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胜利——虚空,一切的虚空

第11节 珞珈山——一九四六

我们是复员第一批回到武汉大学的学生。

初次踏进著名的武大校园珞珈山,充满了失望。它不仅满目荒凉,且是被日人与村邻破坏得不宜居住的状况了。

在四川的时候,总听名师们说宫殿式的建筑多么宏丽,面临的东湖多么浩瀚美丽。但是一九四六年九月我找到女生宿舍的时候,工人仍在赶工装窗玻璃和木门。我被分配在最后一间,同室原有同班的况蜀芳,在校四年,她一直对我很好。不久后,复学的谢文津由山西来住。

那一年间我们三人一起上课,周末常常搭渡轮由武昌到汉口去,在沿长江边的大街上地摊买美军军用剩余罐头,最常买大罐的冰淇淋粉,回宿舍冲开水喝,代替比校贵的牛奶。冬天晚上舍监查房之后,偷偷生个小炭火盆烤许多不同的东西吃,小番薯和白果真是人间美味啊,比起乐山宿舍生活,简直是富裕了。谢文津两年前与青梅竹马的情人孟宝琴结婚休学,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复学。她心情安定,一心读完书与夫、子相聚,所有的功课都认真,给我们寝室带来一种稳定的力量。蜀芳与我都很羡慕她那样的婚姻。

武大的校训是“明诚弘毅”,和大多数学校的校训一样,四个字,原都有些深意,却记不得它的真意。但至少其认真务实的态度是处处可见的。一九四七年的中国,好似有一半的人都似蚂蚁搬家东西南北地奔跑却又似看不到来去的目的。我们外文系的老师有一半都另有高就了,朱光潜老师已在北大文学院筹划新局,他临行聘请吴宓(字雨僧)教授来武大作系主任。

吴先生未随西南联大回北平清华大学,而来到武汉,大约是与朱老师的私谊。我大四这一年选了他两门课,一门是“文学与人生”,开放全校选读,据说是他当年由哈佛大学回国在清华大学开的很著名的课,在武大重开也只教了两年。他自己读书既多,理想又高,所列课程大纲和讲课内容真是纵横古今中外,如在太平盛世,当可早启中国的比较文学研究。可惜一九四七年的学生多是忧心忡忡,在现实中找不到安顿的早衰的青年人,不如上一代那样能单纯地追求被称为“现实主义的道德家”的理想。他办《学衡》杂志,一生主张文学须“宗旨正大,修辞立其诚”,但是他痴情的故事也是当时传说不已的。

我所记得的吴老师,更鲜明的是他为本系三、四年级开的“长诗”,似是接续朱老师的英诗课。

刚开始教弥尔顿的(《欢愉者)152行)和(《忧郁者)176行),用字精深,用典甚多,对于我们是难极了。只有篇名意大利文读起来顺畅好听,所以我至今记得。

由于朱老师课上背诗,记忆犹深,这两首我们以为也得背,所以一面念咒一面背,至今仍记得大半,对我后来进修与所教的英国文学史课颇有用处。

弥尔顿的《失乐园》只能教些梗概,读些关键名句,直到他教到柯立芝的《古舟子咏》才知道长诗是不要背的,但是考试的题目却要求从更广的角度和观点加以诠释。后来读了雪莱的,“Alastor”、“AdonaiS”和济慈《Endymion》,解说这两位诗人早期的浪漫思想和现实的冲突。

吴名师开学后宣布接下指导朱光潜先生导生的论文,包括我的。朱老师去北大临行前曾告诉他,我很想进一步研究雪莱或者济慈作论文题目。朱老师很可能也告诉他,我正困在悲伤中走不出来——老师们背后也会谈到关心的学生们的“私情”吧!

吴老师建议我以雪莱的长诗“Epipsy Chidion”(希腊文,意为“致年轻灵魂”)作论文,我写信请爸爸托人在上海帮我找了一本,因为学校的图书还没有完全复原。《时与潮》已在上海复刊,主编邓莲溪先生是外文系出身,后来见面调侃我说。“怎么研究起雪莱的爱情观来了,原来是换了吴宓作指导教授啊。”我收到书先翻了一阵,觉得雪莱那种恋爱观和我的“钟情派”不同,很想换济慈的一篇,但是时间和知识都不够。

不久,吴老师召我去,把我拟的大纲几乎改了一大半。他用毛笔写了两页英文大纲,并且加上一句中文:“佛曰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告诉我,要朝一种超越尘世之爱去想,去爱世上的人,同情、悲悯,“爱”不是一两个人的事。

我努力读一些相关的书,按老师修改过的大纲写了幼稚的初稿,四月中旬缴上去,然后将修改近半的初稿,工工整整地手抄(当时尚未见过打字机)成我的毕业论文。

袁昌英先生教我们四年级的“莎士比亚”课,她仍以一贯的稳健步伐定了全年进度。莎氏的三十七本剧本,分悲剧、喜剧和历史剧三种,选代表作逐本介绍,但是没有书,只有讲义上的梗概及专心听讲作笔记。在作笔记方面我颇为专长,如能进一步阅读,确有帮助。莎士比亚一课广博精深,需一生时间,这是我未敢尝试的。

袁老师领我们进了殿堂的大门,正如三年级“戏剧”课一样,先教导读,再读一些剧本,所用课本COninentalDramas和英诗课的《英诗金库》一样,也是世界性的标准课本。我清楚地记得她导读霍普特曼《沉钟》和罗斯丹的《西哈诺》(王若璧译《大鼻子情圣》,远流,一九九四)等剧的神情,生动感人,给我终身的启发。后来读到同学孙法理写的《恩师遗我莎翁情)一文,更具体忆起袁老师当年分析剧本时常用的“第五象限”,线、面、体三个象限是空间象限,时间是第四象限。而关系(结构)是第五象限。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战时,我的文学生涯有那样高的起步,实在幸运。

第12节 落伍与“前进”的文学

开学不久,我们教室门口贴了一张告示,刚由意大利回国的田德望博士来校任教,为三、四年级开选修课“但丁《神曲》研究”。

我们很有兴趣,七、八个人嚷着要选,结果只有三个人去登记,上课前几天有一人退选,只剩我和一位男同学,他说也要去退选,实在没有心情深入研究这深奥的经典。系主任叫我们去恳谈,说在此时此地能争取到真正有实学又合教育部聘任标准的意大利文学教授应该珍惜,你们三个人务必撑着让系里开得出这门课,留得住人才。

我们走出来时,我又苦苦求他们勿退。他们妥协说,等到退选日期过了,再去以冲堂为理由退掉。总之,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一位老师。

九月的武汉已是仲秋,刚刚装上门窗的教室,虽是最小的一间,仍是冷风飒飒的。

田先生全套西装,瘦瘦斯文的欧洲文人形态,他原站在讲台后面,也写了些黑板字,后来找了把椅子坐下,我一个人坐在下面,只看到他的肩部以上。听讲两周之后,大约都觉得有些滑稽。有一天老师说:“你既然必须从女生宿舍走到教室来,到我家住的教师宿舍的路程差不多,不如你每周到我家上课,没这么冷,我家人口简单,只有内人和一个小孩。”

我去问了吴宓老师,他说,“你去试看看也好,教室实在不够分配。田先生家里是安全的。”

从此,我就爬半个山坡去用家,上课时常有一杯热茶。田师母相当年轻,亦很简朴温和。男同学们傅说田先生是去梵谛冈修神学,未当神父,抗战胜利前修得文学博士,回国娶妻生子的。他们又说,从前在乐山时,哲学系张颐(真如)教授的“黑格尔研究”课上,常见一师一生对坐打瞌睡,你到老师家书房研读天书一般的《神曲》,不知会是怎样一个场面!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一学期的课,一师一徒都尽了本份。田老师确实认真地带我读了《神曲》重要篇章,当然,和一般文学课程的重点一样,他力配在第一部《地狱篇)的时间远多于第二、三部的《炼狱篇)和《天堂篇),着重在诗文韵律之美和意象营造的力量。在地狱第二层中,听狂风疾卷中的情人,保罗和芙兰切丝卡的故事,诗人但丁写着:“为此。我哀伤不已,剎那间像死去的人,昏迷不醒,并且像一具死尸倒卧在地。”使我在日后得以懂得西方文学与艺术中不断重复的罪恶与爱情,其源自《神曲》的种种诠释。用老师也不断出示他曲意大利带回的各种版本与图片,是一般教室所做不到的。他是位相当拘谨的人,在上课时间内从不讲书外的话。力求课业内容充实。

但是,他的宿舍并不大。田师母抱着孩子在邻室声息可闻,而我到底是个女孩子,常去熟了,她会在没有人接手时把小孩放在爸爸怀里。田老师常常涨红了脸一脸尴尬,我便站起去接过来,帮他抱着那七、八个月的小男孩,一面听课。后来田师母到了五点钟就把小孩放到我手里,自己丢煽炉子开始煮他们的晚饭。有一次,一位同班同学来催我去开班会,他回去对大家说,看到我坐在那里,手里抱个小孩,师母在煽炉子,老师仍在一个人讲着《地狱篇)十八层地狱不知哪一层的诗文,当时传为笑谈。

但是,初读《神曲》算是打下相当扎实的根基,而且使我避开一门缪朗山教授的“俄国现代文化”的课,那在当时是爆满的大热门(我已读过必修的俄国文学一年)。我坚持选读《神曲》是一个大大的逆流行为,在很多人因政治狂热和内心苦闷,受惑于狂热政治文学的时候,我已决定要走一条简单的路。我始终相信救国有许多道路。在大学最后一年,我不选修“俄国现代文化”而选修冷僻的《神曲》。对我以读书为业的志愿,有实际的意义。

第13节 六一惨案

在教室、宿舍、餐厅甚至运动场上,左派同学们已半公开活动,读书会、歌咏团。既不再有抗战心情,竟大半狂热于苏俄书籍和革命歌曲如《东方红》等等。那一年在珞珈山最红的女同学王云从,大概是领导人之一,很亮丽,很酷,从不在女生宿舍与人作“小女子语”。有一天下午我从操场经过,看到一场排球赛,场外可以说是人山人海,大家全注目着王云从,只见她不但球技好,且全场指挥若定,绝非一般大学女生姿态,那种战斗的魅力我至今记得清楚。

缪朗山教授所发挥的影响则更巨大。但比起西南联大闻一多和李公仆、潘光旦等人当然是小巫见大巫。他们在联大骂现状批政府的演讲、激烈活动。乃至身殉,引起全国学潮,帮助中共影响知识分子,意义是不同的。

缪教授自抗战中期起到武大任教,上课、演讲、座谈都很吸引学生。由内容丰富的俄国文学作品引申至骂中国时局,骂政府,穿插许多恢谐言谈以自嘲嘲人,听时很“过瘾”,场场客满,也引领许多不满现状的学生“前进”,投入左派阵营。但他自称并非共产党员。

一九四五年二月初,警备司令部要逮捕他。他去见王校长,请校方保护,校长说无法保证。请他离开以保安全。学生对这件事的反应很激烈,有些老师认为他太爱说话,在文学课上讲太多政治是不太妥当的。系主任朱光潜老师想挽留他,但校方认为没人敢保证缪教授究竟是什么背景。然而因前线战局转折,正式公文并未发出。寒假后开学,盟军在欧洲大胜,苏俄抢先进占柏林城,保住了缪教授的职位,所以我三年级读了他一年的俄国文学。那一年。一九四五年秋季到一九四六年夏,他还很顾及课程的内容与进度,守住了文学教授的本份。但回到珞珈山,缪教授的课演变成三分之一文学。三份之二政治。他的政治攻击语言配合戏剧性动作,在中共由敌后到公开的攻城夺地开始之时找到了着力点,更具有煽动力。外文系师资刚复员武汉还不够充实时,他的舞台扩张至全校。那是一种潮流,一种趋势,几乎没有人敢公开批评他的言论。

袁昌英教授的丈夫杨端六教授留学英国,是货币理论专家,与刘乃诚教授连手将武大经济系办成培养数代经济人才的重镇。夫妻俩与武大相守二十多年。在抗战艰困中。这一批学术报国的读书人守住学术标准和学者尊严。当他们研究“前进”的女儿杨静远攻击现状时,做父亲的娓娓相劝,“固然现在政府缺点很多,可是转过来想想,如果现在没有它,我们还能好好地在这里过日子吗?日本人早把中国灭了。国民政府虽不好,我们完全靠它撑持,才打这七年仗。而且要说它没有做一点好事也是不公平的,自民国以来已经有相当的建设,你只和清代比一比就可以看出这进步。”女儿回说,“大学教育有什么用?专门读书有什么用?一点不能和现实结合起来。”父亲说,“一个人不读书怎么能懂得世界上的事情,怎么晓得分辨对与不对?人对于问题的看法完全要靠他的脑筋来判断,而脑筋不经过读书怎么训练?”

杨教授这一席话,即是我在乐山三年,几乎所有学校集会时校长和老师们说的话。危急时考虑把学生撤至“雷马屏峨”山区去,教育部的指示也是说要“弦歌不辍”。即使在俄国文学课上,缪教授也是规定我们读那些重要著作,才能认识那个文化的深度和演变。也许,他对中国的文化演变反而没有深思。他和其他的左倾教师如闻一多等,在各校园中煽动青年人反政府的效果,远胜于共军初期的兵力。当年在校如有人敢反驳他们的煽动言语,先会被嘲骂为国民党的职业学生,以后会有更实际的侮辱。到了一九四七年“六一惨案”发生之后,男生宿舍的同学已有人拳脚相向了。

一九四六年起,国共内战全面展开。至一九四七年,在共产党领导下,高举“反内战、反饥饿”的学生运动风起云涌,遍及各地,已具有燎原的态势。五月,京沪苏杭学生六千多人示威游行,遭到镇压,随后武大一千七百多名学生举行另一波示威游行、请愿,队伍冲进省政府,震惊武汉当局,埋下六月一日武汉警备司令部进入武大校园逮捕共产党师生的行动。

“六一惨案”发生在那一日清晨大约六点钟。男生宿舍靠校门的那一幢,有同学起床洗脸,发现门口停了几辆军车,荷枪实弹的士兵正把缪朗山教授带上车。他大声求救,一些学生冲出去拦阻,拉扯之间,兵士开枪,立刻有三人中枪倒地死已,有一人手里还抓着脸盆,受伤者数人。

一时之间,学生愈聚愈多,拉回了缪教授,军车受令疾驰撤离。大家把伤者送医务室,用门板将死者抬到大礼堂,以被单盖住身体,全是头部中弹,所以胸部以上露在外面,没有遮盖。

全校师生都拥聚到大礼堂,校长和老师带着大家。全场一片哭声。这时一位领袖型的同学跳到台上,大声地说,我们知道学校会处理后事,但是必须有同学代表参加。当时有人提了几个名字,写在讲台黑板上,女生宿舍也有三、四人被提名,其中有王云从。突然间,我听到我的名字被清晰地提出来,在千百个人头中,我看不到提名的人,只看到我的名字被写在黑板上。

散会后,这些人要留下来,参加校方的善后工作。散会之前,所有的人排队由死者身前走过致敬。我记得其中一位的伤口很大,血还没有凝住,在我数尺之外,双眼也末合上。

我在逃难路上看过不少死者,在武汉和重庆的轰炸中也看到很多炸死烧焦的尸体,但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那种震撼的感觉是终生无法忘的,也不是哭泣可以纾解的。

留下来开会的时候,我因从未参加过南开校友会和团契以外的任何校园活动,不知为何此时会被提名,心中明白并不单纯。这是一个挑战,也不能逃避。想着爸爸常常训示的“要沉得住气!”先不要说话,看看再说。果然,这十几个学生代表讨论一些大事项后,有人提议由齐邦媛写追悼会的悼文。

我站起来说,我恐怕没这个能力在两天内写这么重要的文章。有一位男生大声说,你不是朱光潜的得意门生吗?这事难不到你吧。另一个较小的声音说,小布尔乔亚的《神曲》里没有革命和暴行。

在近乎废寝忘食两天之后,我缴出了一篇悼文。我写的时候,眼前总闪着那流血的伤口和半合的眼睛,耳旁似乎响着朱老师诵念:”O,Captain!my Captain”诗里的句子,”The ship has weather’d every rack, 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 The port is near, the bells I hear……”所以我写这三个年轻的生命,不死于入侵敌人之手,却死于胜利后自己同胞之手,苦难的中国何日才能超脱苦难的血腥、对立仇恨,能允许求知的安全和思想的自由?如此,他们的血即不白流……

那篇短短的祭文是我以虔诚之心写的,他们拿去抄成大字报,又油印了许多份,反应都不错。我由人心开始写起,到知识、思想的自由止,诚实地说出大多数人的想法,也预言了我一生的态度。在激昂慷慨的追悼会上宣读时,似乎也有一种至诚的尊严。前进的同学也许不够满意,但是也没法再骂我什么。

我的导师吴宓教授,以外文系主任的身份保全了缪教授的安全,并且亲自护送他到机场乘飞机赴香港。中央政府下令武汉警备司令彭善撤职,执行捕人开枪者严办。武大六一惨案成了中共夺取政权的一大文化武器,然而二十年后在文化大革命惨死的无数大学师生,又该如何控诉?

第14节 大学毕业,前途茫茫

我参加学生代表会后一天中午。与同寝室的况蜀芳、谢文津和她的丈夫孟宝琴,还有几位常参加英语会的香港同学,一起到校门口一家小餐馆聚餐庆祝毕业且惜别。

大家兴致颇高,居然要了一大瓶高梁酒(大约那里只有那种酒)。店家拿来的是小茶杯作酒杯,并且端来小碟子的花生米和豆腐干,连那粗瓷碟子上的花纹都与乐山河堤下茶馆的相同(大约是长江文化吧)。

三江汇流的古城,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的美景,携手漫步的朋友已成陌路,一年之间,我竟置身这样喧嚣复杂的情境,恍如隔世!大家举杯之际,我竟端杯全干,一连干了六杯,把大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文津和蜀芳把我夹着走回宿舍,路并不近,大家连脚踏车都没有,我两只脚好似腾云驾雾一般,踩着虚空,竟然走了回去,进了宿舍房间倒在床上立刻人事不知。

第二天醒来,思前想后,今后何去何从?

大学毕业了,工作、爱情皆无着落。蜀芳先回四川家乡,文津急着回山西与家人团聚。我从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可回的故乡。父亲在京沪忙碌,妈妈在北平暂居,哥哥在国共拉锯战的东北战场作随军记者。那时女子就业的职场极窄,我仍想读书进修,桂质廷院长因团契的关系为我申请到美国霍利约克学院的入学许可,但父亲不同意我出国,他认为我应先考虑婚姻再谈出国进修,否则以国内局势之变幻莫测,一生与家庭隔绝,会成为孤僻的“老姑娘”。

缴了毕业考试最后一张考卷出来,是个炎日当空的正午。如今连最后奋斗的目标也没有了,我大学毕业了,身心俱疲回到宿舍,在半空的房间里,痛哭一场,为自己茫茫前途,也为国家的迷茫,悼亡伤逝。我父亲在我这年纪一心要救的中国,如今处在更大的内忧外患中不知何去何从?当年幼稚狂妄地想读哲学了解人生,如今连自己这渺小无力的心灵都无处安放了。

尚好在迷茫之中,理性末灭。父母尚在,他们在世之日,我就有家可归。

终于到了最后航行长江之日。六月下旬,我与几位香港侨生同学余麟威等人由汉口搭船回上海。那艘江轮有船舱,舱里闷热,令人坐卧难安,而沿着全船的栏杆,用粗麻绳连环绑着近百名年轻男子(新兵),去支持在北方的剿共战争——那时不可以说“国共战争”。

船行半日一夜,舱门外绑着的士兵看到我们喝水,眼睛里的渴,令我们连水都喝不下去,有时就偷偷给他们喝一些,另一段的兵就求我们也给他们一些。

这举动被巡察的军官听到,过来察看,他说会定时发放饮食,请我们不要破坏军纪,军队调动的时候,最怕松动和逃兵。

在那样的大太阳下,有些兵的脸和嘴焦黑干裂,我们把闷热的舱房关上门,才敢吃饭喝水,因为吃喝每一口都自觉有罪恶感。

当天晚上倦极睡去,朦胧中听舱外人声喊,“有人跳水了…”军官用大电筒往水里照,长江正在涨水期,滚滚浊流中,一个小小的躯体哪有生路?

有一个兵开始哭泣,引起更多哭声。一个粗重的声音厉声说,“再有人哭就开枪!”哭声戛然而止,黑暗中一片死寂。

在我有生之年,忘不了他们枯干的颜面,忘不了他们眼中的渴。有时在电影看到西洋古战场上,威武战将后面举着盾牌奔跑的兵,我都流泪。古今中外,那些在土地上沙沙地跑、“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兵都令我悲伤,它具体地象征了战争对我心灵的伤害。

又见上海…不过是一年时光,对于我却似隔世前生,不堪回首。

我有了家,爸爸在上海复刊《时与潮》,由北四川路迁至原英祖界的极司斐尔路(胜利后改名梵王渡路)的一所大房子,是租住的市产,曾是市长官邸,日据时期有许多神秘的传说。《时与潮》与东北协会在重庆的工作人员和家眷住了大半房间,给爸爸留了三间。渐渐有许多当年地下抗日的同志,到上海来也住在里面,人气旺盛,每天进进出出,无数多年睽隔的老友重逢,说不尽别后的惊险历练……

我在上海住了一星期就去北平与母亲相聚,爸爸希望我在北平找个工作,也帮忙照顾家庭。在那时,似乎也是我唯一合理的路。

我大学毕业回到北平,对于我母亲是一大安慰“在她心中。我长大了,可以自立了,而且也成了她可以商量心事的女儿。”

她回到北平一年,似乎所有的“还乡梦”都幻灭了。东北家乡的剿共战争打得激烈,两军在长春四平街四出四进,真正在血战。许多在满洲国那十四年中忍气吞声作“顺民”的人,也往关里逃难。我家在北平大羊宜宾胡同的家成为亲友投奔的目标,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人,每顿饭开两桌,有时还开第二轮。两位姑姑家十口,我家四口。三位堂兄弟(振庸、振飞、振烈),两位表兄和家乡新来的乡亲。那时物价已经不断涨高,我们餐桌上的菜已只能有三、四种大锅菜,茄子炖土豆、白菜炖豆腐加肉块,量多就不是小锅精致的好菜了,姑姑的孩子和我两个妹妹都是十四、五岁到十岁左右,正在成长又不懂人间疾苦的年纪。

爸爸每月寄来的钱都跟不上物价波动,我母亲的角色就很难演了。她趁我回去,就跟因公回东北的父亲走了一趟东北。而且冒险一个人回了她的娘家新台子给姥爷、姥娘、三位舅舅上坟,住了几天。在那段时期我帮两位姑姑买菜,应付开门七件事,才知道开销之大,我父亲每月定时汇来的钱已不敷支出。

北平城里谣言四起,津浦路常常被挖了路基或起了战事而不通。我母亲从家乡回到北平,万分忧愁。她连可以变卖的首饰都没有,当年陪嫁的首饰和多年节俭存下不过数千元银洋,都在抗战末期被银行奉命换成当时货币,后来只够买一匹阴丹士林布。津浦路若断了,飞机票更别想买得到,爸爸那时在京沪工作,她一个人带两个小女孩如何生存?更何况还有两个姑姑的十口人?夜晚我睡在她房里临时搭的床上,听见她一直在翻身、叹气,我就说,“妈,你不要叹气好不好,我都睡不着。”

第15节 渡海

过了几天,我到北京大学红楼看朱光潜老师。

他见到我,十分高兴,带我去看他新配的宿舍,说家眷不久可以由南方来。那几间临时宿舍。空荡荡新盖的水泥平房,其实还不如他在乐山听庭院落叶雨声的老房子温馨,但他似乎很满意,说如今胜利了,以后可以好好做些学术发展。他也问了我毕业后的计划,我只说想继续读书,家里又不让出国,但没提想做助教的话,也许当时不愿朱老师认为我是为了找工作才去看他,或是我内心并没有决定要留在北平。自童年起,我记忆中的北平古城就是一座座阴郁的古城门,黄沙吹拂着曲曲折折的胡同,往远看就是荒凉的西山和撒石灰的屋子……

当天晚上,妈妈问我到北京大学拜望老师的情况,她很严肃地说,“既然你末向老师求职,我希望你到南京或上海去找事,北平和京沪切断的话,我和你两个妹妹活命都难,你哥哥在东北战地到时候也不知什么情况,你去跟着爸爸近的地方,也让我心里少一份牵挂。”

我又回到上海。因为《时与潮文艺》的孙晋三先生的关系,我向南京的中央大学外文系申请助教工作,但他们已留了自己的毕业生。在上海教书,我不会上海话,实用英语也不够,想都不要想,所以也没去申请。何况我不喜欢上海那种虚妄的繁荣。

八月过去了,九月也过了一半,我在上海,思前想后,真正不知何去何从。

突然有一天,在南来北往的客人中看到了马廷英叔叔。

抗战初起,他放弃了在日本长达十七年地质学者的工作,回国献身文化报国,曾任由沈阳南迁的东北中学校长。自一九三七年起,每次到南京以及后来到重庆都住在我家,因他一直单身,我母亲特别照顾他的衣食。他身躯壮硕,笑声洪亮,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与他亲近。他曾带给我一小袋我一生第一次看到的海贝蚌壳,讲他去海底探测珊瑚礁的故事,很给我们开眼。他到四十岁才结婚。生了一儿一女,男孩马国光,笔名亮轩。在台北长大成为作家。

我在上海再看到他,倍感亲切。他看到我在那十里洋场的边缘晃悠傍徨,就说他此来为台湾大学找理学院教授,听说外文系也正在找助教,“他们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两个日本教授等着遣送回国…你就去作助教吧。”

对我父亲和《时与潮》的叔叔们来说。我一个单身女子要渡台湾海峡去刚发生二二八动乱的台湾,是不可思议的事,都不赞成。但在我心中,孤身一人更往南走有自我流放之意,至少可以打破在南北二城间徘徊的僵局。况且,整个中国都在非左必右的政治漩涡中,连驼鸟埋头的沙坑都找不到了。每一个人都说,你去看看吧,当作是见识新的天地,看看就回来吧大家都给我留一个宽广的退路。一九四七年九月下旬,我随马叔叔渡海到台湾,想望着一片未知的新天新地。

爸爸给我买的是来回双程票,但我竟将埋骨台湾。

(未完待续)

(三联书店,2010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