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李光头的破烂生意迅速壮大,我们县里的领导终于忍无可忍了,李光头的破烂货在政府大门外堆积如山,他们屈指算来,这个李光头静坐示威都快有四年了,回收废品破烂货也有三年多了,刚开始李光头只是在大门一侧堆了个破烂小山,如今他在大门两侧堆起了四座破烂大山,还招收了十个临时工,上班下班以县政府的铃声为准。刚开始群众只看见外地的卡车将破烂拉走,后来是外地的卡车拉着破烂来了,再由李光头批发到全国各地去。群众目瞪口呆,说这个李光头是不是想做全中国的丐帮帮主。李光头摇着脑袋,财大气粗地告诉群众,他是个生意人,他对权力不感兴趣,他已经把刘镇发展成了华东地区最重要的破烂集散地之一,他说:

“这才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全中国,第三步是全世界,这一天不会太远,当刘镇成为全世界的破烂集散地,你们想想,刘镇就是毛主席所说的‘风景这边独好’啦。”

我们县里的领导都是穷人出身,他们不怕脏,不怕废品破烂的气味飘进办公室。他们就怕上级领导下来视察时,一看见大门外的四座废品大山就会脸色铁青。上级领导非常生气,说这哪像是政府机关,这简直就是垃圾中心。我们县里的领导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升不了官。上级领导不高兴了,县里领导的仕途就大受影响。县里的几个主要领导紧急开会研究,趁着李光头还没有把刘镇变成全世界的破烂集散地,赶紧处理,要不以后就更不好办了。县里的主要领导一致同意,把清除政府大门外的废品山当成了县里的形象工程来抓。他们研究了两种方案,一是出动武警和民警,强行将李光头的废品山清理掉。这个方案很快被否决,自从李光头捡废品破烂挣了钱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还债,这让他在群众中的威望直线上升,已经凌驾于县长之上了。县里的领导知道众怒难犯,他们说对付一个李光头没什么,就怕有些群众会趁机寻衅滋事,发泄自己的不满。于是他们通过了第二种方案,就是满足李光头的要求,让他重新回到福利厂工作,让他重新去做从前的那个李厂长。这样既挽救了一个同志,又清理了政府大门外的废品山。

民政局的陶青局长接到书记县长的指示,来找李光头谈话了。四年多前陶青开除了李光头,现在又要自己去把李光头请回来。陶青走出民政局院子时,心里很不是滋味。陶青知道李光头是个什么货色,没有梯子他想着要往上爬,给了他梯子,他就要你背着他往上爬了。陶青心里盘算着先要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再让他重新回来做那个李厂长。

陶青走到李光头的四座破烂山的山脚下,李光头指挥着十个临时工正在干得热火朝天,陶青在李光头身后站了一会儿,李光头没有发现,陶青只好响亮地咳嗽一声。李光头转回身来,看到是昔日的老领导陶青局长,立刻亲热地叫起来:

“陶局长,你来看望我啦。”

陶青一脸局长的威严,摆摆手说:“我是路过,顺便看一眼。”

“顺便看一眼也是看,”李光头高兴地说着,然后对十个干活的临时工喊叫起来,“我的老领导老上级陶局长来看望大家了,大家赶快鼓掌欢迎。”

十个临时工放下手中的活,七零八落地鼓掌了。陶青皱了一下眉,简单地对着临时工们点点头,李光头不满足,悄悄对陶青说:

“陶局长,你不对他们说一声‘同志们辛苦啦’?”

陶青摇摇头说:“不说了。”

“好吧,”李光头点点头,对着临时工们喊叫,“你们干活吧,我要陪陶局长去办公室坐坐。”

李光头殷勤地将陶青请进了他的茅棚,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陶青坐,自己坐在了床上。陶青坐在废品中间,左右看看,这茅棚里应有尽有,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陶青还看见了那台电风扇,陶青说:

“你都用上电风扇了。”

“用了两个夏天了,”李光头得意地说,“明年就不用了,明年准备安装一个空调。”

陶青心想这王八蛋是故意这么说,这王八蛋是在要挟自己,陶青不动声色地指指茅棚说:

“这里用空调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李光头问。

“这茅棚透风,”陶青说,“用空调太费电。”

“不就是多交一些电费,”李光头财大气粗地说,“有了空调,夏天这茅棚里就是高级宾馆了。”

陶青心里又骂了一声“王八蛋”,站起来走到了茅棚外,李光头赶紧跟出来,殷勤地说:

“陶局长,你不再坐一会儿?”

“不坐了,”陶青摇摇头说,“还有一个会议在等我。”

李光头赶紧回头对十个临时工说:“陶局长要走啦,大家鼓掌欢送。”

临时工们的掌声再一次七零八落地响起来,陶青还是简单地向他们点点头。李光头讨好地说:

“陶局长,我就不送了。”

陶青摆摆手,表示不用送。陶青向前走了几步,假装想起来什。么,站住脚对李光头说:

“你过来。”

李光头立刻跑上去,陶青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你写个检讨吧。”

“什么检讨?”李光头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写检讨?”

“四年多前的事情,”陶青说,“你写个检讨,认个错,就可以重新回来做福利厂的厂长了。”

李光头明白了,他嘿嘿地笑了,不屑地说:“对那个厂长位置,我早就没兴趣了。”

陶青心里骂着李光头“王八蛋”,嘴上还是严肃地说:“你考虑一下吧,这是一个机会。”

“机会?”李光头伸手一二三四数了一遍他的四座破烂大山,豪迈地说,“这才是我的机会。”

陶青阴沉着脸继续说:“我劝你还是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李光头坚定地说,“我放着这么大的事业不做,去做什么福利厂的厂长,这不是让我丢西瓜捡芝麻嘛……”

陶青没有办法让李光头回到福利厂,县长很生气,批评陶青当初就不该开除李光头,县长对陶青说:

“你当初是放虎归山,现在祸害全县人民了。”

陶青唯唯诺诺地挨了县长一通骂,回到民政局找来两个科长,把他们臭骂了一顿,两个科长被陶青骂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陶青出气以后再也不管李光头的破烂事了。眼看着一个月又过去了,李光头不仅没走,反而变本加厉,开始堆起了第五座破烂大山。县长知道不能指望陶青去处理这事了,就派他的心腹,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出马去对付李光头。

陶青曾经有恩于李光头,李光头自然尊重陶青。那个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李光头就不放在眼里了。县办主任来到大门口时,李光头正在给废品分类,县办主任脸上挂着亲热的笑,嘴里说着亲热的话,跟在李光头屁股后面,在破烂山里走来走去,李光头一边处理他的破烂业务,一边冷淡地应付着县办主任。县办主任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个李光头是不会对自己热情了,只好亮出底牌,告诉李光头:

“县长请你去他的办公室。”

李光头晃着脑袋说:“我现在没时间。”

县办主任拍着李光头的肩膀,悄悄告诉他,县长书记副县长副书记已经研究过了,同意他重新回到福利厂做厂长。让他赶紧去见县长,县办主任说:

“快去吧,机不可失。”

李光头一点都不领情,他头都没抬地说:“你没看见我正在日理万机?”

县办主任灰溜溜地回去了,把李光头说的话告诉县长,县长听了很不高兴,将手里的文件往地上一扔说:

“他算什么日理万机,我才是日理万机……”

县长在办公室里发了一通脾气后,只好亲自到大门口去找李光头了。过几天有个副省长要来县里视察,县长必须在副省长来到之前将大门口的五座破烂大山清理掉。虽然县长在心里骂骂咧咧,他见了李光头还是满脸笑容,他说:

“李光头,还在日理万机啊?”

李光头看到县长亲自来了,放下了手里的活,抬头和县长说话了。他在县长面前说话就谦虚多了,他说:

“我算什么日理万机?您才是日理万机。”

县长觉得自己不能在李光头的破烂山里面站立太久,让来去的群众见到了影响不好,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李光头,县里已经同意他返回福利厂工作的申请,前提是他必须在两天时间内把这五座破烂大山清理干净。李光头听了县长的话以后没吭声,继续低着头收拾起自己的破烂。县长在一旁站着,等着李光头的回答,县长心里火冒三丈,心想这个李光头真是不识抬举。李光头收拾了一会儿废品破烂后,看到有个矿泉水瓶里还有水,拧开瓶盖将里面的矿泉水喝干净,然后他抹着嘴巴问县长,他回去当厂长,一个月有多少薪水?

县长说这个他不清楚,说干部的薪水国家有规定。李光头就问县长一个月挣多少钱,县长含糊地说也就是几百元。李光头嘿嘿笑了,他指着十个满头大汗的临时工,对县长说:

“他们挣的钱都比你多。”

然后李光头好心好意地邀请县长:“县长,您到我这里来工作吧,我给您每月一千元,干得好还有奖金。”

县长铁青着脸回去了,回到办公室以后发了一通更大的脾气。他把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再次叫了过去,说把李光头交给他了,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副省长来到之前把大门口的破烂废品山清理掉。县办主任灰头土脸地来到了大门口,见了李光头就直截了当地说:

“你说吧,什么条件你搬走?”

李光头听了县办主任的话,知道自己的计划成熟了,他挥着手斩钉截铁地说,他不会回到福利厂去工作。衣衫褴褛的李光头口若悬河,他说那点厂长薪水养不活他,他神气地说:

“再说好马也不吃回头草。”

就在县办主任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李光头换了一副嘴脸,他谦虚地说话了。他说回收废品破烂也是一番事业,也是建设社会主义,也是为人民服务,也需要得到政府的支持。他说早就想把这些废品破烂大山从县政府大门口撤离了,他也不愿意给县里领导和全县人民丢脸,他是苦于没有别的地方,所以一直在这里苦苦支撑。

李光头说得情真意切,说得县办主任连连点头。李光头趁热打铁,他说县房产局有几处街面房子空置着,还有那个他曾经租来创办服装厂的仓库也空置着,仓库地处偏远,前面有很大的空地,刚好堆放他的破烂废品,那几处空置的街面房可以给他开回收废品破烂的连锁店。这样一来,空置的房子和仓库利用上了,县政府大门口的破烂大山也没有了。李光头最后说:

“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县办主任点着头说回去研究一下,一个多小时以后,县办主任和县房产局局长一起来了,告诉李光头,县里同意将三处空置的街面房子低价租给他,那个空置的仓库可以让他免费使用三年,条件是他必须在两天里将眼前这五座破烂大山彻底清理掉。

“两天?”李光头摇着头说,“两天太久了,毛主席说‘只争朝夕’,我一天就清理干净。”

李光头说到做到,他雇用了一百四十个农民,加上十个临时工和自己,一百五十一个人干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变魔术似的将县政府大门外的五座破烂大山清理掉了,不仅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在县政府大门口整齐地摆上了两排二十盆万年青。县长书记们第二天早晨来上班时,惊得目瞪口呆,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惊讶之余,县长书记副县长副书记在大门外流连忘返,县长这时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他说:

“这个李光头还是有优点的。”

我们刘镇的群众已经习惯了李光头的破烂大山,突然没有了,群众发现新大陆似的奔走相告,纷纷来到县政府大门口,驻足观望,纷纷说以前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县政府大门口竟然风景如画。

一个星期以后,李光头的李记回收公司开张了。前两天童铁匠召集了张裁缝、小关剪刀、余拔牙和王冰棍开会,做出了两项决定,第一大家凑钱买一堆鞭炮,第二大家将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叫来捧场。李记回收公司开张的这一天,差不多有一百来人前来祝贺,还有两百多个围观的群众挤在那里嘻嘻哈哈,鞭炮噼里啪啦地炸了一个多小时。场面十分火爆,像是过年时的庙会。李光头红光满面,仍然穿着那身要饭似的破烂衣服,胸前却戴了一朵崭新的大红花。他站到了一张桌子上,激动得说话结巴了: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李光头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堆“谢谢”后,总算是流畅地说起来:“就是家里有人结婚了,也不会来这么多人;就是家里有人死了,也不会来这么多人……”

下面掌声雷动,李光头才把话说流畅了,又激动得说不出来了,他又是擦眼泪又是吸鼻涕,刚刚把眼泪擦干净了,嘴巴张了张发现鼻涕堵在嗓子眼了,他又把鼻涕吸到了肚子里去,终于说出来话来了,他呜呜地说:

“过去有一首歌你们都昕过: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李光头继续擦着眼泪,继续吸着鼻涕,继续说:“我要把这首歌改一下,唱给你们听……”

李光头呜咽地唱了起来:“天大地大不如党和你们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和你们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和你们好,河深海深不如你们的阶级友爱深……”

第二十三章

李光头的破烂事业蒸蒸日上,一年以后他弄了一本护照,里面贴上了日本签证,竟然要出访日本,去和日本人做国际破烂业务了。李光头出国之前专门去找了童张关余王,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再次入股?

现在的李光头已经不缺钱了,眼看着自己就要富成一艘万吨油轮,李光头想起了这五个从前的合伙人,觉得应该再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跟随着自己的脚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李光头穿着一身破烂衣服来到了铁匠铺,与上次拿着世界地图不同,这一次他手里举着自己的护照,冲着挥汗打铁的童铁匠喊叫:

“童铁匠,没见过护照吧?”

这时的童铁匠听说过护照,还没有见过,双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了擦,接过李光头的护照看了又看,一脸的羡慕神情,翻开往里面看的时候惊叫一声:

“里面贴了一张外国纸啊?”

“这是日本签证。”

李光头得意地将护照收回来,小心放进自己破烂衣服的口袋,在他小时候搞男女关系的长凳上坐下来,架起二郎腿,气势恢宏地讲述起了他破烂事业的远大前景,他说一个中国已经满足不了他的业务需要,不知道一个世界能不能满足他?他先去日本采购一下……童铁匠问他:

“采购什么?”

“采购破烂。”李光头说,“我开始做国际破烂买卖啦。”

然后李光头询问童铁匠愿不愿意再次入股?他说自己现在是家大业大,和四年多前不一样了,现在童铁匠想加入的话,不是一百元一份,是一千元一份了,就是一千元一份,也让童铁匠捡了大便宜。李光头说完后,一副你爱干不干的神情看着童铁匠。

童铁匠想起了前一次的惨痛教训,看着衣着破烂的李光头心里实在没底。心想这王八蛋在刘镇呆着,哪里都不去,还真做出一些事情来了;这王八蛋要是出了刘镇,不知道又会闯出什么大祸来?童铁匠摇摇头说自己不入股了,他说:

“我是小富即安,不指望发大财。”

李光头笑嘻嘻地站起来,一副仁至义尽的表情,走到门口时又掏出了他的护照,对童铁匠晃了晃说:

“我现在是一名国际主义战士啦。”

李光头离开了铁匠铺,又分别去了张裁缝和小关剪刀那里,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听完李光头的国际破烂事业后,都是犹豫不决,向李光头打听童铁匠是否入股?李光头摇着脑袋,说童铁匠小富即安,没有远大志向。这两个人立刻说自己也是小富即安,也没有远大志向。李光头怜悯地看着他的前合伙人,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做一名国际主义战士是需要勇气的。”

李光头前脚走,张裁缝和小关剪刀后脚就进了童铁匠的铺子,询问起人股之事。童铁匠皱眉说:

“这李光头只要一出刘镇,我心里就发慌,再说破烂生意也不是一条正道。”

“是啊。”张裁缝和小关剪刀点头说。

童铁匠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继续说:“四年多前还是一百元一份,如今一千元一份了,还说便宜我们了,这王八蛋的物价涨得也太快了。”

“是啊。”张裁缝和小关剪刀说。

“就是抗战时期,物价也没有涨得这么快。”童铁匠有些生气了,“现在是和平时期,这王八蛋还想发国难财。”

“是啊。”张裁缝和小关剪刀说,“这王八蛋。”

李光头在街上遇到了王冰棍,由于童铁匠、张裁缝和小关剪刀态度冷淡,李光头懒洋洋地向王冰棍说起入股之事,完全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样。王冰棍听着李光头说完,陷入了沉思,王冰棍也想到了前一次的惨痛教训,他和童铁匠不一样,他继续往下想,想到了李光头当初欠债还钱的情景,想到了李光头绝处还能逢生。接着王冰棍开始想自己可怜的处境,这时的存折上已经有一千元了,可是一千元给自己养老送终肯定不够,还不如再赌上一把,输了就输了,反正大半辈子活过来了。李光头站在那里,看着王冰棍低头沉思,半天不吱声,不耐烦地说:

“你干不干?”

王冰棍抬起头问:“五百元只有半份了?”

“半份都便宜你啦。”李光头说。

“我干。”王冰棍咬咬牙说,“我出一千元。”

李光头吃惊地看着王冰棍说:“没想到你王冰棍竟然还有远大志向?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然后李光头来到了余拔牙这里。此刻的余拔牙正在遭受职业危机,县卫生局发出通告,像余拔牙这样的江湖郎中都要进行考试,合格后发放行医执照,不合格就要被取消行医资格。李光头走过来的时候,余拔牙捧着一本厚厚的《人体解剖学》,闭着眼睛在背诵,他背诵了上半句,就忘了下半句,睁开眼睛看清楚书里的下半句,闭上眼睛又忘了刚才的上半句。余拔牙的眼睛不停地一闭一睁,像是在做眼保健操。

李光头走过来躺在了他的藤条躺椅上,余拔牙闭着眼睛时以为来了一个顾客,睁开眼睛一看是李光头。余拔牙立刻合上《人体解剖学》,气愤地对李光头说:

“你说世上什么最缺德?”

“什么最缺德?”李光头不知道。

“人体最缺德。”余拔牙拍着手里的《人体解剖学》说,“好端端的一个人体,长了这么多的器官就不说了,还长了更多的肌肉、血管、神经,我余拔牙一把年纪了,怎么背诵下来?你说缺德不缺德?”

李光头点头同意余拔牙的话:“是他妈的缺德。”

余拔牙感慨万千,说自己行走江湖三十多年,拔牙无数,人人爱戴,号称方圆百里第一拔。他妈的县卫生局突然要考试了,他妈的自己是难过这道门槛了。余拔牙眼圈红了,自己一世英名,到头来阴沟里翻船,栽在这本《人体解剖学》上面了。余拔牙看着我们刘镇街道来去的群众,伤心地说:

“群众眼睁睁地看着方圆百里第一拔没了,消失了。”

李光头嘿嘿笑个不停,他伸手拍拍余拔牙的手背,问他是否愿意再次入股?余拔牙眯起眼睛,也像几位前合伙人一样盘算起来,想到李光头前一次的失败,余拔牙心里没底了,可是看看手里的《人体解剖学》,心里更没底了。余拔牙左思右想后,打听起童张关王四位是否也再次入股。李光头说童张关三个不入股,只有王冰棍一个入股。余拔牙满脸惊讶了,心想前面已经吃过一次亏了,王冰棍竟然还敢人股!余拔牙自言自语起来:

“这王冰棍哪来的胆量?”

“人家有远大志向。”李光头夸奖了王冰棍一句,然后说,“你想想,王冰棍是没什么指望的人了,自然指望我李光头了。”

余拔牙看着手里的《人体解剖学》,心想自己也是没什么指望了,立刻一脸豪迈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说:

“我余拔牙也是有远大志向的,我出两千元,要两份。”

余拔牙说完就将《人体解剖学》扔到地上,还踩上一脚,拉住李光头的手慷慨激昂地说起来;

“我余拔牙跟定你李光头了,你李光头做破烂都做出了大生意,要是做上不破烂生意,不知道你会做出个什么来,做出个国家来都难说……”

“我对政权没有兴趣。”李光头摆手打断余拔牙的话。

余拔牙意犹未尽,继续激昂地说:“你的世界地图呢?上面的小圆点都还在吧?我余拔牙跟着你李光头发了大财以后,一定跑遍那些小圆点。”

李光头第二次鲲鹏展翅离开刘镇时,仍然在苏妈的点心店里吃起了肉包子。李光头咬着包子,从他的破烂衣服里掏出护照让苏妈开开眼界,苏妈惊奇地拿着李光头的护照,左看右看,又将护照上的照片和眼前的李光头比较,苏妈说:

“照片上的人还真像是你。”

“怎么叫像呢?”李光头说,“他就是我。”

苏妈继续爱不释手地看着李光头的护照,惊奇地问:“拿着这个就能出国去日本?”

“当然。”李光头说着将苏妈手里的护照取了回来,对苏妈说,“你手上都是油腻。”

苏妈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擦起了自己的手,李光头用他的破袖管仔细擦干净护照上的油渍。苏妈看着李光头一身的破烂衣服说:

“你就穿着这身衣服去日本?”

“你放心吧,我李光头是不会给国人丢脸的。”李光头拍拍破烂衣服上的尘土说,“我到了上海就会买一身人模狗样的衣服穿上。”

李光头吃饱了肚子,走出苏妈的点心店时,想起来四年前苏妈是差点入股,觉得也应该给她一个机会。李光头站住脚,简单地说了一下再次人股的事。苏妈心里动了一下,马上想到了上次的赔本买卖,苏妈心想上次没有赔进去是她刚好去庙里烧香了。最近点心店生意好,忙得走不开,已经三个星期没去庙里烧香了。苏妈心想没有烧香,这事做不得,就摇头说这次不入股了。李光头惋惜地点点头,转过身去,雄赳赳地走向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第二次鲲鹏展翅了。

第二十四章

李光头鲲鹏展翅去了日本的东京、大阪和神户等地,北海道和冲绳岛也没有放过,他在日本晃荡了两个多月,收购了三千五百六十七吨的垃圾西装。这些垃圾西装看上去都是崭新的,都是做工十分考究,都和后来李光头身穿的意大利裁缝阿玛尼的西装一样笔挺神气。日本人把这些西装当成破烂废品卖给了李光头,李光头雇了一艘中国的货轮,把日本的垃圾西装运到了上海。李光头没敢雇日本的货轮,他说日本的货轮太贵,他说就是在日本的码头雇人将垃圾西装搬上货轮的力气钱,都比这三千五百六十七吨的垃圾西装要贵。李光头在上海的时候就把日本的垃圾西装出手了,全国各地的破烂大王们那几天里云集上海,听说把南京路上一家四星级酒店都住满了,破烂大王们个个都将现金装在麻袋里,提着麻袋在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总台登记人住,提着麻袋挤进电梯,提着麻袋走人各自的房间。最后他们麻袋里的钱全流入到李光头这里,李光头的垃圾西装通过铁路、公路和水路发往了全国各地,全国各地的群众们都脱下了皱巴巴的中山装,穿上了李光头从日本弄来的垃圾西装。

李光头当然不会忘记刘镇的父老乡亲,他专门留下五千套垃圾西装拉回了我们刘镇。这时候穿西装已经是件时髦的事了,刘镇的男青年结婚前都要去做一身西装,都是请张裁缝做的,张裁缝做了二十多年的中山装,西装时髦了,他就做起了西装,张裁缝说简单得很,垫肩和中山装一样,改个衣领就是西装了。刘镇的男青年穿着张裁缝做的土西装,两个月以后西装就变形了,穿在身上东歪西斜了。李光头的垃圾西装运到我们刘镇时,刘镇轰动了,群众纷纷扑向了那个仓库,像是跳进河里一样,跳进了李光头的垃圾西装里,东挑西拣,寻找着自己合身的西装。群众都说这些西装新得像是没有穿过似的,价格却比旧衣服还要便宜。不出一个月,李光头拉回来的五千套垃圾西装就被抢购一空。

那些日子,李光头的李记回收公司里比茶馆还要热闹,李光头回到刘镇后,立刻又穿上那身破烂衣服了,神采飞扬地坐在那里,群众整天围着李光头,听他一遍遍讲述着日本的故事,群众百听不厌。李光头每次讲到日本的东西有多贵时,都要龇牙咧嘴一番,李光头说在日本早晨喝豆浆吃油条的钱,在我们刘镇差不多可以吃下一头猪了。那豆浆还少得可怜,不像我们刘镇的豆浆是满满一大碗,日本喝豆浆的碗比我们刘镇喝茶的茶盅还要小,那油条更是细得跟筷子似的。群众听了感慨万千,都说这个日本不能去,就是猪八戒去了也要饿成个白骨精。

“对,不能去。”李光头挥着手说,“日本那地方有钱没文化。”

“日本没文化?”群众不明白。

李光头跳起来,群众立刻给他闪开一条道,李光头走到挂在墙上专给破烂废品记账的黑板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一个“9”,转身问群众:

“这个念什么?”

群众说:“9。”

“对。”李光头又在“9”的后面写上一个“8”,“这个念什么?”

群众说:“8。”

“对。”李光头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两个都是阿拉伯数字。”

李光头说着扔掉粉笔,坐回到原来的椅子上说:“日本人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

“真的?”群众惊讶地纷纷张开了嘴巴。

李光头架起了二郎腿得意地说:“我李光头在日本挣着钱了,我李光头就想消费一下,去哪里消费呢?当然去最洋气的地方消费;哪里最洋气呢?当然是酒吧。可是我李光头不知道酒吧在哪里?也不会说日本话酒吧,说中国话酒吧日本人又听不懂,怎么办?”

李光头卖起了关子,他抹着嘴巴看起了刘镇的群众,欣赏一会儿群众急切的眼神,才慢条斯理地说:

“我李光头灵机一动,想到了阿拉伯数字,日本人不懂中国字,总应该懂阿拉伯数字吧?”

群众纷纷点头,李光头继续说:“我就把‘98’两个数字写在手掌上,‘98’念起来不就是‘酒吧’吗?”

“对呀,”群众叫起来,“‘98’念起来就是‘酒吧’。”

“我李光头万万没有想到,”李光头说,“给十七个日本人看‘98’,十七个日本人全看不懂,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你们说,日本人是不是没文化?”

“是没文化。”群众齐声喊叫了。

“可是他们有钱。”李光头最后说。

第二十五章

我们刘镇有身份有面子的人都穿上李光头弄来的垃圾西装,没身份没面子的也穿上了。刘镇的男群众穿上笔挺的垃圾西装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都说自己像个外国元首。李光头听了这话嘿嘿笑个不停,说自己真是功德无量,让刘镇一下子冒出来几千个外国元首。再看看我们刘镇的女群众,还是穿着一身身土里土气的衣服,男群众嘲笑她们是土特产品,嘲笑之后站在商店的玻璃前看着自己西装革履的模糊样子,纷纷说早知有今日外国元首的派头,何必当初娶个土特产品。刘镇的男人里面只有李光头一个不穿西装,李光头心想再好的西装也是垃圾衣服,自己这身破烂衣服再破烂也是自己的衣服。李光头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是这么说,群众问他为什么还穿着这么破烂时,他谦虚地说:

“我是做破烂生意的,自然要穿破烂衣服。”

那些日本垃圾西装上都标有家族的姓氏,标在胸前内侧口袋上。刘镇的群众刚刚穿上垃圾西装的时候,对这些衣服里面的姓氏充满了好奇,整天站在大街上,掀开衣服互相看看对方穿着谁家的西装,然后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那时候赵诗人和刘作家还在做着文学白日梦,他们知道李光头弄来了一批日本西装,立刻跑到了李光头的仓库里,扎进了堆积如山的垃圾西装里,刘作家花了三个小时找到一套“三岛”西装。赵诗人也不示弱,他花了四个小时找到一身“川端”的西装。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得意洋洋,见了人就掀开他们的西装,让人看看里面“三岛”

和“川端”的姓氏,他们告诉刘镇的无知群众,“三岛”和“川端”可是两个了不起的姓氏,日本最伟大的两个作家就姓“三岛”和“川端”,一个叫三岛由纪夫,一个叫川端康成。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红光满面,好像他们穿上“三岛”和“川端”的西装以后,就是我们刘镇的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了。两大文豪在街上相遇时,先是互相鞠躬,然后寒暄起来。刘作家点头微笑地对赵诗人说:

“近来可好?”

赵诗人也是点头微笑:“近来还好。”

刘作家问:“近来有何诗作?”

“近来不写诗,”赵诗人说,“近来构思散文,题目有了,叫《我在美丽的刘镇》。”

“好题目。”刘作家大声赞叹,“和川端康成的名篇《我在美丽的日本》只有两字之差。”

赵诗人矜持地点点头,问刘作家:“近来有何短篇小说?”

“近来不写短篇,”刘作家说,“近来构思长篇小说了,题目也有了,叫《天宁寺》。”

“好题目。”赵诗人也是大声赞叹,“和三岛由纪夫的名作《金阁寺》也是两字之差。”

刘镇的两大文豪再次互相鞠躬,然后一东一西缓缓离去。刘镇的群众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说一个小时前还看见这两个王八蛋站在一起说话,一个小时以后怎么就变成“近来”了?说这两个王八蛋好端端的互相鞠躬干什么?刘镇的老人小时候见过日本人,站出来向群众解释,说日本人见了面就是互相鞠躬,有群众指指刘作家和赵诗人的背影,很不服气地说:

“这两个明明是刘镇王八蛋,又不是日本王八蛋。”

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气风发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李光头发了日本垃圾西装财,这两个人股以后水涨船高,口袋里也有钱了。余拔牙扔掉了那本厚厚的《人体解剖学》,收起那套拔牙的行装,说他收山了,不干了,说从此以后方圆百里没有第一拔了,刘镇的父老乡亲就是牙疼疼死了,他余拔牙也将视而不见。王冰棍立刻步余拔牙后尘,也扔了冰棍箱,声称明年夏天再也见不着王冰棍卖冰棍了,刘镇的父老乡亲就是渴死了,他王冰棍学习余拔牙也是视而不见。

余拔牙穿着“松下”姓氏的西装,王冰棍穿着“三洋”姓氏的西装,游手好闲地在刘镇的大街上走来走去,两个人相遇时就会忍不住哈哈地笑,比癞蛤蟆吃了天鹅肉还要高兴。笑过以后,余拔牙就会拍拍自己的口袋,问王冰棍:

“有钱了吧?”

王冰棍也是拍拍自己的口袋说:“有钱啦。”

余拔牙小人得志地总结道:“这就叫一步登天。”

然后余拔牙好奇地询问王冰棍,穿着谁家的西装?王冰棍威风凛凛地拉开西装,让余拔牙看看内侧口袋上绣着的“三洋”,余拔牙一声惊叫:

“是三洋家的,电器大王啊!”

王冰棍笑得合不拢嘴巴,余拔牙不甘示弱地拉开了自己的西装,王冰棍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了“松下”两字,也是一声惊叫:

“是松下家,你的也是电器大王啊!”

“都是电器大王,你我是同行。”余拔牙挥手说,接着又补充道,“你我既是同行,也是竞争对手。”

“是啊,是啊。”王冰棍连连点头。

这时同样穿着垃圾西装的宋钢走过来了。我们刘镇是个男的都穿上西装以后,林红也跑到那个仓库里去了,花了两个小时翻拣,找到这身宋钢穿着的西装。宋钢笔挺的身材穿上笔挺的黑色西装,一路走来潇洒满刘镇。群众见了个个赞叹,说宋钢穿上西装以后,比宋玉还要风流,比潘安还要倜傥;说这个宋钢天生就是穿西装的命。余拔牙和王冰棍听了群众的赞叹,表面上跟着点头,心里实在不服气。余拔牙招手让宋钢走过来,宋钢走到他们面前,余拔牙问宋钢:

“你是谁家的?”

宋钢拉开西装说:“‘福田’家的。”

余拔牙看看王冰棍,王冰棍说:“我没听说过。”

“我也没有听说过。”余拔牙得意地说,“和‘松下’和‘三洋’两家比起来,‘福田’确实是无名小卒。”

“不过,”余拔牙建议道,“你如果把‘福’字改成‘丰’字,就是‘丰田’家,那就是汽车大王啦。”

宋钢笑笑说:“这‘福田’穿着合身。”

余拔牙遗憾地向王冰棍摇摇头,王冰棍也摇了摇头。虽然身材和模样不如宋钢,可是身上的西装家族把宋钢的比下去了,余拔牙和王冰棍继续在大街上意气风发,走进了他们居住的小巷,走到张裁缝的铺子前站住脚。此刻的张裁缝也穿上了一身垃圾西装,茫然若失地坐在平时顾客坐的长凳上。余拔牙和王冰棍嬉笑地在门口站着,张裁缝发呆地看着他们。余拔牙笑着问张裁缝:

“你是谁家的?”

张裁缝回过神来,看清了眼前的余拔牙和王冰棍,苦笑地说:“这个李光头太缺德了,弄来了这么多的进口衣服,没人请我做国产衣服了。”

余拔牙对张裁缝的苦衷不感兴趣,继续追问:“你是谁家的?”

张裁缝叹息一声,摆着手说:“这往后几年啊,都没人请我做衣服了。”

余拔牙不高兴了,他喊叫起来:“我在问你是谁家的?”

张裁缝这才醒悟过来,拉开衣服低头一看说:“‘鸠山’家的。”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了看,王冰棍问张裁缝:“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鸠山?”

张裁缝点点头说:“就是那个鸠山。”

张裁缝没有穿着无名小卒家的西装,让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些失落,王冰棍问余拔牙:

“这鸠山也算个名人吧?”

“是名人,”余拔牙说,“不过是个反面人物。”

王冰棍连连点头说:“对,是个反面名人。”

余拔牙和王冰棍觉得在张裁缝这里找回面子了,两个人踌躇满志继续前行,来到了小关剪刀的铺子前。小关剪刀给自己弄了两套垃圾西装,一套黑色,一套灰色,穿上以后就不肯磨剪刀了,站在铺子门口卖弄起潇洒来,上午一套黑西装,下午一套灰西装,见了人就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掸去肩上的头皮屑,右手掸去左肩的,左手掸去右肩的。刘镇的男群众穿上垃圾西装以后,纷纷掀开衣服互相看看对方是谁家的?这样的举动立刻蔚然成风,小关剪刀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两套西装都不是名人世家,小关剪刀为此郁闷了好几天,又焦急了好几天,然后自己动手摘下胸口的两个无名家族,绣上去了“索尼”和“日立”。他不知道索尼和日立不是姓氏,只知道索尼和日立的家电赫赫有名。当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气风发地走过来时,身穿黑色“索尼”西装的小关剪刀骄傲地迎了上去,抢先问他们:

“你们是谁家的?”

“‘松下’家。”余拔牙拉开自己的西装给小关剪刀看看,又指指王冰棍的西装说,“他是‘三洋’家。”

“不错,”小关剪刀赞赏地点点头,“家境都不错。”

余拔牙嘿嘿笑着问:“你的家境呢?”

“也不错,”小关剪刀拉开自己的西装,“‘索尼’家的。”

“你也是电器大王啊!”余拔牙叫了起来。

小关剪刀举起大拇指往身后指了指,得意地说:“我的柜子里还挂着一套‘日立’家。”

王冰棍惊叫起来:“你自己是自己的同行啊?”

余拔牙补充道:“也是自己和自己的竞争对手。”

“说得对,”小关剪刀很满意余拔牙的话,他拍拍余拔牙的肩膀说,“这叫挑战自我。”

余拔牙和王冰棍笑呵呵地离开了小关剪刀的铺子,来到了童铁匠这里。童铁匠穿着一身深蓝色西装,西装外面挂着他标志性的围裙,围裙上布满了火星飞溅出来的小孔。童铁匠穿着西装打铁,让余拔牙和王冰棍看傻了眼,王冰棍轻声问余拔牙:

“西装也能当工作服?”

“西装就是工作服,”童铁匠听到了,大声说着放下手里的铁锤,“电视里的外国人都是穿着西装上班。”

“是啊,”余拔牙立刻教导起王冰棍来了,“西装就是外国人的工作服。”

王冰棍看看自己的西装,有些失落地说:“原来我们穿着的都是工作服。”

余拔牙没有失落,他兴致勃勃问童铁匠:“你是谁家的?”

童铁匠从容不迫地取下围裙,拉开自己的西装说:“‘童’家的。”

余拔牙吃了一惊:“日本也有姓童的?”

“什么日本也有姓童的?”童铁匠说,“这是老子自己的姓。”

余拔牙糊涂了,他说:“我看见上面绣着一个‘童’字?”

“自己绣上去的,”童铁匠骄傲地说,“我让老婆拆了原来的日本姓,绣上自己的中国姓。”

余拔牙和王冰棍明白了,余拔牙点着头说:“自己的姓好是好,就是没有名气。”

童铁匠鼻子里哼了一声,套上围裙不屑地说:“你们这些人,穿上外国衣服就忘记了自己的祖宗,一点骨气都没有。为什么抗战时期出了这么多的汉奸?看看你们这些嘴脸就知道了。”

童铁匠说着举起铁锤狠狠地砸铁了,余拔牙和王冰棍自讨没趣,转身走出了童铁匠的铺子。余拔牙生气地对王冰棍说:

“他妈的,他有骨气,他就别穿日本西装啊……”

“是啊,”王冰棍说,“这不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吗?”

我们的县长也穿上了垃圾西装,县长的西装里绣着“中曾根”,当时的日本首相叫中曾根康弘。县长听说了李光头弄来的日本西装,他看着县政府里的人穿上后一个个人模狗样,自己也想弄一套,就让陶青陪同着到李光头的仓库里去看看。县长弄了这套“中曾根”的西装,陶青弄了一套“竹下”西装。县长穿上“中曾根”以后觉得十分合体,就像是专门给他量身定制的,他对着镜子把自己看了又看,心想真是不看不知道,越看越觉得自己与中曾根康弘有几分相像。县长当然不会像余拔牙和王冰棍那样张扬,不会主动出示他西装内侧口袋上的“中曾根”,当县长脱下西装架在椅子上时,别人才无意中看到“中曾根”,不由叫了起来:

“县长,您穿的是日本首相家的西装啊!”

县长心里高兴,脸上还是不以为然,他摆摆手说:“巧合,纯属巧合。”

当时陶青也在场,陶青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套“中曾根”是他先发现的,他正要拿起来试穿时,看到县长瞪了他一眼,陶青不敢去拿

“中曾根”了,县长立刻拿了过去。陶青眼睁睁看着“中曾根”套到县长身上去了,心里一百个不高兴,脸上还要赔着笑容,嘴里还要一声声夸奖县长穿上“中曾根”如何合体合身。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政治野心,陶青随手拿了一套“竹下”穿在身上。此后陶青每天起床穿上

“竹下”时,都会念念不忘那套“中曾根”。没想到半年以后,中曾根康弘不是日本首相了,日本首相的名字叫竹下登了。这时县长也调走了,陶青升任为县长。当上了县长的陶青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身上的“竹下”西装,浮想联翩感慨万分,他自言自语:

“真是天意啊。”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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