的时候守在床前给我端茶送水,并神速地熬出一锅口感地道的皮蛋瘦肉粥;另外,她从不查看我的手机也不追问我晚上去哪里了,她对我所有的哥们都显示出亲和与细致,我们说话时她绝不会插嘴。

只是她曾经企图以“我们家杨一”这样的开头来叙述某件生活小事,被我无情打断,我郑重告诉她“我不是你们家的”。另外,我从不允许她去我在朝阳公园外的那间小屋子,甚至有时候我喝醉时她送我,我也不准她经过那片白杨林。我们约会以及做爱,要么在酒店,要么去她家。

那间朝阳公园外的小屋只有我出没,我本来想把过去的摆设全部清理,想了想,还是把它们打包在一个纸箱子里置于角落。但我毅然请来工人把所有墙壁全部刷过一遍,我不想让这间屋子里残存卓敏的任何细节。

偶尔,当阳光从窗帘缝中挤进,溅起飘浮的灰尘时,我会固执地觉得旁边还躺着她懒懒的身体,她的耳朵后面还散发着那熟悉的奶茶的香味。

一年来,我短暂接触过三四个女孩,但每次完事后都想快速逃掉,我对自己的行为痛恨不已却无法自拔。有一次在和一个号称“北京二外”的女孩在酒店上过床后我给她扔下一千块钱让她走,她眼神嘲弄地看着我,说:“你这样的状态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我大声吼着:“滚!”

直到碰到严丽莎,我很难说出对她是什么感觉,但她能让我稳定,用世俗而温暖的表情查着账单、兑着奖券、熬着皮蛋瘦肉粥,而我则陪她去东四“漂亮宝贝”做头发、去“中友”抢购打折衣服、在她家打着呵欠看《看了又看》……无趣,但很安全。苏阳和浅浅都见过她,他们说“这丫头不错,挺适合你的”,严丽莎也常常说“我也觉得我们俩挺适合的”。

浅浅过生日那天,我在一大堆女孩中间穿梭自如,不时地放肆大笑,浅浅眼神忽明忽暗地走过来,突然对我说:“杨一,你忘掉吧!放过,才是最大的勇气。”我又大笑,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最大的特点就是容易失忆……”这时,严丽莎拎着礼物走进来,我搂过她亲了一下,她就笑得很甜蜜,我突然觉得其实她长得挺好看的。

生活,真的可以变得很简单,只要你不妄图去深深地爱。

第42章

我这样的高手也会受这么低级的伤。和广东的一帮车手去内蒙赌车,正是两个赛段中间的匀速跑,暴雨把路面激发起一排排机枪子弹般的水墙。由于这一段不计成绩,我边打手机边开着车,没注意到后面那个号称稳居公路赛前三名的汕头佬因疲劳驾驶一下子撞到我的车尾上,我没系安全带,鼻子撞到方向盘上,鲜血并没有流出来,但我感到嘴里温暖而苦咸。我知道鼻梁断了。

菩空树给我发来短信,说他发明了一种新的烘焙蒙山茶的方法,又说不知为什么门前那棵柚树开了二十一年花却从不结果,最后他说帮赵烈做了一个超度符,让我有时间去拿了在坟头上火化掉。

春天了,应该去赵烈的新坟去看看。这是我对自己的誓言。

一年,闪身而过。

第43章

2005年,春天。一年一年的春天改变了很多,并不能改变漫卷山野的油菜花。

我仍然喜欢油菜花,喜欢油菜花破空而来的灿烂明黄,喜欢花粉在空中飘浮出无色无味的忧伤。虽然视网膜被轻微刺痛,但我认为世界在单一颜色时才能还原真相。赵烈的新坟长得不错,按菩空树的说法,新坟有长,也有缩,如果一个死人的坟正在长大,证明死人的灵魂已经进入天堂,反之就是下了地狱。

“睡吧,从此你可以每天都有自然醒了。”我把一瓶全兴酒倒在

新坟前,插上一束灯盏花,点上两支娇子烟,这些都是赵烈生前最喜欢的……我从北京飞到成都,再从成都乘坐高速列车到重庆,我太累了,恍如隔世般睡着了。我梦见有人对我说:你是长在我肉里的一根刺,而且已化成了肉,我拔不出来,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隐隐作痛。

我突然惊醒,燃尽的纸符带着最后一丝温度四处飞散,像刚刚掠过的飞鸟。

回忆就像阴险埋藏的定时炸弹,只待时机成熟就轰然爆破,我无可救药地想起刚才在“姊隐”车站和卓敏的惊鸿一瞥。在我们决绝分手一年之后,她却像一粒尘埃猝然掉进我的眼底,我惘然刺痛,却又无迹可寻。她是会在这个春天来到重庆的,她仍然没有忘掉赵烈,刚才她只是在给赵烈上坟时和我擦肩而过,我来之前新坟就摆着一瓶酒、一束灯盏花、两支娇子烟……只有了解赵烈的人才能这样做。

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显得苍白憔悴;而她已不认识我了,我断了鼻梁,戴着塑钢护具,左脸颊上还被划了一道浅疤。

风骤然而起,我慢慢下山,努力做出狞笑的样子,感到自己冷酷而悲壮。

第44章

回成都,喝酒,和武青。“回归”倒闭后,他在一家安保公司当小头目。几个小时后,我和他、小四坐在“空瓶子”燃烧着奇异焰火的环形吧台喝到打通任督二脉,小四又带了那帮川航的空姐,她们只顾说“甩了甩了”,意思是让我把酒干了。

我甚至以为我已把她忘记的时候,她却悄无声息从我背后掩杀上来,她站在我呼吸可及的地方,眉发清晰,眼神冷峻。

我看见卓敏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杯烈性的TequilaBang,好像在那个角落里很久了,旁边还有一堆空啤酒瓶,以及时不时觍着脸上来敬酒的各色男人。有时她仰脖就干掉,有时厌恶地推开杯子。她突然使劲砸了一下TequilaBang,仰脖喝干,然后跳上“空瓶子”那个挂着大屏幕的舞台并随着哥伦比亚女歌手莎奇纳的节奏跳起舞来。她的肢体已没有往日那样剧烈的幅度,却总能找到最细腻的鼓点,长发如倒卷的瀑布在空中妖冶飞扬……那些女孩和她相比媚俗不堪,而她轻易的一个动作,就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惊呼的声浪。

我看着她生动如一根青藤的身体,恍惚中忘了身在何处……然后她冲下台来,大步流星冲到我们的桌前,抄起一个啤酒杯把酒泼在我的头上。我猝不及防,像被灯光刺中的青蛙呆在那里,她猛地抽了我一耳光:“杨一,你是我的敌人……”

武青和小四面面相觑,那些空姐纷纷嚷起来也要抄瓶子,我大吼一声:“都他妈给我坐下!”

她已是泪流满面,迅速消失在酒吧出口,像一个一击即中旋即走人的杀手。

第45章

严丽莎进门时一边清理着头发中的沙子,一边抱怨北京该死的沙尘暴,然后表情甜蜜地把一大堆楼书摆在我的办公桌前。这几天她几乎把整个北京城新楼盘全部跑遍了,圆润的脸窄了一圈。以她对生活孜孜以求的态度和工于心计的盘算,我坚信她已找到了生活中最大的“性价比”。

“东北边的‘望京’,东边的‘阳光’,东南的‘亦庄’,经过我现场考察最后圈定的三家楼盘,离你上班近,平时也不耽搁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我已经和售楼小姐约好时间了,明天你最好就把预定合同签了。”

“我可不想那么急着当房奴,我又不是没有地方睡觉。”

“你那地儿破得都快成猪圈了,这几天北京的房价都‘毛’了,一天涨五百元,就你那点银子再过几天还不够首付的。”

“你这是助纣为虐,房价就是被你这种人哄抬上去的。”

“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唐显投资的那楼盘单价还一万八呢,就算打六折你也买不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与其每月给两千元租子还不如按揭,好歹还留一不动产。明儿就是优惠期最后一天,打九点八折还可免一年物管费。”

“严丽莎,你当会计真是投对了胎。”

“我帮老板做假账时才没那么费心呢,你才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本账。”她圆润的脸凑过来显出无限深情,我别过头去,假装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望京”和“阳光”的面谈不欢而散,不仅房价偏高,而且我看不惯售楼小姐盛气凌人的架势,好像我不是买房而是去抢房似的。我负气离开,严丽莎跟在后面一路说:“‘亦庄’那楼盘你一定要下定决心了,如果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北京人,首先得有一套北京的房……”我看着她,冷冷地说:“对不起,我不想成为真正的北京人,你是不是认为你们北京人很有面子啊?其实,真正的北京人在周口店。”

“亦庄”那处楼盘还没有那么恶意,还没有到售楼处我竟然闻到了在城区已经绝迹的青草味。对于我这样年收入只有十来万开辆破车的人,至少它可以让我远离北京城让人窒息的压力,假装俨然成了小资。

惊讶严丽莎与人熟稔的天赋,她一边和售楼小姐们打着招呼一边把我拉向预约好了的座位。我懒散地走着,感到一种凛然的东西……一抬头,卓敏,就站在我呼吸可及的地方。

午后的逆光给她裹上了一层薄雾般的轮廓,我一时看不清她的脸庞,但我确知这一定是她!一身职业套装的她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一动不动看着我,像个漂亮的广告牌……然后转头对严丽莎问:“严小姐想好了吗?今天是优惠期的最后一天了。”

严丽莎拉着她的手热烈得让人觉得快中暑:“想好啦,但昨天我忘问停车位是年租还是月租,年租打多少折,送厨具和家用电器吗?”……

我愣在原地,怀疑眼前是否是一种幻象,严丽莎抱着一大堆楼书递过来让我看,我心绪不宁地翻着,心不在焉地挑着种种毛病严丽莎用最大的热诚给我解释。我看着她,冷冷地说:“你好像是这楼盘的股东。”她委屈得眼都出水了:“这也是为了你好啊,我自己买房都没这么上心。”

卓敏沉默了一会儿,很职业地说:“作为这家楼盘的售房代表,我必须向你们说明它良好的性价比。南北通透,采光充足,风水也是专门从香港请来的高人看定的……这位先生,你女朋友多爱你啊,而且,这房子的两间卧室都朝东,你不是最喜欢早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阳光从窗帘缝里洒进来的吗?”

严丽莎疑惑地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卧室朝东?”我把楼书翻得哗哗作响……卓敏愣了一下,镇定地说:“我看过严小姐填写的登记表,这位先生是摄影师,又喜欢越野赛车,早上起床看到阳光符合他的职业和爱好。其实居住的本质并不是买一堆砖头和钢筋,而是买一种生活态度,甚至就是买一份阳光。”严丽莎高兴地点点头。

卓敏带我和严丽莎去看了样板间,帮我设计好了我的按揭模式……她一直职业地笑着。有一刻我甚至怀疑眼前的她是不是真实的卓敏,直到在严丽莎坚持下我交付两万元预定金并签了合同,我看见合同书售楼代表一款下签着“卓敏”的名字、一个新的手机号码……

她一直把我们送到停车场,她帮严丽莎拉开那道她曾经很熟悉的车门,她说按公司要求必须让每一个业主有回家的感觉,她微笑着向我们挥手告别……我不知道这个一身职业装的女孩和前几天在成都酒吧里黑发妖冶飞扬的女孩有什么联系,我不知道那记迅猛无比的耳光是否出自于她的手,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这里甚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阳光泼辣地打在玻璃上,脑子里有条白花花的大河迅疾流过。

严丽莎在旁边颇有成就感:“这房子肯定增值。”突然有所警觉,“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看人家售楼小姐长得漂亮就想入非非了……”

(未完待续)

(外文出版社,2013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