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宋钢在海南岛的日出里与小关剪刀夫妻挥手告别,又在与小关剪刀相逢的广场上孤零零昏沉沉地站了一天,卖出了最后两瓶丰乳霜。

宋钢决定回家了,小关剪刀的一席话,让宋钢无限想念远在刘镇的林红,他担心自己也会像小关剪刀一样,再过几年连回去的心都会死了。他在那家小旅店睡了最后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去了整形医院,取出了胸口的假体Rx房。这时他的假体Rx房已经硬化,医生面对这个沉默的病人时,以为他是假体纤维囊形成了才来做摘除手术。医生问他是否定期做Rx房按摩?宋钢沉默地摇摇头,医生告诉他问题就出在这里,Rx房的硬化就是因为没有定期做按摩。手术完成后,医生让他六天以后来拆线,然后热情地向他推荐自己的医院,说宋钢要做变性手术的话,这家医院是首选。宋钢点点头拿了消炎药,走出了整形医院。

宋钢当天下午坐车去了海口,汽车在海边的公路上行驶时,宋钢再次看到了海鸟,成群结队地在阳光下和波涛上飞翔,可是他的耳边充斥着车内嘈杂的人声和汽车的马达声,他没有听到海鸟的鸣叫。当他在海口上船,渡海去广州的时候,在浪涛席卷出来的响声里,他终于听到了海鸟的叫声,那时候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海鸟追逐着船尾的浪花,仿佛它们也是浪花。夕阳西下晚霞蒸腾之时,海鸟们离去了,它们成群结队地飞翔而去,像是升起的缕缕炊烟,慢慢消失在了遥远的海天之间。

宋钢坐上广州到上海的列车时,已经没有海鸟了。宋钢重新戴上了口罩,他觉得自己的肺病越来越严重了,每一次的咳嗽都让腋下的伤口崩裂似的疼痛。这时候宋钢可以拿出那张甜蜜的合影了,年轻的宋钢和年轻的林红,就是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也是年轻的。他有半年多时间没有拿出这张照片,他怕自己看上一眼就会牵肠挂肚很多天,怕自己会半途而废逃回刘镇。现在他没有顾虑了,他的眼睛时时看着照片上的林红,偶尔也看上一眼自己年轻时的笑容,可是他的脑海里仍然飞翔着海鸟的影子。

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宋钢拉着箱子走出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这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在黄昏里回来了。他踩着地上的落叶,脚步“沙沙”地走向自己的家,他口罩里的呼吸声也在“沙沙”地响着,他的情绪异常激动,马上就要见到林红了,这样的想法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可是他没有感觉到腋下伤口的疼痛,他飞快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街道两旁闪烁的霓虹灯和嘈杂的音乐恍若过眼烟云。

当他远远看到自己的家门时,眼睛湿润了。他摘下眼镜走去,一只手拉着箱子,一只手用衣角擦着镜片。

宋钢走到了家门口,还在长途汽车上的时候,他已经将钥匙捏在手中了,现在这把钥匙就在他拉着箱子的手心里,他放下箱子,将汗水弄湿了的钥匙插入锁孔时犹豫了一下,他改成了敲门,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他呼吸急促地等待着林红开门出来的惊喜瞬间,可是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宋钢只好拧动了钥匙,推门而入时声音颤抖地叫了一声:

“林红。”

没有声音回答他,他放下手里的箱子,走进了卧室,走进了厨房,也走进了卫生间,都是空空荡荡,他六神无主地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想起来林红可能刚刚下班,正骑着自行车回家,他立刻站到了门外,眺望着晚霞映照下的街道,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宋钢激动地站在门口,直到晚霞慢慢消失,夜幕徐徐降临,仍然没有看到林红骑车而来的身影,倒是几个过路的人见到宋钢后站住脚,有些惊讶地说:

“宋钢?你回来了?”

宋钢木然地点点头,他看到的是熟悉的脸,可是他脑子里全是林红的模样,一下子没有想起来这几个人的名字。宋钢在自己的家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他眼睛转到了对面的点心店,他奇怪地看到上面闪亮的霓虹灯店名更换了,不是“苏记点心店”,换成了“周不游点心店”,然后他看到了周游在点心店里晃动的脸。

宋钢的脚步移动起来,穿过街道走进了点心店。

宋钢看到苏妹坐在收款柜台的后面,周游正在和几个吃点心的客人说话,宋钢向苏妹点点头微笑了一下,苏妹看到戴着口罩的宋钢时怔住了,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宋钢转向了那个江湖骗子,叫了一声:

“周游。”

周游也像苏妹那样怔了一下,接着认出来是谁了,周游立刻热情地喊叫着走上来:

“宋钢,是你,你回来了?”

周游走到宋钢面前时想起了什么,他更正道:“我现在改名叫周不游了。”

宋钢想到了外面的霓虹灯店名,他在口罩里笑了,他看到一个坐在儿童椅子里的小女孩,问周游,现在叫周不游了:

“这是苏周?”

周不游神气地摆摆手,再次更正:“她叫周苏。”

苏妹也走了过来,她看着正在咳嗽的宋钢,关心地问:“宋钢,你刚回来?

你吃过晚饭了吗?”

周不游立刻像个老板那样对一个女服务员说:“拿菜单过来。”

女服务员拿过来菜单,周不游示意她递给宋钢,对宋钢说:“宋钢,我这里的点心你尽管吃,不收你钱。”

宋钢咳嗽着摆摆手说:“我不在这里吃,我等林红回家一起吃饭。”

“林红?”周不游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你就别等了,林红跟着李光头去上海了。”

宋钢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苏妹焦急地对周不游说:“你不要乱说。”

“谁乱说?”周不游据理力争,“很多人都亲眼看见的。”

看到苏妹使劲地对自己眨眼睛,周不游不再往下说了,他关心地看看宋钢的胸脯,神秘地笑了,他小声问:

“你拿掉了?”

宋钢迷惘地点点头,周不游刚才的话让他神思恍惚起来。周不游拉着宋钢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架起二郎腿踌躇满志地说:

“我把保健品事业留给你以后,我的兴趣就到餐饮业上面了,我马上要在刘镇开设两家‘周不游点心店’,今后的三年里我准备在全中国开设一百家连锁店……”

苏妹在一旁打断他的话:“刘镇的两家还没开呢。”

周不游瞟了苏妹一眼,没有答理她,继续对宋钢说:“你知道谁是我的对手吗?不是李光头,李光头太小啦,是麦当劳,我要让周不游的餐饮品牌在祖国的地盘上彻底打败麦当劳,让麦当劳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

苏妹不满地说:“我听了都脸红。”

周不游再次瞟了苏妹一眼,然后低头看了一下手表,焦急地站了起来,对宋钢说:

“宋钢,我们改日再谈,我现在要回家看韩剧了。”

周不游走后,宋钢也转身走出了点心店,回到他空空荡荡的家中,他把所有的电灯都开亮了,摘下口罩在卧室里站了一会儿,又到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再在卫生间站了一会儿,然后站在了客厅的中央,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腋下一阵一阵的疼痛,仿佛是缝合的伤口裂开了。宋钢疼得眼泪直流,弯下腰低头坐在了椅子里,他双手捂住胸口,等待着咳嗽慢慢平静下来,伤口的疼痛慢慢缓解过来,他抬起头来时发现眼睛一片模糊,他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仍然是一片模糊,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镜片上已经布满他疼痛的泪水了,他取下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重新戴上眼镜后一切又清晰了。

宋钢戴上口罩,起身再次来到了屋外,他仍然幻想着林红会从远处走来,他的眼睛张望着街上的茫茫人流,路灯和霓虹灯的闪烁让我们刘镇的大街光怪陆离。

这时候赵诗人走过来了,赵诗人走到宋钢身旁时打量了一下宋钢的口罩,又后退了一步,叫了一声:

“宋钢。”

宋钢轻声答应了一下,张望人流的目光来到了赵诗人这里,他迟缓地认出来是谁了。赵诗人嘿嘿笑了,他说:

“不用看你的脸,看你的口罩,我就知道你是宋钢。”

宋钢点了点头,咳嗽了几下,疼痛让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两侧腋下。

赵诗人同情地看着宋钢,问宋钢:

“你是在等林红吧?”

宋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混沌的目光又投向了茫茫人流。赵诗人轻轻地拍了拍宋钢的肩膀,劝慰似的说:

“不用等了,林红跟着李光头走了。”

宋钢浑身一颤,有些害怕地看着赵诗人。赵诗人神秘地笑了笑,再次拍拍宋钢的肩膀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

赵诗人神秘地笑着走上了楼梯,回到他自己的家中。宋钢仍然站在屋门口,他的心里翻江倒海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的眼睛里兵荒马乱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嘴巴在口罩里咳嗽连连,可是他感受不到腋下的疼痛了。宋钢木然地站在我们刘镇的大街旁,直到大街上的行人开始稀少,霓虹灯逐渐地熄灭,四周寂静下来,他才像一个颤巍巍的老人那样转回身来,低头走进了自己的家,没有了林红的自己的家。

宋钢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夜晚,他独自一人躺在曾经是两个人的床上,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被窝里是冰凉的,被子也是冰凉的,甚至屋子都是冰凉。他的脑海里杂乱无章,周不游的话和赵诗人的话已经让他感到发生了什么,一个是他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一个是他挚爱永生的妻子,他没有勇气往下去想,因为他害怕,他似睡非睡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的上午,戴着口罩的宋钢心里空空荡荡地走在了我们刘镇的大街上,他心里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是他的脚步知道,他的脚步带领着他走到了李光头公司的大门口,他的脚步停止以后,他就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了。这时他看到王冰棍兴冲冲地从传达室里跑了出来,热情的喊叫:

“宋钢,宋钢你回来啦。”

王冰棍成了我们刘镇的富翁以后,像个二流子那样整天在大街上游荡,几年下来他对游荡彻底厌倦了,他开始像个副总裁那样去公司的办公室坐班了,别人都在忙忙碌碌,他一个人闲来无事,一年时间下来他对坐办公室也彻底厌倦了,他就自告奋勇地要去公司的传达室做一个看管大门的,这样一来起码有些进出的人和他说话。王冰棍是公司的第三股东,刘副不敢怠慢,下令将原来的传达室拆除,新盖起来一个气派十足的传达室,一个大客厅,一个大卧室,一个大厨房,一个大卫生间,按照五星级酒店的标准豪华装修,夏天中央空调,冬天地热取暖,意大利进口的沙发,德国进口的大床,法国进口的柜子,大书桌老板椅一应俱全。

王冰棍住进了五星级传达室以后欢欢喜喜,从此没有回家看看。他对刘副赞不绝口,每次见面都要对刘副歌功颂德一番,刘副听得心花怒放。王冰棍最满意的是TOTO马桶,拉完屎不用擦屁眼,一股水流冲洗的干干净净,而且还将他的湿屁眼烘干。刘副还给王冰棍传达室的屋顶装上了五口电视信号接收大锅,刘副告诉王冰棍,这五口大锅一装,比中国富裕国家的电视全能看到,和中国一样富裕国家的电视全能看到,比中国穷的国家的电视也能看到一些。于是王冰棍的传达室整天传出来各种腔调的语言,像是联合国在开大会一样。

这时候王冰棍最亲密的战友余拔牙的世界旅游也升级了,跟随旅行团和自助游,对余拔牙来说已经是陈年旧事,他每到一地就花钱雇用一名女翻译,他对游山玩水也厌倦了,他的兴趣全跑到示威游行上面去了,他已经在欧美几十个城市参加过示威游行,他不分青红皂白,什么示威,什么游行,只要遇上了立刻兴冲冲地加入进去,遇到对立两派的游行时,他加入人多势众的那一派。余拔牙已经会喊叫十来种语言的游行口号了,他经常和王冰棍通电话,说话间不经意地夹杂这些外国口号。

王冰棍对余拔牙到处去示威,到处去游行,理解成是到处去参加文化大革命,每当余拔牙在电话里告诉王冰棍又在什么城市游行示威后,王冰棍立刻给他最信任的刘副打电话,说外国的什么城市闹文化大革命了。

余拔牙对王冰棍的这种理解十分不满,他在国际长途电话里训斥王冰棍:“你这个土包子,你不懂,这是政治。”

余拔牙在电话里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热衷政治,他对王冰棍说:“这叫饱暖思淫欲,富贵爱政治……”

王冰棍起初不服气,有一天突然在外国的一个电视新闻里看到了余拔牙,余拔牙的左脸在游行的队伍里闪现了一下,王冰棍惊讶的目瞪口呆,从此对余拔牙十分崇敬了。当余拔牙打来电话时,王冰棍说在外国电视里看到他时,王冰棍激动得说话都结巴了。电话那一端的余拔牙也是惊讶地结巴了,像动物一样啊啊地叫了很多声,然后立刻问王冰棍,有没有把他的镜头录像下来?王冰棍说没有录像,余拔牙在电话里大发脾气了,一口气骂了王冰棍四个蛋,笨蛋蠢蛋傻蛋王八蛋!然后伤心地说,他一生最亲密的朋友,竟然没有把他横空出世的镜头录像下来。王冰棍十分惭愧,一声声向余拔牙保证,以后再有这样的镜头一定录像下来。

此后王冰棍的电视频道紧紧跟随余拔牙的足迹了,余拔牙每到一个国家,王冰棍就锁定这个国家的电视,兢兢业业地寻找游行示威的画面,找到后立刻像是猫盯住老鼠一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电视,手里拿着摇控器,只要余拔牙一出现立刻录像。

王冰棍看到宋钢站在门外的时候,刚好是余拔牙从马德里坐飞机去多伦多的时候,王冰棍暂时不用盯住电视了,他看到很久不见的宋钢,立刻冲出去把宋钢拉了进来,让宋钢在意大利沙发里坐下来,开始滔滔不绝说起余拔牙的种种奇闻轶事,然后感叹道:

“这余拔牙哪来的这么大的胆子,一句外国话不会说,什么外国都敢去。”

此刻的宋钢沉沦在混沌里,腋下的疼痛隐隐袭来,他口罩上面的眼睛游离地看着王冰棍,王冰棍说出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宋钢知道李光头不在这里,林红也不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里?他一言不发地坐了半个小时,又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走出了王冰棍的豪华传达室,王冰棍还跟在他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走到大门口王冰棍站住了,继续在说着什么,宋钢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我们刘镇的大街,脚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家。

第四十七章

宋钢回到我们刘镇以后,悄无声息地度过了六天的时光。六天里他自己做了六次饭,每天只吃下去一碗米饭,他闭门不出,只是在需要买菜的时候才走上街道,他遇到了不少熟人,这些熟人的片言只语让他朦胧地知道了李光头和林红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看上去麻木不仁。到了第七天的晚上,宋钢找出了家里的相册,将他和林红所有的合影一张一张看过来,叹息一声后合上了相册。又找出了父亲宋凡平、母亲李兰、兄弟李光头和自己的全家福照片,这张黑白的照片经历了很多岁月,已经泛黄。宋钢仍然叹息一声,将照片放进了相册,躺到床上泪如雨下了。

混沌了七天后,宋钢的思维终于清晰了,当初李光头、林红和他之间的情感纠葛历历在目,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现在宋钢终于明白了,林红不应该嫁给他,林红应该嫁给李光头。这样一想,宋钢突然释然了,仿佛是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他一下子轻松起来。

第八天的曙光来到后,宋钢坐在吃饭的桌子前,认真地写起了两封信,一封信是给林红的,另一封信是给李光头的。他写得很吃力了,有很多句子他不知道写得对不对,有很多字他都不会写了。他伤感地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曾经那么喜欢读书喜欢文学,他曾经写下过一篇小说,李光头读完后大声赞扬。这么多年下来,生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读书不读报,如今突然发现自己连信都不会写了。

宋钢把不会写的字记在脑子里,然后戴上口罩去书店查字典,查完字典回家继续写信。他连本字典都不舍得买,虽然他给林红带回来三万元,他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让林红过上好日子,最后的钱一定要留给林红。几天下来,他来来回回到书店去了十来次,书店的人见了他就会嘿嘿地笑,他们私下里说这个宋钢以前是首席代理,现在成了个首席学者了。宋钢每天都到书店来查几次字典,书店的人忍不住开玩笑地叫他首席学者,后来又叫他首席字典。宋钢听了微微一笑,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低头认真地查他不会写的字。首席字典宋钢花了五天时间,一边写一边去查字典一边修改句子,终于将两封信都写完了,他又认认真真地抄写了一遍。然后他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去邮局买了两个信封和两张邮票,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姓名,贴好邮票后,他把两封信藏在胸前的衣服口袋里。

这时候宋钢感到腋下越来越疼痛了,而且疼痛仿佛越绷越紧,他疑惑地感受着这种绷紧的疼痛,慢慢解开衣服,感到贴身的衬衣已经和腋下的皮肉粘连了,脱下衬衣时仿佛是撕下了皮肉一样,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冷颤,等到疼痛慢慢安静下来,他举起胳膊,低头看到两侧腋下的伤口已经化脓了,缝合伤口的黑线紧绷红肿的伤口,他想起来应该是手术后六天拆线,现在十三天过去了,所以伤口的疼痛越绷越紧。

宋钢起身找出了一把剪刀,拿着镜子准备自己拆线,可是担心剪刀不干净,就点火将剪刀烧烤了五分钟消毒,又拿着剪刀耐心地等待了十分钟,让剪刀完全冷却下来,他开始一点点剪去腋下的黑线,黑色的线头沾满了剪刀,他感觉绷紧的腋下在一阵一阵疼痛里逐渐放松了,他拆完线以后,感觉整个身体突然放大似的松开了。

傍晚的时候,宋钢将他带回来的钱用一张旧报纸仔细包好了,放在了枕头下面,只在自己口袋里放了十元钱,将钥匙拿出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放在了桌子上,戴上口罩走到门口,他打开屋门时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家,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钥匙,他觉得自己的家清晰可见,桌子上的钥匙却是模糊不清,他轻轻地关上了门,关上门以后他站了一会儿,心想钥匙在里面了,自己不会回来了。

宋钢转身走过了街道,走进了周不游点心店,他从来没有吃过带吸管的小包子,现在他想去品尝一下。他进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周不游和苏妹,他四处张望了几下,也没有看到苏妈,他不知道周不游把苏妈和苏妹也发展成了韩剧迷,从周一到周五的这个时候,三个人就会端坐在家里,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宋钢迟疑不决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女服务员坐在收款柜台的后面,他只好走向陌生的女服务员,想了想以后,说出了一句词不达意的话:

“怎么吃……”

女服务员不明白他的话,问他:“什么怎么吃?”

宋钢知道自己说错了,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准确的说法,他指指几个正在吃着吸管小包子的群众说:

“这个带吸管的小包子……”

那几个群众嘿嘿地笑起来。有一个群众问他:“小时候吃过你妈的奶吧?”

宋钢感到这人要捉弄他了,他突然聪明地回答:“我们都吃过。”

“你长大后吃过包子吧?”那个群众继续问。

“我们都吃过。”宋钢继续聪明地回答。

“好。”那个群众说,“我教你,先像吸你妈的奶一样,把包子里的肉汁吸干净了,再像吃包子那样把剩下的包子吃了。”

群众哈哈笑个不停,坐在柜台里的女服务员也忍不住笑了。宋钢没有笑,刚才自己的回答让他的思维清晰了,他对女服务员说:

“我是问多少钱?”

女服务员明白了,收了宋钢的钱,开了票递给他,宋钢拿着票还站在柜台前,女服务员让他先找个位置坐下来,说吸管小包子正在蒸着,还要十分钟时间。宋钢看看那几个嘿嘿笑着的群众,走到了远离他们的桌子前坐下。宋钢的眼神无动于衷,他像个小学生那样端坐着等待他的吸管小包子。

宋钢的吸管小包子终于端上来了,面对蒸腾的热气,宋钢慢慢摘下了他的口罩,他把吸管含进嘴里后呼呼地吸起了里面的肉汁。那几个讥笑他的群众吓了一跳,里面的肉汁没有一百度的高温,也有个八九十度,宋钢呼呼地吸着,就像吸着凉水似的一点都不觉得烫。他吸完一个包子又呼呼地吸完了另一个,三个小包子里的肉汁一下子全吸完了,然后他抬头看看那几个吃惊的群众,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让那几个群众觉得脖子上冷飕飕的,他们觉得宋钢似乎是精神不正常常。

宋钢低下了头,拿起一个包子放进嘴里吃了起来。吃完了三个小包子,宋钢戴上口罩,起身走出了点心店。

这时候夕阳西下了,戴上口罩的宋钢迎着落日走去。宋钢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走在大街上,他的头抬起来了,他的眼睛左右看着,看着街道两旁的商店和行人,有人叫他名字时,他不再是低头匆匆答应一声,而是友好地向那个人挥挥手。

走过商店的玻璃窗时,他也会停下来仔细看看里面展示的物品。我们刘镇的很多群众在这个傍晚看见宋钢走去,他们后来回忆说,宋钢以前每次出现在大街上都像是在赶路,只有这个傍晚他像是在逛街,他们说他对每家商店玻璃窗里的物品都是看了又看,对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会回头张望,甚至对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也是兴趣十足,他还在一家音像店前站了有五六分钟,听完了两首流行歌曲,还隔着口罩对旁边走过的人说:

“这两首歌真好听。”

宋钢走过邮局的时候,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了写给李光头和林红的两封信,他将信塞进邮筒以后,还蹲下来向里面张望,确定自己的信已经掉进去了,他才放心地离去,继续迎着夕阳向西走。

宋钢走出了我们刘镇,走到了铁路经过的地方,他在铁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摘下了口罩,幸福地呼吸着傍晚新鲜的空气,看着四周田地等待收割的稻子,有一条小河就在不远处流淌着,晚霞映红了河水。河里的霞光让他抬起头来了,他看着日落时的天空,他觉得天空比大地还要美丽,红彤彤的落日挂在晚霞的天空里,浮云闪闪发亮,层峦迭嶂般的色彩仿佛大海的潮水一样在涌动着。

他感到自己看到了光,斑斓的光穿梭在天空里,而且变幻莫测。接着他的头低了下来,他重新去看四周的稻田,稻穗全披上了霞光,仿佛红玫瑰似的铺展开去,他觉得自己坐在了万花齐放的中央。

这时他听到了列车遥远的汽笛声,他取下眼镜擦了擦,戴上后看到半个夕阳掉下去了,火车从掉下去的半个夕阳里驶了出来。他站了起来,告诉自己离开人世的时候到了。他舍不得自己的眼镜,怕被火车压坏,他取下来放在了自己刚才坐着的石头上,又觉得不明显,他脱下了自己的上衣,把上衣铺在石头上,再把眼镜放上去。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人世间的空气,重新戴上口罩,他那时候忘记了死人是不会呼吸的,他怕自己的肺病会传染给收尸的人。他向前走了四步,然后伸开双臂卧在铁轨上了,他感到两侧的腋下搁在铁轨上十分疼痛,他往前爬了过去,让腹部搁在铁轨上,他觉得舒服了很多。驶来的火车让他身下的铁轨抖动起来,他的身体也抖动了,他又想念天空里的色彩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天空,他觉得真美;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前面红玫瑰似的稻田,他又一次觉得真美,这时候他突然惊喜地看见了一只海鸟,海鸟正在鸣叫,搧动着翅膀从远处飞来。

火车响声隆隆地从他腰部蹍过去了,他临终的眼睛里留下的最后景象,就是一只孤零零的海鸟飞翔在万花齐放里。

第四十八章

李光头和林红坐着白色宝马轿车在夜幕降临前回到了刘镇,驶进了李光头的豪宅。林红做完了处女膜修复术,李光头在北京和东北谈成了几笔生意,两个人从车里出来时仿佛凯旋而归,刚刚走进客厅,李光头的手机响了,是刘副打来的电话,告诉李光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进餐。李光头关了手机说:

“这王八蛋做事周全。”

李光头和林红将行李扔在客厅里,双飞燕似的走进了餐厅。这时天色昏暗下来了,李光头打开餐厅的吊灯,看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餐,桌子中间放着一丛红玫瑰,一瓶1985年的法国红酒放在不锈钢冰桶里,红酒已经开启,木塞插在瓶口。李光头和林红面对面坐了下来,李光头对刘副十分满意,他对林红说:

“这王八蛋弄得很浪漫。”

林红看着桌上的晚餐和玫瑰花丛咯咯笑了,她说好像是外国人在吃饭。李光头立刻像个外国绅士了,挺直了腰拿起冰桶里的红酒,拔掉木塞往自己杯中倒了一点,放下酒瓶后,举起酒杯轻轻晃动起来,再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然后才喝上一口,他赞赏地说了一句:

“这酒不错。”

起身后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拿着酒瓶风度翩翩地给林红的杯子里斟上了红酒,坐下后举起自己的酒杯,殷勤地等待着林红也举起酒杯。林红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满口脏话粗话的李光头突然如此优雅了,林红第一次见到,她笑着问李光头:

“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电视里学来的。”

李光头优雅地回答,举着酒杯等着林红的酒杯伸过来碰了一下,林红小小地喝了一口,放下了杯子。李光头像是跟人拼酒量一样一口喝干了杯中的红酒,把酒杯放下后,李光头狗改不了吃屎了,对着林红粗鲁地喊叫一声:

“快吃,吃完了快洗,洗完了到床上等我。”

同样的时候,宋钢坐在周不游点心店里,平生第一次吃着吸管小包子,灼热的肉汁烫伤了宋钢的口腔,宋钢全然不觉,当他站起来走出点心店,向着城西的铁路走去时,李光头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晚餐,焦急万分地催促着林红快吃。

这就是人世间,有一个人走向死亡,可是无限眷恋晚霞映照下的生活;另两个人寻欢作乐,可是不知道落日的余辉有多么美丽。

没有了晚霞,没有了落日,只有沉沉黑夜笼罩着我们刘镇,宋钢在微弱的月光里卧轨自杀。这时候林红已经光着屁股躺在李光头的床上了,她等着李光头从卫生间里出来。李光头在卫生间里磨蹭了很久,他刚刚拧开水笼头,刘副的电话再次打来了,刘副估计李光头应该进入卫生间了,他在电话里恭恭敬敬地告诉李光头,卫生间的柜子里有一付观察处女膜的新式武器。李光头在电话里亲热地骂了刘副一声“王八蛋”,冲澡后急急忙忙地擦干身体,弯腰打开了柜子看看是什么新式武器,没想到从里面拿出来的是一付煤矿工人的用具。李光头先是怔了一下,随后连声称赞刘副这个王八蛋了。

靠在床上的林红听着李光头在卫生间里唠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当李光头出来时林红一下子怔住了。光屁股的李光头竟然戴着一顶煤矿工人的帽子,帽子上有一盏矿灯,腰上系着一根皮带,皮带的后面挂着一块电池,一根电线像是清朝的辫子从他的矿帽挂到了皮带上。李光头看到林红怔在那里,“啪”地一声打亮了矿灯,一束光芒照射着林红的下身,李光头得意洋洋地说,这下要好好欣赏林红的处女膜了。李光头像是一个煤矿工人在矿井里爬动一样,嘿嘿笑着爬到了床上。林红反应过来了,她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李光头会把自己武装成这样。林红笑得都喘不过气来,开始咳嗽了,李光头很不高兴,一抬头光束照在林红的胸前了,他说:

“你哪像个处女?”

林红还是笑个不停,笑得眼泪汪汪,她一边笑一边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李光头生气地坐在一旁,光束照在墙壁上了,他看着林红笑,等林红笑够了,他生气地说:

“他妈的,你完全像个荡妇,你哪像个处女?”

林红用手捂住嘴笑完最后几声,装出认真的样子,问李光头:“处女应该怎么做呢?”

李光头指导她:“你第一次看到男人光屁股,应该马上捂住自己的脸才对。”

林红偷偷笑了几下,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了,可她的两条腿还叉开着,李光头又不满意了,他说:

“只有荡妇见到光屁股男人才叉开腿,哪有处女叉开腿的。”

林红夹紧自己的双腿,她问:“这样行不行?”

李光头继续指导她:“还应该用双手护住那地方,不让男人看。”

林红不高兴了,她说:“你又要我双手捂住脸,又要我双手护住那地方,我有四只手啊?”

李光头一想也对,他开始请教林红了,他问:“你第一次和宋钢是怎么做的?”

林红说:“是在被窝里,关着灯呢。”

李光头赶紧下床把所有的灯都关了,这时他头上的矿灯显得更亮了,照得林红都睁不开眼睛。林红让他把矿灯关了,他不愿意,他说关了矿灯他就看不见处女膜了。他又问林红:

“宋钢是怎么看你的处女膜的?”

林红说:“他没看,他不好意思看。”

“这傻瓜。”李光头说,“我要看,不看白不看。”

说着李光头爬到林红的大腿上,要看她的处女膜,林红的双手使劲护住那地方,不让他看,他使劲拉开了她的手,她的屁股就侧过去了,当他刚使劲把她的屁股摆正了,她的手又护住了那地方。李光头来回几次都没成功,他说:

“他妈的让我看呀!”

林红说:“是你自己要我双手护住的。”

“他妈的,”李光头说,“护是要护住,你应该半推半就啊。”

“好吧。”林红说,“我半推半就了。”

李光头使劲了两次后,林红的手松开了,她嗯嗯叫着的双腿乱蹬了几下,仿佛赌气似的叉开了。李光头十分满意,他说:

“好!演得好!“李光头的矿灯照着看了一会儿,林红又假装害羞似的双手护住了那地方,李光头高兴地叫了起来:

“像!演得真像!”

这时林红对李光头不满意了,她说:“你哪像是第一次的童子军?你戴着矿灯像个老嫖客,男人第一次也会有点害羞的,宋钢就很害羞。”

李光头觉得林红批评得有理,他关了矿灯,解下了腰上的皮带连同矿帽一起扔到了床下,他说:

“现在黑灯瞎火了,我们就是处男对处女了。”

两个人在黑暗里抱在了一起,互相抚摸着抱了一会儿后,李光头插进去了。

林红发出了一声喊叫,这是真实的疼痛喊叫。李光头听了兴奋的浑身哆嗦,他和林红干了那么多次了,这样的喊叫还是第一次听到。林红接下去呻吟了,是疼痛的呻吟,也是快感的呻吟,她身上的汗都出来了,快感在疼痛里逐渐往上爬,她的身体从未有过这样的刺激,她强烈地感受着疼痛在推动着身体的快感,就像火箭推动航天飞机一样,然后海啸般的高xdx潮来临了,汹涌而来的快感让她浑身抽搐,她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好痛啊……”

这一刻李光头觉得自己回到二十年前了,久经肉体沙场的李光头也是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刺激,两具身体的激动地互相推波助澜,林红夹紧李光头的时候,李光头抱紧林红,林红身体开始抖动时,李光头的身体也抖动了。当林红高xdx潮来临浑身抽搐时,李光头觉得自己抱住的仿佛是地震时的大地,这时李光头的高xdx潮无比辉煌地呼啸起来了。

然后两个人瘫痪似的躺在床上,两颗心脏狂奔似的激烈地跳动着,林红气息奄奄,李光头呼哧呼哧,两个人都享受到了疯狂的高xdx潮,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现在仿佛是从珠穆朗玛峰上面缓缓坠落下来,四周白雪皑皑,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像是白纸,随风飘落,正在回归大地。

第四十九章

这个夜晚林红经历了史无前例的高xdx潮以后,她的身体仿佛散乱了,她闭上眼睛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恍若任人宰割的羔羊,让李光头生机勃勃地干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林红在李光头那里再次体验到了什么叫死里逃生。第三次时林红不答应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先前约法三章过,说好了最多两次。李光头理直气壮,他说今天把自己当成处男了,处男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还不是小狗掉进了粪坑,吃个没完没了,两次怎么收得住。林红只好麻木不仁地让李光头干了第三次,结果李光头还要来第四次,林红差点要哭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累死了,李光头说这是最后一次和林红做爱了,这次完了以后就不再做爱了,就把她还给宋钢了。

刘副凌晨两点多钟给李光头打电话的时候,李光头正在和林红干第四次,林红正在咬牙忍受着疼痛,忍受着这个牲口一样的男人。这时手机响了,李光头一边干,一边拿起来一看,是刘副的手机号码,他骂了一声没有接。过了一会儿,手机第二次响了,李光头又骂了一声,还是没有接。后来手机响个不停,李光头火冒三丈,他打开手机吼叫了:

“老子正在兴头上……”

李光头吼叫了一声以后,听到刘副在电话里的一句话,立刻像是一枚炮弹炸开似的喊叫了:

“啊!”

他惊慌失措地从林红身上跳了起来,跳下了床,然后赤裸裸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举着手机半张着嘴,听着刘副说一句,身体就会抖一下。刘副说完了挂断手机了,李光头仍然耳朵贴着手机,像是失去了知觉那样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手机掉到了地上,发出的响声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以后,痛哭流涕地诅咒自己:

“我他妈的不得好死,我不被车撞死,也要被火烧死;不被火烧死,也要被水淹死;不被水淹死,也要被车撞死……我这个王八蛋啊……”

林红已经累得奄奄一息了,她迷迷糊糊地感到李光头压在她身上接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像弹簧一样,把李光头从她身体上弹了出去。接着就没有声响了,然后李光头挥舞着拳头,在屋子里一边狠毒地骂着自己,一边捶着自己的脑袋。

林红睁开了眼睛,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张地坐了起来,看到李光头的手机掉在了地上,李光头呜呜地哭着,像一个孩子那样双手擦着眼泪哭,哭得悲痛欲绝,林红隐约感到了什么,她不安地问李光头:

“出了什么事?”

李光头眼泪汪汪地对林红说:“宋钢死了,这个王八蛋卧轨自杀啦!”

林红半张着嘴,恐惧地看着李光头,仿佛李光头刚刚强xx了她,她跳下了床,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穿好衣服以后,她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了,她满脸的不知所措,像是刚刚有医生告诉她得了绝症似的。过了一会儿,她泪如雨下了,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仍然无法阻止自己的眼泪。她看到李光头还是赤条条站在那里,突然对他的身体充满了厌恶,她仇恨满腔地对李光头说:

“你为什么不死?”

“你这个婊子,”李光头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的敌人,他咆哮如雷了,“宋钢的尸体在你家门口放了三个多小时啦,等着你去开门!你这个臭婊子还在外面偷男人……”

“我是臭婊子,”林红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什么东西?你是混蛋王八蛋!”

“我是混蛋王八蛋,”李光头也咬牙切齿了,“你他妈的是荡妇淫妇!”

“我是荡妇淫妇,”林红恨之入骨地说,“你是禽兽不如!”

“我是禽兽不如,”李光头眼睛通红地说,“你他妈的是什么?你他妈的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我是害死了自己的丈夫,”林红尖利地喊叫了,“你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李光头听了这话以后再次呜呜地哭了,他突然变得可怜巴巴了,他伸出手走向林红,哀声说:

“是我们两个人害死了宋钢,我们都不得好死……”

林红打开李光头伸过来的手,厌恶地喊叫:“滚开!”

林红转身走出李光头的卧室,走下李光头的楼梯,走到李光头的客厅时,发现赤条条的李光头跟在她身后,她打开屋门走出去时,赤条条的李光头也跟了出来,林红站住脚说:

“别跟着我!”

“谁他妈的跟着你!”赤条条的李光头喊叫着快步走到林红前面,“老子要去见宋钢!”

“你站住!”林红也喊叫了,“你没脸去见宋钢。”

“老子是没脸去见宋钢,”李光头听了这话伤心地站住了脚,然后回头指着林红骂道,“你这个婊子也没脸见宋钢。”

“我也没脸见他,”林红神情黯然地点点头,仿佛同意李光头的话,“可他是我这个婊子的丈夫……”

李光头哭了:“他是我的兄弟……”

李光头哭着捶胸顿足地走上了大街,捶胸顿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赤条条一丝不挂,他不知所措地站住了。林红从后面走上来时,他竟然害羞似的双手遮住了下身。林红同情他了,轻声说:

“你回去吧。”

李光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那样点点头,林红从他身旁走过后,听到他呜咽地说着:

“我会有报应的,你也会有报应的。”

林红点点头,抬手擦着眼泪说:“我肯定会有报应。”

这个夜晚秋风阵阵月光冷清,一个沿着铁路捡煤块的人,发现了死去的宋钢,他告诉了住在铁路旁边的两户人家。宋钢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列车轮子是从他腰上蹍过去,衣服都没有蹍破,可是他的身体断成两截了。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宋钢被两个住在铁路旁边的人用板车拉回到自己的家门口。这两个人是宋钢做搬运工时的工友,他们吃惊地认出了戴着口罩的宋钢,看到了石头上的衣服和衣服上的眼镜,他们商量了一下后,找来了一辆板车,将宋钢抬到了板车上,将宋钢的眼镜放进宋钢的衣服口袋里,又将宋钢的衣服盖在宋钢的身上。宋钢的身体很长,他躺进板车后脑袋都挂到外面了,两只脚仍然拖在地上。于是一个工友在前面拉着板车,另一个工友在后面抬着宋钢的双腿,走上了我们刘镇寂静的街道。满街的落叶在车轮里“沙沙”地响着,偶尔有几个行人在路边站住脚好奇地看着他们,宋钢生前的两个工友谁也不说话,他们一前一后弯着腰,把宋钢送回到自己的家门口。两个工友放下板车后,将宋钢的身体拉下来一些,让宋钢的脑袋不再挂在板车外面,让宋钢的双腿弯曲下来,两只脚支撑住地面。然后两个工友轻轻敲了一会儿门,又轻声喊叫了一阵,他们无声地等待了半个多小时,知道屋里没有林红。一个坐在了板车的把手上守护宋钢,另一个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去,这个人要去找李光头公司的人,他知道宋钢是李光头的兄弟,也听说过林红和李光头的绯闻。死去的宋钢已经回家了,可是进不了自己的家门,他仰脸躺在门外的板车上。坐在板车把手上的工友,茫然地看着秋风吹起的树叶不断飘落在宋钢的身上,有些树叶来自上面的树木,有些树叶来自地面,被风刮起后掉进了板车。守护宋钢的工友一直等到凌晨两点,才看见另一个工友带着刘副走来。

刘副站在板车前看了看宋钢,摇了摇头后,走到一旁给李光头打电话了。刘副打完电话后,走回到板车前,三个人无声地站在宋钢的家门口。差不多凌晨三点时候,他们看到林红从远处走来。林红出现在我们刘镇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她走过一盏路灯时浑身闪亮,随即走进黑暗里,接着又浑身闪亮地走在另一盏路灯下,随即又走进了黑暗里。她低着头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幽幽地走来,像是从生里走出来,走到了死,又从死里走出来,走到了生。

林红走到这三个人的跟前,她躲闪着他们的眼睛,她侧着身体从板车旁走过去,她在开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板车里满身树叶的宋钢,屋门打开了,里面黑洞洞的,林红回头望了一眼宋钢后,忍不住在板车前俯下身去,捡去宋钢脸上的树叶。她看到的不是宋钢的脸,是宋钢的口罩,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她浑身哆嗦地摘下宋钢脸上的口罩,借着月光她看到了宋钢宁静的脸,她痛哭着,双手颤抖着摸索宋钢的脸。这张脸曾经有过那么多的幸福微笑,这张脸不久前在列车上还充满了憧憬,现在生命离去了,这张脸已经和深夜一样冰凉了。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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