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杜忠叫女儿来,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命运和环境把他送到岷山深处的丁喀尔工巴庙来隐居。他不肯对自己、对别人、甚至对女儿承认,这是自我放逐,是为了抗议他在西安和自己家里所见到的情景,对一切表示不满。他的确喜欢这座喇嘛庙,自成局面,遗世独立。他常写信告诉柔安,他是多么的喜欢山谷的宁静优美,以及喇嘛僧的生活。年届五十五,又经过波折多变的一生,当过大清学院的一分子,嘉兴的地方官,孙传芳的高级顾问,可以说“对政治厌倦”了。孙氏被国民军打败,他逃到日本一年,对日本人敬爱皇帝的作风非常感动,他们虽力求现代化,对过去却有一股怀念的精神。当时他把柔安交给她叔叔教养。一年半后,风险过去了,他回到中国,住在北京,游遍热河和整个长城区,又在山西待了几个月,读遍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还研究古雕刻、石碑和书板。

倦游归来,在西安住了一年左右。他一向沉默寡言,专心研究,和女儿住在一起,不顾与弟弟讨论生意。他还是家中的长者,吃饭时仍然坐首位,他宁可把俗务交由弟弟掌管,彼此没有别的话可谈。他对地方和中央政治都怀着一笑置之的态度,自觉是退休的官员,对下一代的闹剧没有什么好感,总觉得他们无药可救。他不参加社交活动,不久地方要人都知道他要永久告别政坛了,也就不再打扰他了。

他看不惯范林经商的态度,但却不说半句话。他最痛心的是家里的情形。当然,他看不起祖仁,虽然他接受了西方教育,却连一封中文信都写不好。也不只祖仁一个。杜忠对他谈论古典作品,简直是对牛弹琴。就他来说,大夫的第三代已经变成文盲了。“大夫邸”第三院他父亲的藏书室已经布满了尘土。

现在他只关心自己的女儿,她是他惟一的希望和安慰。他们父女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情感。他把一切传给她,教她书法的奥妙,陪她读唐诗,告诉她五十年前伟人的轶事,像曾国藩啦,张之洞啦,左宗棠和李鸿章啦,这些人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柔安。

前年夏天他曾经约一个年轻人到西安。小刘是他在孙传芳手下当官时认识的,他把他当做女婿的人选,因为小刘的古文造诣非常出色。他鼓励他到西安,虽没说要去见他女儿。小刘也心照不宣。但是小刘娇生惯养,从小受母亲的娇宠,连夏天也穿上毛衣,穿长袍。小时候他只要打一声喷嚏,母亲就给他加一件衣服,第二声又加一件,第三声又加一件,结果他摇摇晃晃,走都走不稳。九月一来,他母亲就把他房间的窗户封得死死的。柔安只看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绝不会嫁他,甚至不肯看父亲的面子。后来小刘回上海,事情也就过去了。

去年秋天杜忠来到三岔驿。后来参观喇嘛庙,竟一见钟情。冬天他没有回去。当然三岔驿和丁喀尔工巴庙之间的峡谷被雪封住也是原因之一。干爽的空气,雪峰群中的山谷,博学和安详的气氛,使他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隐居地。

丁喀尔工巴庙是寺院,也是大学,正在训练一千八百位年轻的喇嘛,有正规的课程,也有学位。他能和这些博学僧侣讨论佛理和玄学,中国其他地方的和尚很少有这样的修养。他们大多只会烧香念佛。这里的学生都须经过严格的推理和玄学训练,有些专攻医药,有些专攻西藏或中国历法。除此之外,还有特殊的体育训练包括十一月晚上在阳台上站几个钟头。

他真想再看到他的女儿。她长得很快,和自己的骨肉谈天,总觉得心意深契。只要来喇嘛庙一次,她会喜欢的。而且,她今年夏天就毕业了,他心里盘算着未来的计划。有一天早晨他突然昏倒,自觉来日无多,忙写信叫她来。

***

马夫牵马走下山路。柔安说,下马步行可能舒服些。此刻寒风刺骨,夹着阵阵松香。小路穿过松林,笔直通向横切山谷的小溪。吊桥的另一端有一排石级街道,沿着密密的白平房斜向坡顶。庙宇的墙垣高五十尺,长两百尺,四边都是尖塔,由斜斜的地面高耸数百尺。一排宽石阶通向一个大平坛,边缘有石台,默祷旗插在上面,随风飘扬。

他们付过马资,进入庙宇的内院,问一个负责接待的和尚,三岔驿来的杜先生在哪里。

“你是杜先生的女儿吗?”和尚问她,“他要我们招呼你。”

柔安的父亲在这儿受到学者的礼遇,也被视做喇嘛首领的贵宾。

“他是不是病得很重?”柔安用焦急的口吻问。

“不,不见得。来吧,我带路。”这个和尚虽然是藏人,却说得一口流畅的汉语,他被选为接待人,这是原因之一。庙内传来僧侣祈祷的嗡嗡声。

庙院有一道侧门,通入一间两层楼的里屋,阳台向着铺石的院子。柔安心一直跳,口干,胸中充满复杂的情绪。她觉得有一点罪过,竟让父亲一个人住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他病情如何?是不是苍老了?

僧侣领他们爬上一道褪了色、有屋顶的楼梯。柔安停下来看看李飞,用手拢好他额上一撮散落的头发。

僧人掀起一块蓝布帘,说杜小姐来了。木窗关着,桌上摆了一盏银灯。李飞看到一个白衣老人坐在床上,正在抽一管白铜木烟。灯光映出白发和垂胸的白须。杜忠把铜烟管放在桌上,眼睛向他们这边露出炯炯的光芒。李飞退后一步,柔安冲向床前。

杜忠伸手把她拉过去,用低沉、愉快的声音说:“柔安,真高兴你来了。”

柔安咬咬下唇,强忍欲落的泪水:“爸爸,你好吗?”

“很好。前几天出了一点小事,我们待会儿再谈。我已经一年没看到你了。”

他的眼睛转向暗处伫立的陌生人。柔安马上说:“爸爸,这是李飞先生。他一直想认识你。”

杜忠诧异地端详这年轻人好一会儿。他猜一定是女儿的密友。他喜欢那双浓眉下清晰的目光和坦率的眼神。

李飞想起柔安的吩咐,就上前鞠了一个躬。他尽量注重礼节,给对方良好的印象。他用自信的口吻说出一段客套话。

“我早就想听听您的教诲,可惜一直没有这份荣幸。承蒙令爱带我来见您。”

“坐吧,”杜忠意外听到多年没听见的优雅辞令,便和颜悦色地说。李飞用“令爱”来称呼柔安,显得自然而庄重,不让人觉得太随便或太轻浮。

老人家和年轻人接着寒暄了几句。杜忠看出女儿和这位青年说话,眼中充满柔情。老人家谈兴正浓,思想也很活跃。他额上青筋暴露,眉毛边、眼皮上显现出深深的皱纹。他精神饱满,血色红润,看不出有什么病容。

他转向女儿说:“你们俩走了一天,一定累了。看过你们的房间没有?”

柔安和李飞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父亲叫住她说:“叫厨师做一点菜,热几两米酒。送到楼上饭厅去。安顿好了,就来找我。我要和你谈谈。”

柔安十分钟就回来了。她父亲穿着她所熟悉的深蓝宽袖缎袍,坐在椅子上,脚上还是那双两层隆线的旧式布底鞋。

她看看房里的陈设。这是本楼的上房之一。木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旧毯。墙上挂一副丝底圣像,名叫“唐卡”,以工笔绘出佛教传奇的故事。角落里有一个铜制火盆和一个大铜壶。小茶几镶着精雕的画板,上面放一个大嘴的西藏茶壶,和几只细雕的银茶杯。好多件长袍挂在墙上。门边的竹椅上有几件脏衣服。上斜的窗框旁立着一张长桌,砚台、毛笔筒和两件干净的衣服就放在上面。柔安看了很难过。凭女人的利眼,她看出他父亲的白内衣领子、袖子都发黄了,和他以前由山西回家的时候差不多。唐妈洗了两三次,领口才恢复原来的白色。

“你在这里过得很舒服?谁侍候你?”柔安问道。

“我过得很舒服。我有一个佣人。等你住熟了,你就知道这是一个好地方,不像三岔驿老屋那样寂寞。庙里总有事进行着。”

“你整天干什么?”

“读书、散步哇。我教几位僧侣读汉文。这边也有汉人。上个月我应喇嘛首领的要求,抄了一份金刚波罗蜜经给他。这种工作很舒服。”

她打开春梅送的一包中药。老人仔细看了看,用灯光照了照人参,说是上等货。

“他们上元节送的一包,还没用完哩。”

柔安眼中现出忧虑。“只有三片,不过二三两。没有人替你炖吗?”

“太麻烦了。我切一小片,含在口里。这样也不错啊!”

“你写信说病了。我好担心。”

“我现在好了。有天起床,突然晕倒。老杜发现我倒在地板上,才把我扶上床。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我想是年纪大的关系。我一点知觉都没有。”

“我想你在这边得不到适当的照顾。爸,求求你回家吧。你应该看医生。家里有唐妈替你炖药,照顾你的起居。”

她说了不少家里的情形,又说:“你不要讨厌春梅。我来之前,她和我谈了不少话。她只想到我们杜家的利益。现在是她当家。叔叔决定给她一个儿媳妇的名分。”

“我一点也不讨厌她。很高兴她有了正式的名分。一开始就是我弟弟的错。她对你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很担心,祖仁无子,我们家人丁又不旺盛,你和叔叔年纪都这么大了,风水会轮转的。”

他眼中现出诧异的眼神:“真没想到她看得这么远。她说得不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爸爸?”

“看看我弟弟的作为。你祖父在三岔驿留下了好名声,光荣的名声。现在你叔叔建水闸,切断了山谷的水源。如果我不设法阻止,老天会惩罚我们杜家的。我惭愧得简直无地自容。我们接下你祖父的遗产,大湖和城中的一大笔产业。但是我弟弟不明白,真正的遗产是好名声,是人民对杜家的尊崇和敬意。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知道事情总要发生,天理永远存在。我在这边比较舒服,不必看我弟弟的嘴脸。”

父亲停下来,摸摸胡子。柔安察觉到他的目光,就正眼看他。他说:“谈谈这位陪你来的李先生吧。他是不是某一种政客?”

柔安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不,他是替报社写稿的作家。人很聪明,名气也不小。”

她小脸涨得通红,唇边也泛起了微笑。

“你认识他多久了?”

“两个月左右。”她低下头,眼中漾起一缕柔情,又抬头颤声说,“爸爸,我了解他,也爱上他。我约他来这里,就是要你见见他。他开头难免害羞,等你认识他,就会喜欢他了。”

“他很有礼貌。古文学的修养如何?”

“还可以。但是,爸爸,现在的年轻人绝对比不上你。他很聪明,学得也很快。可是他不敢来见你,因为你是大学者嘛。”

父亲看她激动的表情说:“好,我们再看吧。”

***

喇嘛庙的黄昏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寂静、荒凉。小鸟的晚唱,乌鸦的嘎啼,老鹰盘桓的尖叫,与僧侣念佛的钟鼓声融合在一起。庙坛上传来嗡嗡的人声,低长的螺角和木鱼声,反映出晚祷的气氛。

喇嘛庙好似一座小城。俗人区是给香客和嘉宾用的,里面有不少男女,凉台的木板也不断传出过客的脚步声。

晚餐时柔安愉快地坐在一张小方桌旁,父亲在她旁边,李飞坐在她对面。她已经脱下长袍,穿一件深紫色的外衣和黑色的棉裤。她看见父亲给李飞倒了一杯酒,李飞毕恭毕敬地站起来,用双手去接。她从来没看过李飞这样拘谨。

吃完饭,她说:“爸爸,我今年夏天就毕业了。我要你来参加典礼。李飞要远行呢。”

“去哪里?”父亲马上问道。

年轻人回答说:“去新疆。报社要我去,我自己也真的想去。”

柔安说:“他今夏不能回西安。他这次是逃出来的。”她大略把杨主编被抓去枪毙的事情说了一遍,李飞又补上遏云被扣、逃脱的经过。

杜忠摇摇头,眼睛炯炯有神。

“我写那篇文章也许鲁莽了一点,”李飞说,“不过总该有人说句话呀。”

“你做得对。我很高兴你不是国民党。”

“当然不是。”李飞生气勃勃地说,“我是不搞政治的。”

“或许我们的看法差不多。到我房间来谈。”杜忠把椅子推开,站起来,一面摸胡子,一面充满兴趣打量这位年轻人。

“你什么时候走?”大家走出餐厅,他问道。

“我回程先去兰州。然后再到肃州去见马仲英将军。”

回到房里,杜忠叫李飞坐下,自己拿着一杆水烟,坐在一把低椅子上。仆人送来毛巾和茶水。柔安坐在床上,手臂搭着床板。

灯光映出杜忠的白发,他正抽着烟。看到老人家把冒烟的纸卷吹燃,点上烟管,真是一大享受。管底的水咕咕响,他吐出一股蓝烟,似乎很满意。他一边谈话,一边继续点烟、抽烟,每装一次抽一两口。

“柔安说,你是颇有名气的作家哩。”他对李飞说,“你写哪一类的文章?”

“我在报上写白话文。”他看见老人眼中的神采黯淡,马上又说,“不过一个人若要写好白话文,非精通古文不可。”

“最重要的是深厚的文学根底和古代伟人的想法。你读古诗吧?”

“我读诗消遣,但不是写诗。”

“或许你看过我替主席衙门所写的对句。就挂在接待室里。”老人眼睛突然一亮,似乎在享受一个好玩的秘密。

“我见过。我记得是杜甫的两句诗。看过的人都欣赏您那一手好字呢。”

“你看法如何?”他脸上充满神秘,“你记得内容吧?”

柔安很紧张。

“嗯,我记得。”他念出那两句诗:

松悲天水冷,

沙乱雪山清。

“这两句充分描写出西北塞外寒地的风光。天水和雪山对得好极了。”

杜忠很满意,柔安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父亲说:“杜甫这首诗是送一位郭中丞来这儿当节度使,当时本区战祸连连,胡人又烧杀掳掠。我写那副对句是有作用的。你猜得出我的意思吗?”

“猜不出来,老伯。”李飞说。

老人又抽一口烟说:“不,我想你猜不出来,也没有人猜得出来。我可不存心奉承谁。主席本人当然不懂。他的宾客和国民党的青年也看不出隐藏的意思,所以没出问题。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早就会拿下来了。”

李飞想了一会儿,专心地回忆全诗的内容,突然他想起后面有两句,意思大白,不觉格格笑起来。

“你看出我的意思了吧?”老人家微笑说。

“是什么?”柔安莫名其妙,但是很高兴。

李飞歇了一口气说:

废邑狐狸语,

空村虎豹争。

“杨主席若发现这两行诗的隐喻,不气疯才怪呢?”“虎豹”显然是指军阀和那批贪官污吏。

“你必须保守秘密,让他们把这副对联挂在客堂上让主席得意洋洋。”

“杨主席和我向来没什么交情。等他发现了,连您都不待在西安罗,杜老伯。”

杜忠很高兴有人能和他谈杜甫的作品,就开始吟诵古诗,沉迷在另一世界里。

“杜甫在天水府附近待过一段时间。”他说。然后他吟出下列的诗句:

黄河北岸海西军,

椎鼓鸣钟天下闻。

铁马常鸣不知数,

胡人高鼻动成群。

万里流沙道,

西征过北门。

但添新战骨,

不返旧征魂。

“当时维吾尔族进入甘肃和陕西,和唐室联盟,战后很多人就住下来了。所以今天本省才有那么多回人。”

老人谈得极投趣,李飞恭敬听着。柔安以李飞为荣,很高兴他得到学者老爹的器重。

“可惜你马上要走了,”她父亲说,“我真想和你多谈谈。你会去很久吗?”

“我不知道。我有任务在身,而且要等西安的风险过后,才能回家。杨主席的脾气其实还不错。也许您或柔安的叔父能替我说说情。”

“我知道。主席夫人比她丈夫精明多了。其实她在统治陕西政府。你避开一段时间,我想我能设法让你平安回来。至于回教的问题嘛,你不必走那么远。也许变乱会传到三岔驿。”

“咦,您觉得会出事。”

“我们汉人对回人一向不公平。他们一直忍受政治的压迫。一旦掀起变乱,回变的号角一响,就会像大火,蔓延不息。我看过冷血的大屠杀,无辜百姓、妇孺,都不能幸免。我年轻时候曾见过西宁的变乱。尸体堆积如山,路边、门槛,到处可见。一堆血淋淋的人体与焦骨;有些是被杀死的,有些是饿死的。肥了野狗,饱了兀鹰,整个山谷充满了死尸腐肉的臭气。空无一物的城镇,倒塌的烟囱,和杜甫诗里写的一模一样。我父亲一手拯救了这个地区,才没有发生民族仇杀的大悲剧。你们现在该去看看回人的山谷,如果暴风雨从那边吹起,你们也不会吃惊的。”

柔安突然想起幼年的玩伴,就说:“爸爸,蛋子呢?他离开村庄了吗?”

“他离开我们,回他族人那边去了。我在回人村里见过他,他还问起你呢。他现在好大了。”

“他为什么要走呢?”

“你知道你叔叔的作为。先是不准回人在湖边钓鱼,害得他们的渔夫失业。有些人抛妻别子离家走掉了。我听他们的首领阿扎尔说起他们的遭遇。有两兄弟,哥哥马卡苏太老了,不能改行,只好自杀,留下寡妇密兹拉。她日夜酗酒,全靠弟弟阿魁·卡力奉养寡妇和孤儿。然后,你堂兄祖仁又在回人山谷的源头建了一个大水闸。这不是我们家该有的行为。我们毁灭邻居,来堆积自己的财富。你叔叔没有回我的信。我只好回去找他谈。我还是一家之长,不能因为我们想多赚几文钱,就让整个回教山谷陷入绝境。柔安,你记得你祖父,也记得他在世的时候,回人和我们多么亲爱。你应该亲自下谷地看看,看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老一辈的去世后,你会和祖仁分享产业,我不希望你遭受家庭行为的报应。回人不可能永远忍耐下去。回变就是这些原因掀起的,剥夺他们的土地,断了他们的生机,还想逼人家改变生活方式。我们在回人村还有几个朋友,阿扎尔、海杰兹和老一辈记得大夫的人。海杰兹本人也是被迫失业的渔夫。我们小时候时常在一起钓鱼,在岸边烤来吃。海杰兹没有变。但是大部分回人都充满了怨恨。”

她父亲又转向李飞。“对了,”他说,“海杰兹有一个儿子,名叫哈金,现在是马仲英将军麾下的中校。你如果去看马将军,海杰兹可以给你一封介绍信,也许有点用。”

柔安说:“爸爸,没有你做伴,我不敢去回人村,不过我很想见见你的朋友。你何不跟我们去呢?我们可以在湖上共度几天。”

“我说不定要去。你们走了一天,该上床休息了。我想你们该早点起来看日出的礼拜。保证你们永远忘不了。”

李飞起身告辞,柔安说:“我还要和爸爸说几句话。”

李飞告别离去,她问道:“爸爸,你觉得他如何?”

“我想他是一个好青年。”

她不禁热泪盈眶。“我知道他会来提亲,希望你能赞成。”

“恭喜你,柔安。我故意用那首诗来考考他,你知道的。”

“我希望你有一个谈得来的女婿。我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住在一起。”

“你能为老爸爸着想,真是乖女儿。”老人抓起女儿的手,轻轻拍几下。

除了人参,她也带了一包银耳来。“我先炖银耳,你喝了再睡。”女儿说。她起身打开桌上的小包,四处找糖。实在找不到了,就来敲李飞的房门。“请你下楼弄些糖来。我替爹炖银耳汤。”

李飞下楼,拿了半碗糖来,然后搂住她亲吻。她只轻轻碰他的唇一下说:“我要走了。等我安顿父亲睡后,再来找你。”

她回到父亲房间,开始用水泡银耳,铜盆里边有烧红的木炭。她从篮中再拿出几块,丢进火里,蹲在地上扇火,又把水壶放回铜盆上。

“太晚了,你该睡了。”父亲说。

“我不困,等你喝完汤再走。你先躺在床上。”

她起身帮父亲脱下长袍,放在床边的椅子上。顺手摸摸口袋,拿出一条脏手帕。她把手帕放在门边椅子上,和那堆脏衣服搁在一起。

“你干净的衣服放在哪里?”

父亲指着一个橱柜。于净的内衣放在顶架上,和一卷卷纸张并列着。她只好踮起脚尖来拿。她拿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放入他的长袍口袋里。老人躺在床上看女儿,笑笑说:“柔安,你在身边真好。”

她坐在父亲床上,一面留心银耳熟了没,一面拿出烟来抽。

“你今年夏天毕业,有什么打算?”

“你若回家,我就跟你学古诗,够我忙一整天了。爸爸,你袜子有破洞,长袍的下扣也松了。”

“你长大了,真像你母亲。李飞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你觉得我会变成他的好太太吗?”

“你会的。男人身边需要女人。”

“我明白了。自从妈去世后,你一直东飘西荡,像托钵僧似的。”

汤在火上慢慢沸腾,发出咕嘟声。父亲拍拍她的手说:“已经熟了。”

“再炖十五分钟才行。你根本不懂,对不对?”

“大概吧。”

“谁替你补衣服?”

“市集上有几个女人,替所有的僧侣补衣服。”

银耳汤好了,她端离火边,把汤倒进大茶杯,看父亲喝下去。他伸手要第二杯,她再盛给他。

“和我们在家一样,是不是?”

“是啊。现在你该去睡了。”

就和以前在家一样,她把床帘拉拢,向父亲道了声晚安,才告退。然后熄了灯,走出门,把房门关好。

“你去了好几个钟头。”她轻轻打开李飞的房门,走向床边,李飞说。她弯身给他一个热吻。他把她的秀发挨在他脸上。

“你不累吗?”他喘气说。

“就是再累我也能感受到你的爱情。”她低声说。

“他睡了?”

“嗯。”她微笑说。

“那就熄灯吧。”

“我要赶快回房休息。别忘了我们要看日出的礼拜。”

十七

第二天,他们下山到三岔驿。杜忠带女儿去探望山谷。回人村大约有三百居民,沿山谷排列,位在大湖西北角,直逼湖岸的高大松林脊,把回人村和三岔驿杜宅分开来。土地向北渐渐倾斜,布满了燕麦田和农舍,中间是一条宽广多岩的河床。河岸两边,草地沿山丘绵亘,长满优美的白杨,最后和远处嶙峋的蓝峰融合在一起。在这里大湖的视界更广,可以看见北面的乡村。大湖南北长三里,但是这边离东面的远山约有五里左右,环绕着山脊的南端。三岔驿杜宅被石岬围在宽宽的大湖水隈上。风景由杜宅往下看很壮观,由回人这边望去,却显得优雅而迷人,高地、低地、树林,变化多端,小溪末端也朦朦胧胧的,地平线上有层层蓝峰,沿着山的矮丘望去常常是这种景观。

小村在平地上呈弧形排列,山边布满柿子、板栗和枫树,遮挡了北风的侵袭。这地方曾是良好的渔场和牧地。可以说是回人在洮河谷的最前哨,直逼岷山山麓。回教人口的中心是邻近青海和甘肃西部的河州。居民有些是一千年前定居的维吾尔和其他胡兵的后裔,有些则是最近搬来的,几百年来陆陆续续由新疆迁入本区。这个小村居民属于一个突厥族的部落,由褪色的灰寺庙、上釉的绿黄尖塔和圆顶看来,他们是一百多年前搬到这儿的。房屋是泥土墙和扁屋顶,几条街都是东西向,通往一个有喷泉的方场,老回庙就在那儿。

今天方场上挤满了高谈阔论的男人。男人们身着突厥装,绣花的便帽后翘,棉袍及膝,中间有纽扣和束带。男人说话,衣衫褴褛、打赤脚的小孩则在一旁静听着。一群群身穿印花棉布和灯笼裤的女人站在街角和通道上,头上盖着长长的白布面纱。少妇少女仍遵循故乡塔里木盆地的维吾尔传统,面孔半遮,却露出漂亮的棕色大眼睛。杜忠说,这些女人都是跳舞好手,很多人还会弹六弦琴、唱突厥歌呢。库车和喀什噶尔一带的女子都以美貌著称。在甘肃南部的这个前哨地,他们还保留了古代的信仰和风俗,他们和甘肃的大部分汉人回教徒不一样,仍然固守突厥的语言和习俗。

女人远远躲开方场的男人,对一切事情却和他们一样关心。这一阵骚乱是他们的“阿光訇”——村里回僧领袖——引起的,他宣布年轻的汉人回教司令马仲英正为他的回教军队召集一万人马。消息是从北面的洮州传来的。村里年轻力壮的男子可以到洮州报到。回僧阿扎尔是一个长脸的矮个子,鼻子高挺,胡须半白,穿了一身回僧的白袍,正被一大堆讯问者围在中间。他谈起新疆的战事、哈密的被围,以及突厥族直接牵涉的吐鲁番战局,还有新疆金主席对该区回族居民的残酷手段。马将军目前在新疆边界附近的肃州,正要召兵去救他们,

汉人回教徒为了信仰也和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选派新兵、运送战马大多由回僧来办。他是宗教领袖,也是内政首领。

大家谈得入神,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杜忠他们的来临。不过,穿汉装的人影马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尤其是蓝丝袍外罩深红毛衣、头上又围着丝巾的汉族少女更是引人注目。

杜忠走向阿扎尔,希望对方看到他。李飞和柔安则东张西望,不明白为什么乱哄哄的。

一个宽肩、胡子花白的五十岁男子走过来,拍拍杜忠的背部。

杜忠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童年的好友。

“你来这边干什么?”海杰兹说着,古铜色的宽脸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带我女儿和一个朋友来看看你们村庄,同时和阿扎尔谈谈。”

海杰兹的大嗓门和大笑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不少人回头张望。阿扎尔看到杜忠,忙撇下讯问者,挤到他身边来。他双手搁在胸上,对汉族学者行了一个回礼,摸摸胡子说:“撒冷!”很多村民都知道这位汉族学者是杜恒大夫的少爷,也是大湖的主人。

“怎么回事?”杜忠问他。

阿扎尔大概说了一遍。此刻年轻人都解散了,围在旁边,低声说话,暗中品头论足。女人看到衣着考究的汉族少女,也走近来了。杜忠介绍他的女儿和李飞。有几个女人开始唧唧喳喳的,有一个眼睛水汪汪的四十来岁胖女人,身穿油腻腻的黑外套,双手叉腰,说话声比谁都来得大。李飞和柔安听不懂她的话,但是看得出她一副生气的样子。她的声音又粗又快,短短的手指指向阿扎尔,阿扎尔回了几句话,想安慰她。他们在这个节骨眼出现,似乎给村人增添了不少麻烦。年轻人闷声站着,只看见黑黑的眼珠子。喷泉边的少女睁大了眼睛看柔安,有些人为胖女人的话而发笑。

访客不知道阿扎尔正在谈吐鲁番的回村被汉兵烧杀毁灭的经过,民众正怒火中烧。战争爆发了,敌方就是汉人。他们到回人村,来的真不是时候。在村民眼中,这三个访客就是汉人压力活生生的代表,战争就是迫害造成的呀。

胖女人得不到回僧满意的答复,就直接找柔安,神经兮兮,指手画脚。她拉她的手臂,问她一句话,柔安根本听不懂,柔安被整惨了。李飞只好用力把胖女人的手臂抓下来。

“不许这样,蜜兹拉!他们是我的朋友。”海杰兹大叫说。

“她刚才说什么?”李飞问道。

“她说,你们既然不准我们进入你们的地方,你们又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挤出人潮,他又瘦又壮,眼睛深深的,留一撇小胡子,头上戴着皮帽。他冲入内圈,一看是青梅竹马的少女,眼睛马上一亮。

“咦,柔安!”他用汉语说。

“哦,蛋子!”柔安也大叫。

蛋子手搭在她肩上,神采焕发,俯视她包着紫围巾的白脸。

“我来看你。”她看着他的英俊身材。

蛋子转身,手按在胸上,对她父亲行了一个礼。

“你一定要来我家,杜先生。我只能请一顿便饭,不过我好久没看到柔安了。”

“我已经约杜先生到我家了。”海杰兹说。他转身向年轻人说:“你何不一起来呢!”

一伙人浩浩荡荡向前走,杜忠、海杰兹和阿扎尔在前面,柔安、李飞和蛋子殿后,后面还跟了一大群闲逛、赤脚的儿童。一个戴白纱的少女不安地由方场角落偷看他们。蛋子向她挥手说:“米丽姆,我要去海杰兹家。告诉你母亲,吃完饭我就回田里去。”

少女隔着密密的睫毛,凝视他身旁的汉族女子。

海杰兹的家在村庄外围,离河岸五十码左右,这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之一。和所有回人住宅一样,有一个林木参差的花园。沙漠居民对树木的喜好还没有消失,树木就象征水源和蔽荫。想象中所描绘的回教天堂就是一个充满果园、葡萄园和清溪的地方,水源永不匮乏。海杰兹的花园比别人大,他说他被迫放弃渔业,就改行当园丁了。他儿子阿尔·哈金混得不错

,所以他才能添置财产,造了一栋四五个大房间的住宅。房屋面对大湖,中间隔一大片空旷、未垦、黄栌丛生的土地。屋里可看见河边的红土丘,只有大枫树偶尔遮断了视线,喜鹊在枫树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客厅铺有地毯,有躺椅,墙上还挂了花毯。马仲英骑马的照片挂在最醒目的地方。李飞仔细端详这位俊秀的小将军,听说他只有二十二岁哩。

客人坐定后,两个小男孩端出葡萄干、栗子和马奶来。快活的祖父介绍孙子们和访客认识。

“告诉你妈有多少人吃午饭。”他对大男孩说。台雅用手指算了算人数,就陪三岁的弟弟阿里进去了。

杜忠低声叫女儿吃栗子,喝马奶,因为不吃是不礼貌的。

阿扎尔谈起他的任务,眼神充满悲哀。“本村月内要派出二十位壮丁。多数人都离不开农庄和田地。有些人会自愿参加。我只好等等看。本村有不少青年早就离开了。我们尽力避免战争,不过战争既然来了,又是马仲英的号召,我们都愿意支持他。本区到目前还没有参战,不过他们连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未免太绝了。哈密王的宫殿已经遭劫,片瓦不留。听说他的次子正在吐鲁番沙漠附近带兵打仗哩。”

杜忠很想和阿扎尔谈谈近在眼前的问题。他上次来就看出水闸一建,河床就会干涸,村里的情况变得很糟,四处都陷入贫瘠。也许有人会说,要避免鱼儿流入河里,水闸非建不可。但是山谷下的农民生计完全受到了影响。回僧曾以到漳县去,抗议对方的行为,可是县长置之不理。大湖明明是杜家的产业,杜家的势力太大,他们可得罪不起。杜范林靠咸鱼赚了不少钱,他非常满意。一切都是祖仁的效率在作祟,若要把鱼关在湖里,就应该围起来。法律上杜家也有权这样做。祖仁觉得,能捕多少就捕多少——水闸没建,鱼儿也很多——赚一点钱,让其他的鱼溜走,未免太浪费,太中国作风了。由科学企管的立场来说,这样不能把生意发展到最高限度,不够“积极”,不适合大规模的发展。

至于山谷回人的心情,祖仁另有一套看法。香华第一次到三岔驿,被她丈夫宣告来临的方式吓昏了。他带一把猎枪到湖边。夜晚登上山脊,他先开一枪,枪声传得好远,四周就像受伤的动物,发出尖锐的哀鸣。然后又开了第二枪、第三枪。香华觉得一点也不神气,她不喜欢男人开枪炫耀或取乐。

“你这是干什么?”

“每次我来大湖都这样,好让那些回教狗知道我来了。”

祖仁没兴趣、也没胆量踏入回人的地盘。他沾沾自喜,以为他们是未受教育、未开化的野蛮人。却压根没想到人心有一条法则,以牙还牙,以枪还抢,当然他的银行或商业课程也没有教过这一门。

柔安还为方才的那一幕而难过。

“那个胖女人是谁?”她问海杰兹。

“她叫密兹拉。”海杰兹慢慢转动眼睛说,“她天生是个大嗓门。她吓着你了?”

“说实在的,她好像恨不得杀了我似的。”

“别把她放在心上。不过你要了解,她丈夫一失去渔人的工作,第二年就自杀了。马卡苏太老,改行不容易,整天闷在家里不做事。有一天他去大湖,划船到湖心,就跳水自杀了。两天找不到他的尸体。他弟弟阿魁去洮州养马,尽量奉养寡妇和侄儿。她也做些零工,替人补衣服,帮忙下田。一个月总有两三回,她从村里失踪,带回来满身的酒味。”

马卡苏是四五年前死的,不过在小村子里,什么事都被人看得很严重。海杰兹的儿子在马仲英军中当中校,不时寄钱回来。他没有什么烦恼,现在和儿媳妇、孙子住在一块儿。他把一切精力用来种菜、修果树,傍晚就弹六弦琴消遣。

“别把她放在心上,”他又说,“你看,你那位好叔叔不让我们靠近湖边,好几个家庭都破裂了。卡得家的两兄弟中,哈山出走,下落不明,听说他从军战死了;索拉巴目前住在

河洲,不时寄钱回来奉养母亲和妹妹米丽姆。”

现在阿扎尔正对杜忠说话呢:“不,大湖的一切几年来都不太乐观。上次你来,说要想办法拆掉水闸。你跟你弟弟谈过没有?”

“我整个冬天都住在丁喀尔工巴寺。最近我写信给弟弟,但是他没有回信。其实,我就是来找你谈这件事的。我想我弟弟不会听我的。我要再去看水闸一眼。”

海杰兹说,花园里可以看见水闸的情形,大家都走出户外。由篱笆望去,可以看见下面优美的大湖。一百码多,热水流到水闸边,潺潺穿过圆石堆,化成一股细流。水闸建得很巧妙。一根根水泥柱间隔排列,再堆上一大篮一大篮的圆石,把水面提高十尺左右。旧河床很平,圆石缝中渗出的湖水流过石堆,在中间聚成一条水道,再流一百码左右,河床就转向西北。远处的流水绕过一串串河滩和湍流,在东西两岸间弯曲前进。河床中间有一块块小屿上面呈现出零落的翠色。鱼儿逃不出水闸,流下来的水量也减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因为湖水不能顺原来的出口流下,就形成各条出路,流到大湖的对岸。

杜忠默默穿过篱笆,向水闸走去,大家也跟在他后面,五分钟就到了。他们一走近,漏水的哗哗声听得更清楚。圆石坝就在他们头上二十尺的地方,点缀着斑驳的青台。圆石很小,用七八尺见方的竹条大篓装起来。圆石倒在竹篓中,形成一个整体,成为好几吨重的大石块。这是旧式的筑堤法,水道对准西北方,修理的时候拆装都很方便。

蛋子陪柔安和李飞走下来。柔安对蛋子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常赤脚到浅水去抓蝲蛄?”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汉族女子,毫不掩藏他的敬爱。她笑得好开心。“我不知道你一直住在这儿。上次我来,向阿三问起你。他也不知道。你从来不去我们那边?”

蛋子低头看地下:“不,你也知道原因嘛!”

“蛋子,我想你一定恨我们。”

蛋子挺了挺胸膛。他偏头看她说:“山谷的情况和我们小时候不同了。我始终记得你和你的父母。他们对我真好。但是水闸一建,我们族人当然很气愤。恐怕旱灾一来。我们只好去拆水闸了。这不能怪你父亲,但是我们都恨你叔叔和小杜。”

蛋子走到水闸顶端,站在一堆堆圆石上,笑着俯视大家。

“当心掉下去!”柔安叫道。蛋子大笑不已。

杜忠呆立在一旁,显然有心事。附近有一个棚子,一只旧船的船骸半伸出棚外,躺在沙地上。海杰兹那张古铜色的面孔在阳光下发亮,他转身对杜忠说:

“那就是我们的旧船。夏天我偶尔出来躺一个晚上。你知道,当过渔人,便永远是渔夫本色。我躺在船板上,盖着毯子,闻闻湖水的鱼腥味。半夜睁眼看星星,呼吸些湖上的新鲜空气,对灵魂有帮助哩。”

杜忠看了他的老友一眼。海杰兹的话使他觉得很惭愧。“你什么时候放弃打鱼的?”

“大概四五年前吧。你弟弟说,这是你们家的湖,我不能在里面捕鱼,我就不捕了。起先这有人偷偷出来,大都在晚上。等你侄儿回来——我们都叫他小杜——他便派出武装的巡逻队,下令射击我们出去的船只。你可以偶尔偷捕一次,但是不能每天冒着生命的危险哪。所以我们把船拖进来,随它们在岸上枯朽。”

“你的船还能下水吗?”

“我想可以吧。不过还要再装索具。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意思是说,你愿不愿意再下水?大湖是我弟弟的,也是我的。我的老朋友说要钓鱼,谁敢阻止他?这件事根本不对,我要找我弟弟理论一番。”

海杰兹马上精神一振。眼中泛出几道童稚的光芒。

“你不会害我被你侄儿射杀吧?”

“我会说清楚。”

虽然这句话很像是杜忠一时的奇想,他脸色却很沉重,语气毫不带有玩笑的意味。他知道大湖产业的问题一定会在家里造成裂痕,他弟弟不会轻易让步的。阿扎尔和海杰兹也明白这一点。

他们上了斜坡,向海家走来,年轻人跟在后面。柔安问蛋子:“你现在做什么?”

“我替索拉巴看马。”

“喜不喜欢马?”

“我喜欢。马匹就像婴儿。不会说话,但是你拍他们,他们就用鼻子闻你,表示亲近,大眼睛盯着你看,虽然不会说话,却像和你说。”

蛋子指指绿草低地上的几个小红点,眼睛一亮:“就是嘛。有时候我牵马到河洲去卖。他们知道后就大吼、踢地,张着白眼看你,用鼻子摩擦你,想叫你不要离开他们。”

“方场上和你说话的女孩子是谁?”

“是索拉巴的妹妹米丽姆。”他的脸色突然正经起来,伸手折了一根树枝,“我想我会去从军。马上就要走了,也许再过一周或十天就去。”

大伙儿回到屋里时,午餐已经摆好了。一碟碟栗子和甜糕放在矮几上。每一张矮几还有一碟冒烟的烤羊片,和腌肉、大葱、羊肝一起串在小铁针上。

柔安看见一个少妇的背影走进去。海家媳妇奴莎姨弄好午餐后,赶快去换衣服,她知道杜先生是大湖的主人,他女儿也来了。

过了几分钟,奴莎姨端一碗热腾腾的加味饭出来。她把大碗放在矮几上,微笑招呼客人,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这是奴莎。”海杰兹用得意的眼光看看媳妇说。

奴莎姨穿着绿绸衫、白丝灯笼裤,看起来美极了。一条白纱面巾由头顶垂到肩上。她是和阗人,十几岁向东迁徙。阿尔·哈金在河州认识她,把她娶回来当太太。她不像汉族女子那么害羞,头仰得高高的,用深棕色的眼睛看了柔安一眼。她匆匆做手势叫客人坐下来。自己也坐在长椅上,与柔安为邻。她在河州学过汉语,能够应付普通的谈话,不过异族口音很浓,老是抓不准国字的腔调。

“我们来不及杀一只羊请你父亲。这是我临时准备的。”

加味饭是回人的一道大菜。名叫“巴哩”,把米饭和咖哩粉、羊肉一起炒,再配上葱花、胡萝卜,洒上酱油就成了。

阿扎尔谈起战争的问题,李飞洗耳恭听。马仲英是回人的救主。战争已经打了一年,照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说法,也就是“一九三一到一九三四年使新疆变成荒漠的血淋淋大战”。阿扎尔的话直刺入柔安的耳朵里。马仲英最近被封为中国军队的司令,但他是汉人回教徒的领袖,他要站在回人的一边,对抗汉人主席的军队。在遥远的边疆,情况很复杂。回人是为土地而战,对抗当地的汉人主席,与中国内地的政局毫不相干。

杜忠默默吃饭,一句话也不说,让海杰兹和阿扎尔去谈,心里却想着自己的问题。他专程来研究地方的情势,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刚刚站在水闸下,他已经看出水闸很好拆。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若叫人拆掉水闸,他弟弟会气疯了。可是他也知道,要范林赞成他的观点,根本不可能。一切在他,就看他做不做而已。

他突然问阿扎尔:“饭后你能不能找二十几个人来?”

“你要做什么?”

杜忠说得很干脆,语气却很坚决:“我要拆水闸。”

大家马上静下来,所有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我该对你们有个交代。以后水闸再也不会为几条鱼而截断水源了。我知道总有一天要拆的,由我来拆总比你们拆好。”

阿扎尔的眼睛出现惊喜的光芒。他一直想谈这个问题,却没想到杜忠这么快,这么干脆就决定了。他心里如释重负,自言自语说:“感谢阿拉。”然后大叫说:“你决定啦?”

“这不是很简单吗?找二十几个人,我相信一个钟头就能弄好。”

大家都很激动,议论纷纷。海杰兹说:“听到这个消息,全村都会出动。不过先要警告下游的人。你要人,我随时给你找来。”

五岁的台雅兴奋得跳来跳去。“我去告诉大家。什么时候?”他急躁地拉拉祖父的衣角。

“大家都在吃饭。我们给他们一个钟头的时间。蛋子,你骑马去警告低地的农民。”

蛋子满眼喜色。他走出屋外,解马,套上马鞍。大伙儿看他向索拉巴家疾驰而去。

“我吹号来通知全村。”阿扎尔说。

塔楼号角一吹,方场马上站满了人潮。阿扎尔说明杜大爷的决定。听众无不欢喜欲狂。

“拆水闸喽!拆水闸喽!”这句话挨家挨户传了出去,不久全村男女老幼都走出屋子,挤向河边。

蛋子由谷地回来,看到一大群人在河边走动,还有一群人围在海杰兹家门口。

阿扎尔负责。志愿者太多了。

他挑了二十几个人,分别带铁锹、镰刀、耙子和长杆。他把人员分成两路,蛋子带一队,海杰兹带一队。阿扎尔陪海杰兹和杜忠站在门阶上,人潮更密了。

看到男男女女的表情,杜忠感到无限快慰。阴沉的眼光消失了,大家都禁不住热血沸腾。有些女人强忍住泪水。阿扎尔介绍杜忠,大家都欢呼鼓掌。两个站在台阶附近的青年开始敲铜鼓,恨不得敲破才过瘾。年纪大的人两手抚胸。对杜忠行礼,他也鞠躬作答。

阿扎尔在发号施令:“蛋子,你那一队到对岸去,海杰兹他们在这边。分散开来,不要冲,也不要扰在一块儿。由中间挖一个裂口,再回向两边拆。等大家就绪,我会敲三次鼓,第三声你就开动。别乐昏了头。”

一行人列队到河床,然后爬上堤岸,群众站得远远的,静观静望。

他们来到水闸中间。海杰兹高大的身材特别醒目。鼓声一响,大家就散开,各就各位。第三声一响,中间有人开始用镰刀和铁锹砍竹条,竹条一松,其他的人就用耙子和长杆把圆石撬出来。

第一批石堆滚下水闸,群众欢呼了一声。石堆接二连三松垮倒塌。水位到了,中间也有了缺口,湖水开始奔流而下。大伙儿一面欢呼,一面用竹竿和耙子帮助水势冲垮石堆。现在一股水流奔向下面的河床。

工作人员退出中间的裂口,开始折两旁的石堆。大家看湖水涌成一道银白的溪流,他们的田地和牲口都可以活命了,很多人拍手大叫,也有人满脸庄重的表情。

杜忠和柔安、李飞站在一旁。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些农夫居然忍了这么久,”他说,“真高兴终于解决了。”

裂口不断加大,水的流速和水量也增加了,冲过大大小小的岩石,发出如雷的吼声。大水横流,到处形成小池和小溪。河床注满了。湖面和底下的河床相差七八尺。大湖周长十五里左右,水位下降得很慢。裂口一个个形成,水流就愈来愈大,扫过破闸,冒出白浪,溅湿了堤岸上工作人员。鱼儿在下面的溪流里跳跃。湖水带着泡沫,搅动了河床的灰土,水色又黄又浊,但是在农民眼中,这是几年来所见最美的画面。由河岸棕灰色的痕迹,还看得出旧日的水位。小河像一只饿得皮包骨的动物,突然又长出肉来,恢复了生命。几只乌龟无视于眼前的变化,正在水面上漂游,高高兴兴探查崭新的风光。村狗也兴奋得狂吠乱跑。

一个钟头过得真快。现在只剩水泥柱像骸骨般立在那儿,水流径自流过去。河水像春潮般奔向下面的谷地。

大功告成,人马开始走下来。对岸的人必须绕远路,到小溪下游再过河。海杰兹回来了,用一条黑布巾擦面孔和头发,以满足的神情看着小河。幸好没有什么意外。男男女女满心喜悦走回家,杜忠和女儿、李飞一道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心里很高兴。

回到门廊上,海杰兹眺望北方。“河流要恢复原有的水位,还要好几个钟头呢。”他说,“明天早上,我要站在这儿,看河水流过村庄,和以前一样。简直像梦中的旧景又重现了。你明天一定要来看哟。”

他们打算回家,蛋子奔来了。杜忠看看他以前收养的孤儿:“蛋子,看你长大,又过得不错,我真高兴。”

蛋子笑得很开心:“谢谢你,杜先生。要不是你,我不会活到今天。”

他们向海杰兹一家道别,随阿扎尔和蛋子走出来。到了方场,阿扎尔千谢万谢,转身离

去。一路上村民纷纷向他们微笑。蛋子陪他们走到岸边峭壁底,三个人就乘船到三岔驿杜宅。

蛋子站在岸边,向他们挥手,小船终于消失在远处。

(未完待续)

(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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