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街上到处游荡的李光头,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渴了他就去喝河里的水,饿了他只好吞着口水往家里走。那时候他的家已经象个砸破的罐子,柜子倒了,他和宋钢没有力气扶起来,地板上到处是衣物,两个孩子也懒得去捡起来。自从宋凡平被押进那个仓库以后,抄家的人又来了两次,每次李光头都是立刻溜走,让宋钢一个人去对付他们。让宋钢没有声音的嗓子去咝咝地和他们说话,他们肯定会不耐烦,肯定会将巴掌扇过去。

这几天里宋钢没有出门,他像个厨师一样做饭炒菜了。宋凡平曾经教过两孩子怎么做饭,李光头早忘得干干净净,宋钢倒是记住了。当李光头饥肠辘辘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时,宋钢已经做好了饭菜,摆好了饭碗和那两双古人用的筷子,坐在桌前等着李光头,看到李光头吞着口水走进来时,宋钢的嗓子就会咝咝地响起来,李光头知道他是在说:你终于回来啦。李光头刚跨进屋门,他就端起自己的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李光头不知道宋钢这些天是怎么度过的,宋钢每天都在对付那只煤油炉,他小心翼翼地把棉条一根根地点燃,每天都要把越烧越短的棉条再一根根拔出来一点。他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弄得满手的煤油,他的指甲里黑乎乎的,然后做一锅夹生饭给李光头吃。李光头吃着宋钢煮出来的米饭就像是在吃豆子似的,嘴里嘎嘣嘎嘣响个不停,把李光头的胃都吃累了,他常常没吃饱就开始打嗝,打出来的嗝也是嘎嘣嘎嘣地响。宋钢炒出来的青菜也是极其难吃,宋凡平炒出来的青菜是绿油油的,宋钢每次都把青菜炒黄了,像咸菜的颜色,里面还有黑乎乎煤油的颜色,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李光头本来已经不和宋钢说话了,他吃着吃着火冒三丈了,他说:“饭是生的,菜是烂的,你是地主的儿子……”

宋钢涨红了脸,嘴里咝咝响个不停,李光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李光头说:“别咝咝啦,像蚊子放屁,像臭虫撒尿。”

宋钢能说出声音的时候,已经能知道如何把米饭煮熟了。那个时候两个孩子早就将宋凡平留下的青菜吃完了,只剩下不多的大米。宋钢把煮熟的米饭盛在碗里,桌上放着一瓶酱油,看到李光头进门时,他的嗓音终于嘶哑地响了,他惊喜地对李光头说:“这次熟啦!”

宋钢确实将米饭煮熟了,而且将米饭煮得一颗颗饱满晶亮。在李光头的记忆里,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米饭,他总觉得都不如宋钢那次煮出来的米饭。李光头觉得宋钢是瞎猫逮着死耗子,碰巧煮得这么好。吃了几天的夹生饭以后,那天晚上终于吃上熟饭了。他们没有菜,可是他们有酱油。两个孩子把酱油倒进热气蒸腾的米饭里,搅拌均匀以后,米饭们像是涂上了油彩一样又黑又红又亮,酱油的香味在米饭的热气里扩散开来,飘满了整个屋子。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两个孩子吃着碗里油亮的美味,月光从窗外照时来,风在屋顶上滑过去,宋钢嘶哑的嗓音说话了,他嘴里含着酱油米饭嗡嗡地说:“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刚说完宋钢的脸上就流满了眼泪,他放下碗,低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还将嘴里的米饭咽了下去。然后他擦着眼泪痛哭起来,嘶哑的嗓音象是拉起了电力不足的警报似的,呜呜地一声长,呜呜地一声短,哭得身体一抖一抽的。

李光头也低下了脑袋,他突然难受起来。宋钢煮了这么好的米饭,李光头想和宋钢说几句话,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李光头告诉自己:“他是地主的儿子。”

宋钢煮了一锅了不起的米饭以后,第二天中午又是夹生饭了。李光头一看到碗里干瘪没有光泽的米粒,就知道完蛋了,知道又要吃夹生饭了。那时候宋钢坐在桌前正在做着科学实验,他在一只碗里细心地撒上盐,又在另一只碗里倒上一点酱油,分别品尝着它们,撒上盐的夹生饭和拌上酱油的夹生饭。李光头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取得了成果,他高兴的告诉你李光头,撒上盐的夹生饭比拌上酱油的要美味很多。而且这盐要一点一点撒上去,撒一点就赶紧吃一口,不能等盐化了,一化就没有口感了。

李光头怒气冲冲,对着宋钢喊叫:“我要吃熟饭,我不吃夹生饭。”

宋钢抬起头来告诉他一个坏消息:“煤油用光了,饭煮到一半时就没有火了。”

李光头没有脾气了,只好坐下来吃夹生饭。没有煤油等于没有了火,李光头心想宋钢要是屌里尿得出煤油,屁眼里喷得出火,那就太好了。宋钢让李光头撒一点盐就马上吃一口,李光头按宋钢说的去吃,吃得他眼睛一亮。一粒粒的盐和一颗颗夹生米饭在嘴里一嚼,都有着清脆的声响。尤其是那一粒粒的盐,李光头嚼碎它们时突然有了鲜味。李光头知道了宋钢为什么让他在盐融化前吃下去夹生饭,就像是磨擦生火一样,这盐里的鲜味是咀嚼的一瞬间摩擦出来的,当它们融化以后就没有鲜味,只有咸味了。李光头第一次觉得夹生饭的味道也不错,这时候宋钢告诉他另一个坏消息:“米也吃光了。”

到了晚上两个孩子继续吃着撒上盐的夹生饭,这是中午剩下的。第二天早晨的太阳照到了他们的屁股上,才把他们照醒过来。起床后他们跑到屋外的墙角各自撒了一泡尿,提一桶井水各自洗了一把脸,然后他们才想起来从今天连个屁都吃不到了。李光头在门槛上坐了一会,他想看看宋钢这小子有什么办法弄出一点吃的来。宋钢在倒地的柜子里翻弄了一阵,又在地上的衣物里寻找了一阵,最后也是什么吃的都没有,宋钢只能吞着自己口水当早餐了。

李光头也只好吞着自己的口水,继续像野狗一样在大街小巷到处游荡,刚开始的时候李光头还能蹦跳几下,中午时他就也了泄了气的皮球。饥饿让八岁的李光头仿费八十岁了,头晕眼花不去说它了,四肢无力也不去说它了,肚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还不停地打着嗝。李光头在街帝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看到有人吃着肉包子从面前走过,他亲眼看见那人的嘴角挂着肉汁,他还亲眼看见那人的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肉汁;还有吃着瓜子从他身边走过的女人,她把瓜子壳都吐到了他的头发上了;最让李光头生气的昌一条野免,从他前面走过的时嘴里竟然叼着一根骨头。

李光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他只知道自己饥肠辘辘。他根本不指望回家能吃到什么,他只想回家躺到床上去。可是当李光头走到门口时,突然看到宋钢坐桌前吃饭的背影。那一刻李光头喜出望外,他饿昏饿累的时候竟然还有力气扑上去。

李光头扑了个空,他看清了宋钢正在吃着什么,宋钢的面前放着一碗清水,他往嘴里放上一点盐,慢慢地让盐融化了,接着喝上一口不;吃完了盐以后,下一次是喝上一小口酱没,他鼓着腮帮子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等酱油把他的嘴巴浸泡够了,他又喝起了那一碗清水。

宋钢有气无力地吃着盐和酱油,喝着清水,他饿得都不愿意和李光头说话,只是指了指桌上另一碗清水,李光头知道这是为他准备的。李光头在桌旁坐了下来,虽然万分失望,他还是像宋钢那样吃了起来。吃上一点盐和酱油,喝上一碗清水,总比什么都不吃强。这顿午饭其实什么都没有,也让李光头觉得吃过午饭了,李光头好像舒服一点了,他躺到了床上,他自言自语说着,要到梦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随后他舔了舔嘴唇就睡着了。

李光头说到做到,刚进梦乡就一头撞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上,蒸笼呼呼地冒着热气,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厨师喊着“嗨哟嗨哟”的劳动号子,把巨大的蒸笼盖抬了起来,李光头看到里面的肉包子多得像是中学生操场上开批斗会的人群,那些包子都在流着肉汁。那几个厨师又把蒸笼盖上了,他们说还没蒸熟。李光头说肯定熟啦,包子里的肉都流出来啦。厨师们谁也不理他,他只好站在一旁等了又等,看到肉汁都流到蒸笼外面来了,厨师们终于说:熟啦!他们“嗨哟嗨哟”地将盖子抬走,他们说:吃吧!李光头觉得自己像是跳水一样,一头扎进了蒸笼里,李光头的胸前抱起了一堆肉包子,就在他低头咬住一个流着肉汁的包子时,他醒来了。

宋钢把李光头推醒了,宋钢摇着李光头的身全,沙哑地喊叫:“找到啦!找到啦!”

眼看着自己咬住肉包子了,结果被宋钢这么摇来晃去,这包子就没了踪影。李光头气得哇哇大哭,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脚去踢宋钢,他嘴里喊出的声音全是“包子包子包子”。随即李光头又破涕为笑了,因为他看到宋钢挥动的手里拿着钱和粮票,他看清楚是两张五元的钱。

宋钢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是怎么找到宋凡平留下的钱和粮票,李光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脑袋被流着肉汁的包子塞满了。李光头的力气也一下子回来了,他跳下了床,对宋钢说:“走,买包子去!”

宋钢摇着头说:“我要先去问问爸爸,他同意了,我们才可以去买包子吃。”

李光头说:“等找到你爸爸,我们早就饿死啦!”

宋钢还是摇着头说:“我们不会饿死的,我们会很快找到他的。”

钱有了,粮票有了,眼看着包子也马上要有了,宋钢这傻瓜还要去问他妈的什么爸爸去。李光头急得直跺脚,他看着宋钢手里的钱和粮票,他想扑上去抢过来。宋钢看出来李光头要来抢钱,赶紧把钱和粮票塞进了口袋。两个孩子扭打了起来,他们一起倒在地上。宋钢的双手紧紧捂住他的口袋,李光头的手想穿过他的指缝伸到他的口袋里。两个孩子都是一天没吃东西了,都没有了力气,他扭打一会儿,又停下来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上一会儿气,接着继续喘气。后来宋钢先从他上爬起来。他想冲出门去,李光头也赶紧爬起来,堵在了门口。两个孩子都累得歪歪斜斜了,李光头都在门口,宋钢站在屋里,他们脸对着脸喘着气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宋钢转身走到了厨房里,李光头听到他从水缸里舀出水来咕咚喝了好一会儿,喝饱了水的宋钢重新走到李光头前头,冲着李光头嘶哑地喊叫:“我有力气啦!”

宋钢双手一推,就把李光头摔出门去了。宋钢从李光头的身体上面跳了过去,成功地逃跑了,去找他的地主爸爸了。李光头像死猪那样躺在屋前的地上,后来又爬起来像病狗样坐在门槛上,他呜呜地哭了几声,哭泣让自己更饿了,他立刻停止哭泣。李光头看着风吹在树叶上沙沙地响,阳光照在他的脚趾上亮闪闪,李光头心想要是阳光像肉丝一样可以吃,风像肉汤一样可以喝就好了。李光头靠着门框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到厨房的水缸里咕咚咕咚喝饱了水,他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关上门走向了大街。

这天下午李光头在大街上苟延残喘地走来走去,什么吃的都没有见着,倒是见着了那三个中学生。当时李光头正靠在一棵梧桐树上,他听到了嘿嘿的笑声,听到他们叫他:“喂,小子。”

李光头抬起头来时,他们已经围住他了。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李光头知道他们要来练习扫荡腿了。这一次李光头没法逃跑了,他也没有力气逃跑,他对他们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长头发孙伟说:“我们给你吃扫荡腿。”

李光头哀求他们:“今天不吃扫扫荡腿了,我明天再吃吧。”

“不行,”他们三个人同时说,“今天明天都不。”

李光头指指不远处的电线杆,继续哀求他们:“别让我吃扫荡腿了,就让我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

三个中学生哈哈笑个不停,长头发孙伟说:“先吃扫荡腿,吃饱了再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

李光头伤心地抹起眼泪。这时宋刚来了,他手里拿着包子从街道对面奔跑过来,跑到李光头关跟前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宋钢满头大汗地将肉包子递给李光头,这是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李光头拿过来就塞进嘴里去了,他第一口就让里面的肉汁流出了嘴角,第一口还没吞下去他就噎住了,李光头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宋钢伸手在他的后背上拍打着,同时得意洋洋地对那三个中学生说:“我们坐在地上了,看你们怎么扫荡我们……”

“他妈的,”三个中学生互相看了看,又说了一声,“他妈的。”

三个中学生不知道如何来扫荡已经会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商量着要不要动手把两个孩子提起来,宋钢警告他们:“我们会喊救命,大街上的人都会过来……”

“他妈的,”长头发孙伟说,“有本事你们就站起来。”

三个中学生看着赖在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束手无策,他们骂骂咧咧地看来看去,看着李光头把肉包子吃了下去。李光头吃下包子以后有力气了,他应和着宋钢的话:“我们坐着很舒服,我们坐在地上比躺在床上还要舒服。”

三个中学生又是骂了三声“他妈的”,长头发孙伟换了一副嘴脸,他亲切地笑着,亲切地对李光头说:“喂,小子,起来吧,我们保证不扫荡你了,你去和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吧……”

李光头嘿嘿笑了两声,伸出舌头舔着嘴角的肉汁,把自己舔得摇头晃脑,他摇头晃脑地说:“我不和电线杆搞男女关系了,要搞,你自己去搞,我阳痿了,你知道吗?”

三个中学生不知道阳痿是什么意思,他们互相好奇地看了看,赵胜利忍不住去问李光头:“什么叫阳痿?”

李光头得意洋洋地对他说:“你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屌……”

赵胜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警惕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说:“你看一看,你的屌是硬邦邦像小钢炮?还是软绵绵的像面团?”

赵胜利隔着裤子摸了一把自己的屌,他说:“还用看吗?现在肯定是软绵绵像面团……”

李光头听后惊喜地对赵胜利说:“你也阳痿啦!”

三个中学生这时候明白什么叫阳痿了,孙伟和刘成功哈哈地笑,孙伟对赵胜利说:“你真是个笨蛋,你连阳痿都不知道……”

赵胜利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他踢了李光头一脚说:“你这个小王八蛋才是个阳痿,老子早晨醒来时硬邦邦的比小钢炮还要硬……”

李光头热心地开导赵胜利:“你早晨不阳痿,你是下午阳痿。”

“放屁,”赵胜利说,“老子一年四季,一天二十四小时从来不阳痿。”

“吹牛,”李光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木头电线杆说,“你去电线杆搞搞男女关系,你搞给我们看看……”

“电线杆?”赵胜利哼了一声,他说,“只有你这种小王八蛋才会和电线杆搞,老子要搞男女关系,就和你妈去搞。”

李光头不屑地说:“我妈才不会和你搞男女关系呢……”

然后李光头指指身旁的宋钢,得意地说:“我妈只和他爸搞……”

孙伟和刘成功笑得弯下了腰,赵胜利骂骂咧咧说了一堆难听的话,三个中学生讨论着如何对付这两个小无赖,三个中学生又想把他提出来,再扫下去。李光头想起了上次童铁匠救过他们,笑着说:“童铁匠来了。”

三个中学生扭头看看街上,先看近处现看远处,没有看到童铁匠,三个中学生踢了李光头和宋钢各三脚,李光头和宋钢哎哟喊叫时,三个中学生捡了便宜似的走去了。

李光头躲过了扫荡腿,还吃到了肉包子。倒霉的是李光头一点都没记住肉包子的滋味,他只记得自己噎住了四次,记得噎住时宋钢拍着他的背,宋钢说他噎住的时候脖子伸得像鹅脖子那么长。

李光头和宋钢重归旧好,兄弟两个面对面嘿嘿笑了差不多一分钟,手拉手一起走上了大街。宋钢说他找到爸爸了,他说爸爸住在一个仓库里,仓库里关押了很多人,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叫。李光头问,为什么他们要哭要叫?宋钢说,好像有人在里面打架。

这天下午宋钢拦着李光头的手走过了三条街和两座桥,还有一条小巷,他们来到了那个关押着地主和资本家,关押着现行反革命和历史革命,关押着所有阶级敌人的仓库。李光头见到了长头发孙伟的父亲,这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站在仓库的大门口抽烟,他见到宋钢就说:“你怎么又来啦?”

宋钢指着李光头说:“这是我的兄弟李光头,他要见爸爸。”

孙伟的父亲看着李光头,他问李光头:“你妈呢?”

李光头说:“在上海看医生。”

孙伟的父亲嘿嘿笑着说:“不是看医生,是看病。”

孙伟的父亲将烟屁股扔在了地上,又踩上一脚,推开仓库的大门,对着里面叫起来:“宋凡平!宋凡平出来!”

孙伟的父亲推开大门的时候,李光头看到里面有一个人抱着脑袋躺在地上,另一个人正用皮带抽打他。躺在地上被抽打的那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倒是那个抽打的人在嚎叫着,好像是抽打的这个人在疼痛地喊叫。这情景把李光头吓得浑身哆嗦,把宋钢吓得脸色苍白,吓得两个孩子都没有注意从大门里走出来的宋凡平。宋凡平走到两个孩子跟前,问他们:“你们吃过肉包子啦?”

李光头看到宋凡平高大的身体站在前面,他的汗衫上沾着血迹,他的脸青了,眼睛肿了。李光头知道他是被别人打成这样的,他蹲下来看着李光头,伸手抚摸着李光头的脑袋说:“李光头,你嘴角还沾着肉汁呢。”

李光头低下了头,难过地掉了眼泪。他后悔自己的揭发,他心想要是不在学校门口说那些话,宋凡平就不会在这个仓库里受苦受难。想到宋凡平对自己这么好,李光头流着眼泪吸着鼻涕哭出声音来了,他呜呜地说:“我错了。”

宋凡平用大拇指擦着李光头的眼泪,笑着对他说:“你没有把鼻涕吸到眼睛里去吧?”

李光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这时候仓库里的哭喊声和叫骂声越来越响亮,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传出来,里面还有阵阵呻吟声,听起来象是青蛙在叫。李光头害怕了,他和宋钢哆嗦着站在宋凡平的身旁,宋凡平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高兴地和两个孩子说着话。他的左胳膊奇怪地郎当起来了,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他的左胳膊被打成脱臼了,他们觉得看上去很奇怪,像是一条假胳膊挂在肩膀上。他们问宋凡平,为什么左胳膊在郎当?宋凡平轻轻晃了晃自己的左胳膊,对两个孩子说:“它累了,我让它休息几天。”

这个宋凡平总是让李光头和宋钢充满了好奇,他们觉得他有着一身的绝技,他竟然有本事让胳膊郎当起来休息几天。

为了满足李光头和宋钢的好奇心,宋凡平就在这个鬼哭狼嚎的仓库大门前当起了教练,教他们如何让胳膊休息一下。他让两个孩子先把一侧的肩膀斜下去,再让那侧的胳膊放松了垂下去。他告诉他们,垂下去的这条胳膊不能使劲,就当这条胳膊没有了,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脑子里别想着这条胳膊。他觉得李光头和宋钢学得差不多了,就让两个孩子排成一行,他喊着:“一、二,一、二”的口令,让两个孩子在仓库门前斜着肩膀和垂着胳膊走过去和走过来。李光头和宋钢觉得每走一步,那条休息的胳膊就会晃动一下,两个孩子惊喜万分,互相看着对方晃动的胳膊,嘴里哎呀哎呀地惊叫起来。

宋凡平问他们:“胳膊郎当了吗?”

李光头和宋钢同声回答:“郎当啦!”

长头发孙伟的父亲看着他们笑声不断,先是嘿嘿地笑,接着哈哈的大笑,后来他捂着肚子蹲下去笑。当他站起来时仍然捂着肚子在笑,他对宋凡平说:“行啦,你该进去啦”

宋凡平郎当着左胳膊走进了仓库,他在进门的时候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回家接着练。”

这天下午李光头和宋钢完全忘记了仓库里恐怖的声音,忘记了宋凡平脸上的青肿,他们只记住了宋凡平让他们继续练习的话。两个孩子一路上都在兴致勃勃地斜着肩膀垂着胳膊,一会儿让左胳膊郎当起来,一会儿让右胳膊郎当起来。回家以后,他们又躺到床上去练习,让一条胳膊从床沿上垂下去。他们发现躺在床上郎当起胳膊来。比斜着肩膀走路时容易多了,倒霉的是躺在床上胳膊垂下时一会儿就发麻了。

第十四章

李光头和宋钢继续着没有父母的兄弟生活,而且过得不错。他们提着米袋一起去买米,他们喜欢米店里称米的机器,他们把米袋套住那个像滑梯一样的铝皮出口,里面的闸门一开,那些米粒就像是坐着滑梯一样哗哗涌进了他们的米袋,然后他们伸手使劲拍打着那个出口,让沾在上面的米粒也滑进他们的口袋,他们把这滑梯般的铝皮出口拍得响声一片,米店里的人破口大骂,从柜台里伸出手来扇他们的脑袋。

他们提着篮子一起去买菜,他们一边挑选着青菜,一边偷偷将菜叶子一片片掰了下来,只剩下里面最嫩最新鲜的,让卖菜的老太太急得眼泪汪汪,她嘴里一声声地诅咒他们,说他们是两个小王八蛋,说他们不得好死,说他们喘气都会噎住,喝水都会塞牙,拉屎没有屁眼,撒尿没有D缝。

李光头和宋钢省吃俭用,他们像出家的和尚那样只吃素不吃荤。后来他们实在太想吃荤了,就到河里去捕小虾。走向河边的时候,他们想到自己还不会做这道荤菜,那时他们连个小虾影子都还没见着,已经舌头舔着嘴唇在讨论着如何吃它们了。他们不知道是煎,是炒,还是煮?于是他们拐了个弯,先跑到那个仓库去向宋凡平请教,到了仓库门前,他们自然而然地斜着肩膀郎当起胳膊来了。左胳膊仍在郎当的宋凡平出来后告诉他们,煎炒煮都可以,只要虾的颜色变红了就可以吃了,宋凡平说:

“像舌头一样红就熟了。”

宋凡平说虾都在水浅的地方游来游去,他让两个孩子把裤管卷到膝盖上面,他警告他们:

“裤管湿了就不能再往河里走了,水深的地方没有虾,只有蛇。”

李光头和宋钢哆嗦了一下,他们不知道宋凡平是在吓唬他们,他是怕他们走到水深的地方会淹死。两个孩子点着头,保证不会让河水漫过膝盖,然后他们斜着肩膀郎当着胳膊走去。宋凡平又叫住了他们,他让他们先回家去拿竹篮,他们不知道拿竹篮干什么?宋凡平就问他们:

“捕鱼要用什么?”

两个孩子站住脚想了一会儿,宋钢说:“用钓鱼竿。”

“那是钓鱼,”宋凡平说,“捕鱼要用渔网,捕虾就用竹篮。”

宋凡平郎当着他的左胳膊,弯起了他的右胳膊好像提着竹篮似的,躬起身体在仓库大门前比划着教他们怎样用竹篮捕虾。他说站在河水里时要像哨兵一样警惕,把竹篮倾斜着放到水里,当虾自己游进竹篮,就立刻提起竹篮。他直起身体说:

“这样就捕到虾了。”

宋凡平问他们明白了没有?李光头和宋钢互相看了看,都指望着对方点头。宋凡平就说再教他们一次,当他再次躬下身体时,他们指出了他的错误,李光头说:

“你的裤管还没卷起来。”

宋凡平嘿嘿笑了,他蹲下身去将两个裤管都卷了起来,重新表演了一次如何捕虾。这一次两个孩子齐声说:

“明白啦。”

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河边,卷起裤管走进了小河,让河水在他们的膝盖下面荡漾。他们把竹篮倾斜着放到河水里,模仿着宋凡平在仓库前的动作,等待虾们自己游进竹篮。他们在河水里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夏天的阳光晒出了他们满身的汗珠。他们惊奇地发现虾在河水里游动时是蹦蹦跳跳的,它们和摆着尾巴的鱼不一样,它们蹦蹦跳跳地游进了两个孩子的竹篮,最多的一次有五只小虾。那一次两个孩子高兴地嗷嗷乱叫,随即他们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们发现河里的虾被吓跑了,他们只好换一个地方。到了晚霞出来的时候,两个孩子坐在岸边的草地上数了数,才知道他们已经捕到了六十七只小虾了。

这天傍晚两个孩子脸上的神态,说话的口气,走路的模样,都像是我们刘镇戴红袖章的那些人了。李光头和宋钢提着装有六十七只小虾的竹篮招摇过市,有人看见了竹篮里的小虾后嘴里啧啧不停,他们说这两个小王八蛋真是有本事。李光头听了得意洋洋,他第一次喜欢别人叫他们小王八蛋了,他对宋钢说:

“小王八蛋就是有本事。”

回家以后,李光头指挥起了宋钢:“把六十七只小王八蛋虾用水煮起来。”

当锅里的水越来越热时,李光头兴奋地对宋钢说:“听到了吧,听到六十七只小王八蛋虾在锅里蹦跳了吧。”

等到锅里的虾没有了声响,两个孩子揭开锅盖,看到里面的虾都变红了,他们想起了宋凡平说的话,只要像舌头一样红就熟了。宋钢就伸出了他的舌头,问李光头是不是和他的舌头一样红?李光头说:

“比你的舌头还要红。”

李光头也伸出了舌头让宋钢看,宋钢说:“也比你的舌头红。”

接着他们一起叫了起来:“吃!快吃!吃小王八蛋虾。”

这是他们第一次吃自己捕的和自己煮的虾,他们忘了往锅里放盐,吃了几只淡味的虾以后,两个孩子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时候宋钢才华横溢了,他马上有了好主意,他把酱油倒在碗里,再把虾往酱油里沾一下再吃。李光头吃得眉开眼笑,他说这小王八蛋的虾肉,比小王八蛋肉包子还要好吃几十倍。那一刻两个孩子除了吃,什么都不知道了,连正在吃着这事都不知道了。吃完以后,他们还坐在那里回味无穷,还没有从吃里面出来,直到宋钢打了一个嗝,李光头也打了一个嗝,他们才知道已经把六十七只小虾吃光了。两个孩子抹了抹嘴,无限憧憬地说:

“明天再吃虾。”

接下来的日子,李光头和宋钢对大街没有兴趣了,他们热爱小河了。李光头和宋钢每天提着竹篮早出晚归去捕虾,他们沿着小河走了很远,然后又沿着小河走回来。他们把自己的腿脚浸泡得像死人的腿脚一样白,又把自己的脸蛋吃得像资本家的脸一样红彤彤。他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煮虾、炒虾和煎虾,他们发现炒虾要用酱油,煎虾的时候就要用盐了。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有一次两个孩子捕到了一百多只虾,他们把这一百多只虾在油锅里煎了又煎,后来都煎糊了,他们吃的时候不由惊喜万分,他们发现煎糊了的虾壳又脆又香,有着虾肉所没有的美味。当他们吃了还剩四十多只煎虾时,宋钢突然不吃了,他说:

“这些给爸爸送去。”

李光头说:“好!”

两个孩子把剩下的煎虾放进一只碗里,出门的时候宋钢说再给他爸爸去打二两黄酒。宋钢想象着宋凡平喝着黄酒吃着虾的时候,一定会高兴地哈哈大笑。宋钢张开嘴啊啊乱叫,表演起了他爸爸如何大笑;李光头说宋钢笑得不像,说他像是在喊救命。然后李光头表演起了宋凡平的哈哈大笑,李光头说宋凡平嘴里塞满了虾肉,灌满了黄酒,就是张大嘴巴也笑不出声音来,只能“呵呵”地笑了;宋钢说李光头也不像,说他像是在打呵欠。

他们拿了一只空碗,走出门去,到街上的食品店里打了二两黄酒。那个卖酒的看着他们碗里的虾,使劲吸着鼻子,他说闻着都香,吃起来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李光头和宋钢咯咯地笑,他们说吃起来就更香了。他们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了卖酒的在后面吞口水。

这是黄昏时刻,宋钢端着一碗黄酒,李光头端着一碗煎虾,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宋凡平的仓库。他们又遇上了那三个扫荡腿中学生,三个中学生迎面走来,对着他们叫道:

“喂,小子。”

他们心想坏了,要不是端着黄酒和煎虾,他们早就逃之天天了,现在他们手里端着碗跑不快,只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三个中学生的六条扫荡腿包围了他们,李光头和宋钢端着碗仰脸看着三个中学生,宋钢得意地说:

“我们已经坐在地上了。”

李光头以为他们会说:有本事站起来。所以他忍不住提前说了句:有本事把我们扫荡起来。可是三个中学生没说这话,他们的兴趣到李光头的碗里来了。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挨着蹲了下来,孙伟吸着鼻子说:

“真香呵,这虾做得比饭店里的虾还香……”

赵胜利接着说:“他妈的还有黄酒呢。”

李光头端着碗的手抖动起来,他觉得他们要吃他碗里的煎虾了。果然他们说:

“喂,小子,让我们尝尝。”

三个中学生的六只手同时往李光头的碗里伸,李光头躲闪着手中的碗,拼命叫着说:

“童铁匠说了,我们都是祖国的花朵。”

他们听到童铁匠的名字,手缩了回去,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童铁匠,街上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的手又伸了过来。李光头哇哇叫着张嘴要去咬他们的手,这时的宋钢突然喊叫起来:

“卖虾啦!卖虾啦!”

宋钢一边喊着一边用胳膊捅着李光头,李光头看到宋钢的喊叫吸引了街上行走的人,于是他也跟着宋钢喊叫起来:

“卖虾啦!香喷喷的煎虾啦!”

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好奇地看着叫卖的李光头和宋钢,三个中学生被挤到了外面,站在那里骂了宋钢的爸,又骂了李光头的妈,还骂了他们爸妈的列祖列宗,然后吞着口水抹着嘴巴走去了。

有人问李光头和宋钢:“这虾怎么卖?”

宋钢说:“一元钱一只虾。”

“什么?”那个人惊叫起来,他说,“你是在卖金银珠宝啊!”

“你闻闻,”宋钢让李光头端起碗来,他说,“这是煎虾。”

李光头把碗举过了头顶,他们都闻到了煎虾的香味,有人说:

“香倒是很香,一分钱两只还差不多。”

另外的人说:“一元钱都可以买一只金虾了,这两个小王八蛋是在投机倒把。”

宋钢站起来说:“金虾又不能吃。”

李光头也站起来说:“金虾又不香。”

三个中学生已经不在了,李光头和宋钢松了口气,从围着的人群里走出来,两个孩子端着两只碗大摇大摆地走去,他们走过了街道走过了桥,走到了那个仓库的大门前。看守大门的还是长头发孙伟的父亲,他的儿子差一点吃了李光头碗里的虾,他看到两个孩子走过来,笑着说:

“喂,胳膊不郎当啦?”

两个孩子说:“不能郎当,我们端着碗呢。”

长头发孙伟的父亲也闻到了虾的煎香,他走过去低头看着李光头和宋钢手里的虾和酒,伸手从李光头的碗里拿了一只虾,放进嘴里吃了起来,问他们:

“谁做的虾?”

李光头说:“我们做的。”

他满脸的惊奇,他说:“这两个小王八蛋,简直是国宴厨师。”

他说着手又伸向了李光头的虾碗,李光头躲开了他的手。他干脆两只手都伸了过去,要两个孩子把酒碗和虾碗都交给他。两个孩子后退着躲开他,他骂了一声“他妈的”,走到仓库门前踢开了大门,对着里面喊叫:

“宋凡平!出来!你两个儿子送吃的喝的来啦!”

他把“吃的喝的”拉长了喊叫,里面一下子出来了五六个戴红袖章的人,他们一边走过来,一边东张西望地说:

“吃什么?喝什么?”

他们的鼻翼都扇动起来了,他们说真香啊,比猪油还香。他们平日里吃得都是萝卜青菜,他们一个月里面最多吃一次猪肉,现在他们看见了李光头手里的煎虾,馋得嘴巴里都伸出手爪子来了。他们围住了两个孩子,就像高大的墙围住了两棵小树。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让老子尝尝。他们的唾沫星子像下雨一样喷在李光头和宋钢的脸上。李光头和宋钢捂住手里的碗,吓得大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这时郎当着胳膊的宋凡平走了出来,两个孩子见到了救星,他们对着宋凡平喊叫:

“爸爸,你快过来呀!”

宋凡平走到两个孩子面前,李光头和宋钢躲到了他的身后,两个孩子放心了,举起虾碗和酒碗递给他,宋钢说:

“爸爸,我们给你做了煎虾,我们还给你打了二两黄酒。”

宋凡平郎当着的左手不能用了,他的右手接过来李光头的虾碗,他自己没有吃,而是谦恭地递给了那些戴红袖章的人;他又接过来宋钢手里的酒碗,也递给了他们,他们正忙着吃虾,宋凡平就谦恭地端着酒碗。他们吃虾的手就像是树上伸出来的树枝那么多,也就是眨了几下眼睛,打了几个喷嚏,他们就把煎虾吃了个精光。他们看到宋凡平谦恭地站在那里端着的黄酒,他们拿过去了黄酒,每人喝了一大口,把黄酒也喝了个精光,李光头和宋钢都听到他们的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响声。

李光头和宋钢伤心地抹起了眼泪,他们做了煎虾,打了黄酒,专门给宋凡平送来,可他没舔着虾也没沾着酒。宋钢伤心地说:

“我们以为你吃着虾,喝着酒,你会哈哈大笑。”

宋凡平蹲下来擦着两个孩子的眼泪,那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擦着他们的眼泪。两个孩子突然看到他哭了,他笑着看他们,可是他的眼泪却在流出来。

那几个红袖章吃了虾喝了酒,这时竟然抬脚踢起了宋凡平,他们对着宋凡平叫道:

“起来,滚回仓库去!”

宋凡平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轻轻拍拍李光头的脸,又轻轻拍拍宋钢的脸,轻声对他们说:

“回家吧。”

宋凡平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宋凡平没有眼泪了,他幸福地对那几个红袖章笑了笑。然后宋凡平像个英雄走向了仓库的大门,虽然他郎当着左边的胳膊,走到门口时,他转身向李光头和宋钢挥了挥右手。宋凡平挥动右手时的模样牛气冲天,就像是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百万游行的人群挥手似的。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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