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开拓与改革的七零年

第3节 红叶阶前——忆钱穆先生

世间之事,常有峰回路转的奇妙现象。我在武大时,没能赶上钱穆先生讲学的盛况。没想到在编译馆这位置上,却因“武圣岳飞事件”,让我有机会与钱穆先生联系上。

在我进馆之前。“大学丛书”收到一份台大历史系林瑞翰教授的书稿,尚在审查阶段,是否出版未定,却有报纸报导:林瑞翰教授所著《中国通史》是台大一年级必修的中国通史课本,竟诬蔑岳飞跋扈,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要十二道金牌才召得他回朝。宋高宗为什么杀他,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事。如此不敬之言,台大竟作教材。而国立编译馆竟然接受林教授《宋史要略》书稿,将要出版,简直是动摇国本!

有一位自称是岳飞小同乡的李某,连续写了数篇,说:“你们侮辱武圣。就是数典忘祖……”还有一位骂得最凶的立法委员吴延环。不但以笔名“誓还”在《中央日报》专栏不停地讨伐,并且在立法院正式提案,令教育部答询。王天民馆长虽在各报来访时详细说明:“馆里接受书稿,既尚未审查,更未有出版计划。”但是各报继续登载责骂的文章,有一则报导竟然说:“据闻该馆负责此事者,系一女流之辈,亦非文史出身。”王馆长是历史教授出身,知道当时各校学者无人愿审,亦无人能抵挡此政治意识的汹涌波涛,命我去拜见由香港来台湾定居的钱穆先生,请他作个仲裁,说几句话,指引一下国立编译馆对此书处理的态度。

我对于前往钱府的事感到万分踌躇,不愿再遭遇坐与不坐、茶与不茶的场面。待我一向非常客气的王馆长说:“没别的办法,委屈你也得去一趟。”

钱先生来台湾居住的素书楼,位于台北士林外双溪东吴大学后面一个小山坡上,有一条依坡而建的石阶路。我去外双溪的路上实在不知是何场面,深悔误入宦途。车到外双溪,沿东吴大学山径到山坡尽处,按了门铃,心情忐忑地走上石阶。钱先生出见时,尚未坐下便说,“我已在电话中说不能审查。”我困窘至极,慑儒而言:“我刚由学校来国立编译馆三个月,这份书稿是前任所留,如今舆论责难不止,请您看看,我们当如何解此僵局?”大约全出于同情心吧!钱先生接过书稿,放在几上。我道谢后仓皇辞出,几乎是奔下石阶,心想大约再也不用来了。

谁知三天后意外接到钱先生电话,说请林瑞翰教授去谈一谈。再过数日,林教授亲自到馆里,他毛笔工整细密的手写稿二十二页,综合加添了钱先生面谈时给他的六种新资料,补充他书中岳飞部分。数据非常充实稳妥,提供了多面的论述。

但是仍救不了我们,教育部来了一道公函,转来立法院的质询提案,“国立编译馆拟靠钱穆先生的声望,将讽毁武圣岳飞的作品,作大学用书出版,动摇国本……。”命令馆长随教育部长罗云平去立法院说明。质询之前数日,我带了许多资料去立法院图书馆谒见吴延环委员,详细说明《宋史要略》一稿原是前任留下,至今无人肯审,更不会近期出版。质询日,我坐在备询官员最后一排硬椅子上,王馆长高高胖胖,厚墩墩地坐在官员席;他有多年教学经验,对答时如在课堂,不慌不忙,质询者虽然来势汹汹,但亦不知应控以何罪,一本未出版的学术著作如何“动摇国本”?我自大学时期在学潮中开始(直到今日台湾的选举文宣),看尽了政治意识控制学术思想之狰狞面貌,没想到我“三更灯火五更鸡”苦读、进修,好不容易取得部定正教授资格,在大学教文学课程,竟到这里来看着我的老师王馆长被这些人指手顿足地以政治意识形态指责,如此伤尊严,多么不值得!我心中充满愤慨和悔憾,回到馆里,即写辞呈,馆长问我:“你觉得在这种局势下辞职是保持尊严么?你此时离开能说明什么立场呢?”他从桌上拿给我一封刚收到的挂号信,是钱先生寄来的,退还我随书稿送上的审查费两千四百元。一纸便签上写:“无端卷入贵馆书稿舆论漩涡,甚感烦恼。兹退回审查费,今后请勿再牵涉本人意见……。”馆长说,这本书我们短期内不能出版,但是你必须去对钱先生致歉,这才是负责任的态度。

就这样,我开始了登上素书楼石阶十八年的缘份。轰轰烈烈的岳飞事件之后,是仍健在的陶百川、黄季陆、陈立夫、王世杰等长辈,他赞成国中与高中的国文教科书,以文学情操教育为主,少宣扬政治理念。至少,那时的教育部长罗云平实际上是支持的。在陈述编书理想时,我终于有勇气面对钱先生这个人,而不是他“国学大师”的盛名。他面容温和,倾听人说话的时候,常常有一种沉思的宁静。也是一种鼓励。

从那时起,我原是为公事去爬素书楼的石阶,送稿、送书、请益,去得很勤。后来钱先生知道我是朱光潜老师的学生,谈到他三十年前去四川乐山为武大讲学之事。我告诉他,我听学长们谈到,清晨持火把去礼堂上他的课的情景。因此,有时钱先生也留我坐谈当年事。没有公事时,逢年过节和他寿诞前我仍去看他,直到他被迫离开素书楼。十八年间我在那石阶上下近百次,阶旁两排枫树长得很高了。一九八五年我车祸住院时,钱师母去看我,说老师很掂念。一年后我再去看他,慢慢爬上石阶时,才看到路旁小沟里积满了台湾少见的红枫叶。

那些年,钱先生的眼睛已渐渐不能看书了。和钱先生真正谈得上话以后,虽然时时感到他自然具有的尊严,也感到一种宽容和温熙,也许我没有历史学问的背景,也就不知道什么是不能越过的界限。当他问我坊间有什么新书时,我有时会以外文系的知识,冒冒失失、糊里胡涂地带给他馆里出版的书,也买些坊间话题论著,如柏杨的书,送给他。

我回台大之后,也常与他谈到我用作教材的一些书,譬如最早先用《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和《黑暗之心》英文本时学生的反应,谈得最多的是《寂寞的追寻》。对于追寻寂寞这种文化现象,钱先生感到相当“有趣”(他的无锡发音至今难忘)。其实,一九八三年他亲自赠我的《八十忆双亲与师友杂忆》书中,钱先生回忆他一生重要著作多在园林独处的寂寞中构思完成,尤其详述任教于抗战初迁昆明之西南联大时,在云南宜良北山岩泉下寺中,独居小楼一年,在“寂寞不耐亦得耐”的情境下完成《国史大纲》,七十年来此书仍是许多人必读之书。只是他那种中式文人之寂寞和西方社会意义的孤独,情境大不相同。

当然,一九七五年后,钱先生面对蒋总统去世前后的种种变局。忆及抗战前后中国之动荡,以史学家的心情观察,感慨更自深沉,他一直盼望而终于失望的是一个安定的中国。《国史大纲》完成之时,昆明、重庆在日本轰炸下,前线将士血战不休,该书《引论》说:“以我国人今日之不肖,文化之堕落,而犹可以言抗战,犹可以言建国,则以我全民文化传统犹未全息绝故。”此段文章使我更具体地了解他为什么肯在蒋总统邀请下,舍香港而来台湾定居,以为可以安度余年,因为他也和那时所有中国人一样,有八年之久相信抗日救国的必要,而一九五0年后台湾仍是捍卫中国文化的地方。

我不敢进入史学范畴,但是对于文化史极有兴趣,尤其注意知识分子对政治变局国民中学国文教科书部编本,再接着是高中《中国文化史》的新编,每件事都是新闻的焦点。在那一段时期,我身兼人文社会组和教科书组主任的双重责任,随时有去住“保安大饭店”的可能,幸好生长在我那样的家庭,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父兄常常幽默地说,你当了这么芝麻大的官,却惹上了天天上报的麻烦,必须记住蒋总统文告里指示的,应当时时“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爸爸以前曾说:“我这个女儿胆子小,经常“处变大惊”。”想不到,一九七0年代的国立编译馆竟是我的“壮胆研究所”。

其实,舆论界也不是一面倒,民间希望学术中立的革新理想者人数并不少,那时的影响。大学时代《国史大纲》曾是我们的教科书,在人生许多不同阶段也曾重读。

近日知《国史大纲》在大陆又成必读之书,果真如此,书中首页“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的要求:“所谓对其本国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对中国半世纪动荡,饱受摧残的人性应该有增加温厚自尊的影响吧。

如今回忆近二十年,隔着小方桌,听钱先生说话,如同他的《引论》。都曾以不同方式,在不同变局中,对中国文化重作剖析。钱先生说话有时平静,有时激昂愤慨,在座有时仅我一人,有时和钱师母三个人。他的无锡话多半围绕着这个心思意念,并不难懂。

我记得后来一次谈到文革红卫兵对师长和文化人的摧残,待这批人长大,统治中国,他们的暴戾人性会将中国带到何处去?我深以为忧。钱先生说,文革结束后,五十岁左右的人仍会保存一些国粹,他们有说话的一天,中国文化仍有延续的希望。

那些年钱先生也常谈到台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对变动政局的态度。谈到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由昆明迁回平津,还乡者几乎行李尚未安顿,战祸又起,人心惶惶。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样,亦不知何去何从。钱先生回到无锡家乡,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学,教中国思想史等课,兼任文学院长。他在《师友杂忆》中回忆当时:“学校风潮时起,盖群认为不闹事,即落伍,为可耻,风气已成,一时甚难化解。”每日湖里泛舟,或村里慢步,心忧家国,以五彩笔纂集庄子各家注,于一九五一年出版《庄子纂笺》。一九四九年中共进驻时,大多数学者留在大陆,距抗战流亡不久,家人生计,顾虑实多,留下者没有不说话的自由,由批斗侮辱中幸存已属不易,中国学术研究至此几乎形成断层。

一九五0年钱先生由广州去香港,与友人创办新亚学院,最早只有数十个学生,第一届毕业生只有三人,其中最杰出的余英时在《犹记风吹水上鳞》文中谈当年简陋艰困的情况和师生的“患难之交”,他对老师重要的著作和做学问开放的态度有扼要的见证。一九六七年钱先生迁居台北,政府礼遇学人,助其在阳明山管理局宾馆预定地上建一小楼,名“素书楼”,可以安居,讲学著述,颐养天年。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晚年“归”来定居的台湾竟也到了没有温情与敬意的一天,使他在九十六岁的高龄,一九九0年六月底,为尊严,仓皇地搬出了台北外双溪的素书楼,落脚在杭州南路一所小公寓,两个月后逝世。当年继任的国民党总统李登辉,没有意愿维护前任对归国学人的礼遇,举国将一代大儒扫地出门的莽撞无识,其不尊重学术的景况,为台湾悲。而当时在立法院尖刻强烈质询,要求收回市政府土地的陈水扁,后来任总统八年。

十二年后,二00二年三月,台北市长马英九主持开启“钱穆故居”典礼,将它开放作为中国文史哲学研究之用。距我初登石阶整整三十年,如今脚步何等沉重。石阶上的院子搭了一个小篷子,典礼下午开始时春雨下得丰沛,小篷子遮不住雨,场面相当凌乱。我进去后,在后排找到个可以不被人发现的位子,可以听听,仔细想想这三十年间事,钱师母的心情更可想而知。当初议会叫嚣收回市产的时候,仍有一些史学研究的年轻学者前往素书楼探视,且为他整理、校订旧作。钱先生问他们:“这些人急着要这房子做什么?”他们说:“要做纪念馆。”他说:“我活着不让我住,死了纪念我什么?”

余英时追悼钱先生写了一副挽联:

一生为故国招魂,当时捣麝成尘。未学斋中香不散。
万里曾家山入梦,此日骑鲸渡海,素书楼外月初寒。

他在《一生为故国招魂》文中想用这副挽联来象征钱先生的最终极也是最后的关怀。“未学斋”是以前钱先生书房之名,是他苦学自修的心情,素书楼“今天已不复存在了。”这大概是余先生以国际史学家的身外,厚道的说法。钱先生自十六岁(一九一0年)读到梁启超《中国前途乏希望与国民责任》,深深为梁氏历史论证所吸引,一生研究历史,希望更深入她找寻中国不会亡的根据。他希望国家社会能在安定中求进步,而不是悍于求变,以戾气损伤文化。余英时说:“钱先生无疑是带着很深的失望离开这世界的,然而他并没有绝望……他所追求的从来不是中国旧魂原封不动地还阳,而是旧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会同意这个看法。”

我初见钱先生的时候,已是他的红叶阶段,深秋季节,思考的叶片已由绿色转为一种祥和的绮烂,再几番风雨,即将落了。他八十岁生辰南游,在梨山武陵农场写成《八十忆双亲》一文:“此乃常萦余一生之怀想中者。亦可谓余生命中最有意义价值之所在。”此文后与《师友杂忆》合集,充满了家人、友情温暖的回忆,也充满了他那一代文人在乱世,颠沛聚散的感叹:“余亦岂关门独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时代造成,而余亦岂能背时代而为学者。惟涉笔追忆,乃远自余之十几童龄始。能追忆者,此始是吾生命之虞。”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这也是写《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的钱穆先生说的话。

我近年迁居,目前的书房正壁上挂着一幅钱先生赠我的墨宝,录明儒高景逸先生的五言绝句五首,开始一首即说出他在外双溪定居的隐逸心情:“开窗北山下日出竹光朗楼中人兀然鸟雀时来往……。”署名“丙辰重九钱穆时年八十有二”。那时他视力已差。这幅字更是珍贵。在它对面墙上,挂着庄灵所摄的一棵兀然挺立的阔叶树,上面的枝叶明晰地投射在光影交错的山岩上——这也是我企望的情境。

想念那些年,钱先生为什么愿意与我谈话?他是学术思想史家,在制度史、沿革地理,以至社会经济各方面都下过苦功,而且都有专门著述,到台湾后又着手《朱子新学案》、《古史地理论丛》等整理工作,由台大中文系戴景贤、何泽恒等协助校阅。他与我谈话,从不论及更学研究,但谈人生,如他在《八十忆双亲》书中说:“国民政府退出联合国,消息频传,心情不安,不能宁静读书,乃日诵邵康节、陈白沙诗聊作消遣。继朱子诗续选两集,又增王阳明、高景逸、陆柠亭三家,编成理学六家诗钞一书……窃谓理学家主要吃紧人生,而吟诗乃人生中一要项。余爱吟诗,但不能诗。吟他人诗,如出自己肺腑……”

由读诗谈人生,谈文人在乱世生存之道,他认为书生报国,当不负一己之才性与能力,应自定取舍,力避纷扰,所以抗战胜利之后不去京沪平津各校,回到家乡太湖畔读书,再曲云南去香港,来台湾,至少保住了不说话,更不必在中共批斗中“坦白”的尊严。到台湾后应文化学院(现为文化大学)历史研究所聘,每周两小时曲学生到外双溪上课,并任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生活得以安排,从未发表任何政治言论,如余英时文中说,“时间老人最后还是公平的。所以在他的谈话中,他总是强调学者不能太急于自售,致为时代风气卷去,变成吸尘器中的灰尘。”

自一九九〇年八月三十日钱先生逝世,我都念着,有生之年能写此记忆。因为对历史的温情与敬意,世界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

第4节 编纂文学与和文化丛书

我在国立编译馆五年,在那个年代,使命感很强,当然有许多可记忆的事。小学、国中、高中各科教科书都有编审委员会,聘请的学者专家至少有五百位,学术界菁英甚少遗漏。每书定稿都有许多“声音和愤怒”。常有人辩论未决时拂袖而去,馆员追到楼梯上劝回。音乐科和美术科因选取代表作而争论甚多,历史科主编王德毅教授谦虚温和,编辑委员畅所欲言,书出后没有引起政治风暴。钱穆先生推荐杜维运教授编辑高中《中国文化史》教科书,也在一九七三年由国立编译馆顺利出版,使用期间未闻有太多批评。我的本行英语教科书编写过程虽有技术辩论,却是最稳妥顺利的,那时研究英语教学的师资几乎全在师大。一九七三年八月出版的国中英语教科书,大约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套自己编写的英语教材,几位有理论、有实际经验的青年学者反复讨论,慎重定稿,对台湾的英语教学有切实的影响。当时由朱立民先生担任主任委员,编辑小组有李敞、陈永昭、傅一勤、黄灿遂;直到二十多年后(一九九七年)我担任主任委员,聘请张武昌、周中天、施玉惠、黄灿遂等编审委员,都是师大最优秀的英语教学名师,与他们讨论是我最愉快的经验。

我的另一个工作是征询、阅读所有相关的重要的审查意见书。那时国立编译馆的权责是编审国小、国中、高中教科书和大学丛书,委托编译馆出版的学术用书和馆内自行编纂的书也在被审查之列。基本上以“政治正确性”与“专业正确性”为原则。由此我看到了当时及往后也成为各科系权威学者的审查意见书,几乎全是亲笔手稿。在复印机普遍使用之前,将争议性强烈的审查意见交给原著者,唯一的方式是由馆员抄写,才可以“保护”审查人,不致因同行认得手稿笔迹而引起争端。如今想象那些“落后”到原始的文书工作,颇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在阅读审查意见中,我对台湾学术界,甚至各校师资,有深一层的认识。各种领域的争论,虽颇为严苛,但大多数是认真可敬。至今我仍记得中文系几篇派系分明的审查意见,让我们难以处理。也仍记得有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审查文章,令人感动。师大英语系汤廷池教授,开会不停发言,他的审查意见往往长达十余页,用极小的字手写,读来感到他精力无穷,但他的确是真正关心,对应用语言学理论与批评方面的建议相当中肯,所以虽然态度严峻。坚持己见,仍是可敬的学者风格。另一位是台大中文系张亨教授,原是国文教科书执编小组成员,他倾全力搜集可能用上的资料,筛选读物,尽心致力,极为投入。然因对编审委员会的意见无法协调,愤而离去,是我在教科书编写工作上的一件憾事。

我在编译馆除了负责教科书,对不同领域的经典著作同时进行编译计划。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为“大学用书”出版的第一本书《西洋哲学辞典》,项退结教授带着编译计划和部份初稿来到这间屋子,坐在这张桌子前的情景。他说明根据布鲁格(W.Brugger)”philosophisches wörterbuch德文中译,删去过多的宗教辞语,凡是经过修改的条文,都注明项退结(Hang英文署名。在那个出版不易的年代,我当时确知这样的书就是一个国家出版者,一个归属教育部的国立编译馆(National Institute for 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值得做的事。这本重要而巨大的参考书,一九七六年出版以来仍是相当实用的。

我亲自邀集增订(updating)《经济学名词》,将一九四一年国立编译馆编订公布的三千六百二十五则中文名词,增为四千一百五十六则,一九七七年由台北正中书局出版,因应世界经济三十多年变迁的新时代。将近一年的工作时间,几乎每周参与编订会议的学者,有施建生、于宗先、田长模、侯家驹、陈昭南、陈超尘、华严、杨必立等经济学教授,由施建生先生担任主任委员。每次开会。认真斟酌定稿,却总是笑语盈盈。据年轻学者说,那是经济学界少有的盛会,留下的是珍贵成果。

在翻译英美名著方面,我自认最有价值的,一本是侯健翻译《柏拉图理想国》(一九八〇年联经出版),一本是张平男翻译奥尔巴哈《模拟:西洋文学中现实的呈现》(一九八〇年幼狮文化出版)。

侯健先生是我那一代外文系出身之中,中英文皆有深厚根柢的人,专长中西文学比较批评。《柏拉图理想国》不仅是哲学与文学批评,也是文学创造,是西方分析哲学相知识论的渊源。高友工教授在中译序称赞侯健的中译本完整而且详加注释,“文字流畅而忠实,通俗而典雅,是件值得大书特书的文化史上大事。”我与侯教授在台大同事多年。常在各种聚会听他用浓重的山东腔发言,如高序所言:“能倚马万言,文不加点,听众往往有无法完全领会的苦处了……因为他的思路敏捷,而学识过人,他的旁征博引如同天马行空。”侯教授一生辛劳,未及退休即早逝,盛年译出此书,不枉此生。

张平男先生翻译《模拟》时,是以严谨慎重、如履薄冰的态度全力以赴。正如此书副标题:“西洋文学中现实的呈现”所示,它是语言学、文体学、思想史与社会学,可说是精细学问、艺术格调、历史想象及当代意识多方面极为成功的结合。一九四六年德文本出版后,一直以各种文字译本作文学课程的必修读物。书申所用语文多达七种,译者虚心求教,得以解决,此书之出版实有重大意义。

社会科学方面,最大的计划是编纂“现代化丛书”。我邀集中央研究院的杨国枢、文崇一、李亦园先生主持编纂“现代化丛书”,希望将世界关于现代化的理论介绍到台湾。既要推行现代化,就得对“现代化”的意义有基本的了解,这实在是一件很困难、很重要、很庞大的工作。这个计划很大,当年也只有国立编译馆可以推行。

曾经邀集许多相关学者共同拟定出书计划,可惜出版的书不多,但总是做了一些,包括:《当代社会问题》、《开放与封闭的心理》、《现代化:抗拒与变迁》、《寂寞的追寻:美国文化濒临断裂边缘》、《迈向现代化》。这五本书总名为“现代化丛书”,都由国立编译馆主编,四年间陆续出版。这段时间也是我在文学界之外,与文化界最大的连系。

我记得《当代社会问题》和《开放与封闭的心理》要出版时,特别邀请杨国枢先生写篇总序,杨先生用两个星期的时间写了一万字的序。序文写到“现代化”是对过去旧社会的一种挑战,从清朝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就因各种原因积弱到民国,现在我们开始做现代化工作,一定要用新观念克服积弱的原因。使台湾经济起飞。因为王天民馆长已经离职,换了印刷事务起家的熊先举馆长,也是原来的教科书组主任。新馆长看了之后,说杨国枢一直不是很忠党爱国,觉得这篇序文把中国旧社会说得好像一文不值。我说现在已不是反共抗俄时代。熊馆长说,“我不跟你辩论国策,我不能接受,换个人写。”我说:“他专为这两本书而写,我不能退稿。”他说:“我不能接受,反正不能印。”他非常坚持。我知道“现代化丛书”已经做不下去了。

后来翻阅出版的“现代化丛书”,杨先生那篇序文果然未被采用,新馆长反对就是因为杨国枢是“自由派”。我对杨国枢说明了这件事,未定的计划等于风流云散一样,杨国枢序文事件,是我最后的防线,我不愿意再退让。这不是一篇序的问题,是我为了学术理念与尊严作去留决定的时候。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下定决心离开国立编译馆。

当时台湾社会科学的理论知识很少,我们拟定文化丛书的书单非常辉煌,可以帮助新思想有系统地深入扎根。但是新馆长接任后,文化丛书已无法有所作为了。所谓“三日京兆”,中国官场的新人新政意义大约就是没有延续性,没人关心扎根的未来。我辞职之后,所有建立的出书计划,都被一扫而空了。

离开编译馆之后,我唯一具体牵挂的是寄望甚高的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1910)长篇小说中译本全集,当时已交稿的有四本:翁廷枢翻译《乞丐王子》(一九七八年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出版)、萧廉任翻译《古国幻游记》(一九七八年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出版)、丁贞婉翻译《密西西比河上的岁月》(一九八0年国立编译馆出版,茂昌图书有限公司印行)、林耀褥翻译《浪迹西陆》二九八九年国立编译馆印行)。译者和校订者都是台湾最早出国研究美国文学而最可靠翔实的译笔。多年来,我一直推动西方代表性作家作品能有完整的中译,让国人看到不同文化的真貌与深度,这方面日本的翻译成就令人佩服。我们处处看到、听到中文著作,言谈中肤浅地引用马克吐温的幽默,美国这位十九世纪的幽默大师可说是无人不晓,但有多少人知道那“幽默”里面蕴含多深的辛酸与批评,讽劝新兴的美国文化建立自信与自己的风格。我离开之前曾一再拜托馆里承办书稿印刷的单位,把这套书交由同一家出版社,不要分散标售。但是,它们和其他的书一样,交稿之后,银货两讫,除非有人有权追踪,否则就是落入图书室某一个阴暗的角落,不见天日。例如林耀褛精心中译的《浪迹西阵》,从未上市。它们成了我多年痛惜的,念念不忘的“马克吐温孤儿”。

第5节 变树的启示

一九七七年夏天,在台大外文系教英国文学史的李达三教授到香港去教书,侯健邀我回台大专任教这门主课,这是我终身志趣。

在编译馆的岁月,风夜从公,我非常认真而勇敢地做了很多改革,完成文学文化的计划,包括:翻译中国现代文学创作进军世界文坛,放下“政治正确”的尚方宝剑,从文学的角度新编国中国文教科书,以及编纂西方文化经典和“现代化丛书”。

很多人以为我会继续这份工作,但我内心真正喜欢的是回校园教书,因此当我离开时,也就无所眷恋了。

离开国立编译馆那早上,我独自一个人站在曾度过五个夏天的办公桌前,望着窗外那棵美丽的变树。在一切俗务烦恼之外,我曾多少次从那台新的电动打字机上抬头,看到日影移动的神奇,多少次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升起《树》歌(Joyce Kilmer “Trees”)之中的赞叹:

A tree that looks at God all day.
And lifts her leafy arms to pray.
这树整日仰望上帝。
高举枝叶茂密的手臂祷告。

啊!它使我想起,这些年中我曾度过多少“难过苦关头”,寻找了多少解决难题的方法,请教了多少学者专家,折冲、讨论。达到一个“国家出版人”的稳妥结论。

他们的审查意见,在那个没有复印机,没有计算机的时代,都是一页一页的墨宝……这些学者的大名可以说涵盖了一九六0到八0年代的台湾文化史,他们的声音笑貌,这棵变树隔着窗子,看得真切。

一九七七年暑假,王馆长已退休,我从编译馆全身而退,他全心而退,回到台大那宁静的文学院老楼,斑驳而明亮的回廊。

(未完待续)

(三联书店,2010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