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李兰凌晨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医院的大门口,虽然宋凡平在信里说自己中午才能到上海,可是两个多月的分别让李兰的思念像浪涛一样汹涌澎湃,天没亮她就醒来了,坐在病床上等待着晨光的到来。一个手术后的病友因为疼痛翻身醒来时,看到李兰一动不动像个鬼似的坐在那里,吓得惊叫起来,差一点将刚刚缝合的伤口繃裂。当她确定对面床上坐着的是李兰后,开始了疼痛的呻吟。李兰深感不安,她轻声说了一堆道歉的话以后,就提起旅行袋走出了病房,走到了医院的大门口。天亮前的大街上空空荡荡,孤零零的李兰和她孤零零的旅行袋站在一起,两个黑影在医院的大门前无声无息。这一次让医院的门房吓了一跳,这个守门的老头前列腺肥大被尿憋醒后提着裤子来到屋外,看到两个黑影时吓得哆嗦了一下,半截尿泻在裤子里,他喊叫起来:

“你是谁?”

李兰告诉他,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几号病房,今天要出院了,在这里等待着丈夫来接她。守门的老头仍然惊魂未定,他指着另一个黑影说:

“他是谁?”

李兰将行李提起来说:“它是旅行袋。”

守门的老头这才舒了一口气,他绕到了屋子后面,对着墙角将剩余的半截尿冲了出来,他嘴里嘟哝着说:

“吓死人了,他妈的裤子都湿了……”

李兰听到了他的抱怨,羞愧地提起旅行袋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沿着街道一直走到了拐角处,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旁,听着电线杆里嗡嗡的电流声,看着不远处医院黑暗的大门。这时候李兰的心里突然宁静了,当她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她觉得自己是在等待着天亮;现在她站在了街角,她觉得自己等待的是宋凡平了,而且她在想象里看到了宋凡平高大强壮的身影充满热情地走来。

李兰一直站在那里,瘦小的身体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她确实让人害怕。曾经有个男人迎面走来,走到十来米的地方才发现了她,不由一惊,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街道对面,从对面走过去时还不断扭头侦察着她。另一个男人是在拐弯时撞见她的,吓得浑身一抖,随即故作镇静地从她身前绕了过去,他走去时肩膀还在发抖,李兰不由轻声笑了起来,这仿佛是女鬼般的笑声让那个男人彻底垮了,他一路狂奔而去。

直到日出的光芒将整个街道照亮,李兰才结束女鬼的角色,她仍然站在街道的拐角处,她开始成为了人。当街道上逐渐热闹起来,李兰提着旅行袋重新走到医院的大门口,这时候她的等待正式开始了。

整整一个上午,李兰都是脸色通红情绪亢奋,她面前的街道也是红旗飘飘口号声声,游行的队伍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让炎热的夏天更加炎热。那个医院的门房已经认出李兰了,他

一个上午都在奇怪地看着这个天亮前把他吓的尿了裤子的女人,他看到她激动地看着游行队伍里的每一个人,应该说是每一个走过的人。李兰的激动汇入到街道的激动之中,就像是小溪汇入江河一样,她激动的眼睛在激动的人流里寻找着宋凡平的身影。那个门房看到她长时间站在那里张望,心想怎么还没有人来接她,就走过去问她:

“你丈夫什么时候来?”

李兰扭头回答:“中午。”

医院的门房听到了她的回答后,满腹狐疑地走回传达室,又满腹狐疑地看看墙上的挂钟,这时还不到上午十点。他心想世上真是无奇不有,这个女人天没亮就站在这里等着一个中午才来的男人。接下去守门的老头更是好奇地打量着李兰,他心里暗想:这个女人有多长时间没让男人碰过了?他忍不住再次上前问李兰,问她与丈夫分别有多久了?李兰告诉他有两个多月了。门房嘿嘿笑了几声,心想才两个多月就急成这样了,这个看上去瘦小干瘪的女人,骨子里是个百分之一百的骚货。

那时候李兰在街道上差不多站立了六个小时了,她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可她仍然脸色通红情绪高昂。随着中午的临近,她的激动和亢奋也达到了顶点,她的目光看着那些往来的男人时,像是钉子似的仿佛要砸进那些男人的身体。有几次她看到了与宋凡平相似的身影,她踮起脚使劲挥动着手,而且热泪盈眶,虽然这样的喜悦都是昙花一现,她还是继续着她的激动。

过了中午十二点,宋凡平仍然没有出现,倒是宋凡平的姐姐赶来了,她从一辆公交车上挤了下来,满头大汗地跑到医院的大门口,看到李兰后高兴地喊叫起来:

“哎呀,你还在这里……”

宋凡平的姐姐擦着额上的汗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她说一路上都在担心自己赶不上了,她差一点要转车去长途汽车站,好在她没去。她说着将一袋大白兔奶糖递给李兰,说是给孩子吃。李兰收下了奶糖,放进了旅行袋。她什么话都没说,她只是对宋凡平的姐姐笑着点点头,又忍不住去看着大街上的人流。宋凡平的姐姐和她一起看起了大街上的男人,这位姐

姐对弟弟一直没有出现感到不解,她指着手表对李兰说:

“他应该到了,都快下午一点钟了。”

两个女人在医院的门口站了有半个小时,宋凡平的姐姐说她不能再等了,她还要赶回去上班。临走的时候她安慰李兰,说宋凡平一定是堵在路上了;她说从长途汽车站到医院要转三次公交车,大街上都是游行的人,把大街都塞住了;她说人挤过去都难,别说是车了。宋凡平的姐姐说完后匆匆地离去,接着又匆匆跑回来对李兰说:

“要是赶不上下午的车,就来我家住。”

李兰继续站立在医院的门口,她相信宋凡平姐姐的话,相信宋凡平是堵在路上了,她的眼睛仍然充满激情地看着不断走来的男人们。随着时间的流逝,李兰越来越疲惫,饥渴让她没有力气继续站着了,她在传达室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身体靠在门框上,她的头颅仍然挺立,眼睛仍然在张望。传达室里的老头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就对她说:

“天没亮你就在这里了,现在都下午两点多了;没见到你吃什么,喝什么,只见你一直站着,你这么不吃不喝能行吗?”

李兰回头笑着对老头说:“现在还行。”

老头继续说:“你还是去买点吃的吧,向右走二十米就有一家点心店。”

李兰摇摇头说:“要是我走开,他来了怎么办?”

老头说:“我替你看着,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

李兰想了想后仍然摇头,她说:“我还是在这里等着。”

两个人不再说话,老头坐在传达室的窗口,不断有人过来问他什么。李兰还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还是看着每一个走过来的人。后来老头站起来了,走到李兰身旁对她说:

“我替你去买吃的。”

李兰一怔,老头又重复说了一遍,同时把手伸向了李兰。李兰明白了,急忙从口袋里拿出钱和粮票。老头问她:

“吃什么?包子吗?肉包子还是豆沙包子,要不要来一碗馄饨?”

李兰将钱和粮票递给老头说:“买两个馒头就行了。”

老头接过钱和粮票说:“你真是节省。”

老头走到了大门口,又回头关照她:“不要让任何人进传达室,里面都是国家财产。”

李兰点点头说:“知道了。”

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李兰终于吃上食物了。她将馒头一片一片掰了下来,一片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下去。她一天没有喝水了,她吃得很艰难,像是在吃着一片一片的苦药。老头看见了,就把自己的茶杯递给她。李兰端起满是茶垢的杯子,慢慢地喝着里面的茶水,将一个馒头吃了下去。另一个馒头她没有吃,用纸包起来后放进了旅行袋。吃了一个馒头以后,李兰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渐渐回来了,她站了起来,对传达室里的老头说:

“他坐的汽车中午十一点就到上海了,他就是走,也该走到医院了。”

老头说:“就是爬,也爬到这里了。”

这时的李兰觉得宋凡平可能是坐下午的汽车,她心想宋凡平一定是给什么重要的事情耽误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长途汽车站,因为下午的汽车是五点钟到上海。李兰详细地向老头描述了宋凡平的模样,说万一宋凡平来了,请转告他,她去长途汽车站了。老头让她放心,说只要有个子高的男人走过来,就会问他是不是叫宋凡平。

李兰提着旅行袋,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走到了公交车的站牌下,她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后,又提着旅行袋走回传达室的窗口,老头看到她说:

“你怎么回来了?”

李兰说:“有句话忘了说。”

老头问:“什么话?”

李兰看着老头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瘦小的李兰提着肥大的旅行袋,挤上了公交车,在拥挤的车箱里摇摇晃晃,在汗臭狐臭脚臭口臭里昏昏沉沉。然后又挤下车,又挤上车,转了三次车以后来到了长途汽车站。那时候快到下午五点了,她站在了出站口,日落的光芒映红了她的身体,她看着一辆又一辆的长途客车进站,看着一队又一队的旅客走了出来。她又像中午时那样满脸通红和精神亢奋,她

知道当一个高出别人一头的男人走出来时,肯定就是宋凡平了,所以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是从那些旅客的头顶上看过去。这时候她仍然坚信宋凡平会从这个出口走出来,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意外。

那个时候正是李光头和宋钢在我们刘镇的车站等待着她,当刘镇的车站关上大门时,上海的这个车站也关上了大门;李光头和宋钢吃着点心店老板娘给的包子走回家中时,李兰仍然站在上海车站的出站口。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李兰没有看到宋凡平高大的身影,当进站口的大铁门关上后,她的脑袋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知觉。

李兰是在候车室的门外度过了那个夜晚,她曾经想着是不是去宋凡平姐姐的家,可是没有她家的地址,宋凡平的姐姐忘了告诉李兰家里的地址,她和李兰一样根本想不到宋凡平会没来上海,她觉得弟弟知道她的地址就行了。于是李兰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席地而睡,夏夜的蚊子嗡嗡叮咬着她,她却毫不知觉,昏昏睡去,又恍恍惚惚地醒来。

到了后半夜,一个女疯子来陪伴她了,这个疯子先是坐在她的身边,仔细地看着她,同时吃吃笑着。李兰被她的怪笑吓醒,在路灯的光亮里女疯子蓬头垢面,让李兰发出了一声惊叫,结果女疯子发出了一声更长更尖利的惊叫,像是李兰吓着她似的跳了起来,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看着李兰继续吃吃地笑。

李兰还在惊愕之中,女疯子已经哼起了小调,她一边哼唱着,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她发出的声音像机关枪似的突突地响。李兰不再惊愕,虽然不知道这个疯子说些什么,可是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响着,让她心里十分安详。李兰微微一笑后,又昏昏睡去。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李兰在睡梦里听到了噼哩啪啦的掌声,她睁开沉重的眼睛后,看到这个女疯子还在身边坐着,挥动着手臂正在驱赶蚊虫,同时双手拍打着它们。女疯子接连拍打十多下后,又小心翼翼地将手掌上的蚊虫取下来放进嘴里,吃吃笑着将它们咽下去。她的动作让李兰想起了旅行袋里的馒头,李兰坐了起来,拿出旅行袋里的馒头,掰下一半后递给这个疯子。

李兰拿着馒头的手差不多伸到她的眼皮底下了,这个女疯子还是视而不见,她继续驱赶拍打着蚊虫,继续将手掌上的蚊虫放进嘴里咀嚼,继续吃吃笑着。李兰的手举累了,正要放下来时,这个疯子突然一把抢走了这半个馒头。女疯子拿到馒头后,立刻站了起来,嘴里呜呜地叫着,走下了候车室的台阶,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似的,这个疯子往南走了几步,又回过来往北走了几步,然后举着手里的馒头向东走去了。当女疯子慢慢走远后,李兰终于听清楚了她在叫什么,她一直在喊叫:

“哥哥,哥哥……”

昏暗的路灯下只剩下李兰了,她坐在那里,将馒头慢慢地吃下去,她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她吃完馒头的时候,路灯突然熄灭了,她仰起脸来看到了日出的光芒,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李兰坐上了早班汽车,当汽车驶出长途车站时,她扭头张望着,她一直这么看着外面的街道,寻找着宋凡平的身影。直到汽车驶出了上海,窗外的景色变成了一片田野,李兰才合上了眼睛,将头靠在窗框上,在汽车行驶时的颠簸里昏昏睡着了。在这三小时的行程里,李兰不断睡着又不断醒来,她的脑子里不断出现了那些信封,为什么贴邮票的位置总是不一样?这样的疑虑再度袭来,而且越来越强烈。李兰深知宋凡平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既然他说要到上海来接她,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来到上海。如果他没有来,必然发生了什么意外。这样的想法让李兰心里一阵阵地发抖,随着汽车离我们刘镇越来越近,车窗外的景色开始熟悉起来,李兰不安的预感也就越来越强烈。这时候她明确地感到宋凡平出事了,她浑身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不敢去想更为具体的,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汽车驶进了我们刘镇的车站,李兰提着印有“上海”的灰色旅行袋最后一个下车,她跟随在出站人群的后面,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似的沉重,每走一步都让她感觉到噩耗的临近,当她水深火热般地走出汽车站时,两个像是在垃圾里埋了几天的肮脏男孩对着她哇哇大哭,这时候李兰知道自己的预感被证实了,她眼前一片黑暗,旅行袋掉到了地上。这两个肮脏男孩就是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哇哇哭着对李兰说:

“爸爸死了。”

第十九章

李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李光头和宋钢哭喊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爸爸死了。李兰的身体站立在那里像是被遗忘了,在这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刻,李兰的眼睛里一片黑暗,她仿佛突然瞎了聋了,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李兰虽生犹死站立了十多分钟,眼睛逐渐明亮起来,两个孩子的哭喊也逐渐清晰起来,她重新看清楚了我们刘镇的汽车站,看清楚了行走的男人和女人,看清楚了李光头和宋钢,她的两个孩子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拉扯着她的衣服,对着她哭叫:

“爸爸死了。”

李兰轻轻地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了。”

李兰低头看了看掉在地上的旅行袋,她弯腰去提旅行袋的时候一下子跪倒在地,让拉扯着她的李光头和宋钢也跌倒了。李兰把两个孩子扶了起来,她的手撑住旅行袋站了起来,当她再次去提旅行袋的时候,她再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这时候的李兰浑身颤抖起来,李光头和宋钢害怕地看着她,伸手摇晃着她的身体,一声声地叫着:

“妈妈,妈妈……”

李兰扶着两个孩子的肩膀站了起来,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提起了旅行袋,艰难地向前走去。中午的阳光让她晕眩,让她走得摇摇晃晃,在走过车站前的空地时,宋凡平的血迹仍然在那里,暗红的泥土上还有十几只被踩死的苍蝇,宋钢伸手指着地上的血迹对李兰说:

“爸爸就是死在这里的。”

本来两个孩子已经不哭了,宋钢说完这话以后又哇哇哭上了,李光头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李兰的旅行袋再次掉到了地上,她低头看着地上已经发黑的血迹,又抬头看看四周,看看两个孩子,她的目光在含满泪水的眼睛里飘忽不定。然后她跪了下去,拉开旅行袋,从里面取出了一件衣服铺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苍蝇捡起来扔掉,双手捧起暗红的泥土放在衣服上,又仔细地将没有染上血的泥土一粒一粒地捡出来,再捧起那些暗红的泥土放入衣服。她一直跪在那里,她将所有染血的泥土都捧到衣服上以后,仍然跪在那里,她的手在地上的泥土里拨弄着,像是在沙子里寻找金子似的,继续在泥土里寻找着宋凡平的血迹。

她在那里跪了很长时间,很多人围在她的四周,看着她和议论着她。有些人认识她,有些人不认识她,有些人说起了宋凡平,说到了宋凡平是如何被人活活打死的。他们说的这些,李光头和宋钢都不知道,他们说着木棍是如何打在宋凡平的头上,脚是如何蹬在宋凡平的胸口,最后说到折断的木棍是如何插进宋凡平的身体……他们每说一句,李光头和宋钢都要尖利地哭上一声。李兰也听到了这些话,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哆嗦着,有几次她抬起头来了,她看了看说话的人又低下了头,继续去寻找宋凡平的血迹。后来点心店的苏妈走过来了

,她高声骂着那些说话的人,她说:

“别说啦!别当着人家老婆孩子的面说这些,你们这些人啊,简直不是人!”

然后苏妈对李兰说:“你带着孩子快回家吧。”

李兰点点头,将装满了暗红色泥土的衣服提起来系好了,放进旅行袋。那时候已经是下午,李兰提着沉重的旅行袋走在前面,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手走在后面,两个孩子看到她走去时肩膀都斜了。

李兰一路走去时没有哭泣,也没有喊叫,她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去,可能是旅行袋太沉了,她几次放下来休息一会儿,那时候她就会看着两个孩子,可是她一句话都不说。两个孩子也不哭了,也不说话了。路上遇到几个认识她的人,叫一声她的名字,她只是微微点点头。

李兰无声地走回自己的家中,当她推开门看见床上死去的丈夫时,宋凡平血肉模糊的惨状让她一下子栽倒在地,但她马上又站了起来。她仍然没有哭泣,她站在床前只是不断地摇着头,然后伸手轻轻去碰了碰宋凡平的脸,接着又怕是把宋凡平弄疼了,她惊慌地缩回了手。她的手在那里悬了一会儿,开始梳理起宋凡平杂乱的头发,几只死去的苍蝇掉了下来。于是她的右手将宋凡平身上的苍蝇一只只地捡起来,放在左手上。整整一个下午,李兰都站在床前捡着宋凡平尸体上的苍蝇,几个邻居在窗前探头探脑地看了几下,有两个还走进来和李兰说话,李兰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她还是一声不吭。当他们走后,李兰就关上了门窗。到了傍晚的时候,李兰觉得宋凡平身上已经没有苍蝇了,她才在床沿上坐下来,呆呆地看着映在窗户上的晚霞。

李光头和宋钢一天没吃东西了,他们站在她身前呜呜地哭,哭了很长时间后,李兰仿佛才刚刚听到,她转过脸来低声对两个孩子说:

“不要哭,不要让别人听到我们在哭。”

两个孩子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李光头胆怯地说:“我们饿了。”

李兰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给了他们钱和粮票,让他们自己上街去买吃的。两个孩子出门时,看到她又呆呆地坐在了床沿上。两个孩子买了三个包子,李光头和宋钢一边吃着一边走回家中,她仍然坐在那里,他们把第三个包子递给她时,她神情恍惚地看着包子问他们:

“这是什么?”

李光头和宋钢说:“包子。”

李兰点点头,仿佛明白了,将包子举起来咬了一口,慢慢嚼着慢慢咽着,李光头和宋钢一直看着她将包子吃了下去。她吃完后对他们说:

“去睡吧。”

这天晚上,两个孩子在睡梦里总觉得有个人在屋子里走进走出,还有一次次倒水的声响。那是李兰一次次地去外面井里提上来水,仔细擦洗了宋凡平的尸体,给宋凡平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两个孩子不知道瘦小的李兰是如何给高大的宋凡平换上衣服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下的。第二天上午李兰出门后,李光头和宋钢发现里屋床上的宋凡平像个新郎一样干净了,他身下的床单也换过了,他的脸洗干净以后反而又青又紫了。

死去的宋凡平躺在床的外侧,里侧的枕头上留下了李兰的几根长头发,有两根头发还挂在宋凡平的脖子上。李兰一定是头枕着宋凡平的胸口度过了这个夜晚,这是她和宋凡平最后一次同床共眠。沾满血迹的衣服和床单都浸泡在床下的木盆里,水里还漂浮着几只衣缝里出来的苍蝇。

这个夜晚李兰泪如雨下,她在给宋凡平擦洗身体时,累累伤痕让她浑身发抖,她几次都要爆发出惨烈的哭叫,她又几次把哭声咽了下去,她把哭声咽下去的时候也同时昏迷了过去,又几次从昏迷中坚强地醒过来,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淋。谁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度过这个夜晚的,如何压制住自己,如何让自己不要发疯,后来当她在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头枕着宋凡平的胸口时,不是睡着了,是陷入和黑夜一样漫长的昏迷之中,一直到日出的光芒照耀进来,才将她再次唤醒,她才终于从这个悲痛的深渊里活了过来。

李兰眼睛红肿地走出家门,走向了棺材铺,她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上了,她想给自己的丈夫买一口最好的棺材,可是她的钱不够,她只能买下一付没有上油漆的薄板棺材,而且是一排四个棺材里最短的一具。快到中午的时候,她回来了,身后跟着四个男人,肩抬那付薄板棺材走来,一直走进了屋子,把棺材放在了李光头和宋钢的床旁。李光头和宋钢惊恐地看着这具棺材,那四个浑身汗臭的男人用毛巾擦着汗,用草帽搧着风,东张西望大声说:

“人呢?人在那里?”

李兰无声地打开了里屋的门,无声地看着他们,他们中间领头的那个人往里屋张望了一下,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宋凡平,他向同伴招一下手,四个人一起走了进去。这四个人在床前小声议论了一会儿,伸手抓住了宋凡平的双手和双脚,领头的喊了一声“抬”,将宋凡平抬了起来,四个人的脸憋得像猪肝一样又紫又红,他们从里屋的门拥挤着将宋凡平抬了出来,放进棺材时显得更为拥挤。宋凡平的身体进去了,他的两只脚却架在了棺材上。这四个人站在棺材旁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们问李兰,宋凡平活着时有多重?

那时的李兰靠在门框上,她低声告诉他们,她的丈夫有一百八十多斤。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恍然大悟,领头的那个人说:

“难怪这么沉,人死了体重还要加倍,总共有三百六十多斤呢……他妈的腰都快扭伤啦!”

接下去这四个来自棺材铺的男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努力将宋凡平的两只脚放进棺材里。宋凡平的身体太长了,而棺材太短。这四个人满头大汗足足忙了有一个小时,将棺材那头宋凡平的脑袋都顶得歪斜过去了,仍然没法把他的两只脚放进去。他们又说着要把宋凡平的身体侧过来,让他双手抱住双腿侧身躺着,说这样就能把他全放进去了。

这时候李兰不答应了,她觉得死者都是仰脸躺在棺材里的,因为死者还想看着人间,她对他们说:

“不要侧身过去,侧身过去他在九泉之下就看不见我们了。”

领头的那个人说:“仰躺着也看不见,上面又是棺材板又是土……再说人在娘胎里就是双手抱双腿,死了还是这模样多好,来世再出生也容易。”

李兰还是摇着头,她还想说些什么,这四个人已经俯身下去嗨哟嗨哟喊叫着将棺材里的宋凡平侧身过来,然后他们发现棺材太窄了,宋凡平的身体太宽太厚,他的腿又太长,让宋凡平像在娘胎里那样侧身抱膝躺着,也没法把他全部放进去。这四个人累得直摇头,汗水从他们的脸上流到了胸口,他们撩起汗衫擦着汗,嘴里骂着对李兰说:

“这他妈的哪是棺材啊,这他妈的比脚盆大不了多少……”

李兰难过地低下了头,四个人坐着靠着歇了一会儿,又商量了一会儿,领头的对李兰说:

“只有一个办法,把他的膝盖砸断了小腿弯过来,这样就能放进去了。”

李兰脸色惨白,惊恐地连连摇头,她哆嗦地说:“不要,不要这样……”

“那就没办法了。”

四个男人说着站了起来,收起了扁担和麻绳,晃着脑袋摆着手,说这活他们没法干了。他们走到了屋外,李兰跟到了屋外,可怜巴巴地问他们:

“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们回头说:“没办法了,你也看见了。”

棺材铺的四个男人拿着扁担和麻绳走在巷子里,李兰可怜巴巴地跟在他们身后,可怜巴巴地说着:

“还有别的办法吗?”

他们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了。”

四个男人走出了巷子,看到李兰还跟着他们,领头的那个人站住了脚,对李兰说:

“你想想,天底下哪有死人伸两只脚在棺材外面的,再怎么,也比脚伸在棺材外面好。”

李兰这时悲哀地低下了头,悲哀地说:“我听你们的。”

四个男人又走回来了,可怜巴巴的李兰跟在他们身后走回家中,她无声地摇着头,无声地走到棺材前,无声地看了一会儿里面的宋凡平。然后她俯下身去了,双手伸进了棺材,小心翼翼地将宋凡平的裤管了卷起来,她在卷裤管的时候又看见了宋凡平小腿上的伤痕,她浑身哆嗦着将宋凡平的裤管卷到了膝盖上面。她抬起头来时看到了李光头和宋钢,她害怕地躲开两个孩子的眼睛,低下头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走进了里屋。李兰关上了门,在床上坐下来后闭上了眼睛。李光头和宋钢坐在她的两旁,她的手搂着两个孩子的肩膀。

领头的那个人在外面的屋子里喊叫了一声:“我们砸啦!”

李兰的身体触电似的抖了一下,李光头和宋钢的身体也跟着抖了一下。那时候屋外站了很多人了,邻居的人和过路的人,还有邻居和过路的叫来看热闹的人,他们黑压压地挤在门外,有几个人被推进来了。他们在外面轰轰地说着话,棺材铺的四个男人在外面的屋子里砸起了宋凡平的膝盖,李兰和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砸着宋凡平的膝盖。听着他们在外面

说用砖头砸,结果砖头砸碎了好几块;他们又说着用菜刀的刀背砸,后来还说了用其它什么东西砸。外面的声音太嘈杂了,他们听不清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了,只听到围观的人在大呼小叫,还有就是砸的声响,接连不断的沉闷的响声,偶尔有几声清脆的,那是骨头被砸断时瞬间的响声。

李光头和宋钢抖个不停,他们像是狂风中的树叶一样抖出了响声,他们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它为什么抖成了这样?后来他们才发现是李兰搂着他们的手在瑟瑟颤抖,李兰的身体像是发动机似的震动着。

外面的四个人终于将宋凡平强壮的膝盖砸断了,领头的那个人说,把棺材里的砖头碎片捡出来。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又说,把裤管放下来,把断了的小腿塞进去。然后这个人敲了敲里屋的门,对李兰说:

“你出来看一眼,我们要把棺材盖上了。”

李兰身体震动着站起来,震动地打开门,震动地走了出去。天知道她是如何艰难地走到棺材前的,她看到自己丈夫的两条断了的小腿搁在大腿上,像是别人的小腿搁在她丈夫的大腿上,她摇晃了几下,没有倒下。她没有看到宋凡平被砸烂的膝盖,他们把两条小腿放进裤管了,但是她看到了几片骨头的碎片和一些沾在棺材板上的皮肉。李兰双手抓住棺材,无限深情地看起了宋凡平,在这张肿胀变形的脸上,宋凡平的音容笑貌生机勃勃地浮现了出来,宋凡平回头挥手的情景栩栩如生,他走在一条空荡荡的道路上,四周的景色荒无人烟,李兰一生的至爱正在奔赴黄泉。

坐在里屋床上的李光头和宋钢听到李兰声音震动地说:“盖上吧。”

第二十章

李光头和宋钢永远都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李兰如此坚强,从她走出长途汽车站看到李光头和宋钢哇哇大哭,一直到跪在地上将染上血迹的泥土包起来,回到家中又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再去买回来一具薄板棺材,让棺材铺的四个男人将宋凡平的膝盖砸断,她始终没有哭叫。听着宋凡平的腿是如何被人砸断时,李光头和宋钢几次张大了嘴要哭出声音来,可是一想到李兰说过的话,不要让别人知道他们在哭,他们的嘴巴又合上了。

这天晚上李兰做了一顿豆腐饭,这是我们刘镇的风俗,办丧事的人家都会做这样一顿饭。李兰做了一大盆豆腐放在桌子的中间,还有一碗炒青菜。天黑了灯亮了以后,三个人坐到了桌子前,宋凡平的棺材就在旁边,一碗油灯点亮了放在棺材上,这是长明灯,照亮宋凡平走向阴间的道路,宋凡平就不会被绊倒。

整整一个下午,李兰没有说话,李光头和宋钢也不敢说话,家里无声无息。一直到李兰做饭炒菜时,两个孩子才听到了声响,见到了升起来的热气。这是李兰从上海回家后第一次做饭,她站在煤油炉前泪水长流,可是她的手没有一次举起来,没有擦过一次眼泪,当她将一大盆豆腐和一碗青菜端到桌子上时,李光头和宋钢看到她泪如泉涌,她在给两个孩子盛饭时仍然泪如泉涌。然后她转身去拿筷子了,她在灯光的阴影里站了很久,她拿着那六根树枝继续泪如泉涌地走到桌前,她脸上的表情像是睡梦中的表情,她泪如泉涌地在凳子上坐下来,泪如泉涌地看着手里的树枝,宋钢声音哆嗦地告诉她:

“这是古人用的筷子。”

她泪如泉涌地看着两个孩子了,两个孩子告诉她筷子的来历后,她终于举起了手,擦起了满脸的泪水,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以后,将古人用的筷子分给李光头和宋钢,她轻声说:

“这古人用的筷子真好。”

说完她转身看着棺材微微一笑,她的微笑亲切得就像是宋凡平坐在那里看着她。然后她端起了饭碗,她重新泪如泉涌了,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吃着饭,一点声音都没有。李光头看到宋钢的眼泪也流到了饭碗里,于是他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三个人无声地哭着,无声地吃着。

吃完豆腐饭的第二天早晨,李兰认真地洗脸梳头,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拉上李光头和宋钢的手,昂首挺胸地走出家门。她拉着两个孩子走在文化大革命的街道上,在满街的红旗和满街的口号里旁若无人地走去,很多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视而不见。她先去了布店,别人在那里买的都是做红旗和红袖章的红布,李兰买的是黑纱和白布。布店里有人好奇地看着她,有人认出了她是宋凡平的妻子,走到她身旁举起了拳头喊着打倒她的口号。她从容不迫地付了钱,从容不迫地卷起黑纱和白布,从容不迫地将黑纱和白布捧在胸前走出了布店。

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李兰的衣服,跟随着她的步伐又去了照相馆。李兰在整理宋凡平的遗物时,发现了那张蓝色的发票,她将发票拿在手里看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曾经照过一张全家褔的照片,那是她去上海治病前照的。宋凡平一直没有将照片取回来,她心想肯定是她一到上海,宋凡平就出事了。

照相馆的人拿着发票找了很久,才找到他们的全家褔。李兰接过照片的那一刻,她的手颤抖不已,她将照片和黑纱白布一起捧在了胸前,走出了照相馆,继续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那时候她忘记了李光头和宋钢跟在她的身后,她的脑子里全是宋凡平的音容笑貌,宋凡平指挥着摄影师布置灯光,指挥着摄影师按下快门,然后一家四个人快乐地走出了照相馆,走向了长途汽车站。她就是在汽车站与宋凡平挥手再见,这是最后一幕了,当她从上海回来时,宋凡平已经没有音容笑貌了。

李兰向前走去,她捧着照片的手抖个不停,她努力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从纸袋里抽出他们的全家褔。她努力让自己这么坚强地走着,当走到那座桥上时,游行的队伍挡住了她的去路,宋凡平曾经在那里威风凛凛地挥舞着红旗,她当然不知道,可是当她的脚步停下来以后,她再也压制不住自己了,她的手从纸袋里取出了照片,她第一眼就看到了宋凡平快乐的笑容,第二眼还没有看清楚另外三个人的笑容时,她已经崩溃了。三天来她一直忍受着这巨大的悲痛,而且挺了过来,现在照片上宋凡平活生生的笑容让她一下子垮了,她一头栽倒在地。

当时李光头和宋钢正拉着李兰的衣角站在她的身后,她的身体突然没有了,站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男人吃惊的脸,然后两个孩子才看到李兰倒在地上了。李光头和宋钢哇哇叫着蹲下去,哇哇叫着推她,她闭着眼睛一点反应都没有。李光头和宋钢凄厉地哭叫了,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孩子跪在了地上,他们孤立无援地哭叫着,哀求周围的人救救他们的母亲。他们不知道李兰昏迷过去了,他们哇哇哭着问那些围观的人:

“妈妈为什么倒下了?”

围观的人都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蹲下来,这些人乱哄哄地说着什么,有一个人弯下腰对两个孩子说:

“翻开她的眼皮看看,里面的瞳孔放大了没有?”

李光头和宋钢急忙去翻开她的眼皮,看到了里面的眼球,他们不知道眼球和瞳孔的区别,他们仰脸说:

“很大的瞳孔。”

这个人说:“那就是瞳孔放大,人可能死了。”

两个孩子一听说李兰可能死了,不由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这时另一个人弯下腰来了,他说:

“不要哭,不要哭,你们小孩知道什么瞳孔,你们肯定是把眼球当瞳孔了。你们把一下她的脉搏,只要脉搏在跳,她就没死。”

李光头和宋钢立刻止住了哭声,焦急地问他:“脉搏在哪里?”

他伸出左手,用右手指点着脉搏的地方说:“就在手腕上。”

李光头和宋钢一人抓住李兰的一只手,摸着她的手腕,两个孩子摸来摸去也没摸到跳动的地方。那个人问他们:

“跳不跳?”

李光头摇着头说:“没有跳。”

李光头说完紧张地去看宋钢,宋钢也是摇着头说:“没有跳。”

那个人直起了腰,说:“可能真死了。”

李光头和宋钢绝望了,他们张大了嘴巴哭声呼啸了,他们呼啸地哭了一阵,又同时噎住了,接着又同时爆发出呼啸的哭声。宋钢一边哭着一边叫道:

“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

童铁匠这时候出现了,他从外面挤了进来,他蹲下身体摇晃着两个孩子,喊叫着让他们别哭了,他说:

“什么瞳孔放大,什么脉搏跳不跳,那是医生的事,你们两个小孩懂个屁,听我的,把耳朵贴到她胸口去,里面跳不跳?”

宋钢抹了抹眼泪鼻涕,把头贴到了李兰的胸口,他听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紧张地对李光头说:

“好像在跳。”

李光头也赶紧抹了抹眼泪鼻涕,也贴上去听了一会儿,他也听到了心跳,他点着头对宋钢说:

“是在跳。”

童铁匠站了起来,训斥刚才说话的两个人:“你们懂个屁,你们只会吓唬孩子。”

然后童铁匠低头对李光头和宋钢说:“她没死,她是昏迷,就让她躺着吧,过一会儿自己会爬起来的。”

李光头和宋钢立刻破涕为笑了,宋钢抹着眼泪仰脸对童铁匠说:“童铁匠,你会有善报的。”

童铁匠很满意宋钢的话,他笑着对宋钢说:“这是一句公道话。”

李光头和宋钢开始安静地坐在李兰的身旁,他们觉得李兰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宋钢把掉在地上的照片捡起来,自己看了看,又给李光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纸袋。桥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挤进来看了他们一会儿,又向别人打听了一会儿,又转身挤了出去。两个孩子耐心地坐在那里,他们不时地看对方一眼,偷偷地笑一笑。过了很长时间,李兰突然坐了起来,两个孩子高兴地叫了起来,他们对围观的人群叫道:

“妈妈醒来啦。”

李兰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是从地上爬起来的,她不好意思似的站了起来,认真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将照片和黑纱白布重新捧在胸前,李光头和宋钢重新拉住了她的衣角,三个人低着头从围观的人群里挤了出去。回家的路上李兰没说一句话,李光头和宋钢也不敢说话,可是他们激动万分,他们紧紧拉着李兰的衣角,他们的母亲失而复得,让他们感到无比幸福。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李兰向前走去时,一会儿把头伸到李兰的前面,一会儿又把头转到李兰的身后,他们不断地去看看对方,不断地向对方笑一笑。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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