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波涛汹涌的蜜月之后,宋凡平和李兰的幸福生活开始细水长流了。他们上班时一起出门,下班时候一起回到家中。宋凡平的学校离家近,他下班时总是先走到那座桥上,他站在桥边等上三分钟时间,等着李兰走过来以后,两个人微笑着并肩走回家中。他们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睡觉,一起起床,他们两个人似乎没有不在一起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以后,李兰偏头痛又来了。新婚燕尔的快乐让李兰暂时没有了这个老毛病,可是这个毛病就跟储蓄似的,时间越久也就越多,当它再次发作时就来势凶猛了,李兰不再是嘴里咝咝叫了,她疼的眼泪汪汪,她像是坐月子似的脑袋上绑了一条白毛巾,她整天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就像和尚敲击着木鱼一样,让家里扑扑响个不停。

那段日子里宋凡平睡眠严重不足,他时常在深更半夜被李兰疼痛的叫声弄醒,他爬起来走到屋外打上来一桶井水,将毛巾在冰凉的井水里浸泡又拧干后,放到李兰的额头上,这样李兰就会舒服很多。宋凡平像是对待一个整夜发烧的病人那样,一个晚上要起床几次给李兰换一换冰凉的毛巾。宋凡平认为李兰应该去医院好好治疗一段时间,他对我们县里的医生不屑一顾,他坐在吃饭的桌前给他在上海的姐姐写信,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写一封这样的信,让他姐姐尽快在上海联系一家医院,他在信上不断写上“火速”这样的字眼,而且每次都在结尾时用上一排惊叹号。

两个月以后他的姐姐终于回信了,说是已经联系了一家医院,但是必须要有我们这里医院的转院证明。这一天李兰深深感到她的这个丈夫是多么了不起,宋凡平向他的学校请了半天假,在李兰下午上班的时候和她一起去了丝厂。宋凡平要找李兰的厂长谈一谈,要他同意让李兰去上海住院治疗偏头痛。胆小的李兰是一个生了病都不敢请假的人,她领着宋凡平走到厂长办公室门外时,低声哀求她的丈夫,说她不敢进去,他能不能一个人进去?宋凡平笑着点头,他让李兰在外面等待着好消息,自己走了进去。

宋凡平是我们刘镇的名人,他那一记惊世骇俗的扣篮名满全城,他向厂长介绍自己时,话还没有说完,那个厂长就挥着手让他不要说了,厂长说知道你是谁,你就是那个扣篮的人。然后两个人像是老朋友似的聊天了,他们在里面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宋凡平差一点忘了他的妻子正在外面等候。李兰在外面听的入迷,直到很久以后,李兰在思念她的丈夫时,仍然会感慨万分地说:

“他的口才真好!”

宋凡平和厂长一起走出来时,厂长不仅同意了李兰去上海治病,还一再对李兰说,到了上海以后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治病,有什么困难就找厂里,厂里一定帮助解决。

接下去宋凡平令李兰着迷的口才又在医院里如法炮制,他和一位年轻的医生聊天时海阔天空,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们的话题跳来跳去,每一个话题他们都是见解一致,两个人说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李兰坐在旁边听的目瞪口呆,她都忘记自己的头疼,她惊喜万分地望着宋凡平,她没有想到这个和自己生活一年多的男人竟然如此才华横溢。当他们拿到转院证明以后,那位年轻的医生还意犹未尽地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临别时握着宋凡平的手,说今天算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了,他说一定要找一个时间,打上一斤黄酒,炒上两个小菜,坐下来聊个通宵,聊个死去活来。

李兰在回家的路上充满了喜悦,她不断用手去轻轻碰一下宋凡平的手,宋凡平扭头看她时,她眼睛里的光芒像炉膛里的火焰一样热烈。他们回到家中,李兰将宋凡平拉近了里面的房间,关上门以后她紧紧地抱住了宋凡平,她把头贴在宋凡平宽阔的胸前,幸福的眼泪浸湿了宋凡平胸前的衣服。

自从她的前任丈夫淹死在粪坑里以后,这个胆小的女人已经习惯了自卑,习惯了孤苦无依,现在宋凡平给了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李兰从此有了依靠,而且这个靠山在她眼中是如此的强大,她觉得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用低头走路了,宋凡平让她骄傲地抬起头来了。

宋凡平不知道李兰为何如此激动,他笑着要推开她,问她这是干什么?李兰摇着头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直到李光头和宋钢在外面的屋子里大声喊叫,说他们饿啦!饿啦!饿啦!李兰才松开了她的手,宋凡平问她为什么哭了?她害羞地扭过头去,打开屋门匆匆走了出来。

李兰是坐第二天下午的长途汽车去的上海。一家人中午就走出了家门,宋凡平提起一只灰色的旅行袋,这是他第一次结婚时在上海买的,旅行袋侧面印有暗红的“上海”两个大字。他们全部穿上了干净的衣服,他们先去了照相馆。一年多前,宋凡平和李兰新婚的第二天,宋凡平就要来拍一张全家福,因为自己鼻青眼肿没有拍上,后来宋凡平就忘了这事,现在李兰要去上海治病了,宋凡平重新想起了全家福。

他们一家四个人来到了照相馆,宋凡平再次让他的妻子吃了一惊,这个无所不知的男人竟然指挥起摄影师重新布置灯光,他说要把四个人照得脸上都没有阴影。那个摄影师也听从了他的指挥,一边移动着落地照明灯,一边对宋凡平说的话点头称是。摄影师布置完的灯光以后,宋凡平到镜头里去看了看,又让摄影师移动了一下灯光,然后指挥起两个还子如何抬起头来,如何发出微笑。他让李光头和宋钢坐在中间,让李兰坐在宋钢的身旁,自己坐在李光头的身旁,他让他们都看着摄影师举起的手,他没让摄影师说数字,而是自己数上了:

“一、二、三,笑!”

摄影师“啪”地按下了快门,一家人灿烂的笑容进入了一张黑白照片。宋凡平付了钱以后,将一张蓝色的发票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皮夹,他转身告诉两个孩子一个星期以后既可以看到照片了。然后他提起那只灰色的旅行袋,率领着妻子儿子走向了长途车站。

在车站的候车室里,他们坐在一排长椅里,宋凡平一遍又一遍地向李兰描述着他姐姐的长相,说他姐姐会站在上海长途车站出口处的右边,他已经写信让他姐姐手里拿着一张《解放日报》。宋凡平喋喋不休说着的时候,一个背着一捆甘蔗的人站在他们对面不停地叫卖,让李光头和宋钢仰起了盼望的脸,无限可怜地看着他们的父母。

李兰平时节俭得恨不得自己都不吃不喝,这时后她想到就要和这俩个孩子分开了,她为他们买了一整根甘蔗。两个孩子看着那个人哗哗地销下了一条条甘蔗皮,然后啪啪地砍成四截,接下去两个孩子就不知道他们的父母说些什么了,他们只知道自己拿着两截甘蔗吃了起来。

开始检票了,宋凡平的口才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说服了检票员同意他们四个人都进去,他们四个人都上了长途客车,宋凡平让李兰在座位上坐下,他将灰色旅行袋放上了行李架,请求一个年轻人,到了上海以后请他帮李兰将旅行袋拿下来。然后宋凡平带着李光头和宋钢走下了汽车,他们站在李兰的车窗下,李兰无限深情地看着他们三个人,宋凡平说一句话,她就点一次头,最后宋凡平说回来时别忘了给孩子买点什么,咬着甘蔗的李光头和宋钢立刻喊叫起来:

“大白兔奶糖!”

他们的父母想起来了,他们说家里还有大白兔奶糖。李光头和宋钢吓得嘴里的甘蔗都不敢嚼了,好在这时候汽车启动了,当汽车驶出车站的时候,李兰满眼泪水扭头看着他们,宋凡平向她挥动着手,汽车驶出了车站。那时候宋凡平脸上挂着微笑,他不知道这是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妻子,李兰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就是抬起手擦着眼泪的侧影,李光头和宋钢当时的印象是长途客车远去时卷起了滚滚尘土。

第九章

李兰去了上海以后,文化大革命来到了我们刘镇,宋凡平早出晚归整天在学校里,李光头和宋钢也是早出晚归,他们整天在大街上。刘镇的大街上开始人山人海,每天都有游行的队伍在来来去去,越来越多的人手臂上带上了红袖套,胸前戴上了毛主席的红像章,手上举起了毛主席的红语录。越来越多的人走到大街上大狗小狗似的喊叫和唱歌,他们喊着革命的口号,唱着革命的歌曲;越来越多的大字报让墙壁越来越厚,风吹过去时墙壁发出了树叶的响声。开始有人头上戴了纸糊的高帽子,有人胸前挂上了大木牌,还有人敲着破锅破碗高喊着打倒自己的口号走过来;李光头和宋钢知道这些戴着高帽子、挂着大木牌、敲着破锅盖的人,就是大家所说的阶级敌人。大家可以挥手抽他们的脸,抬腿踢他们的肚子,擤一把鼻涕甩进他们的脖子里,掏出屌来撒一泡尿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受理欺负还不敢言语,还不敢斜眼看别人,别人嘻嘻哈哈笑着还要他们伸手抽自己的脸,还要他们喊着口号骂自己,骂完了自己还要骂祖宗……这就是李光头和宋钢童年时最难忘的夏天,他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不知道世界变了,他们只知道刘镇每天都像过年一样热闹。

李光头和宋钢就像两条野狗一样在我们刘镇到处乱窜,他们跟随着一支又一支游行的队伍在大街上走得汗流浃背,他们跟随着“万岁”的口号喊叫了一遍又一遍,跟随着“打倒”的口号喊叫了也是一遍又一遍,他们喊叫的口干舌燥,喊叫的嗓子眼像猴子屁股似的又红又肿。李光头在游行的途中,见缝插针地把我们刘镇的所有木头电线杆都强暴了几遍,这个刚满八岁的男孩抱住了木头电线杆就理所当然地上下摩擦起来。李光头一边把自己擦得满面红光,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街上的游行队伍,他身体摩擦的时候,他的小拳头也是上上下下,跟随着喊叫“万岁”的口号,喊叫“打倒”的口号。街上走过的人见到李光头抱着木头电线杆的模样,个个挤眉弄眼掩嘴而笑,他们知道他是在干什么,他们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偷偷笑个不停。也有不知道的,有一个在长途车站旁边开了一家点心店的女人走过时,看到李光头正在激动地擦着自己,惊奇地问他:

“你这小孩在干什么?”

李光头看了一眼这个名叫苏妈的女人,没有搭理她。他又要摩擦,又要喊口号,他忙不过来。刚好那三个中学生走了过来,他们不再说李光头是发育,他们指指李光头和他抱着的电线杆,又指指上面的电线,对苏妈说:

“这小孩是在发电。”

街上听到的人放声大笑,站在一旁的宋钢也咯咯笑个不停,虽然宋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李光头很不高信自己被人误解了,他停止了摩擦,抹着脸上的汗水,不屑地对三个中学生说:

“你们不懂。”

然后李光头得意地对苏妈说:“我性欲上来啦。”

苏妈听后大惊失色,她连连摇头,连声说:“作孽啊……”

这时候我们刘镇有史以来最长的游行队伍过来了,从街头一直到街尾,多如牛毛的红旗迎风招展,大旗像床单一样大,小旗像手帕一样小,旗杆和旗杆撞击在一起,旗帜和旗帜抽打到一起,在风里面东倒西歪。

我们刘镇打铁的童铁匠高举铁锤,喊叫着要做一个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把阶级地人的狗头狗腿砸扁砸烂,砸扁了像镰刀锄头,砸烂了像废铜烂铁。

我们刘镇的余拔牙高举拔牙钳子,喊叫着要做一个爱憎分明的革命牙医,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拔掉阶级兄弟的坏牙。

我们刘镇做衣服的张裁缝脖子上挂着皮尺,喊叫着要做一个心明眼亮的革命裁缝,见到阶级兄弟阶级姐妹要做出世界上最新最美的衣服,见到阶级敌人要做出世界上最破最烂的寿衣,不!错啦!是最破最烂的裹尸布。

我们刘镇卖冰棍的王冰棍背着冰棍箱子,喊叫着要做一个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他喊叫着口号,喊叫着卖冰棍啦,冰棍只卖给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卖给阶级敌人。王冰棍生意红火,他卖出一根冰棍就是发出一张革命证书,他喊叫着:快来买呀,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敌人。

我们刘镇磨剪刀的父子两个关剪刀,手举两把剪刀喊叫着要做两个锋芒毕露的革命剪刀,见到阶级敌人就要剪掉他们的屌,老关剪刀话音刚落,小关剪刀憋不住尿了,嘴里念念有词地“剪剪剪”“屌屌屌”,冲出游行的队伍,贴着墙角解裤子撒尿了。

高大强壮的宋凡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伸直了双手举着一面巨大的红旗,这红旗像两张床单那么大,可能还不够,再加上两条枕巾可能差不多。宋凡平的红旗在风中行驶,抖动的旗帜像是涌动的波涛,宋凡平仿佛是举着一块汹涌的水面在走过来。他白色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的肌肉像小松鼠似的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跳动,他通红的脸上连汗水都在激动地流,他的眼睛亮的就像天边的闪电,他看到了李光头和宋钢,他对着他们大声喊叫:

“儿子,过来!”

那时候两广头抱着电线杆正在好奇地向旁人打听:苏妈为什么要喊叫“作孽啊”?听到宋凡平的叫声后,他立刻抛弃了电线杆,和宋钢一起扑了过去。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拉住了宋凡平的白背心,宋凡平将手里的旗杆往下伸了伸,让两个孩子的手也握住旗杆。李光头和宋钢的手握住了我们刘镇最大一面红旗的旗杆,走在我们刘镇最长的游行队伍前面。宋凡平大步向前走着,俩个孩子小跑着紧贴在他身旁,很多孩子流着羡慕的口水也跟着他们一起跑,他们只能在街边挤成一堆地跑;那三个神气活现的中学生此刻傻笑着也跟着跑,他们也只能在街边的人堆里跑。李光头和宋钢跟随着宋凡平,就像两只小狗跟随着大象的脚步,俩个还子跑得气急败坏,跑得嗓子眼里火烧一样,跑到一座桥上时,宋凡平终于站住了脚,然后整个游行队伍都站住了。

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桥下面的大街小巷,所有的人都看着桥上的宋凡平,所有的大旗小旗都在向桥上招展,宋凡平双手将那面巨大的红旗举过了头顶,风把我们刘镇最大的红旗吹的像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响。接下去宋凡平左右挥舞起了他的红旗,李光头和宋钢仰脸看着这巨大的旗面如何开始它的飞翔,它从他们左边斜飞到了右边,一个翻转之后又飞回到了左边,它在桥上飞来飞去,红旗挥舞出来的风吹乱了很多人的头发,他们的头发也开始左右飞翔了。宋凡平挥舞着红旗的时候,人群开始山呼海啸了。李光头和宋钢看到拳头一片片举起来一片片掉下去,喊叫出来的口号就像炮声一样在周围隆隆地响。

李光头开始哇哇喊叫,就像他抱着木头电线杆时的喊叫,他激动地脸红脖子粗,他对宋钢说:

“我性欲上来啦。”

他看到宋钢满脸通红,伸长了脖子闭着眼睛在使劲喊叫,他惊喜万分,伸手推着宋刚说:

“你也有性欲啦?”

这是宋凡平最辉煌的一天,游行结束以后人们各自回家,宋凡平拉着李光头和宋钢的手仍然走在大街上,很多人在街上叫着宋凡平的名字,宋凡平嘴里嗯嗯的回答他们,有些人还走上来和宋凡平握一下手。李光头和宋钢走在宋凡平的身旁,两个孩子开始趾高气昂了,他们觉得城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宋凡平。他们兴致勃勃,不断地向宋凡平打听,叫着他名字的那个人是谁?和他握手的那个人是谁?他们一直向前走,两个孩子觉得离家越来越远了,就问宋凡平去什么地方?宋凡平响亮地说:

“去馆子吃饭。”

他们来到了人民饭店,饭店里开票的、跑堂的、吃着的都笑着向他们招手,宋凡平也向这些人挥动着自己的大手,就像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手。他们在窗前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开票的和跑堂的就围了上来,那些正在吃着的端着饭菜坐了过来,里面炒菜的也闻声出来,满身油腻地站在李光头和宋钢的身后。那些人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从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问到夫妻吵嘴和孩子生病。宋凡平也就是挥了一下刘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面红旗,就成了刘镇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人物。他端坐在那里,一双大手铺在桌上,他每一次回答时都先说上一句:

“毛主席教导我们……”

他的回答里全是毛主席的话,没有一句自己的话。他的回答让那些人的头象是啄木鸟一样点个没完没了,让那些人的嘴巴像是牙疼是的哎呀哎呀赞叹不已。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放出来的屁都是空的,两个孩子依然一声不吭,仍然崇敬地看着宋凡平,他们觉得宋凡平的喉舌就是毛主席的喉舌,宋凡平喷出来的唾沫就是毛主席的唾沫。

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在人民饭店里坐了有多久,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了灯亮了,然后两个孩子才吃到了热气蒸腾的阳春面,那个满身油腻的厨师低下头问他们:

“面汤好喝吧?”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好喝极了。”

油腻的厨师得意洋洋,他说:“这是肉汤……给别人的都是煮开的水,给你们的是肉汤。”

这天晚上回家后,宋凡平带着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了井旁,用井水冲澡。他们三个人都只穿着短裤,湿淋淋地往身上擦着肥皂,然后宋凡平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冲洗了两个孩子,也冲洗了自己。那些坐在门口纳凉的邻居们摇着扇子和宋凡平没完没了地说话,他们说着游行队伍的壮观,说着宋凡平挥舞红旗时的威风,说得已经疲惫不堪的宋凡平又红光满面和声音响亮了。回到了屋子里,李光头和宋刚上床睡觉,宋凡平坐在灯光下红光满面地给李兰写信,李光头入睡前看了宋凡平一眼,他咯咯笑着告诉宋钢,他爸把脖子都写红了。宋凡平写了很长时间,他把这一天的经历都写进信里了。

李光头和宋钢第二天醒来时,宋凡平站在床前,满面的红光还在他脸上,他的俩只手上闪闪发亮,他的两只手伸向两个孩子,两枚毛主席的红像章就在他手上闪闪发亮,他说这是给他们的,要戴在胸前心脏跳动的地方。然后他将另外一枚毛主席的红像章戴在了胸前,将毛主席的红语录拿在手里,脸蛋像语录和像章一样红彤彤地跨出屋门,他的脚步走去时咚咚直响,李光头和宋钢听到邻居有人在问他:

“今天还挥舞红旗吗?”

宋凡平响亮地说:“挥!”

李光头和宋钢用耳朵互相贴着对方的胸口,瞄准了心脏跳动的地方,给对方带上了毛主席的红像章。宋钢像章里的毛主席是在天安门的上面,李光头的毛主席是自一片大海的上面。两个孩子吃过早饭后,迎着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来到了大街上,床单似的大旗和手帕似的小旗仍然飘满了我们刘镇的大街。

昨天来游行的人今天又嘻嘻哈哈地来了;昨天来贴大字报的人今天又在往墙上刷着浆糊;昨天高举铁锤的童铁匠今天还是高踞铁锤,又在喊叫着要再砸烂砸扁阶级敌人的狗头狗腿;昨天高举钳子的余拔牙今天还是高举钳子,又在喊叫着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昨天叫卖冰棍的王冰棍今天还是背着冰棍箱子,跟着游行队伍敲敲打打,喊叫着要把冰棍卖给阶级兄弟阶级姐妹;昨天脖子上挂着皮尺游行的张裁缝今天的脖子上还挂着皮尺,喊叫着要给阶级敌人做出最破最烂的寿衣,他又喊错啦,又急忙改成了裹尸布;昨天手举剪刀的老关剪刀今天还是手举剪刀,在空中咔嚓咔嚓地剪着阶级敌人虚幻的屌,昨天贴墙跟撒尿的小关剪刀今天又站在那里解裤子了;昨天唾沫横飞的、咳嗽的、打喷嚏的、放屁的、吐痰的和吵架的,今天一个不少全在大街上。

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这三个中学生也走过来了。他们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像是抗战电影里的三个汉奸一样嘿嘿地笑,笑得李光头和宋钢心里七上八下。长头发的孙伟指指街边的一根电线杆,对李光头说:

“喂,小子,你的性欲呢?”

李光头觉得他们不怀好意,他拉着宋钢往旁边躲,他摇晃着脑袋说:

“没有,现在没有。”

长头发的孙伟一把揪住了李光头,把他往电线杆推过去,孙伟嘿嘿笑着说:

“你弄点性欲出来吧。”

李光头挣扎着喊叫:“我现在没有性欲。”

赵胜利和刘成功哈哈笑着揪住了宋钢,也把宋钢往电线杆那边推,他们对宋钢说:

“你也去弄点性欲出来。”

宋钢一脸无奈的表情,他一边挣扎,一边向他们解释:

“我没有性欲,真的,我从来就没有性欲。”

三个中学生把李光头和宋钢推到了木头电线杆前,六只手捏着李光头和宋钢的鼻子,捏着他们脸上的肉,就像是捏着馒头似的,捏的李光头和宋钢嗷嗷乱叫。最后三个中学生的手一挥,把李光头和宋钢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抢走了。

三个中学生扬长而去,宋刚站在那里张开了嘴巴哇哇地哭,哭的眼泪鼻涕都流进了嘴里,又把眼泪鼻涕吞进了肚子里。他对着所有走过的人哭诉,说他和李光头胸前的毛主席被三个人抢走了。宋钢指着他们的背景,当他们消失以后宋钢就指着他们走去的方向。宋钢一遍遍地说着毛主席像章,他说:

“毛主席的脸是红颜色的,一个红脸蛋在天安门城楼上,还有一个红脸蛋在大海的浪尖上……”

李光头没有哭,他也指着三个中学生消失的方向,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他向走过的人控诉三个中学生,他说:

“我现在没有性欲,他们非要我弄出一点性欲来……”

走过的人都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李光头看到宋钢哭的像是打嗝似的抖动着脑袋,他也伤心起来,他抹着眼泪,想起来自己的毛主席像章被三个中学生抢走了。宋钢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毛主席像章是今天早晨才刚刚戴上的……”

两个孩子在大街上孤立无援,他们想起了宋凡平,那个高大强壮的父亲,他一条腿能扫倒几个人。他们相信宋凡平会去教训三个中学生,会取回他们的毛主席;宋凡平会揪住三个中学生的衣领,像是提小鸡似的把他们提到半空中,让他们吓得哇哇乱叫,让他们的腿在半空中瑟瑟乱抖。

宋钢对李光头说:“走,找我爸去。”

这时候是中午了,两个孩子肚子里空空荡荡,手拉着手沿着街道走去。他们的手一直拉在一起,有人从他们中间过去时把他们分开了一下,他们马上又手拉手。他们去找游行的队伍,去看看领头挥舞着红旗的人是不是宋凡平?他们又去集会的地方,看看站在高处演说的人会不会是宋凡平?他们走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叫了很多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还是没有找到宋凡平。两个孩子来到了桥上,昨天的时候宋凡平就在这里挥舞着红旗,让整个小城嗷嗷大叫。今天的桥上没有了红旗,有几个人低头站在那里,头戴高帽子胸前挂着大木牌。两个孩子知道这是几个阶级敌人。他们站在这几个阶级敌人的面前,看着几个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在桥上走来走去,宋刚问道:

“你们看见我爸爸了吗?”

一个戴红袖章的人问:“你爸爸是谁?”

“我爸爸是宋凡平,”宋钢说,“就是昨天在这里挥红旗的宋凡平……”

李光头补充道:“他是很有名的人,他去吃面条人家都给肉汤。”

这时候宋凡平的声音在两个孩子的身后响了起来:“儿子,我在这里。”

两个孩子转身看到了宋凡平,他头戴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一块大木牌,木牌上写着“地主宋凡平”五个字,他们不认识上面的字,他们只认识字上面打了红色的五个x。宋凡平的身体就像是一块门板一样挡住了阳光,两个孩子站在他的阴影里,仰脸看着他,他的眼睛被人揍肿了,嘴角被人揍破了,他微笑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他的笑容硬梆梆的。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天的时候他还在这桥上威风凛凛,今天他突然成了这副模样。宋钢怯生生地问:

“爸爸,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啊?”

宋凡平低声说:“儿子,饿了吧?”

两个孩子同时点了点头,宋凡平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两毛钱,让他们去买吃的。刚才那个戴红袖章的人对着宋凡平喊叫:

“不准说话,低下你的狗头。”

宋凡平低下了他的头,李光头和宋钢吓的倒退几步,戴红袖章的人在桥上大声斥骂着,宋凡平在他的骂声里斜眼看了看两个孩子,他们看到他在微笑,他们的勇气又上来了,重新走到宋凡平的身前,告诉他,他们的毛主席像章被那三个王八蛋中学生抢走了,宋刚问他:

“你能去拿回来吗?”

宋凡平点点头说:“能。”

李光头问他:“你能揍他们?”

宋凡平还是点点头:“能。”

两个孩子咯咯笑了起来。这时候戴红袖章的人走上来扇了宋凡平两个耳光,他高声骂道:

“叫你不准说话,你他妈的还要说。”

宋凡平的嘴角流出了鲜血,他催促两个孩子:“快去吧。”

李光头和宋钢一溜烟地走到了桥下,他们浑身哆嗦越走越快,他们不断回头看一眼桥上的宋凡平,宋凡平的头低垂着,他的头像是挂在脖子上似的。两个孩子走上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走进了一家点心店,买了两个包子后,他们站在店外一口一口地将包子吃了下去。他们看到远处桥上的宋凡平连腰都弯下去了,他们知道今天的宋凡平已经不是昨天那个了。宋钢低下了头,没有声音地哭了起来。宋钢的双手卷起来举到了眼睛上,像是举着望远镜似的擦起了眼泪。李光头没有哭,他想着那枚毛主席在大海上的像章,他心想可能那不回来了。宋钢哭泣的时候,李光头走到一根木头电线杆前,抱住电线杆摩擦了几下,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他对宋钢说:

“我没有性欲了。”

宋凡平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脚步沉甸甸的像是两条假腿,他一声不吭地走进了里面的房间,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两个小时。在外面屋子的李光头和宋钢连个翻身的声响都没有听到,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照进来,两个孩子开始感到害怕,就走到了里面的房间,宋刚先爬到了床上,李光头也爬上了上去,他们在宋凡平的脚旁坐了下来。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时间,宋凡平突然坐了起来,他说:

“嘿,我睡着了。”

然后灯亮了,笑声也起来了。宋凡平在煤油炉上做起了晚饭,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他身旁,开始学习如何做饭。在炒菜的时候,宋凡平让李光头往锅里倒上油,让宋钢往菜里撒上盐,又握着他们的手,让他们每人轮流炒三下,他们每人炒了九下以后,一碗青菜就出锅了。三个人围坐在桌前吃起了晚饭,虽然只有一碗青菜,也让他们吃得满头大汗。宋凡平吃过晚饭以后,对李光头和宋钢说,自从他们的母亲去上海治病以后,他还没有带他们去海边玩。他说要是明天不刮风不下大雨的话,就带他们去海边,去看大海的波涛,去看大海上面的天空,去看大海和天空之间飞翔的海鸟。

李光头和宋钢激动得尖声喊叫,宋凡平吓得伸手捂住了他们的嘴,他惊恐的脸色把他们也吓住了。看到两个孩子害怕的模样,宋凡平立刻松开了手,他笑着指了指上面说:

“你们的叫声快把屋顶掀掉了。”

李光头和宋钢觉得他这话说得有趣极了,这一次他们自己捂住了嘴,咯咯笑个不停。

第十章

第二天正要出门去海边的时候,宋凡平的学校来了十多个戴红袖章的人,他们横七竖八像螃蟹似的走了进来。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他们是来抄家的,以为是宋凡平的朋友来看望他了。看到这么多戴红袖章的人来到家中,威风凛凛地把所有的地方都站满了。李光头和宋钢兴高采烈,在他们中间钻来钻去,就像在树林里钻来钻去一样。这时“轰”的一声巨响,李光头和宋钢吓的浑身一颤,两个孩子惊恐地看到家里的衣柜已经掀翻在地,他们的衣服,他们抽屉里的东西铺了满地都是,那些戴红袖章的人像是一群捡破烂的,弯腰在地上寻找着宋凡平家的地契。宋凡平出生地主家庭,这些人觉得他肯定藏着地契,等待着改朝换代实在拿出来。戴红袖章的人又把床板翻过来,地板撬开了寻找。李光头和宋钢躲到宋凡平的身旁,两个孩子看到宋凡平满脸的笑容,不明白宋凡平为什么还这样高兴。这些人把宋凡平的家弄成了废墟也没有找到地契,他们一个一个走出了屋子,宋凡平仍然是满脸笑容,他像是送客似的跟了出去,还对他们说:

“喝口茶水再走吧。”

他们中间有人说:“不喝了。”

宋凡平满脸笑容站在门口,当他们走出了小巷,他才转身回到屋子里,这时候他脸上还挂着笑容,当他在凳子上坐下来后,笑容立刻没有了,就像熄灯一样的快,让李光头和宋钢胆战心惊。宋凡平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两个孩子走上去,战战兢兢地问他:

“还去海边么?”

宋凡平像是在睡梦里被叫醒似的浑身一抖,随即说:“去!”

他看了看外面的阳光说,“这么好的天气,当然要去。”

接着他伸手指了指满地的衣物说:“先把屋子收拾干净了。”

宋凡平把倒地的柜子里起来,把床板铺好,把撬开的地板钉上。李光头和宋钢跟在他的后面,把衣服放进柜子,把物品放进抽屉。仿佛等突然又亮了,宋凡平又是满脸的笑容,他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说着让两个孩子咯咯笑个不停的话。到了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而且比以前更干净。他们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汗水,用手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又在镜子前梳了梳头发,然后他们要出门了,要去海边了。

当他们打开屋门的时候,七八个戴红袖章的中学生站在门外,那三个抢走了李光头和宋钢毛主席像章的人也站在那里。李光头和宋钢见到这三个人时兴奋地叫了起来,宋刚对他父亲说:

“爸爸,就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毛主席像章,你快教训他们……”

李光头对着这三个中学生喊叫:“交出来!把像章交出来!”

这三个中学生笑嘻嘻地推开两个孩子,长头发的孙伟对宋凡平说:“我们是红卫兵,是来抄家的!”

宋凡平陪着笑容说:“请,请进。”

宋凡平讨好他们的模样让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红卫兵们蜂拥而入,屋子里立刻响声四起,刚刚立起来的柜子又翻倒在地,刚刚铺好的床板又被掀起,刚刚钉好的地板又被撬开,刚刚整理过的衣物又扔了满地都是。前面宋凡平学校的人来翻箱倒柜掀床板撬地板,也就是四处拿起书本纸张仔细地查看,他们要搜查的是宋凡平家藏着的地契。现在红卫兵来了,就是狼进了羊圈,狗进了鸡窝。他们把锅碗砸在了地上,把筷子折断扔在了地上他们一边搜查一边往自己口袋里装着东西,一边装着东西一边互相打听对方拿了什么。

这些红卫兵在宋凡平家打砸抢整整一个下午,他们看到没有什么可砸了,没有什么可拿了,他们所有的口袋都已经鼓鼓囊囊了,他们这才吹着口哨走出门去。走到了门口,那个长头发的孙伟又转回身来对宋凡平说:

“喂,你出来!”

宋凡平和李兰的新婚之日,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这三个中学生与他们的三个父亲一起,和宋凡平打的天昏地暗。宋凡平的扫荡腿让他们倒了三个,跌跌撞撞了三个,现在这三个一年多前跌跌撞撞的中学生要报复了。他们让宋凡平站在门前的空地上,他们要炫耀自己的扫荡腿。强壮的宋凡平站在那里像铁塔一样,这三个中学生开始了热身练习,他们蹲下去提起右腿扫荡过去。他们练了几次,没有一次像摸象样,不是失去重心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是脚从地上刮过去弄得尘土飞扬。另外几个中学生看了直摇头,他们说:

“怎么看都不像是扫荡腿。”

“不像扫荡腿像什么?”

“不知道像什么,反正不像扫荡腿。”

长头发的孙伟问低头站在那里的宋凡平:“喂,我们刚才的像不像扫荡腿?”

“像倒是像,”宋凡平说,“只是没有抓住要领。”

孙伟对宋凡平说:“老实交待,要领在哪里?”

于是宋凡平当起了教练,先让那三个中学生仔细看着他做动作。宋凡平身手敏捷地做了两次,让另外几个中学生嘴里啧啧不停,他们说这才叫扫荡腿。接下去宋凡平放慢动作示范起来,他告诉他们,扫荡腿其实只有三个动作,蹲下去、扫过去和立刻起身,这三个动作要连成一个动作,所以一定要快。他说身体重心要前移,这样腿扫过去时有力量,可以双手撑一下地。然后宋凡平让他们开始练习,不断让他们停下来,不断自己去做出示范。最后宋凡平说他们的动作都标准了,只是还不够快,他说:

“只有快了,才看不出里面有三个动作。这快,不是一天两天能练出来的,回去天天练,练到让人觉得只有一个动作,这快,才算是练出来了。”

这天下午宋凡平言传身教,耐心细致地教会了那三个中学生扫荡腿。他们觉得自己学业有成了,就喝令宋凡平站好,说要他尝尝他们扫荡腿的利害。宋凡平分开双腿站在那里,第一个上去的是赵胜利,他现在宋凡平身前练习了一遍,他的动作引来一片喝彩:

“好!”

当他蹲下来正式扫过去时,他的脚扫在铁塔似的宋凡平腿上,宋凡平一动不动,他自己反而趴在了地上,弄了个嘴啃泥,引来一片哄笑。第二个上去的是刘成功,他打量着强壮的宋凡平,他担心自己也来个嘴啃泥。他发现宋凡平的双腿分开站着,就嘿嘿笑了,他说他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他让宋凡平把两腿并拢,他说这样就可以把宋凡平扫倒在地了。当他蹲下来时又担心仍然会把自己弄个嘴啃泥,所以他没有用腿扫过去,而是伸脚使劲一踹,踹在宋凡平小腿骨头上,宋凡平疼的摇晃了一下,仍然没有倒下。旁观的人为宋凡平喝彩:

“好!”

第三个是长头发的孙伟,他绕到了宋凡平的身后,看着宋凡平的背影往后退去,退到十多米左右站住脚,接着像是要跳远似的助跑起来,跑到宋凡平身后,对准了宋凡平的腿弯处踹上一脚,宋凡平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长头发的孙伟为自己喊叫了一声:

“好!”

然后他得意洋洋地对同伴们说:“看看我的功夫。”

其他中学生说:“你这不叫扫荡腿……”

“怎么不是?”孙伟踢了一脚跪在地上的宋凡平,“你说,这是不是扫荡腿?”

宋凡平点点头,低声说:“是。”

宋凡平被变种的扫荡腿踹倒在地,那几个中学生吹着变调的口哨扬长而去。宋凡平知道他们走远以后才站起来,看到他的亲儿子宋刚低着头无声地擦着眼泪,看到李光头这各拖油瓶儿子睁圆了惊吓的眼睛。李光头和宋钢都是不知所措,他们心目中最强大的宋凡平突然像只小鸡一样被欺负。宋凡平用手拍干净裤子上的泥土,象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对两个孩子说:

“你们俩个,过来!”

宋刚擦着眼泪,李光头摸着脑袋,两个孩子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宋凡平笑着问他们:

“想不想学扫荡腿?”

宋凡平的话让两个孩子吃了一惊。宋凡平向四周看看,随后蹲下身体对他们神秘地说:

“知道吗?他们刚才为什么没有把我扫倒?因为我留了一招没教他们,这一招留着就是为了教你们两个的。”

李光头和宋钢立刻忘记了刚才的一切,他们因为兴奋像昨天晚上那样尖叫起来,宋凡平突然又紧张地捂住了他们的嘴,两个孩子不由抬头看看上面,李光头和宋钢同时说:

“上面没有屋顶啊……”

宋凡平紧张地看看四周说:“不是屋顶,是不能让别人偷学了扫荡腿。”

两个孩子明白了,他们一声不吭地跟着宋凡平学起了扫荡腿。先是站在他身后跟着他的动作学,接着宋凡平转过身来教他们。他们也就是学了半个小时,宋凡平就说他们已经学会了,说可以练习了。宋凡平站在那里,让李光头先上去试试,李光头就走到他的身旁,蹲下来伸腿扫过去。李光头轻轻一扫,宋凡平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爬起来又站好了,让宋钢上去,宋刚也是轻轻一扫就把他扫倒在地。宋凡平摸着自己的屁股哎哟哎哟叫着站起来,他惊讶地对两个孩子说:

“你们的扫荡腿太厉害啦!天下无敌。”

然后两个孩子兴致勃勃地跟着宋凡平再次收拾起了乱七八糟的家,他们刚刚学会了天下无敌的扫荡腿,高兴的浑身都是力气。他们帮助宋凡平把柜子扶起来,帮助宋凡平把床板铺好,又学着将撬开的地板重新钉上,把砸碎的碗和折断的筷子捡起来,扔到屋外的垃圾堆里。他们满头大汗地跑进跑出,接着他们突然想起来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饥饿让他们一下子没有了力气,两个孩子爬到床上躺了下来,眼睛一闭上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宋凡平把两个孩子叫醒,他说可以吃饭了。这时屋里亮着灯了,李光头和宋钢坐在床上揉着眼睛,宋凡平把他们一边一个抱到饭桌前坐下,他们看到桌上还是只有一碗青菜,旁边摆着三碗米饭。这四只碗是那些红卫兵中学生打砸抢以后幸存下来的,上面都有缺口。他们捧起了有缺口的碗,然后发现没有筷子,所有的筷子都被中学生折断了,在清理屋子时被他们扔进了垃圾堆。两个孩子捧着热气腾腾的米饭,看着绿油油的青菜,没有筷子他们不知道怎么吃饭?

宋凡平忘记了家里已经没有筷子,他起身去拿筷子,然后他才想起来筷子都折断了,都扔掉了。他高大的背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昏暗的灯光将他的脑袋投射在墙上,墙上的脑袋像洗脸盘一样大。宋凡平那么站了一会儿,他转回身来时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他神秘地问两个孩子:

“你们见过古人用的筷子吗?”

李光头和宋钢摇着头,充满了好奇地问他:“古人用什么筷子?”

宋凡平笑着走到门口,对他们说:“你们等一会儿,我去拿来。”

李光头和宋钢看着他蹑手蹑脚开门出去,又蹑手蹑脚地关上门,仿佛他要去遥远的古代一样神秘和小心翼翼。宋凡平出去后,两个孩子互相看着,他们不知道宋凡平用什么办法跑到古人那里去拿筷子,他们觉得这个父亲真是了不起。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宋凡平回来了,他笑嘻嘻地把双手放在身后。

两个孩子问他:“拿到古人的筷子了?”

宋凡平点点头,走到饭桌前坐下后,才将身后的手伸出来,给了李光头和宋钢每人一双筷子。两个孩子拿起了古人的筷子看了又看,觉得和平时用的筷子差不多长,只是他们粗细不一样,有些弯曲,而且上面还有结。李光头首先发现了,他叫了起来:

“这是树枝。”

宋钢也发现了,他问宋凡平:“这古人的筷子为什么像树枝?”

“古人用的筷子就是树枝,”宋凡平说,“因为古代没有筷子,所以古人就用树枝当筷子。”

两个孩子恍然大悟,原来古人是用树枝吃饭。李光头和宋钢开始用宋凡平刚刚折来的树枝吃饭,放到嘴里时觉得有一丝青涩的苦味。他们用古人的筷子把现在的饭吃了下去,他们吃的香喷喷的,吃的脸上流出了汗水。当两个孩子吃饱了打嗝了,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才想起来本来今天要去海边的。今天没有刮大风,没有下大雨,今天的阳光亮的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今天不能去海边了。两个孩子立刻哭丧着脸,宋凡平问他们,是不是不喜欢古人的筷子?他们摇着头说喜欢古人的筷子。

宋钢伤心地说:“今天去不成海边了。”

宋凡平笑着说:“谁说今天去不成海边?”

李光头说:“太样都没有了。”

宋凡平说:“太阳没有了,还有月亮。”

上午阳光灿烂的时候,他们就准备去海边了,一直到夜晚月光冷清的时候,他们才终于走向了海边。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拉着宋凡平的手,在月光的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当他们来到海边,正是涨潮的时候,他们走上了堤岸,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吹来,涛声隆隆。汹涌的海浪冲击过来时,掀起的泡沫让大海白茫茫的一长条,这茫茫的白色有时候会变成灰色,有时候又黑暗起来;远处的地方有明有暗,天上的月亮也在云层里时隐时现。这是两个孩子第一次在夜晚看到大海,夜晚的大海神秘莫测和变化多端,让他们一阵激动,忍不住尖声喊叫起来,这次宋凡平没有捂住他们的嘴,他的大手摸着他们的头发,让他们叫个不停,他自己出神地看着黑暗中的大海。

当他们在堤岸上坐下来后,夜晚的大海开始让两个孩子害怕,只有风声和涛声,月光时有时无,黑暗中的大海仿佛一会儿在扩大,一会儿又在缩小。李光头和宋钢左右抱住了宋凡平,宋凡平张开双臂抱住他们。他们不知道在海边坐了有多长时间,他们后来睡着了,宋凡平是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把两个孩子带回了家。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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