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安从学校出来后第二天才回家。她心花怒放,声音也轻快多了。有人说,每个人的生命都相似,只是点缀在生命里的希望和梦想使它有所差异。柔安很任性。因为她空洞、幻然的目光,学校里大家给她取了“观世音”的绰号。谁也不知道“观世音”在幻想什么。

她这次才认识李飞。他对她很好。他似乎不喜欢她的出身,但是他会骄傲且故作屈尊地说:“你很好。”如此而已,不过这已经使她心满意足了。多令人兴奋的经验。她抱着大胆的热情,希望他们还有机会再碰面。

她不费力地掩饰着微跛的动作。她知道绷带是自己勇敢的标记,而当叔叔联想到受伤的起因时,这绷带是绝对不受欢迎的,到家门口时,她故意把红围巾提高一点。

午后严静的阳光照着“大夫邸”高耸的大门。这是一幢六七十年前官邸格局的大宅。横卧在大门上的绿色匾额上写着烫金的“大夫邸”,顶端有“皇恩”两个小字。

这一类大宅都没有供马车停放的空地,现在停着一辆漆黑的派克轿车。面对大门口的是一面一百二十度角的墙。两座石狮子并列在台阶的两侧。在盖有顶的走道途中是门厅。正门的后面,直通往正院,只有在正式宴会时才敞开,平时都是由边门进出。

朱红色的大门最近才漆过一层。那镀金的手扣环在门上闪闪发光。这座大门高约十二尺,宽约十尺。炫耀着建这幢大宅的大官气派。地砖泛着深红色,似乎不是现在铺的,每块是一尺半见方。门厅两侧的门房屋子特别宽敞。令人忆起几十年前,房子是房子,空地是空地的时代。正门上的隔板和边门都漆成黑色。杜范林很留意大门的外观,他要保持这股古典的高贵气派,他指派门房老王保持门环的光泽。虽然有人揶揄说:“那幢房子连那对石狮子都令人唾弃。”可是看到门上的朱红色和金黄色,都会不由自主地羡慕这家人富裕。除了正式场合以外,这大门从不开放,可见它的装饰价值远超过实用价值,但是它确实博得了来访者的敬仰,被认为是这家人社会地位的显著象征。

第一个院子,铺着硕大精致的石板,走上三级台阶就是第一厅堂,这儿是接待客人用的。中央的镶板上挂着一张爷爷的水彩画像。细致的格子窗略泛金黄色和桃红色,可以进而瞥见第二个院子。家具都是雅朴的檀香木打造的,带有圆圆的角和大理石的面。墙上挂着几轴字体不凡的书法。西墙上挂的是柔安的父亲仔细临摹的“翰林”字体。东墙上挂的是光绪年间最后的忠臣之一——也是杜忠的好友——翁同龢题的对联,这副对联约有一尺余高。对联的旁边是一幅马远的巨幅山水画,这可是稀世珍宝呢!

不过,整个古典庄严的气氛被廉价的油画复制品“巴黎之抉择”破坏无遗。画里是三个站在不同角度的裸体女神,前市长的儿子祖仁买回来当摆饰用的。他搬出去住在东城的住宅区。

一座椭圆镀金的穿衣镜框斜立在角落上,是十八世纪闺房里摆的那种。这件进口艺术品叫做西洋镜,被人看成一种时髦高雅的玩意儿。据说平常看不见的妖魔鬼怪,一到镜子前就会现形,所以具有照妖驱妖的双重功用,又能让杜范林在出门办公之前,顾影自怜一番。他习惯在出门前站在镜子前面,撚撚胡须,研究一下他那圆肿、易发胖的脸孔。

世上的事真虚伪。表面上,这家人都活在那位大政治家老祖宗的庇荫下。老祖宗那幅天庭饱满、和颜悦色、蓄留白须的画像正由墙上对子孙微笑呢!然而整个大厅的布置就像它目前的主人一样,刺眼、不调和以及充满了粗俗的自信。与其说这是大政治家、大学者后裔的房子,倒不如说是做咸鱼富商买卖——她叔叔就是——的房子更恰当。

她希望叔叔正在睡午觉。她迅速地穿过第一个院子,来到西边的回廊。春梅听到脚步声,从叔叔房里喊道:“三姑,是你吗?”

春梅本来是婶婶的丫环,因为替前市长生了两个孩子。所以叫柔安“三姑”,她并没有确实的地位。古时候的家庭喜欢把堂兄弟姐妹加起来排行,这样显得人口较旺盛。所以柔安是独生女,也就变成老三了。

柔安到了后院,进了拱门走向西厢,那是她自己住的庭院。这个院落整洁幽静,小径铺着一块块十五尺长的蓝木纹石板,上面放了两个大的金鱼缸,缸里长了厚厚的青苔。横边的两棵梨树光秃秃立在冬阳下。她在门廊徘徊了一会儿,欣赏着盆里的秋海棠。

一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就感到孤单。她曾和父母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她对祖父母还有印象。十四岁那年,她母亲过世了,当时他们住在北京。更早以前,她父亲到南方嘉兴出任道台,所以他们住在那儿。

如今一切都变了。母亲过世后,她就一直是孤孤单单的。当时她父亲在上海孙传芳的麾下任职;孙传芳被国民党击溃后,他的财产充了公,于是他远走日本,把女儿送回西安上大学,因为这里是她的老家。飘泊了几年后她父亲回到了“大夫邸”。兄弟俩合不来,杜忠生性倨傲。虽然经济情况不佳,也绝口不提祖产分家之事。他选择了三岔驿祖产附近的一座喇嘛空庙,在那里隐居。

唐妈正在和其他佣人聊天。一听小姐回来了,她急忙走到院子里。唐妈从柔安七岁时带她长大,自从她母亲过世后,她就成为小姐的忠仆和伴侣,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像个母亲般地对待她。她是北平人,和其他佣人不大合得来——只对杜忠一家人忠心——她来自农家,对皇上钦点的“翰林”具有特殊的敬意。结果呢,她对市长一家人的看法就跟柔安一样,柔安有很多秘密只对她一个人说。唐妈有朴实的脸孔、宽厚的肩膀和扭摆的小脚。她对柔安很尽责,随时留心着柔安的饮食、穿着和利益。柔安对她的信赖,不下于对自己父亲的信赖。一年前当父亲还住在这里时,他们三个人就像一个祥和的家庭。

“小姐,你回来啦!”唐妈说。

“唐妈,你看,我在街上和警察打架受了伤,所以才打电话告诉你,说我昨儿个不回来。”柔安摸着脖子上的膏药说。

唐妈拉着一张脸,检视伤痕。柔安将膝上的淤青指给她看,还告诉她打架的详情。

“他们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唐妈咂着舌说。

她直到替柔安清洗膝部,仔细包扎后,才放下心来。

柔安一拐一拐地上床时,春梅正走进来。

春梅是个二十八岁的少妇,有尖挺的鼻子,高耸的颧骨和灵活的眼睛,从她的衣着看来,谁都会以为她是这家的小姐。她留着短短的烫发,身穿黑缎长裙,衬托出她优美的身段。她精力充沛,常过来找柔安聊天,毕竟柔安是这幢屋子里惟一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她跨上台阶,就大声宣布自己的光临:“三姑,真高兴你回来了。我听唐妈说你昨天没回来。”

她看到柔安的脚微跛就说:“怎么,出了什么事?”

“梅姐,您坐,”柔安拍拍床说。她叫她“梅姐”,因她的地位比仆人高,又是市长孩子的母亲。

春梅坐在床边。柔安想了想,说:“梅姐,我想今天晚上吃晚饭时,我和您换位子。不想让叔叔看到这个。”她指了指耳朵后面的纱布。

“怎么会受伤的?”

柔安把事情经过告诉她。

“那简单,你把头发放下来。老头子看不见的。”春梅总是在背后叫杜范林“老头子”。“老头子”比“老爷”亲密些,又不像“老古板”那么不敬。

“他昨天晚上问起你。我告诉他你要留在学校开会。”她对小姐眨了眨眼,接着说,“把手表拿给我。我会派人拿去修理。”

柔安好感激。春梅当家,总是为她做好事,并且替她节省开销。春梅继续说:“你不必谢我。大夫邸的财产不是你爹和你叔叔共有的吗?我想你爹也不必觉得是在花他弟弟的钱。虽然老头子爱发脾气,不过我们这可是在分享祖先的财产呀。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相像的兄弟。就算所有的钱都是你叔叔赚来的,也全是靠那口大湖。俗语说‘抓贼打虎靠血亲。’你爹自尊心很强,我知道,不过他是读书人嘛。家里面一个兄弟做学问,另外一个当商人赚钱,不是挺光荣的吗?”

柔安不好意思向春梅提起那个送她上医院的青年,告诉唐妈倒无所谓。

春梅起身要走说:“我来安排今天晚上吃饭的位子。老头子正在睡觉。我偷空溜过来找你聊聊。现在我得回去了。”

春梅走后,柔安不由得佩服这个美丽又能干的女人,虽然不认识字又只是个丫头,单凭她个人,终于爬上了这个家庭的一席重要地位。

***

过了一个礼拜,柔安的叔叔杜范林饭后正在他自己房里看报。第二个院子的格局和其他屋子一样,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厢房。两厢房各用隔板隔成两间卧室,因为以前盖的房子都很宽敞,深达三十尺。太太的卧室在西厢,老爷的卧室在东厢,春梅和孩子睡老爷后房。

杜太太年届五十,正到达对自己家庭地位感到安全无虑,住得好、用得好,舒服但又寂寞的晚年。她替丈夫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在三岔驿的大湖里淹死了。后来老二祖仁又出国了。现在他长大成了家,却搬出去住,这是个令她难以接受的事实。她原以为在晚年能有儿孙绕膝。而今除了春梅生的两个儿子之外,屋里听不到小孩子的声音,虽然他们也奉命叫她“婆婆”,叫前市长“公公”,但不是她真正的“孙子”。

年轻的春梅掌管了她的家,在这儿生了根,证明了她干得什么事都不能少她、而且聪明得难以匹敌,这实在伤透了她的心。惟一的好事就是丈夫不再来打扰她了。春梅很尊敬她,愈发使她感到无助。她不读书看报,以前常出去打打麻将,或是邀人来家里摆一桌。但是近来她常犯神经痛,不这么常出门了。没事的时候,她就翻翻箱子,看看自己的东西和丈夫的东西,然后监督一些家事,其实这些春梅都已经弄得有条有理了。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个年轻女人的对手。

杜范林在桌灯下的一张广东运来的桃木躺椅上坐着。春梅则坐在后屋里做着女红,不去打扰他。但是他需要任何东西时,她一定唯命是从。他愈来愈少不了春梅,他被她年轻的风韵迷住了。春梅在附近时,他就觉得很轻松舒服。有时候他为自己找借口说,一个男人为公务忙了这么久,应该享有个人的一点娱乐。他觉得自己真有福气,能有春梅伴在身边,他对她的才干和自己的好命感到妙极了。他找不到比她更迷人、更聪明、更有用的妾了。一切都那么自然,虽然破坏了常规,他却觉得很舒服。

他对她喊道:“春梅,你要不要去笛笙楼听个女的唱大鼓?北京来的。我接到四张明晚的招待券。报纸上提过这个女的呢!”

春梅说她很愿意去。“婆婆去不去?”她问道。她知道太太闹神经痛,正躺在床上。

“我想她不会去。”

“我想带三姑和孩子去。”

“你们年轻人去。那个地方孩子去不好,叫祖仁和香华跟你们坐我们家那辆车去。我要他们明晚过来吃饭。打电话说我有事要和祖仁商量。然后你们再一起去看戏。”

她打电话给祖仁的太太香华,香华很高兴,来西安后,她一直觉得无聊极了。

春梅回房后,范林拿出一封大哥刚来的信给她看。

“我大哥真是疯了,莫名其妙地写了这封怒气冲冲的信来。他是气我赚钱。”

“信上怎么说?”春梅把全家发生的大小事情都看成是自己的职责。

“哦,说到我们大湖边的回族邻居。他认为我们该拆掉水闸,好让水流向回人的谷地。”

所有的家事中,春梅最不了解三岔驿的大湖。她只知道他们咸鱼生意全靠那里得来。她从没去过那里。每回杜范林和杜太太去,她都得留在家里照料一切。

杜太太把她留在西安,还有一个理由——祖宗的祠堂在三岔驿。杜太太绝不让春梅参加祭祖,怕她成为家里正规的一分子,那样会产生微妙的问题。年轻聪明的春梅可能凭着是“孙子们”的母亲而压倒她。杜太太连一回合也没赢过这个丫头。

春梅知道老爷每回看到柔安的父亲在信里提到水闸,就冷冷发笑。她知道那道水闸替三岔驿的老百姓带来困扰,也引起他们兄弟俩的不和。

“告诉我咱们那些回族邻居的事吧,柔安她爹怎么说?”现在她说。

杜范林知道春梅在管家方面很能干,可是他从不和她讨论重大的决策。如何对付回人是他要和儿子商量的事,对女人来说,不大易理解,所以他笑笑说道:“别让你这漂亮的头脑为这种事烦恼。”

春梅受了委屈,但是没说什么。

第二天晚上祖仁和香华来吃晚饭。他是个方脸的年轻人,身材短小而精悍。他和时下的先进年轻人一样,穿一件扣着领口的海蓝色哔叽中山装。外衣口袋突出一支金笔。香华很时髦,穿一件紧贴的旗袍,瘦削的脸仔细地抹了胭脂。

祖仁来和他爹谈论生意。他不了解这些年轻女人们为什么对听大鼓这么有兴趣。他从来不爱听音乐,管他是国乐或是西乐。在纽约大学念书的时候,他喜欢到露西剧院看表演。有一回别人带他去卡内基音乐厅听演奏,他在座位上局促不安,感觉像是被迫来听一小时不知道哪一国的讲演,而又不敢提早离席。今晚是因为香华很想去,他才勉强同行,他知道陪太太一块参加晚会是做丈夫的义务。

饭桌上他爹提起大伯的来信,他把信看了一遍。

“都是傻话。我们重视咸鱼的生意。惟一没做的当然是把湖水闸起来。自从我筑起那道水闸,湖里的水位升高了十尺左右。水量一增加呀,每年我们都抓到更多大鱼。现在我们的咸鱼还远销到太原、洛阳呢。生意将继续扩大,而且我们可以尽量地放鱼苗进去。只要不被河水冲走,鱼就会繁殖得愈来愈多。我真不懂大伯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已经要市政府的人在水闸上贴布告,凡是入侵者都要送法严办。几个士兵就够对付人了。”

“我爹就是担心这一点。他说士兵不能阻止战争,倒是会引来战争。他不相信我们可以凭武力去保护这个远在山里头的水闸。”柔安说。

祖仁带着急速、半谦虚的笑容看着堂妹。

“柔安,你爹是个大学者。但是他不懂得做买卖。”

他说得很客气,以免得罪了她。柔安知道水闸是他想出的鬼主意——他回来加入他爹业务之后所想出来的第一个赚钱计划已经发生效用了。她不想和他争辩,只说:“我听爹说过,爷爷就是不依靠武力,才使得三岔驿躲过了一场流血战争。”

春梅专心地听,没有插嘴。香华则一向对丈夫的生意不感兴趣。柔安一心想去听大鼓。在北平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去听人说书,那些说书的都有一种专门的技艺,把歌曲和音乐揉进故事里去。崔遏云是北平来的。何况,柔安读过一篇文章谈及这个女孩的表演,文章上署名“飞”。一吃完晚饭,大伙儿都准备好到笛笙楼茶馆去。

茶楼还是和平常一样喧闹,杂乱空荡的墙,早几年前就该粉刷的斑驳柱子,变了色的桌椅,边上还有一道灰扑扑的废梯。但是在气氛上迥然不同,而且观众之中不乏衣着考究的人士。报上评论都在赞扬这位唱大鼓的艺人。星期六晚上总是比较叫座,有学生、有店员,连市政府和铁路局的职员们也带着全家大小出动。茶楼的生意是空前地卖座。掌柜的看着人们一批批地进来,好几次笑得嘴都合不拢。

李飞三人来得很早,占了中央一张离戏台只三两尺的好台子。座位经过特殊的安排,其他客人看到几张台子柱上“已订”的牌子,都猜到了会有重要人物来。

掌柜的亲自跑来和文博他们打招呼。文博很忙,他认为帮忙就该帮到底。首先他到后台自我介绍一番,想借着安排招待券的机会,看看杜小姐。然后把记者带去见这位唱大鼓的名伶,经过这么一宣传,遏云的声名大噪。茶楼夜夜满座,于是她延长了两个礼拜表演。这件重要新闻的大标题和李顿爵士到达上海的消息一样,用墨色的铅字印出来,而且还更吸引读者。观众里有不少是游客和穿灰色制服的军人。观光客到了西安,观赏崔遏云的表演竟成为必看的节目之一。

李飞紧张极了,他希望能再见到柔安。范文博最先看到杜氏一家人走进来。

“他们来了,小杜和他太太。”

李飞转身张望。走在前头是位梳着高髻的摩登少妇。接着是前市长的儿子,手上拿着手套,一副参加盛大舞会的派头。在后面走着的是穿黑衣的柔安,以及一位比她们都漂亮的少妇。

李飞想起了几年前曾经在上海的一个舞会中见过小杜,祖仁——旁人介绍说是杜恒的孙子——大概比他大四五岁吧。后来他听说小杜出国留学去了。李飞认为祖仁可能不记得他了。

柔安穿了一身简便的旗袍,除了玉耳环之外,再也没佩戴其他手饰。她正忙着愉快地和那位神秘而又美丽的少妇说话。

李飞的心兴奋得怦怦跳。少女脸上那种高雅的安详和快乐的热情交杂的神态,特别吸引着他。他把柔安指给文博看。

“你该谢谢我。”文博得意地说。

“那个和她说话的漂亮女人是谁?”

“从来没见过。”文博认为自己应该对西安的社会圈子了如指掌,答不出来似乎很没面子。

李飞背对着走进来的人。当他们一行走过他身边时,柔安一眼看到他霎时满脸羞红,她仿佛要说话又忍住了,走向前坐在她的座位上。她兴奋地在春梅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离开座位走了过来。李飞立刻站了起来。

“你好吗,李先生?”

她并不想掩饰声音里的快乐。

“很好。你的伤怎么样了?”

就这样,他们像老朋友似的谈着。她打量着他,似乎要确定面前这个她一个礼拜前才认识的男人是活生生的。他的头发向后梳,仍是那顽皮的笑容,仍是那活泼的眼神。

“我猜你会来,收到招待券了?”

柔安眼睛一亮:“是你送的?”

李飞点点头:“我一直想再见到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朋友文博认识这里掌柜,于是我们碰碰运气。我本想打电话邀你来,却又不敢。”

他转身介绍他的朋友。文博照例摆了一副庄严的表情,站起来鞠个躬。春梅和香华都回过头来看。祖仁正在看别处,似乎不希望被人打扰。这个从美国回来的留学生,看起来好像和茶楼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似的。

柔安回到她的座位,向他们说明招待券是谁送的。当她瞥向李飞的台子时,并不掩饰隐藏在眼里、嘴里的笑意。

不久其他的台子也客满了。掌柜的走上前向贵客打招呼,然后走到李飞的台子,对文博说:“范老爷,崔姑娘要谢谢您,她请您点一段您爱听的故事。”

文博征求两位朋友的意见,李飞朝柔安点点头:“问问那桌的小姐她要点什么。”

当掌柜的走近柔安,她有点吃惊地挺了挺腰。

“《宇宙锋》。”她大声地说。

这时祖仁注意了一下。他看了看范文博,问柔安那桌的客人是谁。他忘了《宇宙锋》是一出冷门戏。

崔姑娘出场了,她穿了一身袖子长而紧的蓝缎旗袍。她的头发卷成时下最流行的发式。面前摆了一张直径十二吋的小鼓。观众热情地鼓掌喝彩。范文博也随着其他人鼓掌。她爹则穿着褪了色的旧蓝袍,正在将三弦调音。她对贵宾席上的客人看了看,然后宣布故事的名字,并且说明这是客人特别点唱的。

她徐徐地开始,圆润的声音轻易地传遍了整个大厅。《宇宙锋》是在说宇宙界的疯狂,一个女子拒绝被封后的戏剧故事。命老百姓筑万里长城的暴君秦始皇死了,善良的太子因为反对父皇的暴政,正被放逐边疆。于是宰相赵高假传圣旨,拥护始皇淫荡的次子继承王位。为了巩固他在皇帝面前的势力,赵高希望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当皇后,这件事皇帝已经答应了。但是赵高的女儿知道老百姓都在暴政的统治下痛苦呻吟,而国家的政权也四分五裂了。她还知道那位善良的太子也已被假圣旨害死了。当皇上亲自下诏娶她为妻,她无法做主拒绝,于是她将计就计,装疯卖傻,使他们的计谋无法得逞。

崔姑娘把她装疯的那段学得惟妙惟肖。她不认父母;她吐着猥亵、淫荡的言语,带着歇斯底里的狂笑。对她而言,世界变得颠倒混乱。上了金殿见到圣上,她疯得更厉害。击鼓声愈来愈快。她说了一大串的激烈言词,辱骂他、嘲笑他。这些话也只有疯子才敢骂。她质问皇上到底是如何处置他哥哥的?他为什么被杀了呢?

有时她温柔婉转,有时她又愤怒地扯紧嗓门儿,皇上怒火膺胸地恐吓说要将她处死。疯女仍然发笑,只是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中,皇帝相信她是真的疯了,于是决定不立她为后。崔姑娘用歇斯底里的获胜狂笑声结束了这段说书。

每当赵高的女儿冷嘲热讽地辱骂暴君一句,观众就鼓掌一次。崔姑娘伶俐的口舌、动人的语调,完全掌握了台下的情绪。

柔安似乎很受感动,在故事结束时她大声喝彩。她真的是被吸引住了。当观众七嘴八舌地赞美时,她回头看了看李飞。

崔姑娘喝了口茶,坐下来喘着气。台下闹哄哄的时候,她和她爹说了一些话,然后站起来继续说其他的故事。她早已带起了整个场子。观众欣赏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以及她声音里的感情。光说那一面小鼓在她熟练的敲击下发出来的各种节奏,就够听的了。

李飞并没有专心地听。柔安现在也活泼乱动,不再全神贯注地听了。她笔直地坐在位子上,身体微微地向前倾,好看到他。在这一身简便的黑裙衬托下,雪白的脸上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他真希望自己有这份勇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但是她们的台子没空出座位,何况祖仁又是一脸神气活现的表情。算了。李飞这辈子最讨厌对自负的人多礼,生怕别人误会他。

崔姑娘又结束了一段精彩的表演,台下掌声如雷。跑堂的在场子里来回穿梭,卖些橘子、梨、花生和糖果。茶楼里面很热,柔安摇着白手帕扇凉。台上休息的时间很长,茶楼趁机赚了一笔。祖仁不耐烦了,他拿出香烟,放在镶了金边的烟嘴里,摆了一个适当的角度。

茶楼是公共场所。任何人只要花两毛钱买票,就有权利进来。在遏云表演的这些晚上,称这批人是争先拥挤的群众总比叫“观众”要恰当得多了。这些人包括了三教九流,而且还有很多闲游的败兵夹杂其中,算起来观众的举止已经是很文雅的了。

范文博可不是那种姑息养奸的人。他的保护网广布在茶楼里里外外。虽然屋顶是坚固而又防水,但是总免不了有拳头来坏事。范文博在“河南红枪会”中位居“大叔”,也就是说,在这个联盟组织里是第三号人物。秘密组织渗透到下层社会、戏园子、茶楼、酒馆,那种地方难免发生暴力纠纷,总是仰赖帮会来保护。

李飞向柔安招手,示意他这桌还有些空位。柔安和香华一块儿走过来。李飞和柔安说话

,蓝如水则和香华聊天。

春梅没和柔安她们一起过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很难向人介绍。

“杜小姐,和你们坐在一起的漂亮姑娘是谁?”文博问道。

柔安看了看香华,犹疑了一会儿:“她是替我叔叔照顾孙子的保姆。”

如水对香华谈及他在城里参观了一座回教庙宇,那是几世纪前元朝建筑的。他告诉她远在一千年前唐朝的时候回人自中亚来中国的经过。香华从来没进过回教庙宇,因为她丈夫不感兴趣,而她又不敢单身前往。她听得津津有味。

柔安的心思里只有李飞。

“让我看看你的表。”

柔安伸给他看。她的手又白又嫩。“还在走,我拿去修过了。”她愉快地对他笑着说。

“很高兴那时候你把表弄丢了。要不然你跟其他女生回学校,我也不会认识你。这叫做缘分。”

她盯着他的眼睛,低柔地说:“你相信缘分?”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我宁可信其有。命运拉着线,而我们对它却毫不知情,这样比较有意思。主宰命运的神仙真是幽默大师。他喜欢捉弄人,看到一对男女为爱情受折磨,他就开怀畅笑。这才扭动了线,使他们团聚。等到那对男女顺利地订了亲成了婚,他就对他们失去了兴趣。有时候他也是个愚弄大师。”

李飞的眼光停在她身上。他喜欢刚才她走过来,只简单地说一声“你好吗?”的方式。那时她脸红了起来。他很健谈,她被迷住了。

“告诉我为什么点这段《宇宙锋》。”

“这出戏我曾经看过一次,过后一直忘不了其中的剧情。有些故事我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当初这出戏好令我感动。”

“我告诉你为什么。这出戏里面有位善良的太子和僭位的险恶王子。赵高的女儿爱上那位善良的太子,这就是为什么她疯了。”

“咦,我也是这么认为哩!别人从没有这种说法。那么她应该是真的疯了。真高兴我们的想法一样。”

“我们两个都对。”两人大笑。柔安很愉快地望其他人。李飞很孩子气。

“我可不可以再和你见面?”他问她。

“嗯?”

“我不敢打电话到你家。”

“你可以打电话说是要找唐妈。”

“你能不能出来和我吃顿晚饭?”

“出来是可以,不过不能吃晚饭。叔叔会找我,我又不想解释。”

祖仁在另一桌很沉不住气。他付了茶钱,丢一块大洋在桌上,然后点点头示意女士们跟他走。

香华还不想走,不理他。他多事地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走吧!”他说。香华恼极了,继续聊天。

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一个当兵的喝太多白干酩酊大醉,漏听了遏云的表演,他正用力地向前挤去。

“遏云,遏云,出来!你老子叫你出来!”

观众拍手大吼。

“喂,遏云,出来!”

掌柜的走上前。“她已经唱过两回,累了。”

“她不认得她老子?你看她出不出来。”

这个醉鬼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向台上开枪。观众惊愕得大声尖叫。

一直在场观看的范文博站了起来,丢了一个眼色给满布在大厅里的“侄儿”们。他扬了扬头说:“把他扔出去。”

这个当兵的伸着颈子瞪着台上看。有一块酷硬的东西自后面敲了他的头。他双膝一软,就瘫在地上了。帮会里的兄弟们拿走他的枪,把他拖了出去。紧张的观众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疏散。有人大叫:“干得好!”

祖仁已经开始向外面走,女士们跟着他。春梅经过时,迅速地朝李飞的两个朋友看了一眼。他们站起来笑着道别。当柔安走过李飞身边时,李飞问她:“怕不怕?”

“还好,幸亏他被撵出去了。”她说。

她离开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未完待续)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