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玉卿嫂真个有缘,难得我第一次看见她,就那么喜欢她。

那时我奶妈刚走,我又哭又闹,吵得我妈没得办法。天天我都逼着她要把我奶妈找回来。有一天逼得她冒火了,打了我一顿屁股骂道:

“你这个娃仔怎么这样会扭?你奶妈的丈夫快断气了,她要回去,我怎么留得住她,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已经托矮子舅妈去找人来带你了,今天就到。你还不快点替我背起书包上学去,再要等我来抽你是不是?”

我给撵了出来,窝得一肚子闷气。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只好走到窗户底有意叽咕几声给我妈听:

“管你找什么人来,横竖我不要,我就是要我奶妈!”

我妈在里面听得笑着道:

“你们听听,这个小鬼脾气才僵呢,我就不相信她奶妈真有个宝不成?”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儿离了他奶妈连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顶刻薄,仗着她在我们家做了十几年的管家,就倚老卖老了。我妈讲话的时候,她总爱搭几句辞儿凑凑趣,说得我妈她们全打起哈哈来。当着一大堆人,这种话多难听!我气得跑到院子里,把胖子大娘晾在竹竿上的白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来,用力踩得像花脸猫一般,然后才气咻咻的催车夫老曾拉人力车送我上学去。

就是那么一气,在学堂里连书也背不出来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还有两个女生一起关在教室时留堂。唐道懿给老师留堂是家常便饭,可是我读到四年级来破题儿第一遭。不用说,鼻涕眼泪早涂得一脸了,大概写完大字,手上的墨还没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晓得成了一副什么样子,跑出来时,老曾一看见我就拍着手笑弯了腰,我狠命的踢了这个湖南骡子几下,踢得他直叫要回去告我妈。

回到屋里,我轻脚轻手,一溜烟跑到楼上躲进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张声,生怕他们晓得我挨老师留堂。哪晓得才过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咙上楼来找我了,我赶快钻到帐子里去装睡觉,胖子大娘摇摇摆摆跑进来把我抓了起来,说是矮子舅妈带了一个叫玉卿嫂的女人来带我,在下面等着呢,我妈要我快点去见见。

矮子舅妈能带什么好人来?我心里想她老得已快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岁的人差不多高,我顶讨厌她,我才不要去见她呢,可是我妈的话不得不听啊!我问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胖子大娘眯着眼睛笑道:“有两个头,四只眼睛的!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妈了。”

我下楼到客厅里时,一看见站在矮子舅妈旁边的玉卿嫂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好爽净,好标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学那广东婆妈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儿,一双杏仁大的白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净扮的鸭蛋脸,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们桂林人喊作“天辣椒”如意珠那个戏子还俏几分。

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一看见玉卿嫂,就好想跟她亲近的。我妈问我请玉卿嫂来带我好不好时,我忙点了好几下头,连顾不得赌气了。矮子舅妈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说我差点冒过她了,又说我愈长愈体面。我连不爱理她,一径想找玉卿嫂说话,我妈说我的脸像个小叫化,叫小丫头立刻去舀洗脸水来,玉卿嫂忙过来说让她来帮我洗。我拉着她跟她胡诌了半天,我好喜欢她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对耳坠子,白得一闪一闪的,好逗人爱。可是我仔细瞧了她一阵子时,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笑起来时,连眼角都拖上一抹鱼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脸忍不住问她道,我心里一直在猜,我听胖子大娘说过,女人家额头打皱,就准有三十几岁了,她笑了起来答道:

“少爷看呢?”

“我看不出,有没有三十?”我竖起三个指头吞吞吐吐的说。

她连忙摇头道:

“还有那么年轻?早就三十出头喽!”

我有点不信,还想追着问下去,我妈把我的话头打断了,说我是傻仔,她跟玉卿嫂讲道:

“难得这个娃仔和你投缘,你明天就搬来吧,省得他扭得我受不了。”

矮子舅妈和玉卿嫂走了以后,我听见我妈和胖子大娘聊天道:

“喏,就是花桥柳家他们的媳妇,丈夫抽鸦片的,死了几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来的。是个体面人家的少奶奶呢!可怜穷了有什么办法?矮子舅妈讲是我们这种人家她才肯来呢。我看她倒蛮讨人喜欢。”

“只是长得太好了些,只怕——”胖子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丑就不愿人家长得好,我妈那些丫头,长得好些的,全给她挤走了。

我们中山小学的斜对面就是高升戏院,是唱桂戏的,算起来是我们桂林顶体面的一家了。角色好,行头新,十场戏倒有七八场是满的。我爸那时在外面打日本鬼,蛮有点名气,戏院里的那个刘老板最爱拍我们马屁,我进了戏院不但不要买票,刘老板还龇着一嘴银牙,赶在我后面问我妈好,拿了瓜子又倒茶,我白看了戏不算,还很有得嚼头。所以我放了学,天时早的话,常和老曾到戏院里逛逛,回去反正我们都不说出来,所以总没有吃过我妈的排头。有时我还叫唐道懿一起去,好像我作东一样,神气得了不得。我和他都爱看武戏,什么黄天霸啦,打得最起劲,文戏我们是不要看的,男人家女人家这么你扯我拉的,肉麻死了。

我跟唐道懿溜到后台去瞧那些戏子佬打扮,头上插起好长的野鸡毛,红的黑的颜料子直往脸上抹,好有意思。因为我从小就长得胖嘟嘟,像个粉团儿,那些戏子佬看见我就爱得要命,一窝蜂跑过来逗我玩,我最喜欢唱武生的云中翼,好神气的样子,一杆枪耍在手中,连不见分量似的,舞起来连人都看不见了。那个唱旦角的天辣椒如意珠也蛮逗人喜欢,眉眼长得好俏;我就是不爱看做小生那个露凝香,女人装男人,拿起那把扇子摇头摆尾的,在台上还专会揩油呢,怎么好意思!此外还有好多二流角色和几个新来的我都不大熟,可是脸谱儿和名字我倒还记得。

我见过玉卿嫂的第二天,一放了学,我就飞跑出来催老曾快点送我回去,唐道懿追着出来又要我带他去看戏,说是这天唱“关公走麦城”呢,我上了车回答他道:

“明天我再带你去,今天我没空,我要回家去看玉卿嫂。”

“谁是玉卿嫂啊?”他大惊小怪的问。

“就是我的新奶妈哪。”我喊惯了奶妈一时改不过口来。

“哈哈,容容这么大个人还要请奶妈来喂奶呢!”唐道懿拍着手来羞我,两道鼻涕跑出来又缩了进去,邋遢死了!我涨红了脸骂了他几声打狗屁,连忙叫老曾拖车子走了。

我一进了屋就嚷着要找玉卿嫂,我妈说她早来了,在我房里收拾东西呢。我三步作两步的跨到楼上房中去,看见玉卿嫂正低着头在铺她的床。她换了一身亮黑的点梅纱,两只手膀子显得好白净。我觉得她实在长得不错,不过她这种漂亮,一点也不像我们家刚嫁出去那个丫头金婵,一副妖娆娇俏的样子,她一举一动总是那么文文静静的,大概年纪到底比金婵大得多,不像金婵那么整天疯疯癫癫的了。我轻手轻脚的走到她后面,大声喝了一下,吓得玉卿嫂回过头来直拍着胸口笑道:“我的少爷,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走了。”我笑得打跌,连忙猴向她身上跟她闹着玩,我跟她说她来带我,我好开心,那几天我奶妈不在,我一个人睡在楼上,怕得不得了,夜晚尿胀了也不敢爬起来屙,生怕有鬼掐脚似的,还落得胖子大娘取笑半天。我跟她在房里聊了好一会儿,我告诉她我们家里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哪个人顶招惹不得,玉卿嫂笑着说道:

“管他谁好谁坏,反正我不得罪人,别人也不会计算我的。”

我忙摇着手说道:

“你快别这么想!像胖子大娘,就坏透了,昨天她在讲你长得太好了,会生是非呢!”

大概玉卿嫂确实长得太好了些,来到我们家里不上几天就出了许多事故。自从她跨进了我家大门,我们屋里那群斋狠了的男光棍佣人们,竟如同苍蝇见了血,玉卿嫂一走过他们跟前,个个的眼睛瞪得牛那么大,张着嘴,口水都快流出了似的。胖子大娘骂他们像狗舔屎一样,好馋。这伙人一背过脸,就叽叽喳喳,不知在闹些什么鬼。我只是听不见罢咧,要是给我捉到了他们在嚼嘴混说我们玉卿嫂我可就要他们好看!

有一晚吃了饭,我去找门房瞎子老袁,要爬到他肩上骑马嘟嘟,到我们花园去采玉兰。我们花园好大,绕一圈要走老半天,我最喜欢骑在老袁肩上爬到树上去摘花了。其实老袁这个人样样都好,就是太爱看女人,胖子大娘讲他害火眼准是瞧女人瞧出来的。我走到大门口,看见他房里挤了好些人在聊天,湖南骡子老曾,厨房里打杂的小王,还有菜园里浇粪的秦麻子,一群人交头接耳不知在编派谁,我心里很不受用,忙垫了脚走到窗户底下,竖起耳朵用力听。

“妈那巴子!老子今天早晨看见玉卿嫂在晾衣服,一双xx子鼓起那么高,把老子火都勾了上来了。呸!有这么俏的婊子,和她睡一夜,死都愿了。”讲话的是小王,这个人顶下作,上次把我们家里一个丫头睡起了肚子,我妈气得把他撵了出去,他老子跑来跪倒死求活求,我妈才算了。

“你呀,算了罢,舔人家的洗脚水还攀不上呢。”老曾和小王是死对头,一讲话就要顶火的。

“罢、罢、罢,”老袁摇手插嘴道:“这几天,你送小少爷回来,怎么一径赶着要替小少爷提书包上楼呢?还不是想去闻闻骚?”讲得他们都笑起来了,老曾气得咿呀唔呀的,塞得一嘴巴湖南话,说也说不清楚。

秦麻子忙指着老袁道:“你莫在这里装好了,昨天玉卿嫂替太太买柿子回来,我明明瞧见你忙着狗颠屁股似的去接她的篮子,可不知又安着什么心!”

几个七嘴八舌,愈讲愈难听,我气得一脚踢开了门,叉起腰恨恨的骂道:

“喂!你们再敢多说一句,我马上就去告诉玉卿嫂去,看她饶不饶得过你们。”

哪晓得小王却涎着脸笑嘻嘻的向我央道:“我的好少爷,别的你千万莫跟她说,你只问她我小王要和她睡觉,她肯不肯。”

那几个鬼东西哄然笑了起来,我让他们笑呆了,迟疑了好一会儿,连忙回头跑到楼上找到玉卿嫂,气喘喘的跟她讲:

“他们都在说你坏话,小王讲他要和你睡觉呢!你还不快点去打他的嘴。”

玉卿嫂红了脸笑着说:“这起混帐男人哪有什么好话说,快别理他们,只装听不见算了。”

我不依,要逼着她去找他们算帐,玉卿嫂说她是新来的,自然要落得他们嚼些牙巴,现在当作一件正经事闹开来,太太晓得不是要说她不识数了?

可是第二天就有事情来了。姑婆请我妈去看如意珠的“昭君和番”,屋里头的人乘机溜了一半,那晚我留在房中拼命背书,生怕又挨老师罚。

“滴嗒滴,
滴嗒滴,
钟摆往来不停息,
不停息,
不停息……”

我的头都背大了,还塞不进去,气得把书一丢,一回头,却看到玉卿嫂踉踉跄跄跑了进来,头发乱了,掉了一绺下来,把耳坠都遮住了,她喘得好厉害,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忙问她怎么回事,她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问她是不是小王欺负她了,她点了一点头,我气得忙道:

“你莫怕,我等我妈回来马上就讲出来,怕不撵他出去呢!”玉卿嫂忙抓住,再三求我不要告诉我妈,她说: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少爷千万别闹出来,反倒让别人讲我轻狂,那个死鬼吃了我的苦头,谅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第二天,我看见小王眼皮肿得像核桃那么大,青青的一块,他说是屙尿跌着的,听得我直抿着嘴巴笑。

我们在桂林乡下还有些田,由我们一个远房叔叔代收田租,我们叫他满叔。他长得又矮又胖,连看不见颈子的,背底下我们都喊他做坛子叔叔。一年他才来我们家里两三次,只来给我妈田租钱罢了。胖子大娘说坛子叔叔本来穷得快当裤子了,帮我们管田以后,很攒了两个钱,房子有了一大幢,只少个老婆罢了。他和花桥柳家有点亲,所以玉卿嫂叫他作表哥的。不知怎么回事,自从玉卿嫂来了以后,满叔忽然和我们来往得勤了。巴巴结结今天送只鸡来,明天提个鸭来。有事没事,也在我们家里泡上半天。如果我妈不在家,他就干坐着,等到我放学回来,他就跟到我房间里和我亲热得了不得,问长道短的:“容哥儿爱吃什么?要不要吃花桥的碗儿糕?

满叔买来给你。”平常他一来只会跟我妈算钱,很不大理睬我的。现在突然跑来巴结我,反倒弄得我一头雾,摸不清门路了。我问胖子大娘为什么坛子叔叔近来这样热络,她笑着答道:

“傻哥子,这点你还不懂,你们坛子叔叔看上了你的玉卿嫂,要讨她作老婆啦。”

“不行啊,他讨了她去没人带我怎么办呢?”我急得叫了起来。

“我说你傻,你把你玉卿嫂收起来,不给满叔看见不就行了。”胖子大娘咯咯咯的笑着教我道。

以后坛子叔叔来我们家,我总要把玉卿嫂拖得远远的,不让他看见,哪晓得他一来就借个故儿缠着玉卿嫂跟她搭讪,我一看见他们两人讲话,就在外面顿着脚叫道:

“玉卿嫂,你来,我有事情要你做。”玉卿嫂常给满叔缠得脱不得身,直到我生了气喊起来:“你聋了是不是?到底来不来的啦!”玉卿嫂才摔下坛子叔叔,急急忙忙一面应着跑过来,我埋怨她半天,直向她瞪白眼。她忙辩道:

“我的小祖宗,不是我不来,你们满叔老拖住我说话,我怎么好意思不理人家呢?”

我向她说,满叔那种人少惹些好,他心里不知打些什么主意呢。玉卿嫂说她也是百般不想理他的,只是碍着情面罢咧。

果然没有多久,坛子叔叔就来向我妈探口气想娶玉卿嫂作媳妇了,我妈对他说道:“我说满叔,这种事我也不能作主,你和她还有点亲,何不你自己去问问她看?”

满叔得了这句话,喜得抓耳挠腮,赶忙挽起长衫,一爬一爬,喘呼呼的跑上楼去找玉卿嫂去,我也急着跟了上去,走到门口,只听到满叔对玉卿嫂说道:

“玉妹。你再想想看,我表哥总不会亏待你就是了,你下半辈子的吃、穿,一切包在我身上,你还愁什么?”

玉卿嫂背着脸说道:

“表哥,你不要提这些事好不好?”

“你嫌我老了?”坛子叔叔急得直搓手。

玉卿嫂没有出声。

“莫过我还配不上你不成?”坛子叔叔有点气了,打鼻子里哼了一下道:“我自己有几十亩田,又有一幢大房子,人家来做媒,我还不要呢。”

“表哥,这些话你不要来讲给我听,横直我不嫁给你就是了!”玉卿嫂转过身来说道,她的脸板得铁青,连我都吓了一跳。她平常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我不晓得她发起脾气来那样唬人呢。

“你——你——”坛子叔叔气得指着玉卿嫂直发抖道:

“怎么这样不识抬举,我讨你,是看得起你,你在这里算什么?

老妈子!一辈当老妈子!”

玉卿嫂走过来将门帘“豁琅”一声摔开,坛子叔叔只得讪讪的跑了出来。我赶在他前面,跑到大门口学给老袁他们听,笑得老袁拍着大腿滚到床上去。等到坛子叔叔一爬一爬走出大门时,老袁笑嘻嘻的问他道:“满老爷,明天你老人家送不送鸡来啦?送来的话,我等着来帮你老人家提进去。”

满叔装着没听见,连忙揩着汗溜走了。

自从玉卿嫂打回了满叔后,我们家里的人就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说她现存放着个奶奶不会去做,要当老妈子;有的怪她眼睛长在额头上,忒过无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为然的议论道:“有这么刁的女人?那么标致,那么漂亮的人物,就这样能守得住一辈子了?”

“我倒觉得她很有性气呢。”我妈说道:“大家出来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们那位满叔,连不自量,怎么不抹得一鼻子灰?”

从此以后,老袁、小王那一伙人却对玉卿嫂存了几分敬畏,虽然个个痒得恨不得喉咙里伸出手来,可是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远远的看着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倒觉得玉卿嫂这个人好亲近得很呢。看起来,她一径都是温温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语。有事情做,她就闷声气,低着头做事;晚上闲了,她就上楼来陪着我做功课,我写我的字,她织她的毛线,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没看过她去院子里伙着老曾他们听莲花落。她就爱坐在我旁边,小指头一挑一挑,戳了一针又一针的织着。

她织得好快,沙沙沙只听得竹针的响声。有时我不禁抬头瞅她一眼,在跳动的烛光中,她的侧脸,真的蛮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葱似的鼻子,蓬松松一绺溜黑的发脚子却刚好滑在耳根上,衬得那只耳坠子闪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的,也就是在烛光底下,她额头上那把皱纹子,却像那水波痕一样,一条一条全映了出来,一、二、三——我连数都能数得出几根了,我不喜欢她这些皱纹,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额头用力磨一磨,将那几条皱纹敉平去。尤其是当她锁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当儿——她老爱放下毛线,这样发呆的——我连她眼角那条鱼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么鬼东西呀?”我有时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问她道。

她慌忙拿起毛线,连连答道没有想什么,我晓得她在扯谎,可是我也懒得盘问她了,反正玉卿嫂这个人是我们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爱出声,肚里可有数呢。

我喜欢玉卿嫂还有一个缘故:她顺得我,平常经不起我三扭,什么事她都差不多答应我的。我妈不大喜欢我出去,不准我吃摊子,又不准上小馆,怕我得传染病。热天还在我襟上挂着一个樟脑囊儿,一径要掏出来闻闻,说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气味了。玉卿嫂来了以后,我老撺掇她带我出去吃东西,她说她怕我妈讲话。

“怕什么?”我对她道:“只有我们两人晓得,谁会去告诉妈妈,你不肯去,难道我不会叫老曾带我去?”她拿我是一点都没有办法。我们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强的马肉米粉,哈盛强对着高升戏院,专门做戏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戏的人好多到这里来吃宵夜的。哈盛强的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气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来,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没见染上我妈说的什么霍乱啦,伤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实在解不过来,任我说好说歹,玉卿嫂总不肯依我。原来不久玉卿嫂就要对我说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带我一起去,她总不肯,一味拿话哄着我道:

“远得很哪!花桥那边不好走,出水东门还要过浮桥,没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别去,在屋里好好玩一会儿,回头我给你带几个又甜又嫩的大莲蓬回来噢!”

她一去就是老半天,有时我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去问胖子大娘:

“玉卿嫂为什么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儿,”胖子大娘瘪起嘴巴说道:“她回什么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们玉卿嫂不是那种人。”我红了脸驳胖子大娘。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来的,这会子又巴巴结结跑回去?你们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过老娘这双眼睛。你看,她哪次说回婆家时,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哪,我教你一个巧法子:下次她去的时候,你悄悄的跟着她屁股后头捉她一次,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扯了。”胖子大娘的话讲得我半信半疑起来,我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门的时候,果然头上抿了好多生发油,香喷喷,油光水滑的,脸上还敷了些鸭蛋粉呢。

去花桥要出水东门,往水东门,由我们家后园子那道门出去最近——这是玉卿嫂说的,她每次回婆家总打后门去。礼拜天她又要去了,这次我没有出声,我赖在床上,暗暗的瞅着她,看她歪着头戴上耳坠子,对了镜子在钳眉毛。

“我去了,噢,”她临走时,跑来拧了一下我的腮帮子,问我想吃什么,她好带回来。

“上次那种大莲蓬就好。”我转过身去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她答应一定替我挑个最大的回来,说完,她匆匆的走了。

我闻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从玉卿嫂身上发出来的。

当她一下了楼梯,我赶忙跳了起来,跟在她后面进了后园子。我们后园种了一大片包谷,长得比我还高。我躲在里面,她回了几次头都没看见。我看她出了后门,并不往右手那条通水东门的大路去,却向左边手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条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弯的小巷子,尽是些小户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着卖豆浆的也有,拖板车的也有,唱莲花落的瞎婆子,削脚剔指甲的,全挤在那里,我们风洞山这一带就算那几条巷子杂。那种地方我妈平常是踏脚都不准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莲花落的时候,我才偷着跟去过几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么鬼?她那么干净个人,不怕脏?我连忙蹑手蹑脚跟了过去,玉卿嫂转了几个弯,往一条死街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我打量了一下,这条死街堂两边总共才住着六家人,房子都是矮塌塌的,窗户才到我下巴那么高,我垫起脚就瞧得里面了。我看这些人穷得很,连玻璃窗都装不起,尽是棉纸糊的,给火烟熏得又焦又黄。我在弄堂里走了几个来回,心里一直盘算,这六个大门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里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门口时,忽然听到了玉卿嫂的声音,我连忙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却听到她正和一个男人在讲话呢。

“庆生,莫怪我讲一句多心话,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够了,你吃的住的,哪一点我没替你想到?天冷一点,我就挂着你身上穿得单,主人赏一点好东西,我明明拿到嘴边,只是咽不下去,总想变个法儿留给你,为了找这间房子,急得我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好不容易换了些金器,七凑八凑,才买得下,虽然单薄些,却也费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说着,忽然我听见她带着哭声了。

“玉姐,我莫讲了好不好——”那个叫庆生的男人止着她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带点嫩气呢。

“不,不,你让我说完,这是郁在我心里的话——你是晓得的,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我出来打工,帮人家做老妈子,又为的是哪一个?我也不敢望你对我怎么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这份心意,无论你给什么嘴脸给我看,我咬紧牙根,总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红脸,得!我的眼泪挂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给咽了进去,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劳累不得,庆弟,你听着,只要你不变,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愿,熬过一两年我攒了钱,我们就到乡下去,你好好的去养病,我去守着你服侍你一辈子——要是你变了心的话——”玉卿嫂呜呜咽咽哭泣起来了,庆生却低声唧唧哝哝跟玉卿嫂说了好些话,玉卿嫂过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又说道:

“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人,我死也闭上眼睛了——喏,你看,这包是我们太太天天吃高丽参切剩下来的渣子,我一天攒一点,攒成这么一包,我想着你身子单弱,渐渐天凉起来,很该补一补,我们这种人哪能吃得起什么真的人参燕窝呢,能有这点已经算不错了。天天夜里,你拿个五更鸡罐子上一抓,熬一熬,临睡前喝这么一碗,很能补点血气的,我看你近来有点虚浮呢,晚上还出汗不出?”

“这阵子好多了,只是天亮时还有一点。”

“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色——”

不知这庆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对他这么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几下门面,玉卿嫂出来开门时一看见是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让我进去急着问道:

“我的小祖宗爷,你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了,家里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着手笑着:

“你放心吧,我也是跟着你屁股后头悄悄的溜出来的,我看你转了几个弯子,忽然不见了,害得我好惨,原来你躲在这里呢,你还哄我回婆家去了——这是你什么人啦?”我指着站在玉卿嫂旁边那个后生男人问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干弟弟,喏,庆生,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爷,你快来见见。”

庆生忙笑着向我作了一个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个杯子洗了倒杯茶来,她自己又去装了一盘干龙眼来剥给我吃,我用力瞅了庆生几下,心想难怪玉卿嫂对他那么好,好体面的一个后生仔,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修长的身材,长得眉清目秀的,一头浓得如墨一样的头发,额头上面的发脚子却有点点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葱鼻,倒真像玉卿嫂的亲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点发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着请我用茶时,我看见他竟长了一口齐垛垛雪白的牙齿,好好看,我敢说他一定还没有剃过胡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转淡青的须毛毛,看起来好细致,好柔软,一根一根,全是乖乖的倒向两旁,很逗人爱,嫩相得很。一点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络腮胡,一丛乱茅草,我骑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对我讲,他是天天剃才剃出这个样子来的。

“好啊!”我含着一个龙眼核指着庆生向玉卿嫂羞道:“原来你收着这么一个体面的干弟弟也不叫我来见见。”说得庆生一脸通红,连耳根子都涨得血红的,我发觉他竟害羞得很呢,我进来没多一会儿,他红了好几次脸了,他一笑就脸红,一讲话也爱脸红,嗫嗫嚅嚅,腼腼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着他用力瞧时,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两只手一忽儿捋捋头发,一忽儿抓抓衣角,连没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说道:

“少爷,不是我不带你来,这种地方这么邋遢哪是你能来的?”

“胡说!”我吐了龙眼核说道:“外面巷子邋遢罢咧,你干弟弟这间房多干净,你看,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的。”我在桌子上拿手指划了一划给她看。庆生这间房子虽然小,只放得下一铺床和一张桌子,可是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帐被单一律雪白,和庆生那身衣服一样,虽然是粗布大褂,看起来却爽眼得很。

我着实喜欢上玉卿嫂这个干弟弟了,我觉得他蛮逗人爱,脸红起来的时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里整整玩了一个下午,我拉着他下象棋,他老让我吃他的子,吃得我开心死了。玉卿嫂一径要催着我回去,“急什么?”我摔开她的手说道:“还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饭了,我才肯离开,临走时,我叫庆生明天等着,我放了学就要来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说道:

“少爷,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应,要是能,以后我就让你去庆生那儿玩,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头都别想打。”

我向她说,只要让我和庆生耍,什么事都肯答应。

她停下来,板起脸对我说:“回到家里以后,无论对谁你都不准提起庆生来,做得到不?”她的样子好认真,我连忙竖起拇指赌咒——哪个讲了嘴巴生疔!不过我告诉她胖子大娘这回可猜错了,我说:

“她讲你是出来找野男人呢,你说好不好笑?要是你准我讲的话,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诉她,你原来有一个极体面的干弟弟——什么野男人!”

第二天,我连上着课都想到庆生,我们算术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好多根树干在讲什么鬼植树问题:十棵树,九个空,二十棵树,十九个空——讲得我的头直发昏,我懒得听,我一直想着昨天我和庆生下棋——实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车时,有意跟我说:“留神啊,少爷,我要吃车啦。”我连忙把棋子抢在手中,笑着和他打赖,他也红着脸笑了起来,露出一嘴齐垛垛的牙齿,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须毛为什么那么细那么软呢?

连竖不起来的,我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要是我能摸一摸庆生的软须胡,一定很舒服的——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发笑了,坐在我旁边的唐道懿掏了我大腿一把问道:“疯啦?好好的怎么笑起来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着他道:“嘘!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题目呢!”

下午三点多钟就放了学,回到家门口,我连大门都不进就把书包撂给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诉太太听,我去姑婆那里去了,吃夜饭才回来。”只有去姑婆家,我妈才顶通融,反正姑婆记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记不得那么多,所以说去她那里,最妥当。我心里头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请庆生到高升去看日戏,然后再带他去哈盛强吃马肉米粉。我身上带了一块光洋,八个东毫,早上刚从扑满里拿出来的。光洋是去年的压岁钱,东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们掷骰子赢来的。

我走到庆生房子门口,大门是虚掩着的,我推了进去,看见他脸朝着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觉,我轻脚轻手走到他头边,他睡得好甜。连不晓得我来了。我蹲了下来,仔细瞧了他一阵子,他睡着的样子好像比昨天还要好看似的。好光润的额头,一大绺头发弯弯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的翕动着,睡得好斯文,一点也不像我们家那批男佣人,个个睡起来“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难看死了。真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看见他嘴唇上那转柔得发软的青胡须就喜得难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软毛毛,一阵痒痒麻麻的感觉刺得我笑了起来,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两只眼睛一直愣愣发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软胡须呢?”我笑着告诉他,突的他的脸又开始红了起来——红、红、红从颈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床来一面催他道:

“快点换衣服,我请你去看戏,然后我们去上小馆。”他迟疑了半天,吞吞吐吐,还说什么又不说了似的,后来终于说道: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少爷!——”

“不行!”我急得顿脚嚷道:“人家特地把压岁钱带来请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块光洋掏出来亮给他看,一面拉着他就跑出门口了。

进了戏院我找到了刘老板告诉他说我请一个朋友来看戏要他给两个好位子给我们,我有意掏出四个东毫来给他,他连忙塞进我袋子里一叠声嚷着:“这个使不得,容少爷,你来看戏哪还用买票,请还请不来呢!”说着他就带我们到第三排去了。

庆生坐了下来,一直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好像乡巴佬进城看见了什么新鲜事儿一样。

“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来过这里看戏?”我问他道,他咬着下唇笑着摇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诧异得不得了,我到过高升好多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呢。我连忙称能的教起他戏经来——我告诉他哪句戏好,哪句戏坏,这戏院子有些什么角色,各人的形容又是怎么样的,讲得我津津有味。

这天的戏是“樊江关”,演樊梨花的是一个叫金燕飞的二流旦角,这个女孩儿我在后台看过几次,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画眉眼、瓜子脸,刁精刁怪的,是一个很叫人怜的女娃子。我听露凝香说因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马旦的戏。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装束,头上两管野鸡毛颤抖抖的,一双上挑的画眉眼左顾右盼,好俊俏的模样。

庆生看得入了神,一对眼睛盯着台上连没有转过。

“喂,你喜不喜欢台上这个姑娘?”我凑到他耳边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转过头来愕然望着我,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儿似的,一双眸子溜溜转,过了一会儿,他干咳了几声,没有答话,突然转过头去,一脸别得紫胀,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吓了一大跳,连忙不敢出声了。

看完戏,我就请庆生到过哈盛强去吃马肉米粉,我们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请客,他一定不肯,争了半天,到底还是他付了钱。我们走出来时看着天时还早,我就让他牵着手慢慢荡街荡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话,原来他早没了爹娘,靠一个远房舅舅过活,后来他得了痨病,人家把他逼了出来,幸亏遇着他玉姐才接济了他。

“你怎么自己不打工呢?”我问他道。

他有点不好意思答道:

“玉姐说我体子虚,不让我做工。”

我问了他好多事情,他总说玉姐讲要他这样,玉姐讲要他那样,我觉得真奇怪,这大个人了,怎么玉卿嫂一径要管着他像小孩儿似的呢。

走到我们后园门口我和他分手时,我又问他道:

“你喜不喜欢看戏?”他笑着点了点头。

“那以后你常常到学校门口来接我,我带你一同去。”

他嗫嗫嚅嚅的说:

“恐怕——恐怕玉姐不喜欢呢。”

唉!又是玉姐。

我一进到房中就跑到玉卿嫂面前嚷着说道:

“喂,你猜今天我跟庆生玩些什么?”

她放下毛线答说不知道。

“告诉你吧!我们今天去高升看戏来,金燕飞的——”我兴高采烈的正想说给她听,哪晓得她连没答腔,竟低下头织她的毛线去了。我心里好不自在,用力踢了她的绒线球——

嘟囔道:

“这算什么?人家兴兴头头的,你又来泼冷水了。”

她仍旧低着头淡淡的答道:

“戏院子那种地方不好,你以后不要和庆生去。”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她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话呢。以前我去看戏,她知道了没说什么,为什么和她干弟弟去她就偏不高兴了呢?

我不懂。

其实这两姐弟的事情我不懂的还多得很呢。不知怎的,我老觉得他们两人有点奇怪,跟别人很不一样,比如说吧,胖子大娘也还不是有一个干弟弟叫狗娃的,可是她对他一点也不热络,一径骂他做臭小子,狗娃向她讨些我们厨房的剩锅巴费上好一番口舌,还要吃一顿臭骂,才捞到几包。可是玉卿嫂对他干弟弟却是相差得天远地远。平日玉卿嫂是连一个毫子都舍不得用的。我妈的赏钱、她自己替人家织毛衣、绣鞋面赚来的工钱,一个子一个子全放进柜子里一个小漆皮匣子中,每次到了月尾,我就看见她把匣子打开,将钱抖出来,数了又数,然后仔仔细细的用条小手巾包好揣到怀里,拿到庆生那儿去。每次玉卿嫂带我到庆生那里,一进门她就拖着庆生到窗口端详半天,一径问着他这几天觉得怎么了?睡得好不好?晚上醒几次?还出虚汗没有?天亮咳得厉害不厉害?为什么还不拿棉袄出来,早晚着了凉可怎么是好?天凉了,吃些什么东西?怎么不买斤猪肝来炖炖?菠菜能补血,花生牛肺熬汤最润肺――这些话连我都听熟了。

玉卿嫂真是什么事都替庆生想得周周全全的,垫褥薄了,她就拿她自己的毡子来替他铺上;帐子破了洞,她就仔仔细细的替他补好;她帮他钉纽子、做鞋底、缝枕头囊――一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她总要亲自动手。要是庆生有点不舒服,她煎药熬汤的那份耐性才好呢,搅了又搅,试了又试。有一次庆生感了风寒,玉卿嫂盘坐在他床上,拿着酱油碟替庆生在背上刮痧时,我直听到她刮了多久就问了多久:“痛不痛?

我的手太重了吧?你难过就叫,噢。”忽儿她拿着汗巾子替他揩汗,忽儿她在他背上轻轻的帮他揉搓,体贴得不得了。玉卿嫂对庆生这份好是再也没说了,庆生呢,要是依顺起来,也算是百般的迁就了,玉卿嫂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像我们在学校里玩鸡毛乖乖一样,要他东歪就东歪,要他西歪就西歪。然而我老觉得他们两个人还是有点不对劲,不知怎么的,玉卿嫂一径想狠狠的管住庆生,好像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一举一动,她总要牢牢的盯着,要是庆生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她的眼睛就随着他的脚慢慢的跟着过去,庆生的手动一下,她的眼珠子就转一下,我本来一向觉得玉卿嫂的眼睛很俏的,但是当她盯着庆生看时,闪光闪得好厉害,嘴巴闭得紧紧的,却有点怕人了。庆生常常给她看得发了慌,活像只吃了惊的小兔儿,一双眸子东窜西窜,似乎是在躲什么似的。我一个人来和庆生玩还好些,我们下着棋有谈有笑,他一径露着一嘴齐垛垛的牙齿,好好看。要是玉卿端坐在旁边,他不知怎么搞的,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心老是安不下来,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瞟玉卿嫂一下,要是发现她在盯着他,他就忙忙垂下眼皮,有时突地两只手握起拳头,我看到他手背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说起来也怪得很,庆生虽然万分依从玉卿嫂,可是偶尔他却会无缘无故为些小事跟玉卿嫂拗得不得了,两人僵着,默默的谁也不出声,我那时夹在中间最难过了,棋又下不成,闷得好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只听得他们呼吸得好重。有一件事情玉卿嫂管庆生管得最紧了,除了买东西外,玉卿嫂顶不喜欢庆生到外面去。为了这件事,庆生也和玉卿嫂闹过好几次别扭。我最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妈到姑婆那儿去了。玉卿嫂带了我往庆生那儿,庆生不在屋里,我们在他房里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玉卿嫂一看见他马上站起来劈头劈脸冷冷的问道:

“到哪里去来?”

“往水东门外河边上荡了一下子。”庆生一面脱去外衣,低着头答道。

“去那里做什么?”玉卿嫂的眼睛盯得庆生好紧,庆生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说过去荡了一下子。”

“去那么久?”玉卿嫂走到庆生身边问着他,庆生没有出声。玉卿嫂接着又问:

“一个人――?”她的声音有点发抖了。

“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一个人!”庆生侧过脸去咳了几声躲开她的目光。

“我是说――呃――没有遇见什么人吧?”

“跟什么人讲过话没有?”

“真的没有?”

庆生突然转过脸来喊道:

“没有!没有!没有!――”

庆生的脸涨得好红,玉卿嫂的脸却变得惨白惨白的,两个人嘴唇都抖――抖得好厉害,把我吓得连不敢出声,心里直纳闷。他们两人怎么一下子变得一点也不斯文了呢?

(未完待续)

(《现代文学》,196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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