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果成熟前

强暴事件后,我并没有离开金三角,反而要求再呆上几周,张成功立刻答应,他甚至要我呆到父亲回来,以便向铁山解释这次的偶然事件。我得到了继续刺探金三角毒品种植情况的机会。

罕成了我的保护人。张成功很信任罕,他把我交给罕,我的日常行程也由他来安排。我看出罕是张成功的得力助手,但罕对种植毒品表现的疑惑让我看到希望,某种可能改变这个地方性质的重要可能性。

我提出要到各处去玩,罕就用他的小卡车载着我,沿着十八号公路往金三角的腹地行进,沿路我看到一片又一片的罂粟花,它的果实已经挂在枝头。我说,花已开放,果已结实,快要收割了吧?

罕转头看我。我看着他的脸,突然抱住他的胳膊,小声说,我很想看一下。

你想看什么?他的眼睛很深邃。

我想看看……鸦片是怎么收割的。

罕的车停下来,他愣愣地看着前方,一会儿后,他说,好,我带你去看,明天。

……我想不到他会答应带我去看割鸦片,我兴奋极了。这是违背规定的,我不知道罕为什么愿意带我去,但我为此作了精心准备。我把摄影眼镜调试好,还在我的太阳帽里装好了录音设备。我想做得尽量隐蔽,因为我不想给罕带来任何麻烦。

第二天上午,罕开着卡车来接我。我们的车沿着十八号公路开了一个小时,然后抛下卡车,乘一种叫“水板”的竹排渡过一条河,来到一个偏僻的山坡,这里种植着十亩罂粟花。

此时正值缅历①十二月,即公历二月底,是罂粟开花结果的时候。在罕的招呼下,十几个农民已经等候在罂粟地里。我立即预感到这是罕作出的一次安排,是他个人的决定,因为这次割鸦片不像是大规模采收的开始,倒像一次演习,难道是罕特地为我作出的一次收割表演?这反倒让我恐惧。我不敢多想,但是我已经意识到,在这片神秘地域,任何一种行动都有可能是一次冒险。

在中国过年的时候,这里就要收获了。罕说。

我望着山谷,说,不过,这花真的很美。看着这花,会让人想到很美好的事情。小时候,老师总是用花来教育我们,让我们知道,美好的东西象征理想。

是啊。罕说,可是在这里,这理想是有毒的。

我心里一跳,想不到罕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就说,可以只赏花,不收割嘛。

罕看着我笑了一下,你真有办法。这话像是嘲讽,我有些尴尬。我说,就像你问过的,能不能为了孩子活命去卖淫,我当时怎么说来着?

你说不能。罕说。你说的是对的,这东西有毒,既然不能吃,就是废物。

他显然不太想谈下去,开始用当地土话招呼农民收割鸦片。烟农带了刀具,这是一种不大的小刀,用来割鸦片的。还有一种刮片,是陶瓷的,这个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另外他们还端着一个瓦盆。罕告诉我,这是用来盛鸦片用的。

我摸了摸罂粟的果实,闻到了一股生涩的气息。果实饱满但不太坚硬,我突然有一种摸触孕妇肚皮的感觉,好像马上就有一个生命要降生。

我对罕说,它成熟了?

罕摇摇头,它没有成熟,如果它真正成熟,就不能割了,鸦片都是在成熟之前割的。

为什么呢?

罕摸了摸果实,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说,因为一成熟,浆就干了。

他要割烟浆了。罕指着烟农说。

我看见烟农用小刀在果实上面上下各划三道,一股甜味立即涌现出来,我闻到了。烟农用手中的瓦盆接住流下来的烟浆,这是一种像牛奶一样的乳白色浆汁。

我定睛看着,一动不动。我不明白这种像牛奶一样类似食物的东西,怎么会是一种毒品。

放眼看去,烟农们已经开始收割烟浆,有的人用竹碗盛浆。我问,这块地有多少棵?罕说,有五千株,一株能产一克浆,这块地能产下几斤膏。

割了浆,果实的壳还可以入药,杆可以喂牲口。罕说,烟膏可以治病,烟籽可以吃,所以,罂粟本来不是什么坏东西,是人要制毒,罂粟并没有错。

我说,上帝创造的一切都是好的。

罕就注视着我,问,他怎么说?上帝。

我说,这是《圣经》说的,他创造一切,看着都是好的。

罕点点头,他说得对,我从小看罂粟花开花落,它没什么不好。

罕带了一个盛了浆的小盆,我们离开了罂粟地。我看到了我想看的,心里异常兴奋。罕要带我爬上最高的山,说在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的全貌。

我们爬了两个多小时,来到山顶。这里长着榉木、洋槐和青桐。

这时候罕让我看他带的小盆,里面的烟浆已经慢慢开始发黑。

几小时后,它就变黑了。罕说。

我正要说话,一脚踩空,从山间小路滑落,我惊叫起来。罕要抓住我,但没抓到我的手,我就这样一路翻滚下去,重重地摔在一棵树上。

我昏过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我,可是我的全身痛得像是要散架,我没有力气回答。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我用了几分钟,才理清思路,我并没有死,因为死后是没有感觉的。这时,我听到罕的声音。

他让我不要动,我没有力气回答,但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说他很快就爬到我这里来了,让我千万不能动。后来我看见他果然慢慢地爬过来。他像猴子一样攀援着树枝,他一踏到我这里,那棵树就断了。

当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哭出声来。我被吓坏了,抱住他失声痛哭。罕向我道歉,说不应该把我带到这里。我说是我自己来的。他说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因为那棵树断了,情形变

得很糟糕:我们被悬在山崖中间,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上面的树已经断了,下面是深渊。

我说这可怎么办呢?

罕说,我们先挪到那个洞里去。

他整理好几根藤,可以到那个一米见方的小洞。他先把我送过去,然后他自己也过来了。

我很害怕,我知道这可能是一场巨大灾难的开始,如果没人发现我们,我们可能在这里饿死。

不过罕拿出了用美式军用水壶装的水。罕说,别紧张,我们一定能出去。

可是我们在那个洞里呆到天黑,也没有人发现我们。罕说,我不应该跟着你下来的,如果我不下来,也许有办法。

我说,你也不会料到那棵树会断……我突然问,我们会不会死?

因为我开始听到一些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野兽叫声。

不会。罕说,你不要害怕,你要是害怕,你就活不下去。

天慢慢黑了,山里的天气一下子冷下来,我开始冻得打哆嗦,罕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给我披上。我听着各种莫名其妙的动物叫声,吓得紧紧地把罕抱住。我说,你要抱住我,快抱住我。罕说,我抱住你了,你不要害怕。

一条蛇从上面滑下来,挂在我的脖子上,我因为看不清楚,竟然还用手去摸它,当我发现是蛇时,吓得魂飞魄散。可是罕很镇静,他手轻轻一划,蛇就像会飞一样,消失了。

遇到蛇的时候,千万不要激烈地动它,要顺着它轻轻地拨开,它就不会咬你。罕说。

我哭了,全身颤抖。罕用手轻轻摸抚我的后背,让我别怕。他说,我能爬上去,但现在太黑,要等天亮,天一亮,我就带你爬上去。

我相信他的话,相信他有办法,因为罕是这里长大的,他一定知道怎么把我带出去,想到这里,我放心了许多。罕又让我喝了一些水。

为了不让我害怕,罕一直陪我说话,打发黑夜。他讲了他小时候在这山里玩耍的故事,他说他一个人能打死一只小野猪,我不相信。罕回忆小时候他老是在村口等马帮的情景,那些马帮用他们从外边带来的商品换这里的鸦片。我问,有什么东西呢?

布匹、鞋子、灯、盐、煤油,还有酒精,什么都有。罕说,甚至还有枪。

你们还用从马帮换枪吗?我说,你们不是军队吗?

罕笑了一下,军队?不,我们不是军队,我们也不是土匪,我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我们什么也不是……父亲被台湾抛弃了,像扔掉的狗一样,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说自己是一条狗,而且是一条没人要的狗,所以这种狗惹不得,他为了生存,要咬人。

我没吱声,但我听了他的故事,真的不害怕了。我想,只要等到天亮,就会有办法。

我记得那时候一甩①烟换一匹布,半甩烟换一瓶药。罕说,有一次,父亲从马帮手里弄来一本书给我,这是一本小说,中文的,里边写了一个人千辛万苦从外国回来,找他的祖国,那个人回到祖国的时候,突然跪下来亲泥土。我看了很奇怪,问父亲,什么叫祖国?父亲愣了半天,说,你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就叫祖国。我就问,我出生在哪里?父亲好久没有说话。从那次我才知道,我不是张成功的亲生儿子。

可是他对我很好,甚至比对张继业更好。我如果和张继业抢东西玩,他一定会从张继业手上把东西抢来给我,虽然我比张继业大。可是这样使我更难受,因为我看出我真的不是他的儿子。张继业长大后,更妒忌我,有一次甚至想杀我,他把我的汽车刹车弄坏,可是我逃过了一劫。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我在黑暗中问。

因为我看出,你是个好人。罕说,我是从你父亲身上看到的,他是个有理想的人,他讲的课把我迷住了,可是,我父亲不一样,他没有理想。

我想不到罕会这样说张成功。我说,是他请我父亲来的。

罕说,他是商人,他只是要生存而已。他人很可怜的,常常一个人搬一张藤椅坐在门口,长时间地看着远山。有一回他就这样坐着,我在他身边,他突然问我,罕,你长大要做什么?我说,继承你的事业。他笑了,摇摇头,说,你是在学我说话,孩子。他说,其实,爸爸也不知道长大干什么?

我说,你不是已经长大了吗?

他说,没有。我只是老了,没有长大。

我就问,为什么呢?

因为,人是靠爹妈才长大的,我没有爹妈,所以我没长大,只是老了。

我听不懂这话,一直到我长到十七岁,有一天我才突然明白,父亲是指他没有“祖国”。

那一年,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的队伍加入了缅共,他好像壮大起来。我想,这一回父亲应该长大了。但我却忧虑起来,因为,就在我十七岁那一年,我突然发现我才是没有祖国的人,我刚长大却发现自己没有长大,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我觉察到我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爱我的,除了张成功。张继业要谋害我,那些在这里长大的佤人①期负我是外来人,他们从小就向我丢石头,有一次把我的脑袋都砸破了。我当上先锋营长的时候,有一帮佤人哗变抗议,差点儿把我杀了。连内地来的红卫兵,他们在队伍里是最让人看不起的,苦活重活都轮到他们干,比如挖炮坑,就拿他们当牛马使,连他们都和我有隔阂。有一次,一个红卫兵突然指着我说,他怎么长着一张帝国主义脸呢?这是哪来的东西?

我在这样的目光下生存,心中充满恐惧。我照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所从何来。我去问父亲,他总是搪塞过去,他承认我是他拣来的,如此而已。他握着我的手,说,孩子,别问这些,爹也一样,如果有人问我,你是哪一部分的,我会说,我是人死后从身体溜出来的魂,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们管不着。我这才知道,我除了身体之外,还有魂。可是父亲再也说不清楚,灵魂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静静地听着罕的叙述,整个过程像梦境一样。

我说,我跟你一样。

罕摇头,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中国人。

我说,是,我是中国人,可我又是犹太人,现在,我又是美国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哪里人?如果现在也有人问我:你是哪一部分的?和你一样,我也是说不清楚的。

罕没吱声,他突然抱紧了我。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爱情第一次冲决心田。我不相信我会在这个古怪的地方爱上一个古怪的人,但我在那一个特殊的瞬间,撞出了那种奇异的感觉。事后我才发现,我会爱上罕是命中注定,因为这是遗传的力量,让我无法摆脱,我身上继承了母亲的浪漫性格,她会爱上卡尔,爱上我父亲,我就一定会爱上罕。这是一条神秘的锁链,把两代人的命运锁在一起。

我亲吻了罕,罕的身体在发抖,我听见了他因恐惧产生的颤抖呼吸。

我们会死吗?我轻声问。

我不知道……罕说。可是天快亮了。

你对我说得太多了。我说。你是故意的吗?

因为……因为……罕说,因为我想知道外面的事……

天亮以后,我和罕爬上了山崖,但我们被路过的巡逻队发现。张继业向张成功报告,说我和罕在外面呆了一夜。张成功就把罕叫到他的办公室,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罕称这是一次普通的意外,他带我去参观,结果滑落到山下。张成功听了歪着头,好久没说话,后来他突然说了一句,罕,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罕慢慢摇头。

你不要昏头,罕。张成功说,你喜欢上她了。

罕低头不说话。张成功走过去,来到他面前,看了他好久,说,我知道你寂寞,但你知道吗?我比你更寂寞。在这个地方,寂寞是金钱,它会使人成为百万富翁。我原以为你会比继业更耐得住寂寞。

罕低着头。

你知道我在你身上寄托什么希望。张成功说,我虽然没长大,但我老了,我很快就会死掉的,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在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最相像,为什么?因为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所从何来。

罕仍站在那里,有一刻他好像死去的人一样,一动不动。

时间可以烧成灰,你要相信这一点。张成功点着了烟,吸了一口,英雄也不问出处,我不告诉你,你是在哪一个角落被我发现的,是要你忘记时间,它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时间我就会着急,要问为什么?因为时间会流逝。只有忘记时间的人才能当这地方的王,因为他先把自己交给了时间,让它折磨、摧残,但他意志却比任何人都坚强。

我让你学一切的知识,不是要让你出去,而是要让你回来。张成功望着远山,别笑话我活在牢笼里,他们的自由也是一张鬼画的符而已,你知道吗?孩子,他们只不过在更大的一个监狱,却没有更大的自由。他们需要幻想,需要我们,我们可以给他们提供梦想,但我们是清醒的。

离开她!他突然对罕恶狠狠地说,立刻离开这个女人,她会把你化为灰烬!

大卫之剑

罕在接到张成功的警告之后,继续和我接触。他没有把张成功找他的事情告诉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对我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就像我对他一样。我觉得在我的意识深处,有一种爱情的感觉在苏醒,这是我从来没想到的,我被罕那双忧郁的深深的眼睛所吸引,好像在这眼睛里隐藏着这个神秘之域的所有秘密。

罕在第二天到我的住处接我,他要带我到一座山上,我问他要去看什么?他说,你去就知道了。

他先带我到村里的一个地方吃早饭,这是一种豆腐,可是味道怪怪的。吃完后我问这是什么东西,罕说这是豆腐,烟籽豆腐。我不知道什么叫烟籽豆腐。罕说,就是用鸦片烟籽做的豆腐。我听了差点儿把它吐出来。罕说,别怕,烟籽不是毒。我才稍微放心,我觉得这豆腐味道还真不错。

街上有一个集市,很热闹。我看见家家户户的墙上都挂着猎枪,他们用警惕和戒备的眼神看着我。在另一块空地上,正在举行篮球比赛,一片欢乐景象。不时有一些军人持着步枪在街上游荡。

我们竟然要从一座山通过溜索滑到另一座山去,这让我意识到要去的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地方。罕把我抱起来,在溜索上我们被绑在一起。这时我紧紧地把他抱住,我听到他心脏的跳动,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樟脑一样的气味。

我们像鸟一样滑了过去。

前面出现一排平房,隐藏在丛林里。罕说,给你看一些奇怪东西。他带我走进房屋,里面有一些人在用一种原始的方法制作一些黑黑的东西,他们看见我们走进来,有人和罕打招呼。

我看见桌上有一堆一堆用芭蕉叶覆盖的东西,罕用手揭开一个,是一堆黑乎乎的像大便一样的东西。

这就是大烟。罕说。

我闻到了一股臭味儿,差点把我熏倒。罕说,烟浆用竹碗盛着,几小时后就会变黑变硬,成了生烟土。

这时一个人上来,用一把简易铜烟枪点了一泡熟烟泡,说,来一口。

我连连摆手。那人说,这个不会上瘾的。罕没吱声。突然有一种欲望涌上来,我接过烟枪吸了几口,一种我无法描述的味道涌进来,我突然恶心起来,跑到门外呕了几口,把我吃的烟籽豆腐吐了出来。

罕走到我面前,说,你这是干什么?

我这时才猛然清醒过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会去尝那一口。我说,我不知道……我突然想试一试。

不要试。罕黑着脸说。

我开始担心,我会不会上瘾?

不会。罕说,但不要试了。

我去漱口,我无法理解当时自己为什么会涌起尝一口的欲望,我好像被撒旦从后面推了一下。

……罕接着把我领进一个房间。他关上了门,然后坐到我的对面。我感到空气有点紧张,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出了什么事吗?我问。

罕这时用他那双深深的眼睛看着我,突然摘下我的帽子,用手捏着我隐藏录音机的部分,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半空。

罕说,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罕。

他的手在帽子上捏了半天,突然丢还给我,说,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我说,我找我的父亲。

罕沉默了……好久,他说,好吧,我也在找我的父亲。

我知道。我松了一口气。可是罕又问我,你还有别的目的。

我摇头……我说,我真的是找我的父亲。

我相信,可是你还有别的目的。他说。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伤,流下泪来。

他看了我一阵,说,你不说,就算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这里的情况那么感兴趣。

我想了想,心里涌起一种感觉,那是一种想牺牲的感觉,我决定说出一个秘密。

罕,那我就告诉你吧。我说,我的确有别的目的,因为我憎恶毒品,我认为贩毒是天下最可恶的罪,制毒也是。你们比吸毒的人更可恶,他们只是受害者,而你们是杀人犯。

罕用他那双深深的眼睛看着我,一声不吭。

我是来看我父亲的,也是来看看,这儿的罪恶到底有多可怕。我说,你们不像我父亲,你们的共产主义是假的,只是在蒙骗别人,而我父亲不是这样,他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

……过了一会儿,罕说,你不应该这样说张成功,他不像你说的。

你不承认吗?那你也一样。我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也一样,跟他一样。前几天我还一直在想,你在这里是一个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只有你一个人是清醒的。我父亲说,你跟他们不一样,现在看来,你们是一路货。

罕歪着头呆了很久,好像在喘息,他突然猛地把我抱住,我被他的举动吓坏了。他亲我的脸,我用力拒绝,他仍然抱住我,终于亲到了我的嘴唇,我开始颤抖。

他放开了我,喘着气,我也喘着气。

他看着我,说,你以后要再这么说我,我枪毙你。

我全身发抖。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他注视着我,说,但我相信,她不会为了我去卖淫,她会带我一起死。

罕领我看了制作鸦片烟的整个过程。当天晚上,他甚至带我去了海洛因的制作坊。他们刚从香港请来了“师傅”,他们把有关专家称为“师傅”。师傅负责指导从鸦片中提炼四号海洛因①的技术过程。有一个师傅用警惕的眼光看我。

在一个山洞里,我看到了一排排等待装运的豆芽清洗机、瓷塑像、镀锡铁皮罐头(上面还贴着荔枝罐头的标签),甚至还有几捆柚木。

这柚木拿来做什么?我问。

罕把接口的榫头②拿开,里面是挖空的。

这些东西全是用来隐藏毒品的。

……我突然感到肚子疼痛起来,好像要腹泻的样子。罕说,这是吸了鸦片的缘故,第一次吸的人会腹泻。

他把我用车拉回住处,我果然坐在马桶上拉了好久,拉得我奄奄一息,有点虚脱的样子。罕把我弄上床,我说我很困,想睡一觉。

他拿起桌上的《圣经·新约》,说,这是什么书?

我说,《圣经》,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罕坐在床边,把《圣经》拿在手上,没有离开,一直看着我。

这时,我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罕在我眼前仿佛变成了一个虚幻的人影。我快要入睡前,他似乎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脸……

我终于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乘着一条船顺河直下,身边有雾被风吹散,河面上撒满了罂粟花瓣……我问撑船的人,这是什么花?他说这是“必壳”③,这就是本地话,意思是会唱歌的花。这时,我看见在我的后面,距离我不远的河里,罕就站在河水里,一直跟着我,他问,你为什么不带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问,我就心中悲痛,想哭,可是嘴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渐渐地落在了后面,消失了。我痛哭起来。

……大约在夜里两点钟,我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我意识到出了大事,我以最快的速度把眼镜里的摄影机取出,藏在铁床的床杆里。

灯亮了,几个军人出现在门口,他们走进来,说,铁红小姐,出了一些事,麻烦你跟我们走。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里,这时,我看见一个人坐在桌子后面,他是张成功的儿子张继业,他面无表情。

我在他对面坐下,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用了很短的时间考虑应该如何应对,但我不知道事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也不知道罕的情况。

张继业说话了。他玩着手里的圆珠笔,说,你跟罕一见钟情嘛。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继业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一见钟情就一见钟情嘛,不过,可能是你一厢情愿,罕是我的好兄弟,你说他会做什么?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好像被打昏了一样,但我不相信罕会那样做。

他带你去看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和我说的一清二楚。张继业说,当然啦,我是他弟弟,他能不说吗?不过,他可能用了一些方法,让你动了感情,也请你原谅,这是我们的一种战术。

……有那么一刻,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自己被毒蛇咬了一口。不过,我仍在辨析张继业所说话的真实性。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说,罕带我看了鸦片烟是怎么做出来的,因为是我要他带我去看。

你为什么要看?张继业问,有什么好看,你要看鸦片烟,街上到处都有卖,为什么要看?

我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我说,来金三角的人,有谁不想看看这个?只是没办法罢了,但我有办法,因为我是铁山的女儿,你们不带我看,我也会让父亲带我看的。我不跟你们说,我要见我父亲!

张继业不说话了。

我心里出现疑惑,我开始相信,罕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我仿佛看到了罕的眼睛,那双深深的眼睛,从墙壁深处看着我,就像梦中他站在河水里说,请你带我走。

我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在那一刻,我相信,罕,是我一生不会忘记的人。

张继业走了。

我哭了一场,不是为自己,是为了罕。我产生了要见他的极度渴望,我知道那就是爱情,真真确确的爱情!

……早晨,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桌上摆了早餐。十分钟后,张成功意外地出现在这里,他说他要陪我吃早餐。

他握住我的手,说,你昨晚受了惊吓吧?在这里,能看到那些东西的外人,只有你一个。他用毛巾擦擦脸,说,所以,你受点委屈也值得,来,我们一起吃早饭。

早饭十分简单,只有粥、酸笋和萝卜干,外加一碗豆腐脑。张成功说,我吃得不多,有人说我是百万富翁,让他们来看看我吃的东西,我一生把自己献给革命事业,却落到今天的结果,真是叫人感慨啊。我抗日为了中国,可是台湾的中国人不要我,让我自己解决出路,我像被爹妈扔掉的孩子,我怎么办?开始我们叫做云南反共救国军①,后来我们叫做东南亚人民反共志愿军①,可是我反了半天的共,没人感谢我,我夹在好多人当中。我是掸帮人②吗?不是,那么我是中国人吗?没人承认我是,没人收留我,我是热脸贴个冷屁股。我帮缅甸人、泰国人打仗,人家至少给钱,表示对雇工的尊重。可是有些人更可恶,对我们连雇工也不如。你父亲是对的,他找到了他的信仰,他从来不变,我却变来变去,所以我受的苦难比他更多,他是傻人有傻福。

我不知道张成功一大早跟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想见罕。

张成功看着我,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是在考验我的信心。铁红,你如果信任我,你就告诉我真相,你来这里到底想看什么?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我说,我是来看我父亲的,但父亲走了,我就想多呆一些时间,因为这里不是随便能来的,我就是想看看,毒品是怎么做出来的。

张成功沉吟了一下,说,你叫我带你看不就得了。我觉得你是带着目的来的,因为罕把什么都说了,他正面临我们的审判。

我呆在那里,那一刻我在检查思路,我很镇静。我想,他们不可能知道,因为他们没发现什么。更重要的是,张成功错误地撒了一个谎,我相信罕是不会说的。我突然有一种比他还了解罕的感觉,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他什么都不会说,这是罕。

你是在试探我。我对张成功说,罕没犯罪,他只是应我要求,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带我去看了那些。

张成功看着我,好一会儿,目光像印在我脸上,突然他笑起来,说,你跟你那个父亲一个样!好小子。

危机在这个早晨过去。事后我才知道,这段时间张继业不停地跟踪我们。罕被关了几天,放出来后,不被允许见我,我的行动也受到限制。我的所有行李都被重新搜查一遍,但他们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张继业来找我,要请我去吃野味,被我拒绝。他说他是为我好,他对我说,不要和罕来往,他有精神病,曾经找过巫师治疗。

我说,我也有精神病,也许我能为他找到办法。

张继业悻悻地走了。

那几天我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他们是在软禁我,要等到我父亲回来。我全身热潮潮的,我发现自己发烧了,白天黑夜不分。我躺在床上,朦胧中看到罕坐在我床前,脸朝我接近,一滴眼泪掉在我的脸上,我知道这是梦。

但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才意识到这是真实的,真的是他,他真的来了,就坐在我的身边,可是我的意识模糊。我说,是你吗?罕,是你吗?

罕说,是我。

他和我说了很多话,他亲我的脸,可是我浑身无力,在梦中飘浮。我觉得他的泪水沾在我的脸上,我想抱他,可是我没有力气。他给了我一个东西,叫我紧紧抓在手里,我就紧紧抓着。

后来,他消失了。我慢慢地醒过来,无法分辨发生的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但我看到了我手中握的东西,我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来过。

我手里握的是一个小徽章,上面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剑,剑上面有一行犹太文:大卫之剑。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我不知道罕为什么有这种徽章,但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纪念。

……父亲终于在一周后回到了金三角。他跟张成功谈了很久,谈了什么我不知道。他走进我的房间,紧紧地拥抱我。

我说,爸爸,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说,我相信你,孩子。

我问,罕,他怎么样了?

父亲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也许一切都怪我,向你说起了这个人——罕。他摸着我的手,说,可是,铁红,你们差得太远了,你们是不一样的人。

连你也说这样的话吗?我问。

父亲沉默了,他叹了一口气,说,他是阿尔伯特的孩子。

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说,张成功爱张理蕙,一直到现在,他爱的还是她,张理蕙离开中国时我去拦阻她,但她还是走了,我就知道,她永远不会属于张成功了。他把她的孩子劫持了,为的就是让她不会离开中国,以为这样可以留下她,他甚至愿意当孩子的父亲,可是她还是走了,就像你妈一样。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张成功这样做极端残酷。

他丢了一个爱人,但得了一个儿子。父亲叹了口气,说,他爱罕,就像爱命根子。

我说,我现在要见罕。

父亲摆手,不,你不要给我再惹麻烦了,你见不到他的,你们的事就此结束。你马上离开,无论你此行目的何在,经我解释,张成功已经相信。你马上走,把消息告诉阿尔伯特和张理蕙。

那么,你……你相信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我突然问他。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说,你是来看爸爸的。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看到父亲流泪了。

……我在离开的前几分钟,取出了藏在房间床杆里的摄影机。

我被送上了一辆吉普车,连夜向泰国边境出发。

我终于离开了金三角,离开了这个神秘之域,离开了父亲,离开了那个叫罕的年轻人,离开了他的眼睛。

(未完待续)

(新华出版社,2005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