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复课闹革命

1967年10月14日,在新中国的教育史上,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这天,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发出《关于大、中、小学校复课闹革命的通知》。

什么叫复课闹革命?不解释就可能让人莫名其妙。因为“文化大革命”是从学校开始的,造成了全国范围各级学校的大停课,就好像是一次“全国大停电”,所有的学校都被搞瘫痪了。学生打着革命的旗号杀向了社会,阶级斗争成了他们的“主课”,按当时的说法这就叫“结合实际”,跟“阶级敌人”面对面斗争,属于“刺刀见红”,更有利于培养革命接班人。

这个通知发布后,自11月起,大部分中小学生陆续回到课堂。但是,却没有什么人有心思上课。

这时,工军宣队进入人大附中。工宣队是由“二汽”(北京第二汽车制造厂)派出,军宣队由北京炮兵派出。他们同时把军队编制带进学校,取消年级和班的建制,年级称做连,设指导员和连长,班称做排,班主任称排长。

自古以来,学校就是文化团体,而不是武化团体。

与此同时成立了三结合的革委会。所谓三结合,就是已经“解放”的领导干部一方,对立面双方各一方。

当时学校面临两项任务,一是安排老三届上山下乡,一是新生入学。这时的老三届,“造反”任务已经完成,“串联”也已经结束,对他们来说,学校已无事可做,社会也无利可图,他们中大多数人希望到广阔天地去大干一番。于是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被陆续分配到陕西、山西、云南、内蒙古、黑龙江等地的生产建设兵团和农村落户,少数人参军,只有极少数人因各种原因或借口留在了北京的工厂里。

老三届离校,人去楼空,校园里安静多了。接着是招收新生。

根据学校的安排,我和张藏云负责招生工作。

当时小学有66、67两届毕业生。66年毕业生进入中学称69届,67年毕业生进入中学称70届。69届小学毕业生在中学学习只一年,就全部被分配到东北生产建设兵团。应该说,他们在学校,除了“大批判”“斗私批修”“唱红歌、唱样板戏”之外,没有学到任何一点有用的知识。

我负责70届招生。所谓“招生”,就是划片从小学把毕业生“一窝端”到中学。人大附中负责招收三个学校的学生:西颐小学、南大街小学、中关村一小。

工军宣队让我担任连长,关涛担任指导员。我把老师分成三部分,分别到三个小学去接新生。

那时,教室玻璃全部被砸碎,课桌椅也荡然无存。那是在清华大学红卫兵查抄“联动”时,楼上“联动”以桌椅做武器,把几百套桌椅从三楼扔下来砸楼下的人。

工军宣队提出要因陋就简,办“抗大”式学校,让学生自带板凳来上课。当时正是春节刚过,天气寒冷。学生第一天到校,没来得及通知带板凳,怕他们坐在水泥地板上着凉,我就从家里拿来一些旧报纸,准备发给他们坐。没想到我还没把报纸发下去,他们就像抢传单一样,你抢我夺。有的抢到手,有的没抢到,没抢到的就从抢到的人手里去夺.。结果是,报纸都被撕成巴掌大的碎片,谁手里也没有得到完整的一张。

在我给他们讲话时,女同学坐在地板上,男同学挤坐在没有玻璃的窗台上。

工军宣队既不懂教育,更不懂教学,他们瞎指挥,闹出很多笑话,干扰了教学正常秩序。一次,一位老师正在上课,工宣队长推门进到教室,他不和老师打招呼,操着浓重的湖北方音,站在讲台讲:“你们不要只听老师一言堂,要群言堂,小将也要上讲台。”

于是“小将上讲台”,成了人大附中一道亮丽风景线。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先生教,学生学。他们却打破常规,让小将上讲台,学生教,先生听,先生学。

在地理课上,一位调皮的学生竟然登上讲台,拿另一位头上有多处疤痕的同学开涮:“肖山的脑袋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弄得教室一片混乱。

除了小将上讲台,他们还强调老师一专多能。让教俄语的陶老师去教语文,一次,陶老师在讲读毛泽东七律《冬云》:“……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念到这儿,卡壳了,原来陶老师不知道“罴”字读音。下面一个学生说:“老师,是熊猫。”陶老师说:“对,对,是,’更无豪杰怕熊猫’。”

当时,知识分子被称做“臭老九”。所谓“臭老九”,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人)、右(派)”这五类属于专政对象,再加上“叛徒、特务、走资派”三类属于改造的对象,知识分子排在了“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之后的第九位,加上当时公认知识分子爱摆“臭架子”,所以就把知识分子称为“臭老九”了。

当时有一首打油诗,是形象地写“臭老九”的:

九儒十丐古已有,而今名曰臭老九。
古之老九犹叫人,今之老九不如狗。
口吐真言遭批判,反动皆因知识有。
假如孔孟生今世,也要挂牌满街斗。

社会、工军宣队不把“臭老九”放在眼里,学生就更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课堂上,学生不好好听课,课下不做作业。甚至出现课堂上批斗老师的事。一位老师在课堂上举着毛主席语录喊“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时,把语录拿倒了,结果被学生当堂批斗。一位老师在写“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时,把“欢呼”误写成“吹呼”,遭到学生的毒打。

当时,学生自己编了一首歌是:“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学生怕老师,而是老师怕挨剋……”

本来老师已经没有“尊严”可言,工军宣队还在那里号召同学大破“师道尊严”。此后又出现了中关村一小的黄帅,学校就闹得更不可收拾。

图:当年的黄帅

黄帅是北京海淀区中关村第一小学五年级二班的学生。班主任是一位二十多岁小伙子,叫齐鸿儒,是我教的学生齐鸿英的哥哥。他语文课讲得极好,他让全班同学都认真写日记,要写心里话。黄帅写了这么一篇日记:“今天,××没有遵守课堂纪律,做了些小动作,老师把他叫到前面,说:‘我真想拿教鞭敲你的头。’这句话说得不确切吧,教鞭是让你用来教学,而不是来打同学脑袋的。希望你对同学的错误耐心帮助,说话多注意些……”

黄帅给《北京日报》写了封600字的信。她说:“我是红小兵,热爱党和毛主席,只不过把自己的心里话写在日记上,老师却抓住不放。最近许多天,我吃不下饭,晚上做梦惊哭,究竟我犯了啥严重错误?难道还要我们毛泽东时代的青少年再做旧教育制度‘师道尊严’奴役下的奴隶吗?”

谁知,《北京日报》刊登了黄帅的来信和日记摘抄,接着《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全文转载,还加了编者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也转播了这篇报道。几天之内,黄帅就成了全国家喻户晓的“敢于反潮流的革命小闯将”。

“黄帅”事件之后,老师就没有办法上课,我这个连长就成了消防队长。课堂上乱哄哄,老师上不了课就来告状,我就到班上去灭火。告状的人多了,我顾不过来,就对他们说:“现在,就是这个现实,我也没办法管了。”

没想到,这句话被一个当时的“造反派”W先生听到了,他马上去向工军宣队汇报,说:“王传业说,这年头,没办法了……”

这位w先生,“文革”硝烟一起,他就成了造反派,指挥着红卫兵小将去破四旧,去抄家。他当过工人、当过兵,是典型的“红五类”

当时正在批判“今不如昔”,W先生这一状,正告到点上。于是工军宣队找我谈话,让我注意说话的影响。我把我话的原意讲给他们听,因为这位W先生经常打些真真假假的小报告,工军宣队也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此事就不了了之。

因为“读书无用论”充塞着学生头脑,当时说法是“搞导弹的,不如卖鸡蛋的”,再加上“白卷英雄”张铁生的影响,学生普遍没有学习积极性。这时河南马振扶公社中学一位女同学在试卷上写:“我是中国的人,何必要学外文,不学ABCD,还能当接班人……”因为这几句话,这位女同学受到校方批评,她跳水库自杀了。为此,中共中央下发指示,一场声势浩大的所谓“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复辟回潮”的斗争,在全国教育系统迅速展开。这就是当年和“白卷英雄”、“黄帅日记”等齐名轰动全国的河南“马振扶事件”!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这届学生基本没学到任何知识。

听说流传这样一个笑话,一位插队的同学给她的妈妈写信说:“我每天和老大狼(娘)睡在一个坑(炕)里……”把她妈妈吓了一跳。

这不是笑话,而是现实。一位毕业同学来看我,说他们单位对他们进行考试,作文题是《学而无时》,问我应该怎么写。我问他是怎么写的,他说,我写的是,我想学习,但是没有时间。我说,你曲解题目了。

我告诉他,“无时”不是说没有时间,而是说无时无刻,毫不间断。

这届学生,就这样混了两年多,离开学校,走向社会。

(47)清理阶级队伍

“清队” 是“清理阶级队伍”的简称,是文革开始以来政治运动的又一个高峰期,也是冤假错案最多的时期,由军工宣队掌舵,依靠群众办案是这次运动的基本特点,全党动员,全民参战,要对“阶级敌人”进行“稳、准、狠”地打击。

1968年初冬,工军宣传队进驻人大附中,标志着人大附中“清队”的开始。

工军宣队进校后传达了北京新华印刷厂“清队”的经验。

1968年15月13日,姚文元把《北京新华印刷厂军管会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文件呈交毛泽东。姚文元在上交报告中写道:“此件总结了清理队伍中的一些政策性问题。”5月19日,毛泽东在此件上作出批示。批示说:“文元同志:建议此件批发全国。在我看过的同类材料中,此件是写得最好的。”

于是姚文元根据毛泽东的指示,下发通知到全国。

《通知》要求各地学习新华印刷厂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并且注意总结本地区的经验。在清理厂矿,机关和文教系统中的教职员工的阶级队伍的工作中,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工作,区别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稳准狠地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此后,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

新华印刷厂介绍的主要经验是:建国18年来,这个厂的阶级斗争一直极其尖锐、激烈,军管人员进厂后,狠抓阶级斗争不转向,放手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具体作法是:对于广大革命群众,必须坚决依靠,也要善于引导;对于犯了严重错误的人,必须从严要求,也要注意团结;对于一小撮阶级敌人,必须狠狠的打击,也要分化瓦解,指明出路。

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各地采用军管会和进驻工宣队的方式,对在文化大革命进程中,以各种名义,各种方式揪出来的地、富、反、坏、右、特务、叛徒、走资派、漏网右派、国民党“残渣余孽”,进行了一次大清查。

新华印刷厂在清队中有一条经验叫“引而不发”。所谓“引而不发”,就是事先做好准备,不惊动你,猝不及防地把你当众揪出来。

那时,我担任人大附中一个年级的连长(年级组长)。一天上午,工军宣队通知我,下午要开一个重要的全校大会,让我把学生的纪律管好。我马上告诉连里的教体育的徐武邦老师,让他下午两点准时集合学生,把纪律管好。

对于会议内容,工军宣队一点都不透露。

徐武邦是一个十分敬业的老师,他指导篮球,在北京市乃至全国都知名,他是国家级篮球裁判。

下午两点,徐武邦老师在整完队伍之后,就指导学生读毛主席语录,忙前忙后,直到会议开始。

工军宣队既不讲会议程序,又不讲会议内容,就让一个赵姓工人跳上台发言,稿子大概是事先炮制好的。

发言的前一部分,大致是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还说现在阶级敌人就睡在我们身旁,他们磨刀霍霍,正在向我们杀来……

你们看,阶级敌人不就在你的身旁吗!

他的讲话,把这些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弄得晕头转向,他们看看前,又看看后,看看同学,又看看老师,没有看到“磨刀霍霍向我们杀来的敌人。

然后话锋一转,说:“不管你是狗帮、猫帮,文邦、武邦,都要统统揪出来。”然后大吼一声:“把三青团骨干分子徐武邦揪出来!”

于是3个事先安排好的红卫兵小将,两个撅着徐武邦的胳膊,一个揪着头发,把徐武邦押走。

这就是新华印刷厂的所谓“引而不发”的经验吧!

此后,徐武邦被关押起来,由各班学生轮番批斗。

这些一年级的学生,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往日教他们体育课的、和蔼可亲的徐武邦老师,原来是睡在他们身旁的“阶级敌人”。他们拽徐武邦老师的头发,撅他的胳膊,有的出于“义愤”还打了他。

我想到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结尾时“救救孩子”的呼声。

这位在揪斗徐武邦的会上发言的赵姓工人,就是前面说的棒打张帆、张广酉的那两位中的一位。

事后,我比较系统地看了徐武邦老师的一些材料。徐武邦是北京孔德中学的学生,他在中学读书时就迷恋篮球,天天混在球场上,不关心政治。一次一个同学动员他参加三青团,他未置可否,这个同学就把他的名字登上了,并且还给他写了一个分队长的职务,这些徐武邦都不知情。解放后从敌伪档案查出他的姓名和职务。

就这样,徐武邦就作为三青团骨干被关押审查。

徐武邦被落实政策之后,仍然兢兢业业指导学校的篮球运动,他训练的男篮、女篮,在北京市屡屡夺冠。在一次女篮实战训练中,因为缺一个队员,他亲自补替上场,在激烈的交战中,他突然倒地,当同学把他送到只有百米之遥的海淀医院时,他已安然长逝!

他是死在训练场上,他死得其所。那时他已经临近退休,当日是他的生日,子女们为他准备了生日的丰盛菜肴,等他回家,但是他没能吃上这个生日餐。

接着,被揪出的是语文教师杨俊。

杨俊是四川人,人很聪明,文笔也好,他有很多论文在报刊上发表,其中在《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的《论巴金》,很有些独到见解。语文组向来存在文人相轻的陋习,互相拔尖,互不服气,你压我,我贬你,直闹的势不两立的底部。杨俊的才华引起一些人对他的嫉妒,再加上一些人的派性发作,他成了被整的对象。

对于杨俊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两点:一是他在解放前曾担任过一个报社的随军记者,二是解放后他写了一些文章,有些是发表的,有些没有发表,是造反派从他家抄出来的。这些文章都是一些见闻随笔之类,比如一次上街,他看到一位盲人在吹笛子,写了那笛声的悠扬动听。于是造反派就上纲上线说他的文章是恶毒攻击大跃进是“瞎吹”。于是杨俊的文章就定调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把他的随笔、杂文统称之为“羊(杨)杂碎”

我和杨俊同在语文组工作,关系很好。一次,在颐和园游泳,我游泳半会不会,游到深处溺了水,他急忙游过去,把我从深水救出扶上岸。我们虽然属两派,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也很喜欢我的女儿王曦,他经常逗王曦:“小曦儿,咱去捞小鱼儿。”

他被批判时,我并没有在意,因为文革以来,你整我我整你的事层出不穷,最后都不了了之。况且杨俊为人耿直,我想他不会有大的事情发生。

没想到,在一些人的鼓动下,一些学生把他揪到教室,打得遍体鳞伤。他是个烈性人,当天晚上他就自缢身死。

我常常在反思,反思历史,反思我自己。我在想:假如没有教师爷在后面鼓动那些对人世无知的“革命小将”,杨俊何以被打的遍体鳞伤;又假如,没有刀笔教师爷无限上纲上线分析所谓“羊(杨)杂碎”,杨俊何以用一根腰带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些欲置杨俊死地而后快的人,其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

接着校园里贴出大字报:杨俊死有余辜。

“清队”语文组是重灾区,除杨俊、张帆、张广酉之外,还有常乃慰和郭林工。

常乃慰是工农速成中学(原人大附中)时的语文教研组组长,他旧学底子厚,语文基本功好,课讲的扎实。他的南小楼宿舍里,摆满了线装书,经史子集,一函一函,摆放的十分整齐,是一位做学问十分认真的人。文革前,被提拔为人大附中副校长。他是党外人士,有一般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傲骨,担任副校长之后,他仍然教课,从不轻易进办公楼,给他准备的办公室他也不去办公,不过问学校的事。我们仍然叫他“常老师”。如果有谁叫他“常校长”,他反倒不自在。

清队时,造反派抄了他的家。他家除了一些线装书,没有可以作为“反动证据”的材料,只有一枚银元,被造反派拿到学校。

常乃慰被带到批判会会场,造反派问他:“你家为什么藏着蒋介石的像?”

常乃慰有些紧张,稍平静后,他说:“我们家从来不存蒋介石的像。”

“这是什么?”造反派举着银元问。

常乃慰走过近前,看了看是一枚银元,平静地说:“这银元上的头像不是蒋介石,是袁世凯。”

造反派尴尬地把银元收回,接着问:“你是不是国民党的军官?”

“我只是到傅作义官邸给军官们上过文化课,我不是他们的军官。”常乃慰平静地回答。

问:“你穿没穿过军服?”

答:“他们发过军服给我,我没有穿过。”

问:“有没有军衔?”

答:“有。”

问:“是什么军衔?”

答:“是什么军衔我不知道。”

一个军宣队的接着问:“是几条扛,几个星?”

答:“好像两条扛,几个星我忘了。”

工宣队的人说:“行了,行了,只要两条扛,你就是校级军官,够线了。”

常乃慰辩解说:“我听说我不算线上的人。”

工宣队的人说:“是谁跟你说你不是线上的人?”

常乃慰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是我家里的人跟我说的。”

工宣队的人又问:“你家里什么人跟你说的?”

……

这时,我把工宣队队长叫到教室外面,告诉他不要再追问。我说:“常乃慰的妹夫是现任的北京市革委会副主任、北京市市委书记丁国钰,肯定是丁国钰跟他讲的,再追问下去就不好了。况且,常乃慰是傅作义的文化教官,他只是到傅作义的官邸给军官们上上课,没做别的事情,就算是够校级军官,也应该算是起义的。”

工宣队长又问我:“他为什么算起义的?他是什么时候起义的?”

我说:“他是傅作义的文化教官,傅作义起义,他的部下也应该作为起义的对待。”

工军宣队接受了我的意见,不再审问常乃慰。

接着审问的是语文组的郭林工。

我来到人大附中就同郭林工住在一个宿舍。他处事圆滑,对年轻同事也是客客气气,我把我改的作文拿给他征求意见,他总是说,改的真好,评语写得漂亮。

审问开始,工宣队的人问他:“郭林工,你在旧社会干过什么坏事?”

答:“吃喝嫖赌的事我都做过。”

问:“你是不是对工军宣队对你的审查抱敌对情绪?”

说着,过去两个人,揪住他的头发,撅起他的两条胳膊。郭林工马上叫起来:“哎呀呀,别拧我,我说,我说…..”那两位工宣队还没怎么动手,他就喊叫起来,说:“是关在汉让我烧办公楼,和解放军拼刀子。”

工宣队长问:“谁是关在汉?”

有人告诉他,是学校的一位英语老师,现在关在“牛棚”里。

解放军马上喊红卫兵小将:“把关在汉押上来!”

关在汉是英语老师,他曾在外交部从事外事翻译工作,在抗美援朝中,曾担任过板门店中美谈判中方代表的翻译。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调到人大附中担任英语教师。他为人深沉,不多讲话,教课十分出色。

以下是75级一位同学写的发表在《燕赵都市报》上的文章,记载了关在汉老师的一些情况,摘引如下:

英语老师是著名翻译家关在汉老师。关老师讲课深入浅出、条理清晰,课间总喜欢吸上几口粗粗的雪茄。他头发花白,瘦削挺拔,经常穿一件风衣,儒雅翩翩,十分气派。至于他的历史,当时曾传解放前在法新社当记者、给司徒雷登当翻译,抗美援朝时在板门店工作,1957年被划为右派,在人大附中任教时属于摘帽右派--那时我们眼中的右派是有学问的象征。记得他曾对我说:“语法错误我在你的作业本中已改正过来,你要好好记住。”看到他认真批改的作业,我十分感激,多年后回想起来仍感语重心长。

学生对关在汉经历的描述和对他工作的评价是准确的。

郭林工说的“关在汉让我烧办公楼”的话,激起工军宣队的仇恨情绪,因为当时支左的解放军和工宣队都住在办公楼里。

一个解放军和一个工宣队上去,把关在汉的胳膊扭住,把他花白的头发一绺一绺往下薅。一个工宣队员吼着:“你是不是让郭林工烧办公楼,和解放军拼刀子?”

关在汉说:“这是郭林工诬陷我,我根本没向他讲过这样的话。”

郭林工说:“就是他说的,烧办公楼,和解放军拼刀子……”

郭林工死死咬住关在汉不放,任凭关在汉怎么辩白,他都不松口。

当时,我是“清队小组”的副组长(组长是一位郭姓工人),对郭林工的假话我心知肚明,他是在以嫁祸关在汉转移工军宣队的视线而自保其身。关在汉人比较自负,但他很耿直,从此前他从事的职业和经历看,他不是说假话的人,况且在那个连生命都难保的时代,他不可能说出那样于己无益、于事无补的蠢话,去唆使郭林工做那样的蠢事。

我与郭林工共事多年,对他我是比较了解的。但是,在这种场合,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说他说的是假话,我有什么证据说他是在诬陷关在汉?即便我这样说,工军宣队会相信我这既无充分理由又无有力证据的话吗?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表态。

扭住关在汉胳膊的那个工宣队员说:“你还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把关在汉的胳膊扭了360度。

此后,造成关在汉终生残疾。

我一生曾有过很多“见路不平,拔刀相助”的善举,但对于关在汉,我却没能站出来为他说一句公道话,这是我一生的遗憾和愧疚。

在人大附中,作为“清队”的延续是“清理教师队伍”,在工军宣队的主持下,一大批业务尖子、骨干教师,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清理,送到煤矿、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我这里写的只是一个学校“清队”的一些情况。在全国,“清队”所造成的后果是十分惨烈的,请看下面的例子:

湖南大学在请队中被迫害自杀死亡18人,长期挨斗折磨致死的6人,被错判刑的16人。华东师范大学800多学生定为敌我矛盾,60多人自杀,有卧轨、跳楼、割脉、服毒各种方式,惨况冠绝上海。 江西崇义县将全县教师集中起来审查,清除了三分之二。广东和平县1100余名中小学教师中即有424人被抓起来审查。

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各研究所有600多人被诬为特务,其中200多人被隔离审查,2人被打死,10人打成残废,4人自杀,(包括1949年从美国归来的女科学家雷宏淑)另有9人自杀获救未死。

华东师范大学800多学生定为敌我矛盾,60多人自杀,有卧轨、跳楼、割脉、服毒各种方式,惨况冠绝上海滩。

国防科委第九研究院所属221厂及开采铀燃料的矿区,是重要的核武器研究和生产基地,“清队”负责人宣布:“221厂的反革命特务一伙一伙的,像花生一样一串一串的,像白薯一样一窝一窝的。”该厂设了40余处监狱,先后关押4000余人,100多名专家、教授、工程师有九成被打成“特务、反革命”。在“九院要杀人,要开杀戒”的指示下,先后枪毙5人,并指使警卫团挖了16个埋尸坑。全厂死亡59人,伤残300多人,被逼疯的员工和吓疯的小孩近百人。

在文艺界,北京电影制片厂剧作家张海默被装入麻袋乱棍打死在摄影棚内。上海电影制片厂女演员上官云珠被打成“国民党潜伏特务”,被逼跳楼自杀。一代名优黄梅戏名角严凤英、上海人艺一团团长高重实均不堪凌辱,自杀身亡。

由于中央文件指明要清查“隐藏的各种敌特分子”,凡与外国有联系的人都成了审查揪斗对象。国家乒乓球队教练傅其芳、姜永宁都因为从香港回来而被怀疑是特务,相继悬梁自尽。第一个世界冠军、乒乓球运动员容国团也因从香港回来被作为特务嫌犯,他写下“不要怀疑我是敌人”的遗书后上吊自杀。

在抗战时期电影制片厂实行军队编制时,女演员舒绣文获得校级军衔,亦成为“反动军官”,在狱中自杀身亡。

“清队”的红色台风更甚于1966年八、九月份的“红色恐怖”。全国2000余县被揪斗者估计超过2000万,加上数百大中小城市,估计共有3000万人在“清队”中被迫害。一般一个县揪斗的人都在万人以上。刘少奇家乡湖南宁乡县就“新挖出阶级敌人9835个”。广东和平县被揪斗12000余人。

毛泽东说:“专政是群众的专政。”群众专政指挥部采用的刑罚种类繁多,有捆绑、吊打、压杠子、站凳头、跪瓦片、坐老虎凳、作喷气式、电触、红铁烙、灌大粪、开水浇头、大热天反穿羊皮大衣晒太阳等数十种。

历史的教训刻骨铭心。但愿“红色恐怖”“红色风暴”“红海洋”“全国山河一片红”不再在那些提倡“唱红歌”的人的手里重演。

(48)狠斗私字一闪念

早在50年代,随着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深入,曾提出过“兴无灭资”。文革开始,依照先破后立,改成“灭资兴无”,1967年9月,毛泽东提出要“斗私批修”,要求造反派各组织要实现革命的大联合。接着,《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斗私,批修”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根本方针》。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斗私批修活动在全国、全国展开。

1968年,我接任71届学生的连长。这个连的学生来自原人大附小、西颐小学、南大街小学、中关一小等几个学校。

从整个素质讲,这届学生比上届学生要好得多。他们刚入学,第一课就是“要斗私批修”。

入学时的13、4岁的娃娃们,如今也都年逾花甲了。

学生开展斗私批修活动成了一个制度,每个星期必须举行一次。学生轮流走上讲台,向全班同学作斗私批修发言。我是语文老师,正好利用这个机会锻炼他们的语言表达能力和作文水平,所以对这项活动抓得很紧。

所谓斗私批修,就是自我检讨。对照毛主席的教导,与自己的私心杂念作斗争,还要把这种私心杂念上纲上线,与批判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等联系起来,并把自己私心的产生,说成是受了毒害,然后对修正主义或资本主义等进行批判,达到“反修防修”的目的。怎样与修正主义或资本主义联系起来呢?根据当时的理论,每个人的私心杂念都是受了反动思想的影响,如果不及时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斗私批修,将这些流毒及时清除掉,我们的国家就会慢慢地被修正主义或资本主义占领,党和国家就会改变颜色,人们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无数革命烈士的鲜血就会白流。

斗到什么程度呢?在极左的年代,当然是越极端越好。于是就出现了“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口号,就是说,连私心杂念在脑子里闪一下都不允许。

那时,每个班每周都要开一次“斗私批修”的会,每周都要到生产队劳动半天。

开会发言,一提联系实际,学生们往往都是自我检讨,深挖思想根源。斗私批修会就开的很生动。

有的说自己贪图享受,不爱吃窝头,一吃窝头就用刀切成片放在火上烤,烤的焦黄焦黄以后再吃,判自己说是资阶级思想做怪,缺乏吃苦精神。

有的同学说自己不爱穿带补丁的衣服,怕寒碜,爱美,爱美就是资产阶级思想。

有的说挖防空壕时嫌累,想歇着,一斗私就明白了,是怕苦怕累的思想在做怪,是私字一闪念在做怪。

还有的说,去生产队劳动锻炼时总嫌小队部旁边猪圈里的味儿很臭,一走近猪圈总要捂鼻子,这是资产阶级的思想作风,通过斗私批修就不感觉臭了,跟贫下中农的感情加深了,还引用了文革期间一句名言:“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

……

与此同时,在学校领导和老师中也展开“斗私批修”的活动。一位老师说:“一次早请示我迟到了,这是对毛主席不忠。毛主席像我们的父亲那样慈祥……”结果这位老师挨了批,批判他的人说 :“你父亲是地主,你怎么能把毛主席比作地主,居心何在?”

这位老师本来要表达对毛主席感情深厚,反倒弄巧成拙,挨了批。

有的职工检查自己在给家里写信时,用了公家的信纸、信封,这是揩公家油,占小便宜,吃大亏,是私心在作怪。

人大附中老校长邸文彧带头做“斗私批修”的发言。

邸校长是一位老干部,1938年参加革命,扛过枪,受过伤,他原来在人民大学担任党办主任,1960年调到人大附中担任校长。

邸校长在学校威信极高,主要是他的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下面是人大附中校友写到的邸校长:

我们刚到人大附中时,校长是邸文彧--一位十三级(应为十二级—笔者注)老干部,受到全校学生爱戴。能在校园内遇到邸校长,深深鞠一躬,问声“校长好”,那是能让我们兴奋几天的荣耀事情。印象深的是我们下乡劳动之前,邸校长给我们作动员报告,嘱咐我们:“学校和家里有电棍儿(指日光灯),乡下没有,但你们不要看不起农民,你们要能吃苦,向贫下中农学习……”

他的“斗私批修”发言,主要谈他自己进城后贪图享受,缺乏革命斗志,忘掉革命战争年代的艰苦。当年在“斗私批修”会上他还念了他自己写的一首诗,现在记起来的只有这样几句:

放下盒子枪,脱掉灰军装。
穿上呢制服,睡上钢丝床。
……

革命老本全忘光。

邸校长的带头发言,使全校师生很受教育。他的发言传到校外,各学校都来请他去作报告。他成了海淀区领导干部“斗私批修“的典型。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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