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们刘镇的批斗大会越来越多,在中学的操场上像是庙会似的从天亮开到天黑。宋凡平每天一早就要提着那块大木牌出门,走到中学大门口时就将木牌挂在脖子上,低头站在校门口,等着开批斗大会的人都进去了,他才取下木牌,拿起扫帚清扫起中学前面的大街。到了一场批斗会结束的时候,他就走回到校门口,挂上大木牌低头站在那里,里面的人象潮水似的涌了出来,他们踢他骂他想他吐口水,他东摇西晃一声不吭。接着另一场批斗会开始了,宋凡平一直要到天黑以后,确信里面操场上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才提着大木牌和扫帚回家。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就会听到沉重的脚步,宋凡平满脸疲倦地跨进无门。回家的宋凡平总是在凳子上沉默地坐上一会,然后起身用井水洗一下脸,又用抹布把那块木牌上的尘土、脚印和那些小孩的口水擦干净。这时候李光头和宋钢都不敢说话,他们耐心地等着,他们知道当宋凡平洗完脸,又把木牌擦干净后,就会变成一个高兴的人,就会和他们说很多高兴的话。

李光头和宋钢不认识木牌上“地主宋凡平”这五个字,但是他们知道就是这五个字让宋凡平倒霉的。没有这五个字的时候,宋凡平在桥上威风凛凛地挥舞着红旗;有了这五个字,连个小孩都能冲着他吐口水撒尿了。有一天,两个孩子终于忍不住问他:

“这是什么字?”

当时宋凡平刚刚擦干净他的大木牌,听到孩子的话以后怔了一下,随即他笑了起来,对他们说:

“过完这个夏天你们就要上学了,我先教你们认字,就从这五个字开始……”

这是李光头和宋钢第一次上课,宋凡平教他们坐下来身体要挺直,首要放端正,又把那块大木牌挂在墙上,还去拿来一根古人用的筷子。宋凡平在教两个孩子认子前的准备工作,差不多用掉了半个小时,让李光头和宋钢激动无比,让他们对接下来的上课充满了期待。

宋凡平占到大木牌前,认真地咳嗽了三下说:“现在上课了,我先宣布两条纪律:第一,不许做小动作;第二,发言要先举手。”

宋凡平举起那根古人用的筷子,指点着木牌上的第一个字说:“这各自念‘地’,你们想一想‘地’是什么意思?看看那你们谁先知道?”

宋凡平先是用手指着地,又用脚踢着地,还不断地向李光头使眼色,向宋钢使眼色。李光头抢在了宋钢前面,他伸手往下一指,喊叫起来:

“我知道啦……”

“等一下,”宋凡平打断他的话,“发言要先举手。”

李光头一边举手,一边说:“下面的就是‘地’,我们就在‘地’的上面。”

“对了!”宋凡平说,“你真聪明。”

然后宋凡平指着第二个字,他说:“这个字更难,这个字念‘主’,想一想,你们以前听到过‘主’这个字么?”

李光头又抢在宋钢的前面举手了,宋凡平这一次没让他回答,他说:“刚才你先说了,这次让宋钢先说。宋钢,你想想,有没有听过‘主’这个字?”

宋钢胆怯地说:“是不是毛主席的‘主’?”

“对了!”宋凡平说,“你真聪明。”

李光头这时叫了起来:“他还没有举手……”

宋凡平对宋钢说:“是的,你刚才没有举手,现在举一下吧。”

宋钢急忙举起了手,同时不安地问:“现在举手还来得及吗?”

宋凡平大笑起来,他说:“当然来得及。”

这一天两个孩子学会了五个字,先是学会了地上的“地”,又学会了毛主席的“主”。他们终于知道木牌上是什么字了,他们心想连起来就是“地”上的毛“主”席,后面跟着的就是“宋凡平”。

此后的日子里,宋凡平每天和他的大木牌在一起,提着它早出晚归,就像城里那些提着篮子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样。李光头和宋钢仍然到处乱窜,他们把这个小城都跑遍了。只要是人去过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就是鸡鸭猫狗去过的地方,他们也去过了。大街上的红旗和大街上的人仍然多如牛毛,每天都像电影散场似的;戴高帽子的挂大木牌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刚开始在中学门前的街道上扫地的只有宋凡平,几天以后变成了三个人。有两个老师也挂着大木牌与宋凡平站在了一起,三个人高矮胖瘦低头站在那里。其中有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他的木牌上也写着“地主”俩字,和宋凡平的一模一样。这让李光头和宋钢十分兴奋,他们对他说:

“原来你也是‘地’上的毛‘主’席。”

两个孩子的话叫他哆嗦了一下,他的脸白得像死人似的,他对他们说:“我是地主,我是坏人,你们快打我,快骂我,快批斗我……”

李光头和宋钢经常看到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在路边练习着他们的扫荡腿。这三个中学生差不多每天都在街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用手搂着树,转着圈练习扫荡腿.长头发的孙伟竟然能够绕着梧桐树一口气扫上一圈,他的动作像是在演杂技似的,他的长头发也会随风飘起来。赵胜利和刘成功只能绕着梧桐树扫荡半圈,不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是抬起的腿掉下去了。孙伟就成了他们的教练,他一边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长头发,一边重复着宋凡平教他们的话:

“快,再快一点,只有快了,才看不出来里面有三个动作,要快到让人觉得只有一个动作……”

李光头和宋钢在他们身边走过时神气活现,他们觉得这三个中学生的扫荡腿缺了一招,他们自己的才是真正的扫荡腿,宋凡平没有把真功夫教给这三个中学生,留着最重要的一招教给他们了,所以他们手拉着手从三个中学生身边走过去时,偷偷笑个不停。

这三个中学生对扫荡腿心醉神迷,没有注意两个流着鼻涕的小孩经常偷偷嘲笑他们。长头发的孙伟学无止境,开始练习绕着梧桐树扫上两圈。有一次因为动作太快控制不了,整个人扑了出去。

这一次李光头和宋钢终于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于是三个中学生瞪着眼睛走过来了,长头发的孙伟从地上爬起来,满身尘土走到他们跟前,恶狠狠地说:

“他妈的,笑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一点都不怕他,宋钢仰着脸说:“笑你的扫荡腿。”

“嘿……”长头发气怪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说,“他敢嘲笑老子的扫荡腿?”

宋钢轻蔑地对李光头说:“他的扫荡腿?”

李光头咯咯地笑,他也轻蔑地说:“他的扫荡腿?”

李光头和宋钢的神气的表情让三个中学生满脸的惊讶,他们说:“他妈的……”

宋钢这时响亮地说:“告诉你们吧,有一招我爸爸没教你们,那是最重要的一招,他教给我们了。”

“他妈的……”他们继续骂着,长头发孙伟说,“这么说,你也会扫荡腿?”

宋钢指着李光头说:“我们都会。”

三个中学生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说:“你们也会扫荡腿?你们的个子还没有我们的屌长呢。”

长头发孙伟对宋钢说:“你扫给我看看。”

宋钢说:“你先站好了。”

长头发更是满脸的惊讶,他对赵胜利和刘成功说:“他要我站好了?他妈的,他还想扫荡我的腿?”

在嘻嘻哈哈的笑声里,孙伟站在了宋钢的面前,先是分开腿站着,又并拢了腿站着,接着提起一条腿站着,他问宋钢:

“你要我怎么站?”

宋钢指指地上说:“两条腿都站好了。”

孙伟嬉笑着放下了提起的那条腿,宋钢转过脸来问李光头:“你先扫,还是我先扫?”

这时后李光头觉得自己没有把握,他对宋钢说:“你先扫。”

宋钢后退了几步,助跑起来扫荡了长头发孙伟的腿。就像是一只兔子抬腿踢了一条狗,长头发孙伟仍然在嘻嘻地笑,宋钢却像个皮球似的在地上滚了一圈。宋钢从地上爬起来后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满脸疑惑地看着李光头,这时候李光头知道他和宋钢的扫荡腿是怎么回事了,宋钢像个傻瓜那样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三个中学生哈哈大笑,笑的李光头心里一阵阵地发麻。长头发的孙伟笑着抬腿一扫,将宋钢扫了个跟头,他对李光头说:

“看着,这才叫扫荡腿。”

孙伟说完也给了李光头一腿,让李光头也一个跟头翻了出去。接下去这三个中学生就像是三只野狗追逐着两只小鸡一样,追的李光头和宋钢满街乱跑。他们的扫荡腿吧李光头和宋钢扫了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刚刚爬起来又摔了个嘴啃泥。李光头和宋钢足足跑着甩出去了半条街,三个中学生一边追逐扫荡李光头和宋钢,一边嬉笑着互相喝彩,长头发的孙伟对赵胜利和刘成功说:

“给他们个连环扫荡腿。”

什么是连环扫荡腿?就是李光头和宋钢都爬起来以后,一条腿把他们俩个人同时扫个嘴啃泥。于是李光头和宋钢每次都摔到了一起,他们擦破了脸,擦破了手以后,他们的脑袋还要撞在一起,撞得他们满眼睛望出去都是晚上的星星在闪烁,撞的他们脑袋里全是拖拉机突突的声响。

我们刘镇的一些革命群众看见三个中学生欺负两个学龄前儿童,气愤地指责他们,说他们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是旧社会的军阀作风。赵胜利和刘成功胆怯地不敢吱声,长头发孙伟振振有词地说:

“他们是地主宋凡平的儿子,他们是小地主。”

革命群众哑口无言了,看着李光头和宋钢一次次摔在地上,很多次撞在了一起,直到李光头和宋钢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孙伟、赵胜利和刘成功,这三个中学生也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围着李光头和宋钢笑着叫着,要他们两个站起来。李光头和宋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们站不起来了,他们躺在地上说:

“我们躺着很好……”

说完他们立刻知道怎样才能躲过三个中学生的扫荡腿了,就是赖在地上不起来。不管三个中学生怎样踢他们怎样骂他们,怎样吓唬他们,他们就是不起来。最后三个中学生哄骗他们说:

“只要爬起来,就不扫荡你们了……”

李光头和宋钢不上当,仍然死死地赖在地上。长头发的孙伟指指眼前的一根木头电线杆,引诱李光头:

“喂,小子,你上电线杆去弄点性欲出来吧。”

李光头摇晃着脑袋说:“我现在没有性欲。”

赵胜利和刘成功也鼓励李光头:“你上去弄几下就会有性欲了。”

李光头仍然摇晃着脑袋说:“我今天不弄了,你们自己去弄点性欲出来吧。”

“他妈的,”他们骂了起来,他们说:“这他妈的两个小无赖,天下第一的小无赖。”

长头发孙伟说:“把这两个小无赖提起来,再扫下去。”

赵胜利和刘成功正要上去把李光头和宋钢提起来时,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过来了,童铁匠大喝一声:

“住手。”

童铁匠的吼声把三个中学生下的一阵哆嗦,长头发孙伟喃喃地说:“他们是小地主……”

“什么小地主?”童铁匠指着李光头和宋钢说,“他们是祖国的花朵。”

长头发孙伟看到童铁匠膀粗腰圆,不敢说话了。童铁匠指着三个中学生说:“你们也是祖国的花朵。”

三个中学生听了童铁匠的话,互相看来看去,随即嘿嘿笑了起来,他们嘿嘿笑着走去了。童铁匠看一眼走去的三个中学生,看一眼地上的李光头和宋钢,也转身走去。童铁匠走去时气势磅礴,他声音响亮地说:

“都是祖国的花朵。”

李光头和宋钢从地上爬起来,伤痕累累的宋钢看着伤痕累累的李光头,宋钢不明白刚才为什么没有把那个长头发孙伟扫倒在地?他问李光头这是为什么?他说是不是没有用上最重要的那一招?李光头生气地说:

“根本没有最重要的一招,你爸是在骗我们。”

宋钢摇晃着他肿胀的脸说:“他是我们的爸爸,爸爸不会骗儿子的。”

李光头喊叫道:“他是你爸,不是我爸。”

两个人站在那里吵吵嚷嚷,后来宋钢抹了一把眼泪,甩了一把鼻涕,他说:“走,问爸爸去。”

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中学的大门口,刚好是批斗会散场的时候,宋凡平挂着大木牌和另外两个人低头站在那里,初来了一群学生味着他们正在喊叫着打倒他们的口号,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正在说着什么。两个孩子不知道这些人开完了里面的大批斗会,又在这里开小批斗会。他们从人缝里挤了进去,挤到了宋凡平跟前,宋钢拉拉他父亲的衣袖说:

“爸爸,你教了我们扫荡腿里最重要的一招,对不对?”

宋凡平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宋钢委曲地哭了起来,他推推自己父亲说:“爸爸,你告诉李光头,你交我们了……”

宋凡平还是一声不吭,这时后李光头喊叫起来了:“你是骗我们的,你根本没有教会我们扫荡腿……你还骗我们木牌上的字,明明是‘地主’两个字,你说是‘地’上的毛‘主’席……”

当时李光头不知道这句话会给宋凡平带去什么,接下去的情景把他吓傻了,那些人听到李光头的话以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阵拳打脚踢,把宋凡平揍了个死去活来。他们吼叫着,几只脚对准地上的宋凡平又是踩又是蹬,要宋凡平老实交待他是怎样恶毒攻击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

李光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被打成这样,宋凡平满脸是血,他头发都被写染红了,他躺在地上,不知道有多少只大人的脚和小孩的脚蹬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像是台阶似的被人踩个不停。他的身体没有躲闪,躲闪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躲闪着是为了能够看到李光头和宋钢,他看到李光头的时候眼睛里仿佛在说着什么话,他的眼睛让李光头十分害怕。后来李光头被挤到了外面,就没再看到他的眼睛,只看到宋钢哭叫着挤了进去,又哭叫着被人挤了出来。八岁的宋钢除了哭叫以外,只知道使劲往里面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宋钢离他的父亲也就越来越远。最后宋钢张大的嘴里已经没有了声音,他走到李光头的身边,满脸的眼泪鼻涕,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是在对着李光头吼叫,李光头什么都听不到。宋钢吼叫了一阵后,挥手给了李光头一拳,李光头也给了他一拳,接下去两个孩子像是打扑克出牌似的,轮流给对方一拳,总共揍出了三十六拳。

第十二章

宋凡平被揍的遍体鳞伤以后,又被抓走了,关押在一个像仓库一样的大房子里。此后的一个星期里,宋钢和李光头不再说话。宋钢也说不出话来了,那天宋钢把自己的嗓子哭喊得又红又肿,说话时没有声音,只有口水从嘴角淌出来。李光头知道是他的揭发把宋凡平送进了那个像牢房一样的仓库,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宋凡平在台阶上被人乱踩乱蹬的情景,宋凡平的眼睛还在惊惶地寻找他和宋钢。李光头心理很难过,嘴上还是很强硬,他嘲笑宋钢的嘴巴像个屁眼一样只有出气的声响。

李光头开始孤单一人,一个人在街上走,一个人在树下坐着,一个人蹲到河边去喝水,一个人和自己说话……他站在街上看呀等呀,盼望着一个和他一样年龄一样孤单的孩子走过来,他身上的汗水出来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太阳晒干了一次又一次,他看到的都是游行的人和游行的红旗,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孩子都被他们的妈妈牵着手,从他眼前一个一个被拉了过去。没有人和他说话,甚至都没有人看她。当走过去的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当吐痰的人不小心吐到了他的脚上,他们才会认真地看他一眼。只有那三个中学生喜欢他,他们一看到他就会高兴地招着手,远远地叫他:

“喂,小子!弄点性欲出来。”

他们向他招着手,兴致勃勃地走向他。他知道他们嘴上说是弄点性欲出来,其实是要来练习扫荡腿,他们想把他扫个屁滚尿流和鼻青脸肿,李光头拼命逃跑。三个中学生在后面笑着喊叫:

“喂,小子,别跑,我们不扫你……”

在那个夏天里,李光头为了躲避这三个中学生的扫荡腿,经常跑的尘土飞扬,跑的自己把自己绊倒。他把八岁的腿跑的又酸又疼,把八岁的肺跑的呼呼地冒热气,把八岁的心脏跑的咚咚乱跳,把八岁的自己跑的死去活来。然后李光头有气无力地来到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他们的巷子里。

这时的童张关余已经是革命铁匠、革命裁缝、革命剪刀和革命牙医了。张裁缝的顾客拿着布料上门时,张裁缝首先要盘问对方是什么阶级成分?若是贫农,张裁缝笑脸相迎;若是中农,张裁缝免强收下布料;若是地主,张裁缝马上高举拳头喊叫几声革命口号,面如土色的地主顾客抱着布料出了铺子,走在巷子里了,张裁缝还要站在门外,对着走去的地主顾客说:

“我要给你做最破最烂的寿衣,又错啦,是裹尸布。”

两个关剪刀的革命觉悟比张裁缝还要高,贫农顾客不收钱,中农顾客多收钱,地主顾客就要抱头鼠窜了。两个关剪刀高举两把咔嚓响着的剪刀,站在铺子外面,对着抱头鼠窜的地主顾客喊叫着要剪掉他的屌,两个关剪刀叫道:

“要把你这个地主剪成一个没屌的地主婆。”

余拔牙是一个革命投机分子,顾客走到前面了,他不去盘问阶级成分;顾客躺进藤条椅子了,他也不去盘问阶级成问;顾客张开嘴巴让他看清楚里面的坏牙了,他仍然不去盘问阶级成分。他怕万一盘问出一个地主成分,就丢了一桩买卖,少了一笔钱,可是不盘问就不是一个革命牙医。余拔牙要革命也要钱,他把钳子伸进顾客的嘴巴夹住了一颗坏牙,才时机恰当地大声盘问:

“说,什么阶级成分?”

顾客的嘴巴里塞着把钳子,啊啊叫着什么都说不清楚了。余拔牙装模作样把耳朵低下去听了听,大叫一声:

“是贫农?好!我就拔了你的坏牙。”

话音刚落,那颗坏了的牙齿就被拔出来了。余拔牙随即用镊子夹着棉球塞进顾客的嘴巴里的出血处,让顾客咬紧牙关来止血。顾客咬紧牙关也就被堵住了嘴,哪怕是个地主,余拔牙也强行把他当成一个贫农了。余拔牙意气风发地拿起拔下的坏牙让顾客看:

“看见了吧?这是贫农的坏牙。若你是个地主,就不是这颗坏牙了,肯定是另外一颗好牙。”

然后余拔牙露出一副革命挣钱两不误的嘴脸,伸出手要钱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拔掉一颗革命的牙,要付一角革命的钱。”

革命的童铁匠从来不去盘问顾客的阶级成分,童铁匠觉得自己坐的正站得直,阶级敌人不敢来他的铁匠铺,童铁匠拍着自己的胸脯,嘴里振振有词:

“只有勤劳的贫下中农才会到我这里来买镰刀出头,好吃懒做的地主剥削阶级是用不上镰刀锄头的。”

革命的洪流滚滚而来,童铁匠、张裁缝和关剪刀不久后都做起了火热的革命的工作。童铁匠光着膀子,他的光胳膊上套着革命的红袖章,他打铁打出来的已经不是镰刀锄头了,打铁打出来的全是红缨枪的枪头。童铁匠打出来的红缨枪头,立刻送到斜对面的磨剪刀铺子,两个关剪刀也是光着膀子,他们的光胳膊上也套着革命的红袖章,两个关剪刀不再磨剪刀了,两个关剪刀坐在矮凳上,劈开两个双腿汗流浃背磨枪头霍霍。两个关剪刀磨出来的枪头立刻送到隔壁的裁缝铺子,张裁缝虽然穿着背心,胳膊也是光着的,也套着革命红袖章,张裁缝不再做衣服了,他作出来的全是红旗红袖章,还有红缨枪上挂下来的丝丝红缨。文化大革命正在把我们刘镇打造成一个井冈山,这时的刘镇已是“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了。

余拔牙的胳膊也套上了革命的红袖章,这是张裁缝送给他的,眼看着童关张热火朝天一条龙制造着红缨枪,余拔牙冷冷清清,红缨枪上没有牙齿,余拔牙不能去拔牙,不能去补牙,更不能去镶上几颗假牙,余拔牙只好躺在藤条椅子里等待革命的招唤。

李光头到处游荡,看完了童关张三家铺子像是兵工厂那样制造红缨枪后,李光头打着呵欠走到余拔牙的油布雨伞下。身边没有了朝夕相处的宋刚,李光头孤独又无聊,他走到那里就把呵欠带到哪里。呵欠也传染,看到李光头呵欠连连,余拔牙的嘴巴也跟着一张一合,打出了一个又一个呵欠。

以前余拔牙的桌子上放着的都是拔下的坏牙,现在余拔牙与时俱进地放上去十几颗不小心拔错的好牙,余拔牙要向所有走过的革命群众表明自己鲜明的阶级立场,说这些好牙全是从阶级敌人的嘴里拔下来的。看到只有八岁的李光头走进了他的油布雨伞,余拔牙也同样要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他从藤条躺椅里支起身体,指指桌子上十几颗拔错的好牙说:

“这些是我拔下的阶级敌人的好牙。”

又指指桌子上几十颗招揽顾客的坏牙说:“这些是我拔下的阶级兄弟姐妹的坏牙。”

李光头没精打采的点点头,他看着桌子上这些阶级敌人的好牙和阶级兄弟姐妹的坏牙,觉得没什么意思,他在余拔牙躺椅旁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张嘴继续打着呵欠。余拔牙已经无聊地躺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李光头,结果是来和自己比赛打呵欠。

余拔牙坐起来,看着街对面的电线杆,拍拍李光头的脑袋说:“你不去搞搞这根电线杆?”

“搞过了。”李光头晃着脑袋说。

“再去搞一次。”余拔牙鼓励他。

“没意思,”李光头说,“城里所有的电线杆我都搞过几次了。”

“我的妈呀,”余拔牙惊叫起来,他说:“要是在从前,你就是皇帝,三宫六院;要是现在,你就是连环强xx犯,坐牢枪毙。”

正打着哈欠的李光头一听“坐牢枪毙”,惊得半个呵欠缩了回去,他瞪圆了眼睛说:

“搞搞电线杆也要坐牢枪毙?”

“当然啦,”余拔牙换了一种语气,“这要看你的阶级立场。”

“什么阶级立场?”李光头不明白。

余拔牙伸手指着对面的电线杆,问李光头:“你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女敌人呢?还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姐妹?”

李光头还是瞪圆了眼睛不明白,余拔牙来精神了,他眉飞色舞地说:“你要是把电线杆当成阶级女敌人,你搞它就是批斗它;你要是把电线杆当成阶级姐妹,你就得和它登记结婚,不登记不结婚,你就是强xx。你把城里的电线杆全搞了,你就试把城里的阶级姐妹全强xx了,还不是坐牢枪毙?”

李光头听了余拔牙的话,知道“坐牢枪毙”的后顾之忧解除了,瞪圆的双眼放心地扁成了两条缝。余拔牙拍拍李光头的脑袋问:

“明白了吧?明白什么叫阶级立场了吧?”

“明白了。”李光头点点头说。

“你告诉我,”余拔牙说,“你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女敌人呢?还是把它们当成阶级姐妹?”

李光头眨了一会眼睛说:“我要是把它们当成阶级电线杆呢?”

余拔牙一愣,随即大笑地骂起来:“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光头在余拔牙那里坐了半个小时,余拔牙笑声朗朗了,李光头还是觉得没意思,他起身又回到了童铁匠的铺子。李光头坐在童铁匠的长凳上,背靠着墙壁,歪着脑袋斜着身体,看着童铁匠生机勃勃地打造红缨枪头,童铁匠左手用钳子夹着枪头,右手挥动着铁锤砰砰地响,铁匠铺子里火星四溅飞舞。童铁匠左胳膊上套着的红袖章不断滑下去,童铁匠拿着钳子的左手就不断举起来一下,让滑到手腕上的红袖章在掉回到手臂上,童铁匠钳子里夹着的枪头也就一次次刺向了空中。汗流浃背的童铁匠一边捶打枪头一边打量着李光头,心想这小王八蛋以前一来就趴在长凳上磨来蹭去,现在一来就垂头丧气地斜靠在那里,像只蹲在墙角的瘟鸡。童铁匠忍不住问他:

“喂,你不和长凳搞搞男女关系啦?”

“男女关系?”李光头咯咯笑了两声,他觉得这句话很好玩。接着他摇了摇脑袋,苦笑着说:“我现在没性欲了。”

童铁匠嘿嘿地笑,他说:“这个小王八蛋阳痿了。”

李光头也跟着小了几声,他问童铁匠:“什么叫阳痿?”

童铁匠放下铁锤,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说:“拉开裤子,看看自己的小屌……”

李光头拉开裤子看了看,童铁匠问他:“是不是软绵绵的?”

李光头点点头说:“软的像面团。”

“这就叫阳痿。”童铁匠将毛巾挂回到脖子上,眯着眼睛说:“你的小屌要是象小钢炮那样硬邦邦的想开炮,就是性欲来了;软的像面团,就是阳痿。”

李光头“噢”地叫了一声,他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原来我是阳萎了。”

这时候的李光头已经是我们刘镇小有名气的人物了,我们刘镇有些群众游手好闲经常晃荡在大街上,这些群众有时候举举拳头喊喊口号,跟着游行队伍走上一阵;有时候靠着梧桐树无所事事呵欠连连。这些游手好闲的群众都知道李光头了,他们一看见李光头就会兴奋起来,就会忍不住笑,就会互相叫起来:

“那个搞电线杆的小子来啦。”

这时的李光头今非昔比了,宋凡平被关进了仓库,宋钢嗓子哑了不再和他说话,他独自一人又饥肠辘辘,他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他对街旁的木头电线杆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晃荡的群众对他仍然兴趣浓厚,他们眼睛看着传流不息的游行队伍,身体拦住了他,悄悄指指街旁的木头电线杆对他说:

“喂,小子,很久没见你去搞搞电线杆了。”

李光头摇晃着脑袋响亮地说:“我现在不和它们搞男女关系啦。”

这些在街上晃荡的群众捂住嘴巴笑的前仰后合,他们围着李光头不让他走开,他们等着游行队伍过去了,再次问他:

“为什么不搞男女关系了?”

李光头老练地拉开裤子,让他们看看自己的小屌,他说:“看见了吧,看见我的小屌了吧?”

他们的脑袋撞在一起看见了李光头裤子里的小屌,他们点头的时候脑袋又撞到了一起,这些人捂着脑袋说看见了。李光头再次老练地问他们:

“是硬邦邦像小钢炮,还是软绵绵像面团?”

这些人不知道李光头是什么意思,他们点着头说:“软绵绵,软绵绵,像面团……”

“所以我不搞男女关系了。”李光头神气地说。

然后他像是一个准备告别江湖的侠客似的挥了挥手,从这些群众中间走了出去,他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仿佛是历尽沧桑似的对他们说:

“我阳痿啦!”

在这些群众的阵阵哄笑里,李光头又精神抖擞了,他昂起了头威风凛凛地走去,走过一根木头电线杆的时候,他还顺便踢了电线杆一脚,表示自己对电线杆已经绝情绝意了。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17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