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他们的父母两天后就要结婚了。李兰买来了两斤上海生产的硬糖,还炒了一大锅的蚕豆,一大锅的瓜子,她把它们全部倒进了一只木桶里搅拌了一会儿,才抓出一把出来地给李光头。李光头把它们堆在桌子上,数了又数,蚕豆只有十二颗,瓜子只有十八颗,硬糖只有两块。

新婚的这一天,天没亮李兰就起了床,她穿上了新衬衣,新长裤,还有一双亮晶晶的塑料新凉鞋,她坐在床沿上看着黑夜在窗户上如何消散,看着初升的阳光如何映红了窗户。她嘴里咝咝地响着,其实这时候她不头痛了,她咝咝叫着是因为她的喘气越来越急,第二次新婚即将来临,让她脸红耳热心里乒乒跳个不停。当时的李兰对黑夜恨的咬牙切齿,当黎明终于来到之后,她就变得越来越激动了,她的咝咝声也是越来越响亮,把李光头从睡梦里吵醒了三次。李光头第三次醒来后,李兰不让他再睡了,让他赶紧起床,赶紧刷牙洗脸,赶紧穿上新背心,新短裤,还有一双塑料新凉鞋。李兰蹲下来给李光头的新凉鞋系上搭扣的时候,她听到了一辆板车嘎吱嘎吱地来到了门前,她一跃而起,一头撞过去似的打开了屋门,推着板车的宋凡平站在门外喜气洋洋,坐在板车上的宋刚看到李光头后咯咯笑着叫了一声:

“李光头。”

然后咯咯笑着对他父亲说:“这名字真滑稽。”

这时候李兰的邻居们聚集了过来,他们惊讶地看着宋凡平和李兰将屋里的用具搬到了板车上。这些邻居里有三个中学生,有一个名叫孙伟的中学生留着一头长发,另外两个就是刘成功和赵胜利,我们刘镇后来的两大才子,当时他们还不是刘作家和赵诗人,还只是名叫刘成功和赵胜利的两个中学生。他们成为刘作家和赵诗人的时候,揪着偷看女人屁股的李光头游遍了我们刘镇的大街。这三个中学生兴致勃勃地围在板车前,他们互相挤眉弄眼地笑,又冲着李兰稀奇古怪地笑,他们说:

“你是不是又要结婚啦?”

李兰满脸通红,她抱着那个木桶走上去,抓出一把把蚕豆、瓜子和硬糖地给她的邻居们,宋凡平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跟在李兰身后给邻居的男人们递上了一支支香烟。这些邻居们咬着蚕豆吃着瓜子嚼着糖,他们嘻嘻哈哈地看着宋凡平和李兰往板车上装东西。

然后他们的板车走在夏天的街道上了,这是石板铺成的街道,车轮滚过去时有些石板在上下摆动,木头电线杆在街角嗡嗡地响着,像是蜜蜂的叫唤。板车上堆满了李兰家的衣服和被子,桌子和凳子,洗脸盆和洗脚盆,还有锅碗刀勺和筷子。李光头二婚的母亲和宋钢二婚的父亲走在前面,拖油瓶的李光头和宋钢走在板车的后面。

李兰从那只木桶里抓了两把蚕豆、瓜子和硬糖,塞给了李光头和宋钢,两个孩子双手捧着走在后面,他们馋的口水直流,可是他们的手太小了,连捧着瓜子和硬糖都不够用了,一些瓜子豆子已经从他们的指缝里调出去了,他们没有第三只手拿起瓜子来吃,拿起豆子来咬,拿起硬糖放进嘴里含着。他们捧着一大把吃的,他们的嘴里却是空空荡荡。

有几只母鸡和公鸡追随着两个孩子,它们咯咯叫着抢啄着掉落地上的瓜子,它们在两个孩子的腿中间窜来窜去,它们还煽动着翅膀扑向他们的双手,他们躲来躲去,手里的瓜子和蚕豆越掉越多。

宋凡平拉着板车,李兰抱着木桶,走在行人越来越多的大街上,笑容在两个人的脸上荡漾。很多认识宋凡平和李兰的人都站住了脚,他们奇怪地看着这一男一女,看着后面被公鸡母鸡追逐着的李光头和宋钢。他们指指点点,互相说着这是怎么回事?

宋凡平就放下板车走上去,掏出香烟一支支地递给那些男人,李兰抱着木桶跟在后面,抓出一把把豆子瓜子硬糖递给女人和孩子。这一男一女满面通红满脸是汗,又是点头又是笑个不停,声音抖动着说他们结婚了。所有的人都噢噢噢噢噢地点起了头,他们看着宋凡平和李兰,又看着宋钢和李光头,他们嘿嘿咯咯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他们笑着说;

“结婚了,噢,结婚了……”

宋凡平和李兰沿街笑着走去,沿街说着他们结婚的事,沿街的人都抽上了他们的喜香烟,咬上了他们的喜硬糖,嚼上了他们的喜豆子,吃上了他们的喜瓜子。跟在后面的李光头和宋钢连个喜屁都没闻着,两个孩子的双手还在保护着手里这些吃的,公鸡母鸡们还追逐着他们,他们的嘴里流满了口水,看着别人吃个不停,他们却只能喝着自己的口水汤。

沿街的人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议论纷纷,他们说这样两家人合到一起,哪家的孩子才算是拖油瓶?他们商量到最后说:

“两个都是拖油瓶。”

然后他们对宋凡平和李兰说:“你们还真是很般配……”

终于来到了宋凡平的家门口,这游街式的婚礼终于进站了。宋凡平将板车上的东西搬进了屋子,李兰仍然抱着她的木桶站在门外,从里面一把一把抓出来递给宋家的邻居们,木桶里吃的不多了,李兰抓出来时也越来越少了。

李光头和宋钢赶紧爬到了里屋的床上,他们把手里吃的放在了床上,那些豆子瓜子都被他们手上的汗水浸湿了,他们馋得都快昏过去了,把瓜子豆子和硬糖一口气放进了嘴里,把自己的嘴巴一下子塞满了,塞得像屁股一样圆鼓鼓的嘴巴都不能动了,他们才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没吃着。这时候宋凡平在屋外喊叫着两个孩子的名字,屋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这些人把二婚的一男一女看够了,就想看看这二婚的两个儿子。

李光头和宋钢嘴里鼓鼓囊囊地走了出去,两个孩子的脸被挤肿了,眼睛被挤小了,屋外的人看到两个孩子就哈哈地笑,他们说:

“嘴里塞了什么山珍海味?”

两个孩子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就是说不出话来,他们中间有人说:“别看这俩小子的嘴巴比充足了气的皮球还圆,照样还能塞进去吃的。”

说话的那个人嬉笑着走进了宋凡平的屋子,东找西找拿出来了两只白瓷杯盖,让李光头和宋钢叼住杯盖上像xx头一样的圆钮。两个孩子真把杯盖叼住了,看热闹的这些人哄堂大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的浑身发抖;他们笑出了眼泪,笑出了鼻涕,笑出了口水,还笑出了屁。李光头和宋钢一人叼着一只白瓷杯盖,在他们看来就像是叼着李兰的两个xx头。李兰羞红了脸,她歪着头去看她新婚的丈夫,宋凡平满脸尴尬,走到两个孩子面前,取下了孩子嘴上叼着的杯盖,对俩个孩子说:

“进去吧。”

李光头和宋钢回到了屋子里,重新爬到了床上,两个孩子的嘴巴还是塞的太满,还是不能动弹。他们伤心地互相看着,嘴里塞了那么多可吃的,可是他们什么都没吃下去。这时候李光头首先法应过来,他很快就知道把手伸到嘴里一点一点挖出来,宋刚学着他也一点一点将嘴里的东西挖出来。他们将挖出来的瓜子豆子和硬糖堆在了床单上,它们黏黏糊糊,像鼻涕似的亮晶晶,弄脏了新婚父母的新婚床单。两个孩子的嘴巴绷得太久了,当他们重新将豆子瓜子往嘴里放的时候,嘴巴突然和不上了。两个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像个山洞似的张开的嘴,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对付自己空荡荡的嘴巴,这时候宋凡平和李兰又在外面喊他们的名字了。

李兰家的男女邻居们带着他们的中学生孩子和更小的孩子来到了这里,他们穿街走巷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宋凡平的家,他们的来到让李兰一阵惊喜,可是她的惊喜像打喷嚏一样短暂,瞬间之后她就失望了。他们并不是来祝贺李兰和宋凡平的新婚,他们是来寻找走失了的公鸡母鸡。他们的公鸡母鸡追逐着李光头和宋钢,一直追逐到大街上,接下去谁也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公鸡母鸡们的主人在门外吵吵嚷嚷,对着李兰和宋凡平又喊又叫,他们说:

“鸡呢?鸡呢?他妈的鸡呢?”

这对新婚的夫妻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问他们:“什么鸡?”

他们五花八门地说着他们的鸡长了什么模样,他们说很多人都看见了,看见他们的公鸡母鸡跟着李光头和宋钢走上了大街。宋凡平不明白,他说:

“鸡不是狗,狗会跟着人,鸡怎么会跟到大街上?”

他们说很多人都看见的,看见李光头和宋钢两个小王八蛋一路走去时,指缝里又是掉出瓜子,又是掉出豆子,他们的公鸡母鸡就跟着啄呀啄呀,跟到大街上了。宋凡平和李兰再次把两个孩子叫了出来,问他们:

“鸡呢?鸡呢?”

两个孩子张开的嘴巴还没有办法合上,他们只能摇晃着身体摇晃着头,来表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寻找公鸡母鸡的三个男人三个女人和三个中学生,还有两个比李光头和宋钢大一点的男孩,总共十一个人把李光头和宋钢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说着,他们问这两个孩子:

“鸡呢?那几只鸡是不是跟着你们走了?”

李光头和宋钢点起了头,他们扭头去对宋凡平和李兰说:“看见了吧,这两个小王八蛋点头啦。”

他们再去问李光头和宋钢:“鸡呢,他妈的鸡在哪里?”

李光头和宋钢摇起了头,他们非常生气,他们说:“这两个小王八蛋刚才还在点头,现在又摇头了……”

他们声称公鸡母鸡们不是跳蚤虱子们,不会近在眼前都看不见,他们说去找一找,去搜一搜。他们说着走进了宋凡平的屋子里,他们打开衣柜看,趴到床下看,揭开锅盖看。三个中学生里长头发那个,就是名叫孙伟的那个,让李光头和宋钢张开嘴,对着他们嘴巴闻了起来,闻闻里面有没有鸡肉的气味。孙伟闻了一会儿没有把握,让赵胜利来闻一闻;赵胜利闻了一会儿也没有把握,让刘成功来闻一闻,刘成功闻了一会儿说:

“好像没有……”

进屋搜查的人连根鸡毛都没找到,他们骂骂咧咧说着难听的话地走了出来。这时候的宋凡平已经不是一个喜气洋洋的新郎,他是个脸色铁青的新郎。他的新娘吓得脸色苍白,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李兰不断拉扯着宋凡平的衣服,她害怕新婚的丈夫会和这伙人打起来。宋凡平一直在忍气吞声,当这些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宋凡平依然在忍气吞声,他一言不发,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

这些人又在屋子的四周看来看去,连那口井都没有放过,几个脑袋轮番探入井口去张望,他们没有看到公鸡母鸡的脸,倒是看到了自己在井水李的脸。那三个中学生像三只猴子爬到了树上,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他们的公鸡母鸡。他们没有看见公鸡和母鸡,他们说看见了几只麻雀在屋顶上蹦蹦跳跳。

这些人什么都没找到,他们离开的时候连句客气的话都不说,他们仍然在骂骂咧咧,有一个人说:

“可能是掉进厕所里淹死了,偷看女人屁股时淹死了。”

“鸡也偷看女人屁股?”

“公鸡嘛。”

他们哈哈咯咯地笑,哈哈笑着的是男人,咯咯笑着的是女人。李兰这时候浑身哆嗦,她都不敢去拉宋凡平的衣服了,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新婚的丈夫。宋凡平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些人走去的时候还在一唱一和,他们说:

“母鸡呢?”

“母鸡等公鸡淹死了就再嫁嘛。”

宋凡平吼叫起来了,他伸手指着说话的纳个人:“你回来!”

这些人能全部回过头来了,三个男人加上三个中学生,还有三个女人加上两个男孩。宋凡平看到他们全都站住了脚,就说:

“你们给我回来!”

这些人嘿嘿笑了起来,三个男人和三个中学生走到了宋凡平跟前,将他团团围住,三个女人拉着两个孩子的手站在一旁看戏似的看着他们。他们人多势众,他们嬉笑着问宋凡平,是不是要请他们和喜酒?宋凡平冷笑着说,没有喜酒,只有拳头。他伸手指着中间的一个人说: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个人坏笑着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宋凡平迟疑了一下后说:“你说了母鸡什么……”

那个人“噢”地一声说他终于想起来了,他问宋凡平:“你要我再说一遍?”

宋凡平说:“你要是敢再说一遍,我就揍滥你的嘴。”

那个人看着身边的同伴,还有三个中学生,嬉笑地说:“我要是不说呢?”

宋凡平愣了一下,随后苦笑着挥挥手说:“你们走吧。”

那些人这时候哈哈大笑起来,那三个中学生用身体挡住宋凡平,齐声说:“公鸡淹死了,母鸡再嫁人?”

宋凡平举起了拳头又放了下来,他看着这三个中学生摇了摇头,他推开他们准备回到屋子里去。刚才那个人这时说:

“什么母鸡再嫁人?母鸡再嫁鸡!”

宋凡平转身就是一拳。他的转身,他的出拳,又快又准又猛,把那个人打翻了过去,就像是一条扔出去的旧被子。李光头和宋钢张了很久的嘴巴,因为这一拳,“砰”地一声合上了。

那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时满嘴的血,他往地上呸呸呸,吐出来的口水鼻涕里也全是血。宋凡平打出一拳后向后一跳,跳出了他们的包围。当他们扑上来时,宋凡平蹲下身体,伸直了右腿扫了过去。李光头和宋钢就是从那时候知道什么叫扫荡腿,宋凡平一条腿扫倒了三个男人,还将那三个中学生绊得跌跌撞撞。

他们爬起来再次扑上来时,宋凡平的左腿蹬了出去,蹬在一个人的肚子上,这个人嚎叫着倒地时也掀翻了他身后的两个人。这三个男人和三个中学生满脸的诧异,他们互相看了又看,仿佛在想着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宋凡平握紧拳头站在他们的对面,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叫了起来,他说要把宋凡平围起来。这六个人立刻把宋凡平围在了中间,宋凡平挥着拳头声东击西,刚刚冲了出去,又被他们赶上来围在了中间。接下去兵荒马乱了,谁都看不清他们在那里干什么来他们有时候像是包子似的挤成一团,有时候又像爆米花一样散了开去。

那俩个比李光头和宋钢大三四岁的男孩这时候趁火打劫,走到李光头和宋钢面前,每人拉过去一个,扇他们的脸,踢他们的腿,还吐了他们满脸的口水鼻涕。刚开始李光头和宋钢毫不示弱,也伸手扇他们的脸,抬脚踢他们的腿,也把口水鼻涕往他们脸上吐。可是李光头和宋钢的手短,扇不着他们的脸;脚短,踢不着他们的腿;因为年龄小,就是口水鼻涕也没有他们多。几个回合下来,李光头和宋钢知道自己输定了,两个孩子只好哇哇大哭。

宋凡平听到了两个孩子的哭声,他一个人对付六个忙不过来,没工夫来照料他们。李光头和宋钢只好哭叫着跑到李兰的身旁,李兰那时候哭的比李光头和宋钢还要汹涌,她向宋凡平的邻居们和那些路过这里看热闹的人连连哀求,哀求他们去帮帮她的新婚丈夫。她一个一个地哀求他们,李光头和宋钢拉着她的衣服一步一步地走着,那两个男孩跟在后面继续扇李光头和宋钢的脸,继续踢李光头和宋钢的腿,继续把鼻涕呼呼地吸到嘴里,再呸呸地吐到李光头和宋钢脸上。李光头和宋钢哭叫着哀求李兰帮帮他们,李兰哭叫着哀求围观的人去帮帮她的丈夫。

宋凡平的邻居里和看热闹的人群里终于有人站出来了,先是两三个,接着是十多个,他们冲上去将那六个围打着宋凡平的人拉开来,把他们拉到一边,把宋凡平拉到了另一边,这些人挡在了中间。这时的宋凡平眼睛肿了,嘴巴鼻子出血了,衣服也撕破了;另外六个人也是差不多的鼻青脸肿,只是他们的衣服还没有撕破。

这些劝架的人开始两边做起了工作,他们对宋凡平说,谁家丢了鸡都心疼,谁家丢了鸡都会说些难听的骂人话;他们对那些人说,人家今天是新婚大喜的日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平常日子也得看新婚日子。他们把宋凡平往屋子里推,把那些人往街上推,他们说:

“算啦算啦,冤家宜解不宜结,宋凡平你回屋去,你们回家去。”

伤痕累累的宋凡平仍然昂首站在那里,这些人也是死活不愿意回去,他们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他们不依不饶,说这事不能这样完了,这是总得有个说法,他们说:

“最起码也得赔礼道歉……”

中间劝架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让宋凡平给他们每人都递上一支香烟。按照那年月的规矩,打完架递上香烟算是认输,算是赔礼道歉。这些人一想也就答应了,起码在面子上赢了,他们说:

“就这样吧,今天就放过他了。”

劝架的人又走到宋凡平面前,不说递香烟是赔礼道歉,只说给这些人递上结婚时的喜烟。宋凡平知道递给他们香烟是什么意思,他摇了摇头,他说:

“没有香烟,只有两个拳头。”

宋凡平说完这话以后,看到李兰哭肿的眼睛,看到李光头和宋钢的脸上挂着自己的泪水和别人的鼻涕口水。他突然满脸的忧伤,她那么站了一会后,低头走进了屋子,拿着一盒香烟又低头走出来,他一边拆着一边走到三个男人和三个中学生面前,从里面一支一支抽出来,一支一支递给他们,连那三个中学生都给了。当他递完香烟转身走回来时,那几个人在后面嚣张地叫着:

“别走,给我们点烟。”

宋凡平忧伤的脸立刻变成了愤怒的脸,他将手里的香烟往地上一摔,正要转身重新去战斗的时候,李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李兰哭着低声哀求他,李兰说:

“让我去,让我去给他们点烟,让我去……”

李兰拿着火柴走到这些人面前,她站在那里先将眼泪擦肝,然后才划燃了火柴,挨个给他们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香烟。那个名叫孙伟的长头发中学生吸了一口香烟以后,故意将烟雾吐在了李兰的脸上。

宋凡平看见了,这一次他没有愤怒,他低下了头,转身走进了屋子。李光头看见他的继父走进去的时候流出了眼泪,这是李光头第一次看见宋凡平的眼泪,一个强大的男人哭了。

李兰给他们点完香烟以后,将火柴放进口袋,走到李光头和宋钢面前,她撩起衣角擦干净两个孩子脸上的泪水,还有别人吐在上面的鼻涕和口水,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子,然后她转身关上了屋门。

从不抽烟的宋凡平坐在屋角的凳子上一口气抽了五支香烟,他的咳嗽声听起来像是在呕吐,他往地上吐着的口水,吐着痰,里面全是血。他让两个孩子非常害怕,他们惊魂未定地坐在外屋的床上,他们挂在床边的四条腿瑟瑟打抖。李兰双手捂着脸靠门而立,她的眼泪还在流,从她的指缝里流了出来。宋凡平抽完了五支香烟以后站了起来,他脱下被撕烂的衬衣,擦干净脸上的血迹,他又有哪个脚上的凉鞋擦起了地上血糊糊的痰和口水,然后他走进里面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宋凡平出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背心,他虽然鼻青眼肿,可是笑容满面,他向李光头和宋钢伸过来两只拳头,他说:

“猜一猜里面是什么?”

两个孩子摇起了头,他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的两只拳头伸到了他们的眼皮底下,手指张开后,他们看到俩颗硬糖在他的俩只手掌里,他们终于笑了起来。宋凡平剥掉糖纸,将硬糖放进了两个孩子的嘴中,两个孩子的嘴巴甜起来了!上午的时候他们就想着让自己的嘴甜起来,直到太阳快落山了他们的嘴巴刚刚开始甜起来。

宋凡平走到李兰面前,他仍然鼻青眼肿地笑着,拍着李兰的背,摸着李兰的头发,又凑到李兰的耳边说了很多话。李光头和宋钢坐在床上,吃着让满嘴都甜起来的硬糖,他们不知道宋凡平说了什么话,只看到过了一会儿李兰笑了。

这天晚上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宋凡平做了一条鱼,炒了一碗青菜,李兰从她的行李里拿出一碗早就煮好的红烧肉。宋凡平拿出了一瓶绍兴黄酒,给自己到了一盅,给李兰也到了一盅,李兰说她不喝酒,宋凡平说他也不喝酒,宋凡平说以后谁都不喝酒,但是今晚的酒一定要喝,他说:

“今晚喝的是自己的喜酒。”

宋凡平拿起酒盅,举在昏暗的灯光下等待着李兰,李兰也将酒盅举了起来,宋凡平将手里的酒盅和她碰了一下,李兰羞涩地笑了。宋凡平将黄酒一饮而尽,嘴里的伤让他疼歪了脸,然后像是吃了根辣椒似的伸手在张着的嘴边扇着风。他让李兰也将黄酒喝下去,李兰也是一饮而尽,等李兰放下了酒盅,他才将酒盅放下。

李光头和宋钢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的头刚刚伸到桌子的上边,他们的下巴搁在桌面上,就像他们的父母的手搁在桌面上一样。宋凡平和李兰轮换着给两个孩子的碗里夹了肉,夹了鱼,夹了青菜。李光头吃了一口肉,吃了一口盂,吃了一口青菜加米饭后,就不想再吃了,他扭头看着身旁的宋钢,轻轻说了声:

“糖。”

宋钢正在美滋滋地吃着鱼和肉,听到李光头的话以后,他也不想再吃鱼和肉了,他也轻轻说了声:

“糖。”

两个孩子知道鱼和肉的美味,这样的美味他们一年也就是尝几回,可是他们更想吃到糖,他们的嘴巴甜了没多久,现在又咸了,他们说想吃糖,先是轻声地说,接着响亮地说,最后叫叫嚷嚷地说,他们叫嚷出来的只有一个字:

“糖、糖、糖……”

李兰说没有喜糖了,她说木桶里的喜糖和瓜子豆子都在路上抓给别人了。宋凡平嘿嘿地笑,他问两个孩子想吃什么糖?两个孩子同时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糖纸,同时说:

“想吃这样的糖。”

宋凡平装模作样地把手伸进口袋,问他们:“你们想吃硬糖?”

他们使劲地点起了头,他们伸长了脖子想看到他的口袋。可是宋凡平摇起了头,他说:

“没有了。”

两个孩子失望地差点哭出来,宋凡平这时说:“没有硬糖,只有软糖。”

两个孩子立刻瞪圆了眼睛,他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着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糖的名字叫软糖。他们看到宋凡平站起来,他像是要把软糖找出来似的摸遍了身上的口袋,让他们的小小心脏砰砰跳个不停,他将口袋一个个翻过来给他们看,他嘴里说着:

“软糖呢?软糖呢?”

宋凡平将最后一个口袋翻过来仍然是空的时候,望眼欲穿的李光头和宋钢哇哇地哭出来了。宋凡平拍着自己的脑袋,对他们说:

“我想起来了……”

宋凡平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向里面的屋子,好像要去抓一把虱子跳骚似的小心翼翼,让李兰咯咯直笑。当他那张鼻青眼肿的脸在门口重新出现时,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一袋奶糖。

两个孩子惊叫起来。然后他们第一次吃到了软糖,第一次吃到了奶油味的软糖,包着它的糖纸上印上了大白兔,它的名字也叫大白兔。宋凡平说这是他在上海的姐姐邮寄过来的,是姐姐给他的结婚礼物。宋凡平让李兰尝一颗,他自己也尝一颗,给了李光头和宋钢每人五颗。

两个孩子把奶糖放在嘴里慢慢地舔,慢慢地咬,慢慢地吞着口水,他们的口水和糖一样甜,和奶油一样香。李光头把米饭放进了嘴里和奶糖一起嚼,宋钢也学着把米饭放进了嘴里。俩个孩子嘴里的米饭也像糖一样甜起来了,也像奶油一样香起来了,他们嘴里米饭的名字也叫大白兔了。宋钢一边美美地吃着,一边亲热地叫着:

“李光头,李光头……”

李光头也是一边吃着一边叫着:“宋钢,宋钢……”

宋凡平和李兰幸福地笑着,宋凡平看着李光头光溜溜的脑袋,对李兰说:“不哟教还子的绰号,应该叫孩子的名字。”

宋凡平拍着脑袋说:“我只知道孩子叫李光头,不知道孩子的名字。”

他问李岚:“李光头叫什么名字?”

李兰忍不住地笑,她说:“你刚说完不要叫绰号,马上就叫上了。”

宋凡平举起双手,像是投降似的说:“从今往后,不许再叫孩子的绰号……孩子的名字是什么?”

李兰脱口而出:“李光头的名字是……”

李兰没说完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子,她知道自己又叫孩子绰号了,她吃吃笑个不停,她吃吃地说:

“他叫李光。”

“李光,”宋凡平点点头说,“知道了。”

然后宋凡平转向了两个孩子,对他们说:“宋钢,李光头,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宋凡平看到李兰在偷偷地笑,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又叫绰号了?”

李兰笑着点点头,宋凡平骚搔脑袋说:“算了,还是叫绰号吧,叫李光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划过去叫成李光头了。”

宋凡平说完后哈哈大笑,再次转向两个孩子,他把大笑变成了微笑后,对李光头和宋钢说: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兄弟,你们要亲如手足,你们要互相帮助,你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宋凡平和李兰成为了夫妻,宋钢和李光头成为了兄弟,两个家庭变成了一个家庭。李光头和宋钢睡在了外屋,李兰和宋凡平睡在了里屋。这一天的夜晚,两个孩子捧着大白兔的糖纸睡到了床上,闻着糖纸上残留的奶香,准备去和么姑娘中的大白兔奶糖相遇。李光头在入睡之前一直听到里屋的床在嘎吱嘎吱的响,听到他母亲在嗯嗯地哭,有时候还哭得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李光头觉得他母亲这各夜晚的哭声和以前的哭声不一样,好像不是在哭。那时候窗外的小河里有一条小船经过,吱呀吱呀的橹声就像是李光头母亲在里屋的声音。

第七章

宋凡平是一个快乐的人,他被人揍得鼻青眼肿,他一笑就会满脸的疼痛,可他仍然哈哈大笑。他在新婚的第二天就在屋外大模大样地给李兰洗起了头发,那时候他肿胀的嘴脸跟挂在肉铺里猪头似的,他对邻居们的怪笑满不在乎,他将打上来的井水到在脸盆里,帮助李兰浸湿了头发,擦上了肥皂,然后像个理发师那样骚起了李兰的头发,把李兰弄的满头的肥皂泡,接着再次打上来井水将李兰的头发冲洗干净,用毛巾替她把头发擦干,又用木梳替她将头发梳理整齐。他都不让李兰自己动手,当李兰抬起脸来时,看到四周已经站了十多个大人小孩,他们像是看演出似的嘿嘿地笑,李兰满脸羞红,同时也是满脸的幸福。

然后宋凡平大声说着要到街上去逛一逛,那个时候李兰的头发还在滴着水珠,她看着宋凡平肿胀的脸犹豫不决,宋凡平知道她的意思,他轻松地说一句脸不疼了,就锁上了屋门,拉上李光头和宋钢的手向前走去,李兰只好跟了上来。

李光头和宋钢走在中间,他们的父母走在两边,四个人手拉手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他们知道这一对夫妻都是二婚,知道这俩个儿子都是拖油瓶,知道这个新郎在新婚的那一天和六个人打架打得手忙脚乱。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新郎还在鼻青眼肿的时候就来逛街了,而且他满脸的得意,看见他认识的人就会大声招呼,然后指着李兰快乐地说:

“这是我妻子。”

又指着两个孩子快乐地说:“这两个都是我儿子。”

街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么快乐,他们的快乐和宋凡平的快乐不一样。宋凡平的快乐是新郎的快乐,他们的快乐是看别人笑话的快乐。李兰知道他们脸上的怪笑是什么意思,知道他们指指点点时都说了什么话,所以李兰低下了头,宋凡平也知道,他低声对李兰说:

“抬起头来。”

一家人快乐地走过了两条大街,走过那家冷饮店时两个孩子无限怀念地往里面张望,他们的父母视而不见地拉着他们继续向前走。走到照相馆时,宋凡平站住了脚,他兴高采烈地说着要进去照一张全家福,这时候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肿胀的脸,李兰说以后再来照,宋凡平已经走进了照相馆,他回头看到李兰拉着俩个孩子的手让然站在门外,就使劲地挥手要他们进去,李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就是不进去。

宋凡平对走过来的摄影师说要照一张全家福,当摄影师万分惊讶地看着他的脸时,他才想起来今天不宜照相,他歪着脑袋从照相馆的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的脸,对摄影师说:

“今天不照了,我妻子说以后再来照。”

快乐的宋凡平走出照相馆的时候嘿嘿地笑个不停,他的快乐感染了李兰,在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时,这两个人一直嘿嘿地笑,然后李光头和宋钢也咯咯笑了起来,虽然两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再婚的李兰喜气洋洋,自从她的前任丈夫在厕所里淹死以后,她生不如死地熬过了七年,她的头发像狗窝似的乱了七年,现在她恢复了姑娘时的辫子,还在辫梢处系了两根红绳。她的脸色象是吃了人参似的突然红润起来,她的偏头痛也突然没有了,她咝咝响了七年的嘴里开始哼起了歌曲。她那再婚丈夫也是红光满面,他在屋里走进走出时脚步敲鼓似的咚咚响,他贴着外面的墙壁撒尿时急风暴雨似的哗哗直响。

这一对二婚的夫妻在他们的蜜月里如胶似漆,他们一旦抓住空闲就会躲进里面的屋子,而且屋门紧闭。李光头和宋钢只能在外面的屋子里想入非非,两个孩子听到他们在里面时嘴巴噼里啪啦地响,坚信他们躲在里面吃着那一袋大白兔奶糖。他们不仅白天吃,晚上也是吃个不停。天还没黑他们就会逼着李光头和宋钢上床睡觉,他们把自己关在里屋,两只嘴巴不断地响。这时候邻居家的孩子还在外面奔跑喊叫,李光头和宋钢却只能上床睡觉了,宋凡平和李兰说起来也上床睡觉了,可是他们在里面的屋子里嘴巴响个不停。李光头和宋钢留着眼泪流着口水进入梦乡,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眼泪干了,口水还在流。

李光头和宋钢馋得口水滔滔,有一天吃完午饭以后,宋凡平和李兰的嘴巴在里屋再次响起来时,李光头贴在门缝上往里面偷看,宋钢贴在他的后背,随时听取消息。李光头在第一条门缝里看到他们的四条腿都在床上,宋凡平的两条腿压在上面,夹住了下面李兰的两条腿,李光头悄悄告诉宋钢:

“他们正在床上吃……”

李光头换到第二条门缝时,看到宋凡平的身体压在李兰的身体上面,双手抱着李兰的腰,他悄悄说:

“他们正抱着吃……”

第三条门缝里让李光头看到了他们一上一下两张脸,看到宋凡平和李兰正在狂热地亲嘴,李光头先是咯咯笑了两声,这样的情景让他觉得十分滑稽,接下去他看的心醉神迷了。站在身后的宋钢几次伸手推他,他都不知道。宋钢一次次悄声问他:

“喂,喂,他们正在怎么吃?”

李光头看得兴致勃勃,他回头神秘地说:“他们没吃奶糖,他们在吃嘴巴。”

宋钢不明白,他神秘地问:“吃谁的嘴巴?”

李光头继续神秘地说:“你爸吃我妈的,我妈吃你爸的。”

宋钢吓了一跳,他以为宋凡平和李兰向两头野兽一样在里屋互相吃着。这时里屋的突然开了,宋凡平和李兰站在门口吃惊地看着两个孩子。宋钢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嘴巴都还在脸上,松了一口气,指着李光头的鼻子,对他们说:

“他骗我,他说你们把嘴巴吃掉啦。”

李光头晃着脑袋说:“我只说你们在吃嘴巴,没说嘴巴吃掉了。”

宋凡平和李兰红着脸吃吃地笑,他们什么话都没说,走出家门去上班了。他们走后,李光头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他让宋钢在床上坐好了,就像在电影院里看电影那样做端正了,他搬了一条长凳放在宋钢的面前,自己趴在了凳子上,他仰起头指了指长凳说:

“这好比是我妈。”

又指了指自己说:“这好比是你爸。”

他把长凳比喻成了李兰,又把自己比喻成了宋凡平,然后演绎起了什么是嘴巴吃嘴巴。李光头压在长凳上面,双手抱着长凳,嘴巴亲着长凳时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他的神体随着响声开始上下蠕动起来,她一边亲着一边动着,一边对宋钢说:

“就是这样,他们就是这样。”

宋钢不明白他的身体为什么要动?宋钢说:“你身体动来动去干什么呀?”

李光头说:“你爸的身体就是这样动来动去。”

宋钢咯咯地笑:“你真滑稽啊。”

李光头说:“你爸就是滑稽嘛。”

李光头在长凳上蠕动得越来越快,他开始脸色通红呼吸急促起来,宋钢害怕了,从床上跳下来,双手推着李光头的身体说:

“喂,喂,喂,你怎么啦?”

李光头蠕动的身体慢慢停下来,他起身后满脸惊喜地指了指自己的裤裆,对宋钢说:

“这么动来动去,动的小屌硬邦邦的很舒服。”

随后李光头满腔热情地让宋钢也趴到长凳上去试试,宋钢将信将疑地看着李光头,他趴到长凳上时发现上面都是李光头的口水,里面亮晶晶的好像还有鼻涕,他摇着头重新坐起来,他指着长凳说:

“你看看,都是你的鼻涕。”

李光头十分羞愧,赶紧用袖管擦干净长凳上的口水鼻涕,让宋钢再次趴到长凳上。宋钢爬上去后又坐了起来,他挑剔地说:

“都是你鼻涕的气味。”

李光头深感歉意,为了让宋钢有福同享,他殷勤地让宋钢的脸趴到长凳的另一端。宋钢重新趴到长凳上,李光头像一个教练似的指导起了宋钢,让宋钢的身体怎么来回蠕动,他不断纠正宋钢的动作,当他觉得宋钢蠕动起来时越来越像宋凡平时,他擦着额上的汗水坐到了床上,十分满意地问宋钢:

“舒服了吧?小屌硬了吧?”

宋钢的回答让李光头大失所望,宋钢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他坐起来对李光头说:

“长凳硬梆梆的,硌的我的小屌很不舒服。”

李光头疑惑地看着宋钢说:“怎么会不舒服呢?”

接下去他殷勤地把两个枕头放到了长凳上,他觉得还是不够松软,又把里屋宋凡平和李兰的枕头拿出来也放在了上面,他殷勤地笑着,殷勤地对宋钢说:

“这样你肯定舒服啦。”

宋钢盛意难却,趴到了枕头上面,在李光头的指导下动起了身体,他动了几下又坐起来,他还是说不舒服,他说枕头里像是有小石子,硌得他的小屌都疼了。

然后奇迹出现了,两个孩子欣喜若狂地发现了剩下的那一袋大白兔奶糖,他们的父母把大白兔奶糖藏到枕套里了。他们曾经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寻找,没有大白兔奶糖的踪影;爬到床地下寻找时将自己弄的满身的灰尘,将被子铺盖翻过来寻找时又差点让自己喘不过气来,还是没有大白兔奶糖的踪影。他们的寻找就像是在大海里捞针一样,就在他们彻底泄气,不再寻找的时候,大白兔奶糖自己在枕头里出现了。

两个孩子像两条饿狗似的狂叫起来,把奶糖全部倒在了床上,李光头一口气将三颗奶糖放进了嘴里,宋钢也起码放进去了两颗,他们笑着吃着,他们不再去舔,不再去吸,他们大口地嚼,反正奶糖还有很多,他们要让田的味道和奶的味道塞满嘴巴,让这些味道流到肠子里去,让这些味道从鼻孔里溢出来。

两个孩子风卷残云般的将剩下的三十七颗奶糖吃的只有四颗了,这时候宋钢突然害怕地哭起来,他抹着眼泪说,要是父母回来后看到奶糖被偷吃了怎么办?宋钢的话把李光头吓得哆嗦一下,李光头也只是哆嗦了一下,就不顾一切地将剩下的四颗奶糖塞进嘴里吃了个精光。宋钢眼睁睁看着李光头将最后的四颗奶糖一人独吃了,他哭着说:

“你为什么不害怕呀?”

李光头将四颗奶糖全部吃完以后,抹了抹嘴巴说:“我现在害怕了。”

两个孩子坐在床上发愣发怔,他们看着那三十七张糖纸,它们像秋风扫下的树叶一样落满了他们的床。宋钢哭个不停,他害怕宋凡平和李兰发现后会严厉地惩罚他们,宋凡平会把他们揍个鼻晴脸肿,揍得像新郎时的宋凡平一样。宋钢的哭泣让李光头也是越来越害怕,他一口气哆嗦了十来下,他哆嗦完了以后想出了一条妙计,他说去找一些和奶糖差不多大小的石子,重新用糖纸包起来。宋钢破啼为笑了,跟着李光头爬下了床,两个孩子走到了屋外,在树下,在井边,在街上,还在宋凡平撒尿的墙角找了一堆小石子,他们捧着回到了床上,用糖纸把它们包了起来,把它们放进袋里,再把这三十七颗奇形怪状的假奶糖重新放进了枕套,又把枕头放回到里屋的床上。

当这一切全部都做完以后,宋钢重新担心起来,他又呜呜地哭上了,他抹着眼泪鼻涕说:

“他们还是会知道的。”

李光头没有哭,他咧着嘴傻笑了一会儿,晃着脑袋安慰宋钢: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

李光头小小年纪就已经是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了,他吃光了大白兔奶糖以后,兴趣重新回到了长凳上,在宋钢呜呜的哭声里,他再次趴到了长凳上,再次来回蠕动起来,这次他有经验了,他把身体的重心放在小屌那地方,让那地方在长凳上擦来擦去,擦的自己再次满脸通红呼吸急促。

李光头和宋钢从此形影不离,李光头喜欢这个比他大一岁的宋钢,自从有了这个兄弟,李光头才有了到处乱窜的自由生活。在此之前,李兰只要去丝厂上班就会把他反锁在家里,让他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宋凡平和李兰不一样,宋凡平将一把钥匙套在宋钢的脖子上,让宋钢和李光头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神出鬼没。宋凡平和李兰曾经担心两个孩子每天都会大打出手,没想到两个孩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对兄弟的脸上和身上只有跌跟头摔跤的伤痕,没有互相打架留下的青肿,只有一次他们两个人嘴唇破了鼻子出血了,那也是他们共同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时挂的彩。

李光头在长凳上发现了自己身体的新天地以后,经常像是上了瘾似的摩擦起了自己的小屌,他和宋钢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他也会突然站住脚,对宋钢说:

“我要擦几下啦。”

然后他迎面抱住一根木头电线杆,听着里面嗡嗡的电流声,身体一上一下地擦了起来,每次都把自己擦了个红光满面,擦了个呼哧呼哧直喘气。每次擦完后,他都会无比幸福地对宋钢说:

“真舒服啊。”

李光头的表情让宋钢十分羡慕,宋钢百思不得其解,他经常问李光头:“我为什么就不舒服?”

李光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每次都是摇晃着脑袋说:“是啊,你为什么不舒服?”

有几次李光头和宋钢走在桥上的时候,李光头也会突然地来了擦瘾,他就趴到了桥栏上,像是趴在长凳上那样摩擦起来,下面是我们刘镇的小河,常常有拖船鸣叫着汽笛声从桥下通过,当汽笛响起来的时候,李光头更是异常兴奋,有1次他都快活地哇哇叫上了。

那时候三个中学生刚好从他身旁走过,就是和宋凡平大打出手的三个中学生,他们站在栏杆旁奇怪地看着李光头,他们说:

“喂,小子,你这是干什么?”

李光头翻身下来,他呼哧呼哧喘气说:“这样擦来擦去,小屌硬邦邦的很舒服……”

三个中学生听了李光头的话以后目瞪口呆,李光头继续言传身教,告诉他们,也可以抱着木头电线杆擦来擦去,不过站着擦来擦去容易累,不如趴着擦来擦去轻松,他最后说:

“回到家里就到长凳上去这样擦……”

三个中学生听完李光头的教导后,惊奇地哇哇直叫,他们说:“这小子已经发育啦。”

李光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擦来擦去很舒服,宋钢却不舒服。仨个中学生走远以后,李光头恍然大悟地说:

“原来我是发育了。”

然后他神气地对宋钢说:“你爸和我一样,也发育啦,你还没有发育。”

李光头和宋钢流窜在大街小巷的时候,我们刘镇最热闹的城西巷是他们常去的地方,这条巷子里有铁匠铺、裁缝铺、磨剪刀铺、拔牙铺,还有一个王冰棍拍打着冰棍箱子叫过来又叫过去。

两个孩子先是站在裁缝铺门口,看着我们刘镇赫赫有名的张裁缝拿着一把皮尺,给女人量了脖子又量胸脯,量了胸脯又量屁股,他的手在女人身上弄来弄去,弄得女人没有脾气还要笑呵呵。

看完了张裁缝,两个孩子又去看剪刀铺里两个关剪刀,老关剪刀四十多岁,小关剪刀十五岁,两个关剪刀为着木盆坐在两只矮凳上,木盆里全是水,两块磨刀石斜着搁在木盆里,两个关剪刀把两把剪刀磨得像是下雨一样沙沙地响。

看完了两个关剪刀,两个孩子再去看拔牙铺的余拔牙,余拔牙其实没有铺子,他在街旁撑着一把油布雨伞,下面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左边放着一排大小不一的拔牙钳子,又边放着几十颗拔下的大小不一的牙齿,以此招揽顾客。桌子后面是一只板凳,板凳旁边是一把藤条躺椅,有顾客的时候是顾客躺在藤条躺椅里,余拔牙坐在板凳上,没有顾客的时候,余拔牙就自己躺在藤条椅子里了。李光头有一次看到藤条躺椅空着,刚刚倘上去想舒服一下,余拔牙就条件反射地拿起拔牙钳子,要插进李光头的嘴巴里,吓得李光头哇哇直叫,余拔牙才知道错把李光头当顾客了,一把将李光头提起来说:

“他妈的,满嘴的乳牙,滚开!”

童铁匠的铺子是两个孩子最喜欢去的地方,童铁匠有一辆自己的板车,这在当时是气派无比,比现在自己有一辆卡车还要风光。童铁匠每个星期去一次废品站,买些废铜烂铁回来。李光头和宋钢喜欢看着童铁匠打铁,把废铜作出镜框的模样,把烂铁打出了镰刀锄头的模样,尤其是火星飞溅时的情景,让两个孩子兴奋地哇哇乱叫,宋钢问童铁匠:

“天上的星星是不是打铁打出来的?”

“是,”童铁匠说,“就是老子打出来的。”

宋钢对童铁匠极为崇敬,他说原来满天的星星都是从童铁匠的铺子里飞出去的。李光头不相信童铁匠的话,他说童铁匠是在吹牛,他说童铁匠打出来的火星还没有出屋门就全掉到地上灭啦。

李光头知道童铁匠吹牛,他还是喜欢去看他打铁。李光头从三个中学生那里得到了自己喜欢擦来擦去的理论根据,所以他到了铁匠铺就会趴到那条长凳上。本来他总是和宋钢一起坐在长凳上看着童铁匠打铁,现在长凳属于李光头一个人了,宋钢只能站在一旁,李光头摊开双手理直气壮地说:

“没办法,我发育了。”

李光头一边看着飞溅的火星,一边蠕动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一边和宋钢一起惊叫:

“星星,星星,这么多的星星……”

那时候的童铁匠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没有和后来的胖屁股女人结婚。榜粗腰圆的童铁匠左手拿着铁钳,右手抡着铁锤,一边打着铁,一边看着李光头,他知道李光头在干什么,他心想这么小的一个王八蛋竟然也自己和自己搞上了。童铁匠一走神,差点将铁锤砸在自己的左手上,他像是碰着了火似的扔了铁钳,他把自己吓了一跳,他骂骂咧咧地放下铁锤,问正在长凳上急促喘气的李光头:

“喂,你多大啦?”

李光头呼哧呼哧地回答:“快八岁啦。”

“他妈的,”童铁匠惊讶地说,“你这个小王八蛋还不到八岁就有性欲啦。”

李光头从此知道了什么叫性欲,他相信童铁匠说的比那三个中学生说得更有道理,童铁匠的年龄比中学生大多了。李光头不再说自己发育了,开始换一种说法了,他得意地对宋钢说:

“你还没有性欲,你爸有性欲了,我也有了。”

李光头在木头电线杆上发扬光大了自己的摩擦,当他把自己擦的满脸通红的时候,他开始往上爬了,爬到上面后,再贴着电线杆滑下来,站到地上后他感慨万千,他对宋钢说:

“简直太舒服啦!”

有一次他刚刚爬到电线杆的下面,看到那三个中学生走过来,他匆匆忙忙地滑了下来,这次他没对宋钢说舒服,他急忙叫住那三个中学生,对他们说:

“你们不懂,我小屌擦的硬邦邦的时候,不是发育,是性欲上来啦。”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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