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遏云从小就继承她爹的衣钵,接受唱戏和说书的训练。戏子、女优、琴师的社会地位都很低。他们和圈内人结婚,生下的孩子就跟父母学戏。艺术家和琴师中,包括了名伶、高水准的戏子和一般卖艺的。子弟如果没有音乐天分,就让他们学拳习武。他们的世界那么小。卖艺的和打拳的人常在路上奔波,被称为“江湖客”。他们的范围只有舞台。骡车,偶尔也
在有钱人家府邸的宴席上露面。“卖身”和“卖艺”之间有个微妙的差别。很难划定这道界线,在做与职业有关的社交中往往会跨越过去,这得全视他们在社会上受尊敬的程度了。女戏子的身体应该是不可侵犯的,当她接纳第一个男人的时候,会开出条件,还要开一个与她的名气相称的筵席来庆祝。
遏云是向她爹和娘学戏的。她娘已经去世了,生前也是个唱戏的。遏云在十三岁就显露出她的才华了。唱大鼓是个比较自由的职业,不靠任何戏班子。遏云的手势灵巧,加上她又有生动、富想象力的表演天分。她告诉范文博,去年春天她离开北京,被日本人赶出来以前,她在沈阳待了几个月。北平也不稳定,她就到了南京。后来上海附近发生战事,她又被迫离开。说起来,她真是个地地道道的难民。
遏云和她爹——熟人都喊他老崔——很感激范文博。范文博自以为是崔遏云的保护人,他觉得能邀朋友去见她,请她吃个宵夜,是件荣幸的事。他说他绝对没打歪主意,这倒是真心话。遏云是个爽朗的女孩,带有一双母鹿般的大眼睛,她单纯无邪地为自己能有今天的成就而高兴。范文博每天晚上都坐在茶馆里那个老位子。他会和蓝如水、李飞再去听戏,蓝如水安静如昔,不过却被她深深吸引住。范文博也好几次单独去看她,回来后,蓝如水一直担心地追着他问,因为他知道文博玩女人的那一套。
“哦,我都老得是够当她老爹了。我只是很得意自己发掘了这个人才。我对她的兴趣只限于她精湛的演技。”范文博说。
虽然范文博说话爱装腔作势,不过他对朋友倒是很够义气。如水相信他。范文博不会对女人抱什么崇高的理想。他常上绿灯户,不过他总是忠言提醒他的朋友:“千万别去惹良家妇女。你若要女人,到处都有。就是别惹良家妇女,这样你才不会有麻烦,因为这些女人将来是要结婚的。这是我的原则。”
范文博还有一个原则,就是“服从自然律”。每回他说他要去“服从自然律”,李飞和如水都知道他要到哪儿,也就不打扰他了。不过,他对遏云则近乎父兄般地,采取保护态度。
那天晚上,醉兵被扔出去以后,范文博带蓝如水追去看遏云父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行为很高贵。他双手扶在少女的窄小肩膀上。
“你怕不怕?”
“怎么不?”她的语调使人如醉似梦。
老崔倒了两杯茶,递给范文博和蓝如水,他的两手仍在发抖。
然后他又替女儿和自己倒茶。他一面喝着茶,一面斜看着范文博。
“咱们多亏有范老爷在。”老爹对范文博说话,总是避免用“你”字,“茶楼里来了这么多当兵的,难免会发生这种事的,好在范老爷在场。”
遏云没精打采地跌坐在一张长条木椅上,手臂摔到桌上,把头枕在手臂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说书是一项很费力的艺术工作。在夏天的晚上,她表演完毕非得换内衣不可。看她表演中带着优雅的姿势和完美的节奏,观众一定以为这一行轻松愉快,因为每一个故事她都说过好几遍了嘛。其实不然。她提紧了神经,五官密切配合着。她必须全神贯注在故事里,而且每一个音节、手势、腔调和鼓声的时间都要算得刚刚好。
蓝如水看着她的头发随着那伏着的背一起一落,白皙的手臂伸在桌上。老爹缓慢地装好长嘴烟斗,把玉滤烟嘴放在唇上,点着后吐着烟雾。
“范老爷,咱们父女多亏了您。我想如果范老爷不嫌弃的话,就收咱们遏云为干女儿吧。”他说。
“遏云,出去吃点东西如何?”她爹说。
遏云慢慢地抽回手臂,抬起头。“怎么?”她睡意浓厚地问道。
“咱们出去吃宵夜。我请范老爷做你的干爹。”
“正好我也想邀你们出去。”范文博说。
“她累了,何不让她睡觉休息一下呢?”蓝如水说。
遏云用手托着下巴,眼神呆然地说:“没关系。”站了起来。
下了楼,走出去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人。他们是面带善良的百姓,但是长袍的领子和胸口都没扣上扣子。他们走向范文博,握抱他的双手,交换着秘密讯号。
“干得好。这里用不着你们了。”范文博把两张面额一元的钞票交给其中一人。
他们走进附近的一家小馆子,要了一间楼上的雅室。跑堂的认出了遏云,替她掀起门帘;房里的明亮靠天花板垂下的一盏电灯,灯泡上覆着一个普通的白瓷灯罩。房间中央摆了一张盖着白色桌布的方桌,还有三四张硬背坐椅和几张漆黑小几贴着墙壁。
今夜很暖。蓝如水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对着夜色凝望。店小二走上来,替每个人倒了一杯茉莉花茶。
遏云习惯吃宵夜,很快就恢复精神了。范文博坐下研究菜单。偶尔他会征求遏云的意见,快速地写下几道菜名,看看再稍稍修改,然后把菜单交给小二。点了鱼头汤、竹笋炒扁豆、炸鸡翅、鸡油豆豉剁鲈鱼、南京板鸭和咸鱼。叫的酒是天津的五加皮。
“如水,你在那边干嘛?”
蓝如水回过头来。那顶西伯利亚式的波斯毡帽是他回乡途中经过哈尔滨买的,使他看起来比实际上高一点。“没什么。我在看夜幕里的屋顶。”他过来在方桌旁找一个位子坐下来。
蓝如水看着遏云,她两手各持一支筷子,正玩得起劲儿呢。
“那一定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我听见你在说最后一段书的时候,声音抖了一下。”
“你听出来了?我只好继续把书说完,我还以为观众不会注意到呢?”
老爹又说了:“如果不是范老爷,还真不知道那个醉鬼会闹出什么事来。”
“别担心,我们的弟兄们每天晚上都保护那个地方。”范文博又转向姑娘,“只要我人在城里,你就安全。没有人敢动你一根寒毛。”
遏云感激地看着他:“咱们卖艺的姑娘是不会怕那些街头的混混儿,笑笑看他们,也早就习惯了,当然啦,在北平咱们也有自己人。走江湖的人都是互相尊重。咱们只怕那些公子哥儿。”
她白皙的双手放在桌上。如水用两手叠在其上,表示他要保护她。
“想想你这么年轻的姑娘家居然要在粗汉面前抛头露面的。”
“你如果认识他们,就知道其实他们并不坏,如果你能以拳还拳,就可以自由来去,没有人会阻拦你。他们可是一点都不邪恶。世界这么大。有卖艺人的地方,自然就有花花公子和粗暴的汉子。也许你不喜欢他们满口的大蒜味儿,可是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是出外谋生、追求快乐的人。除非你是乡下来的土包子,或者不懂规矩想压抑他们,不然他们是不会打扰你的。最难缠的是出身官门和富家的浪荡子。”遏云目光跃动地说。
如水笑笑:“你年轻轻的,好像懂得很多嘛!”
“我是在江湖中长大的。咱们吃的是这行饭。我们卖艺的姑娘可以和那些粗鲁的家伙越岭翻山走上一百里,可是叫我们和一个斯文人在一间屋子里待上一夜,那我们就不安全了。”
她说的这番话和她那张稚龄的脸蛋、无邪的圆眼完全不相称。
“你是说你不信任我们?”范文博微笑地说。
“我不是指范老爷和蓝老爷你们二位。你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如果我怀着有一丝丝这种想法,那真是连一条知恩图报的狗都不如。”她格格地笑着。她懂得如何和高级绅士应对。
范文博赞许地说:“这就对啦,不过也别恭维我。你可敢和我在同一间屋子里过夜?”
“敢。”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个斯文人喽?”
她皱眉:“您真会寻人开心。书又读得多,我不能跟您咬文嚼字。我说您是个道道地地的斯文人。”
“你真不害臊,人家姑娘累了一晚上,想要吃顿饭,你偏跟人家耍嘴皮子。”蓝如水对范文博说。
“谢谢您,我不会这么说的。打从咱们来到西安,真多亏遇到你们。一个女孩子家,可能会有更坏的遭遇。如果我们连一个善意的小玩笑都开不起的话,那还不如放弃这一行呢!我只后悔没有像你们一样读那么多书。”遏云说。
“你认得多少字?”
“很难说,应该有几千个字吧!”
“真的?”蓝如水很惊讶。
“咱们要读轶事野史,也要读原文正史。总要认得几个字嘛!过不久你认出了这些个字,就会知道出现的老是那些个字。”
“你会说几篇书?”
“大约有五十篇。”
“你记性一定很好,才记得牢里面的每一行每一页。”
“那是我们的饭碗嘛。我不懂你们读书人怎么会一本接着一本地写书。话都被古代圣贤说完了,你们怎么还有这么多好说的呀?”
范文博正咬着一块南京板鸭。五加皮暖和了他的肠子,美味的鲈鱼抚平了他的舌头,润润的鸡翅濡湿了他的喉咙,他觉得好轻松、好舒服。
老崔又斟了一杯酒。他举杯说:“敬范老爷,刚才说的话我可是认真的哟!遏云,敬你干爹一杯酒。”
遏云啜了一小口,就放下酒杯:“您知道我不会喝酒嘛!真的不会。不是心里不愿意,是舌头不肯听话。如果要我喝茶,我就干三大杯以表敬意。”
“等一等,如果要做范老爷的干女儿,你就应该站起来,行三个鞠躬礼。”她爹说。
她侧走挨近范文博,两手贴着身体,深深鞠了三个躬。
敬完了礼,她走回座位,举起一个茶杯,连续倒了三杯茶,一杯接一杯地喝完:“干爹,我敬您。”然后把空杯子拿给每个人看,高高兴兴坐下来,毫不拘束。
“照规矩遏云应该到您家,让您在她头上放一根红线。”她爹说。
蓝如水斟了一杯酒,起身后简洁地说:“敬遏云!”
姑娘很快地看一眼。
“你应该夸奖我这干女儿。”范文博说。
如水皎洁、灵秀的脸孔在灯光下微微发红:“我没什么话好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世上只有一个遏云。你不能把百合花给镀上金吧?”
遏云快乐地对他眨着眼。她真的喜欢这句恭维的话。她在享受着工作上的成就,现在又不必担心安全问题了。
***
蓝如水为遏云的清新活泼、文雅和纯真交织的气质倾倒。在巴黎的时候,他和一位花店送花的女孩同居。那个女孩子继续在花店里工作,他很佩服她的独立性。回到中国以后,时髦的女性令他倒尽胃口。他一直在寻找一位风趣、有灵气,又不依赖男人的女孩。他对一般的社交活动感到厌倦和不适,于是他深居简出。他设法在四周环境中追求美感。他一直认为穷人比较真诚。他所受过的艺术训练使他能够在街头衣衫褴褛的姑娘身上看到圣洁的本质。如今,他崇拜遏云头部美丽的造型、柔软的身段,所有灵活率真的姿势以及利落的谈吐。她好像他在蒙大马区认识的女孩;在谋生方面她谨慎、独立、乐观,有时候又任性、莽撞,像神话里那个美丽半神半人的少女。他也认为穷人家的女孩很勇敢,因为她们饱尝世故,不畏惧生命,而能和男人处于平等的地位。他看得出来,姑娘对他和他的朋友愉快有礼的背后,却带着骄傲、冷淡的暗示,更是迷惑着他。
有一天,如水和文博带着遏云父女到南部郊区的“杜曲”去赏盛开的桃花。天气很暖和,含着开春的柔和气息。远处的终南山清晰晕蓝,所有通往山脚的乡间都布满了粉红色的花朵,桃树绵延好几里。这整个地区是由于人们纪念大诗人杜甫曾到此一游而驰名。
他们来到距城三里的灞水岸边,大伙儿停下来休息。遏云坐在草地上,双腿弯在一边,她穿的是一件粉红和黑色相间的印花布衣,袖子又长、又窄。阳光辉映着她的发丝,与其说那是黑发倒不如说是蓬松如丝的棕发。
在街头和公共场合中长大,遏云已经和男人处惯了。并不是她没想过范文博和蓝如水都是年轻人,如水又特别殷勤体贴。不过,这并没有使她感到丝毫的不自在。她在台上、台下
都看惯了打情骂俏的那一套,于是默默地把他们归入到富家子弟的那一类,认为他们天生爱和姑娘们调情。她扮着鬼脸,说话又快速又大声,仿佛毫无忌惮,因为她认为蓝如水是和自己不同类型的人。她不过是宽容了这个意料中的小小挑逗罢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西安的春天这么美。说起来,打仗还不是挺坏的呢!要不然,我现在可能还在沈阳、北平,或者南京哩!”她以一种圆润富有磁性的声音说话,每一句都显出悦耳、柔婉的韵味。
“那我就不会认识你了。”蓝如水说。
“那就会看上别的女孩啊!”她巧妙地回答他一句。
如水的眼中露出痛苦的表情:“难道说,你一点也不高兴遇到我们?”
遏云开心地冲着他笑。
范文博斜靠着一棵树干说:“嘿,遏云,唱首曲儿给咱们听听。唱首情歌吧!”
遏云看看这两个年轻人。她会唱很多首歌女声的流行歌——肉麻、淫荡、自作多情而且都很下流。
“不,我为你们唱些别的。”她说。
她开始唱一首由老歌改编的歌,歌词是许多诗人填写上去的。老崔拾起一根杖子,在石头上打着节拍。小调的曲名是《行香子》,这是一首短歌,在每一节的最后都是三言的终止句。她的声音低柔,就在字里行间轻哼着伴奏的调子。
有也闲愁、无也闲愁,
有无闲得白头。
花能助喜,酒能忘忧,
多乐则饮,
醉则歌,
倦则眠!
短短横墙,隐隐疏窗,
畔着小小池塘。
高低叠嶂,绿水近旁,
也有些风,
有些月,
有些诗!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送香归客向蓬飘。
昨宵谷水,今夜兰花,
奈云溶溶,
风淡淡,
雨潇潇。
何妨到老,常闲常醉,
任功名生事俱非。
哀顾难强,拙语多迟,
但酒同行,
月同生,
影同嬉。
也爱休憩,也爱清闲,
谢神六教我愚顽。
眼前万事,都不相干,
访好林峦,
好洞府,
好滨山!
野店残冬,绿酒春浓,
念如今此意谁同。
溪光不尽,山翠无穷,
有几枝梅,
几竿竹,
几株松。
水花之居,吾爱吾庐。
石嶙嶙乱砌阶际。
轩窗随意,小巧规模,
却也清幽,
也潇潇,
也心舒!
范文博眯着眼听她唱歌。说不出他是否赞成诗词中的心境,不过他沉浸到诗里的境界去了。他闭上眼,随她低声哼着。她唱完的时候,他还兴致高昂呢!
蓝如水却闭口不语,他完全没料到遏云居然也懂得正规诗人写的诗句。
她的歌声有如乡间的云雀般高唱,树影映在她的脸上,产生出一个完美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幻影。他像是着了魔似的。他用一只手肘撑着草地,凝视着她敏巧的唇和如丝的发,很难相信眼前的一切。遏云的身后是一个老渔夫,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座静观游鱼的雕像,还有几匹壮马在原野中奔跑嬉戏。在这幅背景的配合下,遏云那年轻的身段,比在舞台上显得更匀称、更美丽。
“再为我唱一遍第一节。”她应允后,他就随着她念歌词。
“人类的烦恼,就是乐而不饮,醉而不歌,倦而不眠。你记歌词的本事真好。”他说。
“从小啊,遏云就能把只听过一遍的歌词记熟。”她爹说。
如水对姑娘说:“你可听过苏东坡填的同一首小调?”
“没有。”
“那我把他的《行香子》抄下来给你。”
“用不着写下来,念,试试看。”老爹得意地说。
如水缓慢而清楚地把苏东坡的诗背诵出来。
“你记下来了吗?”他热心问道。
“我想是吧。不过,如果我忘了可别笑我哦。还是再念一遍,比较有把握。”
如水再念一遍,遏云嘴唇一张一合,默默跟着记。
“我记住了。”她开始唱。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酒斟时、需满十分。
浮名浮利,休苦劳神,
叹隙中驹,
石中火,
梦中身!
她停了一会又唱: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
且陶陶乐、尽天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
对一张琴,
一壶酒,
一溪云。
“了不起!”蓝如水说。
老崔为女儿骄傲。“可惜她生在我们这一行,从来没上过学堂。她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固执!”
遏云不是那种温顺、甜美,满脑子教养的女孩子。
“您怎么这么说呢?爹?我才不固执呢。”
“你们听听她说的。她真是利嘴利舌。”
遏云把舌头伸出来:“我就是靠这根舌头谋生嘛,不是吗?”然后大笑。
她爹看看如水说:“去年在北平,有一个蔡少爷要娶她,她说什么也不肯。”
“哼!爹,别再提那个傻瓜了。”
她爹继续说着:“他每天晚上都来捧场,对她是一往情深,她就是不肯嫁给他。”
“人家当然不肯嘛!”
范文博问道:“为什么不肯呢?”
“我才不喜欢纨袴子弟、公子哥儿呢!毕竟,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啊!”
“她就是不愿嫁做商人妇。”她爹说。
“您不能怪她,崔先生。”蓝如水说。
“我会这么想,也只因为我是她爹。女儿长大了,哪个父母不关心她们的婚事?甚至替我自己想想,我也希望老了以后有个依靠啊。她不愿意嫁给咱们同行的,也不肯嫁给有钱人家的少爷。您两位待我们这么好,否则我也不会提起这件事。”老爹的目光落在如水的身上。
“爹,我们玩得正开心,您就开始担心我的将来了。我还年轻。如果到了中年我还是个老小姐,那我就会嫁做商人妇,您别担心。”
她从地上站起来,向河边走去。
“别那么悲观。”范文博说。
“回来。咱们正谈得起劲呢!”她爹说。
她回过头来,倚凭着河岸的苗条身材显现出黑影轮廓。
“你们再谈我的婚事,我就回去。”
说着,她慢慢地移着走回来。面颊上有些温和红晕。这时候她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似的。
八
一个礼拜前,有位满洲将军来到西安。他率领一支满洲军,这支军队虽然被日本人赶了出来,落魄溃败,可是对老家满洲倒是忠心不贰,因此也效忠于他的领导。
西安省主席手下只有三万军队,很想和这位满洲将军结盟;所以他欢迎这支撤败的满洲部队来他的管区,西安车站里年轻的将军受到空前的招待,三支乐队此起彼落地吹奏着纷乱嘈杂的欢迎曲。二十多位政府官员在月台上列队迎接他。从沈阳撤出来的时候,这位将军的夫人曾经用好几辆军用车来载运她的珠宝和皮货,这件事实报纸上报道过,史料上也有记载。然而一支大军的统帅还是有他举足轻重的力量,为了顾及现实目的,他进入西安,就像是一个得到空前胜利、凯旋的英雄似的受到重视。
主席亲自到车站迎接贵宾,然后用汽车带他到自己的花园官邸。官邸占地好几亩,居于城北的一个幽静地点,主要是用来招待贵宾的。杨主席本来打算自己住这里,可是他的办公厅在满洲区,而且他常在那里用晚膳,待到深夜。他太太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断定丈夫有意躲避她的监视,于是她宁可住在办公厅的故居,也好就近控制丈夫的一举一动。说起来很难令人相信。这位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主席,杀人不眨眼的统帅,竟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发抖。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太太曾经当着部下的面叱骂他,他却丝毫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杨主席想要尽一切可能来招待这位满洲将军,他把自己的私人厨师派到这里来,并且每天早上亲自到花园官邸里请安。有一次将军俨然说道,他住过唐代杨贵妃沐浴的华清池所在地,可是却从未尝过一道传说中杨贵妃吃过的奇怪菜肴。第二天晚上,他看到餐桌上摆了一大碗的清炖驼峰肉。这位满洲客尝了一口说:“真可口,吃起来像是满洲熊掌,没那么油腻,但是略带腥味。你从哪里弄来的驼峰?”
“杀一只骆驼还不简单?只要你喜欢,每天都可以吃呀!”杨主席回答。
年轻将军被这种友谊的表示所感动。他喜欢跳舞,尤其喜欢玩女人,这是出了名的癖好。杨主席并没有忽略这一点。再者,主席自己也找到一个打不倒的借口,可以稍稍躲避太太严厉的监视。官员的太太都认为,能和这位满洲客同桌是一大荣幸。四周都是主席的书记官从官员太太中精挑出来的美人,面前桌上又摆着多汁美馔的驼峰肉。年轻将军频频扬杯,喝得醉烂如泥,口口声声矢志“收复满洲”!
光就这位满洲客本身来说,他是个迷人的青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新潮的思想,喜欢骑马、运动,还是个跳舞的好手呢。他任性,但是能干、彬彬有礼,学习能力也强。人人都知道,他在满洲的时候和手下官员的太太们随便惯了。很多官员的太太被这个年轻的独裁者迷住了,心甘情愿任他玩弄。很多丈夫晋升了,只为了舞池里、麻将桌上,或是照闲话的说法,卧床上的一句应允。他一手慷慨地赏赐礼物,另一手则接收奉献礼物。如果他看上了哪个女伶或名媛,只需要请她到家里小住几天就成了。有些女人出来后说,她们不过是玩玩麻将而已,有的则大吹大擂着欢乐时光,也有些人连一句话都不提。
如今杨主席正玩得痛快呢。他很少这么快乐地玩女人。他的头脑太简单,所以重要的决定都必须仰仗太太。他喜欢作战、名驹、美酒和女人。这四项嗜好中有三项被剥夺走了。太太禁止他喝酒,不准他接近年轻的女人,她自己的年纪也快步入中年了。他居住的地方又没有战事发生。他默默地忍受一切的屈辱,听命于妻子。当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理头发的时候,四个卫兵手举刺刀从四边墙角对着理发师,当然,也是对着他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我连一个理发师也对付不了?”
“你脖子一伸出去,当然无法自卫。我可不愿意冒这个险。”他太太回答说。
他叹了一口气,回想自己还是个班长的时候,盘桓各省,参加过多少战役,还在河边洗过伤口呢。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剃个头,居然还要四把刺刀指向我!”
他太太会赞成这几天的狂欢,因为这对丈夫的权力颇具重要性。她丈夫如果能和这位满洲司令结成拜把兄弟,那么他就可以借重他的部分军队,增加自己的军力。所以杨太太容忍年轻女人在他的花园官邸进进出出,甚至加以鼓励。杨主席觉得好像是从牢里释放出来似的,尽管发誓要守规矩,但是这和婚前还没当主席的时候一样,要有多自由就有多自由。
主席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样招待客人。
“城里有一个说书的姑娘很漂亮。您想不想听听?”
“如果她真的不错,那就听听吧。”满洲客说。
“她又年轻又漂亮。全西安都为她轰动呢。”
“你怎么知道她漂亮?”杨太太问道。
“他们这么说的嘛。”她丈夫望望四面的人,想找人支持他的撒谎。
“是啊,她很不错。”副官的太太说道。她是将军的熟朋友,她丈夫在满洲军队任职。
“那我们该去听听。她在哪儿表演呀?”
“就在笛笙楼里。不过用不着咱们去。把她叫到这儿来好了。”
“我喜欢去。美国人有句俗话说,宁为骆驼走一里。我倒愿意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娘们儿走一里呢。”
“真的不用去,将军。”
“那就拿我的名片去,邀她到我的官邸来做客。她只不过是个茶楼上说书的卖艺姑娘。我会派兵去带她来。”
副官的太太笑笑:“将军,我想,这回您又有一张新菜单喽!”她狡猾地格格笑着。
“别胡扯。”将军温和地说道。
主席把副官召来,耳语了几句话,最后用响亮声音的命令:“快去,别让我们等着!你。”那句脏话只骂到一半,并非他想在太太以及客人面前表示懂得社会礼节,而是因为人都有省略常用语的习惯。临时吞回去的脏话比说出来的还有分量。用屏息吞回来来取代咒骂那个副官的“娘”,这可是具有军令般的影响力呢。
我们已经提到过,主席喜欢动不动就骂一句“干你娘!”有一次一位将军应邀来参观他的军队,他特地举行了一次阅兵大典。他邀请客人发号施令。不过他是广东人,用广东方言喊口令,士兵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下令“走。”听起来好像“早。”士兵们以为他要发表一篇爱国的演说,所以都站着不动。杨主席气疯了。
他一脚跨上前去。
“走哇!干你娘!”
这句脏话终于发生效果了,瞧,部队不是在移动了嘛。主席笑着转向客人,居然两人开始聊起来了。
“这只是证明我的部下多精良。”
“好极了!”广东客说。
但是这个部队像是一座机器,士兵们的双脚一动,就像个爬行的电动玩具,非遇到障碍才会停下来。主席只是在向客人炫耀如何发动这部电动玩具。士兵们直挺挺地前进,有如一支朝敌人开去而难敌的罗马方阵,距离省主席和客人说话的地方只有二十尺了。
“真了不起!这么精良的部队!”广东客恭维地说。
“咦,你不叫他们停吗?”
“不,我以为——”
“快叫停呀!”
“你说什么?”
大军只离他们五尺了,像一股大浪冲过来。省主席的面色发红。在他发现一切以前,部队像巨浪般地袭扫他们,把他和他的朋友卷入其中。两位候补军官撞到他,可是他们仍然本着军人本色,紧随着队伍继续前进。
主席的脸色涨红,他回头一看,部队还在他背后继续前进,向二十码外的一条小溪开去。
“就让他们去喝个饱!”他咆哮着。
第一个到达河边的一位中士,因为没有新的命令,他已经走进水深及膝的河里,几位候补军官犹豫不决,在岸上踏着步伐。
省主席双手紧抓头发,大声吼道:
“立正!向后转!你们这些猴崽子!我是叫你们前进,可是叫你们去喝水吗?”
***
遏云刚表演完毕,省主席派来的士兵就到了。她表演完到后台去,三个士兵迎面而来。
“跟我走。”队长说道。
老崔一进去,吓了一跳。
“你不能逮她。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别怕,我是奉命带她到省主席官邸去的。”队长说。
“做什么?”她吼道。
“主席请你到他家去,总不会是坏事——又不是去坐牢。”
他转过来对老崔说:“你是谁?”
“我是她爹,替她弹三弦。我可不可以一块儿去?”
“不行,我们奉命只带你女儿去。走,快点。”
“你不用这么粗鲁,如果省主席要我到他家去唱大鼓,他应该会事先通知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遏云说。
队长很不耐烦地指指他的徽章,一块镶着红边的方布,上面写着“陕西省政府宪兵队”。
“汽车在等着呢。”
遏云走出去,他爹和几个士兵跟在后面。观众惊讶地看着他们。范文博正好这时候不在
,他的手下人静静地观看这一切。其中有几个人跟到门口,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型的黑色轿车挂着市政府的牌照。她爹想要上车,队长坚决地说:“抱歉,我奉的命令里,没有说要带你去。”
老崔把手里的小鼓和鼓棒交给女儿,望望车里,对他女儿说:“尽量快点回来,我会等着你。”
“别担心,我们会护送你女儿回家。”
汽车很快地发动了,红色的车尾灯在远方消失了。
“她被捕了!”范文博手下的一个兄弟问道。
老崔看着他,那个人很友善地说:“范大叔今天晚上不在这儿。”他用大拇指做了一个暗号,可是老崔看不懂。
“您是范老爷的朋友?”
“是的。看起来大概崔姑娘被请去表演给省主席和那个满洲客看。那是省政府的汽车。”
老崔晃晃头:“从来没听说过,带走一个女孩像抓贼似的!在北平就不会有这种事。”
“您回去吧。我们会报告范大叔。”
老崔转身,抬起那双无力的腿,由门口走回他自己房间。虽然队长和那个弟兄说一些话,但是他仍然感到局促不安。他点着烟斗,尽量地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他总是在表演完之后吃些点心,于是走到那间他们常去的小馆子。店小二没看到遏云跟他一块来,于是问及她,他茫然含糊地说:“有人请她出去。”可是他觉得很不安心,吃完点心就到自己房里去了。
他干这一行很久了,他知道那些事情。干这一行的女孩子必须忍受。遏云一向很独立,所以他也一直看护着她,他希望有一天她能离开这个圈子,嫁到好人家去。很多卖艺的女子被请到有钱人家里去,被金屋藏娇了。遏云不同,她有自己的主张。才不过两天前,提到她的婚事,蓝如水注视她的时候,那种神情……但是希望不很大,如水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又曾经出国留学,性情独立自主,老崔实在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所以张开的嘴巴只好又合上了,只好勉强地把遏云的婚事当成一般问题来讨论。遏云在舞台上说过太多缠绵绯恻的故事;然而她却从来没有看上任何一个男人。
他们住在沈阳的时候,这位满洲军阀与女伶、名媛之间的韵事早就家喻户晓了。一想到满洲军阀会做出什么事,以及遏云会做出什么事,就令老崔担心不已。他抽着烟斗望着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响,小小的铜摆左右摇摆,跳动的指针显示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一点钟了,他女儿还没有回来,弹动的指针仿佛在嘲笑他似的。太晚了,不好意思去打扰范文博。
焦虑和不安之下,他打了一个盹儿。
第二天早上他被敲门声吵醒了。老崔睡觉时总是把百叶窗合起来,房里很暗,他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门外有人叫道:“崔大叔,遏云回来了没有?”他听出是范文博的声音。
这么一问,他突然记起了昨夜发生的事。遏云还没有回来!他一面走上去推开百叶窗,一面问道。“是您哪,范老爷?”
开了门,看到范文博一脸的阴霾。
“那么遏云昨晚没有回来喽!飞鞭告诉我,遏云被士兵用汽车载走了。”
老崔匆匆地穿上长袍。他诉说事情的经过,和范文博听到的差不多。如今他了解女儿整夜被留在省主席的官邸里,看起来更困窘、更心烦。
“简直可恶!他们把我女儿看做什么人?妓女呀?”他气得急速地讲,“人家会怎么说呢?叫遏云怎样面对观众呢?”
“当飞鞭告诉我,她被带去哪里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不会放她回来。”
“架走人家的女儿,难道法律不管了吗?”
“你是更清楚的呀!东三省的将军弄丢了他的地盘,西北地方的女孩子就倒霉了,日本鬼子侵占满洲,满洲军阀为了出这口气,就糟蹋中国女孩子。这是个狗咬狗的世界。”范文博讽刺地说。
范文博的眼珠左右转动着,带着很冷静的声音。
“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私人问题,是关于遏云的?”
“当然。她是您的干女儿呀!”
“她是不是一个好女孩——我是说,她有没有过男人?”
“范老爷,您帮过咱们那么多忙。我告诉您实话。别的女孩到了她这个年纪,也许早有了男人。我女儿可不会。她没有上过学堂,书也念得不多。可是就算干我们这一行,女孩子也都很重视贞操的。我们卖艺;我们不卖身。我们是穷人家,可是我们很保守。”
“这么一来更糟了。”范文博说。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来问您,遏云她是不是个闺女,以及她对这种事情的态度如何。如果她是个随随便便的女孩,那么她就不会在乎这些。明后天就会回来,也不会觉得多难过。”
范文博表情凝重地正视老爹:“崔大叔,您可听说过这位满洲将军吧?”
老爹垂下眼睛说:“谁没听过呢?过去我们住沈阳呀!”
“您说过遏云个性很倔强。”
“是的。就算什么事也没发生,遏云平平安安地回来,这件事也会被人家说闲话。话一传开去,我们会羞死哟!”
“现在先别谈面子的问题。也许事情还不至于这么糟糕。走,您先下楼去吃一点东西,然后到省主席家去,就说您是遏云的爹,试试打听一些消息。”
楼下的茶馆已经开门了。有几张台子上坐着客人,喝着早茶,吃热包子,用热毛巾擦着脸。
老崔坐黄包车到主席的官邸,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回到范文博的家。蓝如水也在。
“打听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有。警卫不让我进去。我告诉他我是谁,并且说我女儿一直没回家。警卫说:‘她在主席家里做客。你担心什么?’我不喜他那副狡猾的笑脸。我想再问些事情,警卫说:‘我劝你滚蛋。这个地方可是你能逗留的吗?’我连一句话也没捎进去给她。”
“警卫也是满洲人吗?”
“不知道。我想是吧。他个子很高,很像我们一般看的满洲兵。”
到了下午消息更不妙了。快一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士兵到茶楼,叫掌柜贴告示,就说唱大鼓的遏云病了,节目要暂停几天。老崔跑去告诉范文博,急得直跺脚。
“范老爷,我担心死了。不知道遏云会做出什么事,被关在那儿,谁也没法和她接近。难道一点王法也没有了吗?就那样架走人家的闺女!”
范文博蹙着眉,看着老爹:“您叹气也没用。至少她还是平安无事。”
“您不了解我这个女儿。为了保全贞操,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直静静坐着听的蓝如水突然把椅子一推,站起身:“老范,我们必须想出个法子来。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女孩被采花贼糟蹋。”
“别激动。”范文博说道。
然后又转向老爹。“问题再简单不过,您必须要作个抉择。遏云是我的干女儿,而且我也答应过您,她在西安一定安全。老范绝对不会说话不算话的。我必须把她弄出来,而且我也一定办得到。”
“真的?”
老人的眼眶里充满泪水。
“如果我不把她弄出来,我就不姓范。别担心,大叔,您必须作个抉择。他们不会杀她。她若不从,他们会把她关起来,直到她屈服为止,再不然就是那个畜生强xx了她,然后才放她出来。他不会永远留住她。到那个时候你们什么也别说。人们会谈论这件事,那是当然的,不过过一段时候,这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的。这是一个办法,比较安全平静的办法。不过如果您要我现在就把她弄出来,也行,只是我必须提醒您,这么一来您和您的女儿就一定要即刻离开这座城市。”
“如果您能现在就把她救出来,我什么都肯干。”
范文博站起来,一手按在老爹的肩上:“回家去,什么也别说。茶楼是个公共场所,您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付清账,收拾一些东西,可别说您要走。午夜之后到这儿来接您的女儿,你们两位必须快点出城去,明天就走。”
***
过了半个钟头李飞忽然来访好友,他刚结束旅行回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范文博坐着,两腿伸在一张椅子上,两手枕在脑后,正在抽烟。而如水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脸上的神情似乎很激动。
范文博的脸和往常一样微褐色,只是皮下带着血色,尤其长麻子的地方更明显。李飞以前看过他生气,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恼火的时候他那直立的头发更加深了愤怒的印象,两眼只是斜瞪着。然后故意压低声音说话,把一切事情弄得更恐怖。
“坐吧。”文博简短地说。
李飞坐下来,拿出一根香烟,在点燃香烟以前,他看看范文博,又看看蓝如水。“到底怎么回事,这么死气沉沉的?”
“遏云被人架走了。”文博的声音格外冷静。
“架走了,被谁架走的?”
“被那个年轻光头的满洲流氓呀。他被日本鬼子赶出来,于是现在欺负女孩子泄愤。我一定要把遏云救出来。这事真叫人难过。遏云和她爹必须明天就离开这里。”
范文博接着说:“那个满洲人只想蹂躏人家的黄花闺女。我老范可不许这种事发生。咱们西北百姓绝不允许一个东北浪荡子糟蹋我们的女孩子。这事我管定了。”
李飞说:“今天晚上中国旅行社有一个舞会,是为满洲将军开的。”
范文博立刻坐直身子:“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邀请记者参加。”
“我们也去。你能不能替我们弄到门票?”
“可是,你说你今天晚上要去把遏云弄出来。”
范文博站起来:“我倒想去看看这位年轻的将军。”他一面对自己笑,一面搔着头。
李飞说:“我不想去参加舞会,我讨厌那种事情。我敢说一定有演讲。你真的要去?”
“你去替我们弄几张门票,大家都一起去。”范文博在地板上踱着步说。
“我不去,而且我也不懂,你去不去和遏云回来有什么关系?”如水说。
“别担心,她会回来的。我们的运气来了!”
“我宁愿留下来等她。”
“她要到半夜才会回来哦。”
蓝如水面带愁容,而且有些激动。范文博虽然外表粗鲁,对朋友倒是很关切。他点燃一根烟:“我真不了解你。遏云是个好女孩,这点我承认,可是你到过巴黎,看过那么多的漂亮的脸蛋。现在我倒真的替你担心了。怪哉。除了我,好像大家都恋爱了。”
(未完待续)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