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视死如归——记杨应森英勇就义

杨应森来到我们101队,据说是从集训队放回来钓大鱼的。因为他是总屁眼虫[注]姚凤启检举的马列主义反革命集团首要人犯,同仁李才义所著“路漫漫,风萧萧”中对杨应森的描述是:他个儿不高,相貌平平,年龄三十左右,是队上唯一常着绿色军装的人。据说劳教前曾获解放军“特级射手”称号,当过泸州军干校教官。除此之外,对他的过去了解不多,杨应森来101队以后,我对他的感观又另有一种评说。

此君刚在集训队出来(比黑暗监狱更残酷的整人场所),肯定受过不少刑训逼供,尝尽诸般折磨,身心受到狠毒摧残,此次放到101队,自己一定知道又是一个阳谋,不说别的,队上又新增三位便衣刑警,总队教育股长查世杰经常光临,这些现象他是心知肚明。但却毫不介意,视若枉闻,每天起得最早,一个人在土坡上一丝不苟的作晨操,精力充沛,洋溢着朝气蓬勃的刚烈之气。每天晚上睡得最晚,等干警训话后,他才站在小土坡上唱着那凄沥而悲壮的“夜半歌声”:“风淒淒,雨淋淋,花乱落,叶飘零,在这漫漫的黑夜里,谁同我等待着天明……啊!姑娘,我形儿似鬼样狰狞,心儿是铁似的坚贞,只要我一息尚存,誓和那封建魔王抗争……啊,姑娘,我愿意学那刑余的史臣,尽写出人间的不平,啊!姑娘啊天昏昏,地冥冥,用什么来表我的愤怒,唯有那江涛的奔腾,用什么来安慰你的寂寞,唯有这夜半歌声。”

歌声充满发自内心的真情,歌声撞击着每个右派同仁心灵,歌声唤醒我们久已沉静麻木的灵魂,振奋我们和封建魔王抗争的决心。一个个静静地听着、想着,甚至有的还俏然的流下泪水。奇怪的是干警并不出来制止,任其练操也罢,高歌也罢,都不管他。你认为他们这些刽子手在施仁政吗?你认为这些极权主义的奴才在容忍吗?否!他们是自作聪明,认为杨应森是在用这些特殊方式和队内的或是队外的大鱼搞秘密联系。一双双狼的绿眼,在不同角度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双双贼耳在竖起,细听着他发出的高声、低声、甚至最小的衣服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他们暗自在庆幸阳谋又将得逞。

他们又将立功领赏,升官发财,又可以用别人的血染红他们的顶子,还可以得到比“劳教之光”红旗更高的“人民卫士”称号。谁知一边是狼心狗肺的企盼,一边是光明磊落的作人。一天过去了,一夜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他们连一条小鱼也没有逮住。扬应森每日挺胸昂头,理直气壮的作着他应该作的事,他不与任何同仁说句话,不跟任何同仁打招呼,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他都旁若无人般过着自己的日子,想着自己的事。

奴才们的企盼落空了,阳谋自破了。耐心也崩溃了。狰狞的面孔终于露出来了。他们下令,杨应森是危险人物,不准早起,不准唱歌,不准随便走动,还把他调到严管组,就是屁眼虫最多的小组,一切行动必须两人随同。狱卒们又对他日以继夜的提训诱供,轮翻不息,杨应森始终沉默以对,矢口不言。沉默就是战斗,沉默就是胜利。

他不与任何人答话,是怕秧及无辜,他一言不发,保持傲视专制者无能。真是高风亮节。生的伟大,活的光荣,他或者已经从真正的马列主义教义中,看穿了披着马列主义,实行极权主义的实质。他已经立下誓言,誓死捍卫真理,决不向恶魔低头。

一九六二年,七月记不清哪天了,当我从清晨中睡过来时,想到工棚外厕所小便,刚推开门,忽然听到四处拉动枪拴的咔咔声,一个粗暴的命令声震得耳聋,不准出来,回到自己床上,同时,屋内屋外亮起强烈的灯光,电筒光四面闪动,我才看清楚小坡上架着机枪,工棚四周,站满荷枪实弹的军警,立即从外面闯进四个彪开大汉,把杨应森从上铺拖到地上,两人按住头部,还踏上两支脚在他的背上,两人拿出绳子,五花大绑,推着拖着,向坝中走去。

当然他们用不着出示什么逮捕证,也用不着讲什么法,法本来就是对百姓讲的谎话。因为他们的主子就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或者他们还可以说:对人民可以讲法,对反革命就无法可言。把杨应森押走后,岳政府吹响口哨,全体集合训话。

他拉开大嘴,高声吼道:杨应森是顽固的现行反革命份子,自取灭亡,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命令大家,抓紧时间吃早饭,各人带上小板凳去参加公判大会。这下我们都明白了,又都惊叹不已,难道他们研究马列主义也犯法吗?他们是想找出真理,找出公道,让国家走上富强,不再走那可怕的大战钢铁、大跃进、大灾荒邪路,不再无辜的害死4000多万人,不再无休止的制造各种冤假错案,摆脱极权主义魔道阴影,走向光明幸福的明天,他杨应森有罪吗?

就算他说了些什么你们不爱听的话,可没有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吗?为什么就要处以极刑,残暴的杀害他呢?我们还又抱着侥幸的心理想:公判也不一定会枪毙吧!说不定判过三年五年刑,也未可知,岳政府在吓唬大家,故抖威风而已。

但正值这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之时、无产阶级残酷专政之日、法治仁政抛诸九霄云外,只听比神还至高无上的最高指示办事,几千万冤案也可一言指定,数千万饿死之事也可一言蔽之,难道你一个小小的杨应森就不可以一言而定吗?还不须那至高无尚的一言,就只须那奴才的奴才,奴才的奴才的奴才,就可以代至高无尚的一言而定了。枪杀你个小反革命,难道还须要主子定吗?

我想到这里忽然一股强劲冷气冲上脑门,冲进心扉,打了个寒颤,完了!一个朝气尚存,心昭日月,大义凛然,活鲜鲜的杨应森就将在那一声罪恶的枪响之后,从这为之担忧为之奋斗,为之千思万念的祖国大地上消失,他才三十三岁呀,三十而立,正是为祖国,为中华百姓,为整个中华民族有所作为的而立之年啊!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天理良心吗?那些当官的掌握生杀大权之笔就没有一个心存法治,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好人吗?公正,公平,求实,务真,民主,平等都到哪里去了!这世道真是沉论到比古代帝王都不如的地步了吗?其实我又太幼稚了,那个早已一言九鼎比神还至高无上的王中之王,帝中之帝,暴中之暴的千古一暴,早就对人说过了,“我就是无法无天”。

我们一行三百余人,都搭拉着脑袋,一言不发,静悄悄的在干警押送下,漫漫的,无可奈何的走向会场,每个人的心里只有失望,恐惧和悲伤,没有一张脸有丝毫的表情,只有那干警们吆喝声:快,不准掉队,快!只有这犬吠狼嚎的声音,打破着沉闷而死静的气氛。大约九点左右,二公里不到的路程,我们却走了一个小时,当我们101队右派们走进会场,被命令到指定的地点坐下之后,我才抬起头来环视这杀人现场的情况。

一个诺大的沙滩上坐满黑压压从各个队来的劳教人员,四周五步一岗,占满武警,石堆上架着机枪,在铅青色天空下,正面搭着的木台子上端用白布写着“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公捕公判大会”。正中挂着神像,只有两面的旗子点缀了一点红色,像血一样红得赫然。

这时地处于河心的鱼嘴,猛烈吹来岷山山脉一股强劲的雪风,那横幅吹得卷来复去,忽然神像被吹落在地,主持会场的支队教育股长查世杰吓得一脸血红,伸出发抖的右手指着四个干警道:快,抢救神像,别被吹到江中去了。岷江奔流咆哮的卷起几尺高的巨浪,如果神像落入江中,谁也没有那个能耐下水去救,四个人又不敢用手抓,万一抓破,岂不也成现成反革命吗?

他们事急智生,一个个脱下军装向神像围了过去,每个人的大脑都想着,誓死保卫天神,誓死效忠天神,随着风的起伏,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害得全体干警在乱石堆中东碰西撞,皮破血流,终于在神像快吹到江边时被围住了,一个个吓得汗流满面,喘着牛一样的粗气,找来梯子去挂神像。查科长怕再被风吹掉想到最好把别针多用几颗,刚要开口叫干警拿别针时,话到嘴边,连忙哑了下去,他一想到用针钉神像,岂不是去刺天神吗!罪可就更大,自己也变成现行反革命了,四个干警眼巴巴望着他,不知怎么办。

这时他忽然醒悟过来说:原来是怎么弄上的呀?干警说:用浆糊粘的。查世杰说,多用些浆糊不就行了吗,浆糊粘神像,就像他们对主子们使用的贴、粘一样,贴得越紧越好,神是喜欢的。等神像贴好之后.一辆小车后面跟上一辆刑车,开进会场,正在看着热闹的劳教们一下子恢复到恐惧而紧张的状态。代表公检法三位官员,一脸傲然之气,扳起铁青面孔,手执公文皮包,坐到条桌中央,四位彪形武警两人一个,押着杨应森和另一个所谓犯人站到主席台前,大家见杨应森仍然是昂首挺胸,浩气凛然,笔直站着,干警几次将他的头部按下去,他都仍然昂起头来誓不屈服。

查世杰站在台前对着麦克风大声吼道:现在宣布,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公捕公判大会开始,全体肃立,不准喧哗,不准说话,不准东张西望,不准瞻前顾后,请检察院提起公诉,那检察官翻开卷宗,照本宣科,念起公诉来,也不过就是什么以周居正,杨应森为首,组织马列主义反革命“联盟”,书写反革命“宣言”,企图颠复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恶毒攻击诽谤我们伟大领袖,捕后据不老实,顽固不化,政府本着治病救人的方针,放归101队后,竟敢借歌唱反动歌曲夜半歌声,表示要与“封建魔王抗争到底”真是反动透顶实属死不悔改。丧心病狂的反革命死硬份子,特向四川高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请对其依法严办,以兹效尤。沉默三分钟后,法官把早已拟好的判决书拿出来宣布道:“根据检察院公诉,本院经过严格调查,(这三分钟你们就严格调查了吗?简直是欺人之谈)。杨应森、周居正”反革命集团“罪名成立,周犯已同时在永川执行死刑,现在我宣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理第×××条第×××款,对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杨应森执行死刑,请公安当局、绑赴刑场,验明正身,执行枪决。”刑场就设在二王庙山上松林内,离会场不远、不久、轰!一声巨响,杨应森脑浆四溅,暴君又欠下一笔难以偿还的血债。

数天后,县城中出现的布告中得知,除杨应森,周居正外,还有书写反革命笔记,诗文,血书的“罪犯”陈济深同判死刑,实际上听有关人员说、陈济深是割断动脉,自杀于狱中的。

最后请允许我摘录同仁李才义先生,《路漫漫,风萧萧》中,关于杨应森案一事,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据按受委托,提供法律帮助的某律师事务所律师吴某、给最高人民法院的法律意见书称:”该案是根据一个姓姚的劳教人员举报立案的。姚先举报杨应森,书写“反革命宣言”,与一个叫王景的人组织了一个“反革命组织”,他自任组织部长。现经查证,扬写的所谓“宣言”并无反革命性质的问题,更没有组织反革命集团的内容。该组织的五个“首要分子”,除杨应森被枪决,王景死于狱中,姓姚的立了大功受大奖而外,姚指证的蒋文杨当时就被释放了,陈有为也于1981年得到平反纠正。“而被枪决的周居正却是临解放时从重庆渣子洞逃出来的地下党员,《红岩》中的光辉人物,出狱时还抱着一个几岁孩子,挽救了一个革命先烈的后代。(有重庆党史可查),而当局者竟如此残忍的也杀害了他。

为了极权者的利益,他容不下有识之士的反叛行为,包括反叛意识,这是对中华民族在孙中山先生消灭最后一个王朝,结束封建社会后,历史的大逆转,乾坤的不幸,苦难的中华儿女的不幸。请记住,杨应森他们四条人命,就是被虐杀在皇权主义暴君之手的一曲历史的悲歌。

正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们是为中国走向现代化民主,自由,富强的新世界而为之奋斗,誓死如归,英勇就义的英雄。

长眠吧,安息吧。历史会对你们作公证的结论。人民会永远记住你们。

暴风雨后必然是朗朗睛天。

注:所渭屁眼虫,是对少数靠收集同仁言行,加之编造,向政府告密,以谋取自身利益之辈的贬称。

2006年9月1日

(8)玉碎——记江新之死

在415-101右派劳教队提起江新,谁都说是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好人。论个子是全队最小的,身体也是全队最弱,在瘦削的小脸上载着付500度近视眼镜。长年穿着工作时发的那套兰呢子中山服,上面补满各色各样破布,我们笑它是万国旗,只能从一些小缝中还能看到原来的兰色毛呢的样子,平时沉默寡言,也从不和任何人拉家常,从不提自己过去的事,但当队里来了探亲右派家属,子女时,他总是默默地去帮助照顾生活,还托人买高价糖果给孩子送去,也不多说句话,默默出神的,专注的看着孩子吃糖果,便感到一丝欣慰。工休日有时会看上半天不走。家属叫孩子说:“谢谢叔叔”,他也不答理,请他进屋坐吧,他也不动。只要闲下来,或是坐着学习,或是站着受训,他都是半闭着双眼,低着头连大气都不出一声。好像在想着他该想的事,对现实则逆来顺受,是是非非,亳不关心。他对同仁们默默的作了不少好事,从来不求回报,就连替别人缝补,也任劳任怨。不求回报。哪个家中需钱治病,他会借那人的名字帮他寄上一、二十元。只有一样宝贝是别人不能随便动的,就是一本英语的专业词典。每一页上都有他写得像小蚂蚁样的英文注解。文化大革命风暴席卷神州大地时,大老粗王分队长,我们背后叫他王土匪,(因为过端午节时,我们伙食团买了十几只鹅,刚煮熟时,他带着几个造反派哥儿们抢走了,还说:右派份子没资格吃鹅,所以煮熟的鹅都飞了。暗地里大家便叫他王土匪),那王土匪说江新看的是封资修反动书籍,这回江新打破沉默,双目园睁,发怒的对他说:你懂什么,这是毛主席外文语录,你敢动吗?王土匪说:毛主席语录是红宝书,你这怎么是兰皮的?江新说:英文语录就是兰皮的,你不懂,不信我可以念给你听。那王土匪也不敢不信英语毛主席语录是兰皮的,因为他根本就连中文都认不得几个,哪敢去摸英文的屁股。还只好叫他好好学习,老实改造。大家暗暗好笑,还看不出这闷葫芦真有两下子。他没有任何亲人,从不写信,也无人探望,只是孤独而默默地忍受着残酷现实对他的折磨。从他很少的小组发言中,我只知道他是南充地球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今年(1964年)38岁,因为整风中说所长和书记都是当兵出身,不能领导好科学事业,他说数学上或许有什么万能表,但人却不能有万能人,你在这个岗位是领导或者懂行,在别的行业就不能说也懂行,也能当领导,钱伟长大家称他是万能博士,这不过是说他在科学上比较全面,懂得多一些,钱伟长懂得种水稻吗?懂得土壤学,地质学吗?所以我建议党的人事制度应该改革,要因才致用,不要因党致用,一个当书记的到哪个单位都是一把手,金口玉牙,说一不二,谁敢反对。比如我们科室报请购置专业仪器,当然有的需要进口。书记说:向洋人求购有辱国体,不能用别的代替吗?我们当初不是小米加步枪打败几百万国民党军队,照样坐江山吗?结果影响我们长期不能开展应该进行的科研项目。这就是主观主义、官僚主义的错误,这种党风是应该整掉。那张书记面带奸笑的对他说:江同志提得好,提到了点子上了。心里却对他狠之入骨,说他要想砸自己的饭碗,是资产阶级知识份子在和我们争地位,争江山。太恶毒,太恶毒了。反右斗争中,他被划为极右份子开除公职,开除党藉,送劳动教养。江新说:我曾经有过美满的家,妻子是个中学数学教师,还有一儿一女。学校党组织逼她划清界限,我们离了婚,子女都归女方抚养。为了子女、为了妻子的前途,我们只好忍痛分手。对于儿女,江新是爱之入骨的,失掉儿女就失掉他赖以生活下去的勇气,所以他只能在痛苦、悲伤、绝望中,默然的冷对现实。

一九六七年,我们调到珙县巡场金沙湾修筑内昆铁路包耳山隧道。住在小地名叫百家坟的范家大院,听说这大院解放前是一个姓范的大地主所建,范家是当地联防队长,又是巡场镇长,范永和身兼数职,称霸一方,家中人丁兴旺,有百十余口,清匪反霸时,解放军和工作队把范家全部杀光,连几个丫头都未幸免,说是被收上房作过姨太太,粘上霸气,也在劫难逃。现场斗争会后多数枪毙在大院小河对面山坡上,就地埋上百十个土堆,所以后来便把范家大院叫百家坟。我们迁来后那个雇农出身,又学过端公道士的假资产阶级右派,外号叫红鼻子的罗正伦就说:哥儿们,这个地方不吉利,你们可要当心被冤鬼缠上,犯了杀气,就小命难保啰!其实除罗正伦外,绝大多数都是大小知识份子,没几个相信他的鬼话,但自从文化大革命这股妖风席卷全国以后,整个神州大地,已经在最高、最新、最最新的指示下,使中华民族男女老少都已进入疯狂状态,父斗子、子斗父、夫斗妻、妻斗夫、红派斗白派、派派相斗、工斗农、农斗工,造反有理,怀疑一切,打倒一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妖婆狂吹文攻武卫,打派仗不断升温。我们队的王分队长也拉起造反派大旗,斗起压在他顶头上的岳政府来了。王分队长叫王祖付(即前面说的王土匪),带领铁路工人战斗队攻打煤矿工人战斗队,他们都在喊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却成了相互拼杀的两个死对头。在我们身边随时可以看到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尸横路旁。右派们虽然被宣布为不准参与文化大革命,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不准外出,必须早晚请罪。大家心中明白,只要有一个造反派的人喊上一声消灭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就可能引起造反大军们冲进大院,把我们杀个精光,在全国就有这样一个县,把全部地、富、反、坏、右一起杀光的先例。谁敢说他们杀得不对,又谁敢为右派劳教说话呢。胆小的像候国恒等经常作恶梦,说梦话,大叫救救我,救救我……。还幸好公安厅发下一块:专政单位不准冲击的木牌,保住没发生可怕的事。精神压力已经使我们喘不上气来,岳政府抓生产促改造的劳动压力又不断加码。包耳遂道已进行一半以上工程,需要浇筑大量混凝土园顶,我和江新所在的普劳大班,每天每人必须完成5立方碎石任务。规格是2-4公分大小。还得自己运来块石,再用铁锤打成符合规格的碎石。这个定额,就是专业精强力壮的铁路工人都很难完成,我们这些没劳动本事的右派们是根本不可能在八小时内完成的,像江新这样体弱多病的身体就更完不成定额了。岳政府规定,完不成定额的吃过晚饭,站到神像前作晚请罪后,加夜班也要完成,否则不准睡觉。这天晚上我和江新、罗正伦、钟泽华等十余人正在加班锤碎石,晚上十点已过,还不能达到5立方的任务要求,人人唉声叹气,筋疲力尽。罗正伦就倒在碎石堆上睡着了。坐在我旁边的江新忽然倒在地上,大叫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当时我以为是石头炸了他的脚,仔细一看,见他一脸铁青,双手捧腹,两腿卷曲,全身颤抖,我忙叫钟泽华和罗正伦抬起江新,赶到医务室去,经卫生员林进贵检查,确定是阑尾炎,打了止痛针开了住院介绍,请示岳政府,叫我和吴询、钟泽华三人用架车送往沙河支队医院。每个人发了一个包谷窝窝头,便顺着运材料的公路便道向沙河镇出发。当晚正是阴历二十五日,晴天的晚上也只有一点昏昏月光,便道上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我们三人在黑夜里吃力地拖着板板车,一路狂奔,汗流夹背,江新努力忍住巨痛,很少呻唤,但当架车陷落到坑地时,他也止不住叫痛起来。我们心里明白,送迟了形成肠穿孔是要死人的,物伤其类、人命关天,谁也不敢提出来休息一下。忍着、拉着、跑着、叫着,十五公里路程,我们用了四个小时,终于到了沙河支队医院,但是,天尚未亮,我们只好把江新扶起,坐到医院厨房灶门前,好避避清晨的冷风。我向炊事员讨了碗开水,让江新吃下林进贵医生拿的止痛药。三个人都累得背靠灶墙、打起嗑睡来,我刚闭上眼,快要模糊睡去时,躺在身边的江新忽然拉住我的手,哀求地小声说:管窍门,我看你是一个有良心的好兄弟,这次恐怕我难逃一死了,当然,死又有什么可怕呢?像我这样活着比死还难受啊!我死,也是解脱了,被奴役被压迫的囚笼,但我要求兄弟一件事,万一你能活着出去,请把那本专业英语词典千方百计送到我妻儿手中,我便别无牵卦了。说着还伸手在他那补得像万国旗样的呢子中山服口袋里摸了十斤粮票、二十元钱出来,悄悄放在我手中。他说:这是我唯一的身外之物,对我已经毫无作用,拿去帮助你活下去吧!但愿苍天有眼,你能活着出去,完成我临死前的唯一托付。我安慰他说:阑尾炎是小手术,开刀割除就完事了,你何必这样悲观失望呢。他却说:不,好兄弟,我有预感,这回我绝对会死,而且死也是我盼望已久的归宿,只请你千万不要忘了我的托付。词典放在床脚那头草席下,不能让别人拿走,千万千万记住。我说:如果你哥子真的遭到不幸,我会把词典和钱票都送到你妻子手上的,请放心吧。

早上七时半天亮了,好心的炊事员一人给了碗米汤,我们啃下各自的那个包谷窝窝头。焦急地等着,好不容易听到医院坝子里跳起忠字舞,唱着:亲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完了。早请示开始,再完了各自回到工作的地方。我拿着林医生开的住院介绍,去找办公室主任医生,一看,糟了,不是原来那个重庆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右派医生车玉生,而是一个凶神恶煞的造反派医生王卫东,他接过介绍信说:“阑尾炎,没啥关系,给老子抬进来。”我一边抬着江新走,一边想,我的天呀,千万别让这王一刀作手术啊!他是有名的一刀包丧命的活阎王。但那时车医生已经被造反派斗得死去活来关禁闭去了。还非他不行。人抬到外科手术室,王一刀拿了一张表格来填,当他写到本人身份时,问江新:你是101队的右派份子劳教人员吗?江新紧闭着嘴,不予理采,王一刀叫他在右派一栏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江新更不答话,也不签字,王一刀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大声吼道:反动的资产阶级右派份子江新,我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造反派领导,命令你签字,听到了吗?江新这时也气向上勇,怒从心生,用尽平生尚余之气响亮的回答道:我整风时是善意向领导提意见,我都是共产党员,会反党吗?右派帽子是你们强加于我的,所以我决不会签字,决不低头认罪。王一刀气得脸红筋胀,三付神暴跳,七窍生烟,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敢于顶闯他的右派劳教人员,便把一张表格,狠狠的向江新身上抛去说:不签字认罪就死你的去吧!少一个反动派,多一份口粮。说罢,转身进了外科办公室,砰的一下关紧了木门。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僵持下去,江新的痛苦也一分钟一分钟的增加着,时而卷曲身子,紧捧腹部,闷哼起来,但决不大声叫痛,我心中非常清楚,时间已拖过八个多小时,如果形成肠穿孔,再不抢救,真的有生命危险了,我等他稍平静下来后,悄悄在他耳边说:江新,来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你还是签个名,把病治好再说吧!江新坚决的摇摇头说:我已经忍得太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就让我彻底解脱吧。我说:难道你真的今生就不想再看上你妻儿一眼吗?他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断断续续的自语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两者俱可……抛……。一阵剧痛,他最后一个抛字刚出口,忽然卷曲的腿向外猛的一阵乱蹬,从单架上滚到水泥地面,又从地面滚到石柱旁边,脸上抽搐着,扭动的身体不断颤抖,恶心呕吐,面部已呈死灰色,再从死灰色变得卡白,我看已经肠穿孔了,便不顾一切的跑进王一刀的办公室喊道:快快救命啊!医生们!快救命啊!再迟就来不及了!一个个医生护士,无一人敢开口,都眼巴巴的望着王一刀。这时王一刀正叨着一支香烟,手里端着茶杯,奸笑着说:喊有啥用、叫他认罪签字,这是严肃的阶级斗争,不签字就是他自绝于人民。活该!死有余辜,我看求他不行。又跑到江新身边,这时已经是肠穿孔了,江新双手抓住我衣服说:别忘了,我拜托的事,双目圆睁,双脚猛蹬石柱,头部撞到另一根石柱上,立刻脑浆并裂,自杀身亡。一个立志终身为科学事业奋斗,造福人类的精英就这样壮烈悲惨的离开了这个可爱又可恨的祖国,苦难深重的祖国。他这种钢烈的自杀,惊动全院医护人员和病号,都围过了过来,见这样悲惨的现场,人人为之不平,为之痛惜,为之愤恨,有的说见死不救,这是犯罪,但谁又敢站出来公开反对呢?我要求王一刀给个手续,好回队部交差,王一刀顺手拿起钢笔在送院介绍上公然写了:死不认罪、自绝于人民几个歪歪斜斜的汉字。

我们三人只好又用架车拉着江新尸体,悲痛的回到101队。

岳政府叫我们随便挖个坑,埋了便是。这个壮志凌云,孤魂冤鬼,静静的消失在太空之中,现在他算是解脱了。江新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正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士大夫传承下来的狰狰傲骨浩然之气。

当我偷偷打开他的专业英语词典时,除他写给妻儿的信外,还有一份洋洋万言的翻案书。

埋好坟堆后,我将写好的陆游《卜算子》中“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烧于墓前暗祝道:无须魂归离恨天,待到他日鞭尸时。

2006年9月10日

(9)压在大石下的冤魂——沉痛悼念亡友戴大贵

在415-101队,我们宜宾同仁只有罗正伦,钟泽华、王利生、戴大贵五人。由于都是喝金沙江水长大的乡亲,也都是为宜宾老百姓作过些好事,说过些好话,而被执政者视为异已遭到迫害的患难之交,互相也都了解,有话能推心置腹,戴大贵的一生,我更了如指掌,他是宜宾县安边区税务所的所长,还是安边镇共青团总支书记。一九五七年时,可以说是安边镇青年中的姣姣者,瘦高个子,一米七五,英俊的长方型脸上透着一股青春朝气,文化程度高中毕业,在省税务干部培训班学习中,成绩优良。一九五三年和安边区妇联主任黄××(请充许我保留其名,因本人尚在,我未取得同意,不便乱用。)结婚,他们是同乡、同村、同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夫妻感情很好,已有一儿一女。双双走在街上,乡亲们都说这是天生地造的一对。我当时常住安边区供销社,经常买点卤菜到税务所戴大贵处一起喝上两杯。交谈之下,算是意气相投。记得当时他曾和我谈过,他们税务所的一个党支部书记和一个私商女老板勾勾搭搭,帮他偷税瞒税的事,我还支持他要坚持正义,可以向上级揭露他们。以后工作变动,我们见面机会就少了。谁知五七年底,我俩双双划为右派,六一年时都又升级加重处分一起来到这101劳教队,真算久旱遭冰雹,他乡遇故知!我们过去相知相交,可重逢后却有些行止不同了,他成了101队劳动中表现最好的典型,脏活、重活抢着干,劳动定额超额完成。多次受表扬,甚讨岳政府喜欢。可是我劳动偷懒,重活不干,危险不沾,定额天天不能完,每晚必遭点名批评,还随时罚加班。一个工休晚上,我俩坐在小河边喝酒,我气愤的问他,你不要命的为他们劳动,真的就认罪伏法,你自己究竟犯那个罪,该这样干吗?他苦笑着说:管老兄,你我处境不同,嫂子三月两月带着儿女来看你,还节吃省用给你送吃送穿。你见过我那黄妇女主任来看过一次吗?说着从包里摸出一封信给我说:她们党组织已经再三催她和我划清敌我界线离婚,她只好表态,如果年底我不能摘掉右派帽子,她便只好走离婚这步了。其实我和你有啥罪,还不都是得罪领导,受到报复吗?但我不能不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在劳动中争表现,万一年底时能摘掉这资产阶级右派份子的帽子,便可能保住我和她那份情爱,还可能保住不失去我那双可爱的儿女啊!要是我不作努力,不是辜负了她和一双儿女的一片心吗?说到这分情景,我还能责备他什么呢,他是为挽救爱情,为爱得致深的一双儿女,内心滴着泪和血,拼着命在爱与恨的烈火中作最后争扎啊!于是我的心也感到刺痛,一阵难以言表的辛酸,我拍着他的肩头说:即然是这样,算我误会你了,请你原谅,但在拼命干时还应该注意身体,注意安全,要知道生命只有一次,万一有什么不幸,你的黄主任和孩子定会更千万倍痛心的。他忍不住眼泪,默默地点着头说:谢谢你哥子关心,我会注意的。我举起酒杯说:来,我们干一杯,祝你早日摘帽,完成心愿,夫妻儿女团圆,从归于好。这时半边月亮被乌云遮住,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身旁的小溪流水静静地在我们足边淌过。林边几声猫头鹰的叫声,提醒我们应该归队作晚请罪了。

支队号召苦战三十天,以每天掘进十公尺进度向国庆献礼,红幅标语四处飘扬,右派劳教们的伙食也有所改善,每天菜汤中多飘浮着一些油珠,还隔天有一、二两猪肉大晕。每个人的盅盅饭好像也满了一些。训话内容也有所改变,岳政府说:打通包耳山隧道,有功摘帽,消积劳动,出工不出力的要受处分。出多大力,受多大奖,少出份力,少得份奖。奖什么呢,我们不得而知,大家想,可能是干警们的事吧?忙起来后,早请罪,晚请罪也做个过场,不象过去那样苛刻了。打隧道的操作规程是:上一班打好炮眼,装好炸药,放炮下班。接班的让烟从洞中排除干净,然后等半小时,让那些炸得松动将要掉下的石块自己落地后,方能进洞。先由生产班长带着安全员用长撬棍处理好危石,其它人才准进入工作面出渣。但负责生产的张干事为催促工程进展,不顾劳教人员安全,逼着右派们违反操作规程,炮声响后,十分钟都不到,烟未散尽,便硬叫生产班长带着安全员进洞清理危石。戴大贵不是班长,也非安全员,当张干事再三催促时,那生产班长和安全员张先仍两眼望着张干事,迟迟不动,戴大贵便想,这正是争表现的好机会,何不自告奋勇,冒着浓烟,争取时间抢分夺秒,来一个立功表现呢。他于是拿起撬棍,向张干事说:队长,我试试吧!张干事一见生产班长和安全员不动,快要发火骂人时,有戴大贵毛遂自荐,当然高兴,还把自己三节电池的手电筒交给他说:“好好干,我向支队为你请功,立了大功,年终就能摘帽”。摘帽二字正中他的下怀,他二话不说,戴上藤帽,便直奔洞内去了。常言道:忙中有错,更何况这是严重的违章操作,不到十分钟时间,洞内忽然一声巨响,一股灰卷着浓烟从内往外冲,那张干事惊得目呆脸青,忙叫出事了,你们快进去施救。好几个有力气的右派一齐向洞内跑去,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又十分钟后,生产班长背着软绵绵的戴大贵直奔队部,大声喊道,快叫林医生,快叫林医生……。林进贵立刻连打三针强心针,戴大贵却根本没有反应,其实他明明知道这已经是死定的人了,打几针不过是安活人的心。经验尸检查,戴大贵的内藏包括骨头,都已完全粉碎。经过现场生产班长说:他是用钢钎撬前面一块石头时后面一块约二吨的巨石掉下,正压在他的腰部,可以说是粉身碎骨,连一声都没喊出来就惨死在大石下了。当班的人们和生产班长都非常气愤,如果不是张干事逼着大家违反操作规程办事,戴大贵就不会被压死。这场事故完全应该由他负责。同班的刘树森说:洞内的浓烟还没排尽,爆破后的危石又怎样能看得清楚,戴大贵死得冤枉啊!这些情况很快的传遍101队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群情激奋,怨声载道。岳政府和李管教也觉得这事情不好用压的办法,先叫张干事借口去支队回报事故为由,逃离了现场。岳政府放出话来,叫木工易志文用最好的木板做棺材,好好厚葬。这时我想到,戴大贵乃是我同乡好友,遭此冤枉暴死,应该发动大家找政府拿话来说,便找到最有热心有骨气的王致中,王季洪,李再泉,钟泽华商议办法。大家一致通过四点,一、是立即通知家属;二、应开追悼会,表彰戴大贵壮烈牺牲事迹;三、按工人因工死亡同等对待,发给家属子女有关公伤死亡抚恤费;第四、在包耳山为戴大贵建坟立碑。并由我们共同组织一个治丧小组,向政府提出以上四点要求。决不能就这样随便埋葬了事。因为估计队部已向上级请示,为抓紧时间,我拟好电文由王致中到巡场电信局发出,由于洞子保留现场,宣布停工等待支队技安派人检查。全队右派们在悲愤中自动拿出钱来买纸张,人人动手做了数十个花圈,最大的一个足有五尺高大,花圈飘带上写着戴大贵壮烈牺牲千古,下款是:101队全体同仁哀悼。

岳队长接到书面要求后,召集全队干警,连夜开会研究,面对血淋淋的惨死事故,他们也怕引起众怒,难以收场。最后开大会向右派们交待说:出了这样大事故,政府也很感不幸,大家应该和政府共同协作,处理好善后问题。对你们提出的四点要求,经请示上级作如下答复:第一、同意通知家属,由政府与家属协商解决问题;第二、目前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为右派开追悼会,支部不能同意,造反派更不会同意;第三、支队关于公伤事故已有规定,一定如数发给家属本人;第四、坟可以建,碑不能立,这是造反派提出的,不能为右派竖碑立传。此番话一经宣布,会场马上哗然。有的说:我们给共产党打天下时,还兴死后追认共产党员,右派因公英勇牺牲就不可以死后摘帽吗?有的说:修好铁路为人民,为国家,为此而牺牲的就算烈士,为什么不可以开追悼会呢。又有的说:右派不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吗,我们还有公民权,为什么不能开追悼会。政府总是要讲个为什么吧。又有的说:在坟前立块石头,写个戴大贵之墓这不违法,怎么叫竖碑立传呀!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向岳政府提出质问,岳政府弄得昏头转向,也不好耍威风,施高压。耳边还响起金支队长电话里说的,妥善处理,切勿引起闹事。严防被社会上造反派利用,后果不堪设想。这时他挥动双手,叫大家静下来说:你们这些意见我再向支队汇报,一定要有个合理的答复。第二天约十时许,戴大贵妻子和妻弟到达队部,当我领黄主任到戴大贵尸体旁时,她哇的一声扑到丈夫疆硬的尸体上号淘大哭起来,还不断嘶叫着:可怜的夫呀!是我害了你,是我逼你死的呀!你要原谅我,原谅我啊!……。这时只有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说是他害了丈夫,是说他逼代大贵年内搞帽。其实是共产党的组织在逼她,她也是够可怜的女人啊!我在一旁也感动得暗暗流下眼泪来。但不得不上前劝她千万别过份悲伤,节哀顺便,气坏身子怎样抚养一双儿女啊!

家属经过与队部三翻两次协商,终于得到较好处理:一、发给家属一个写上戴大贵在修筑宜珙铁路包耳山隧道时因公死亡的证明,没写右派劳教人员的身份;二、算是第一个死后得到三千元抚恤费的劳教人员;三、同意建坟;四、由家属自己立碑。追悼会一事则含糊不置可否。

经过王致中,李再泉,钟泽华和我商议,又争取各班长意见,大家群策群力别开生面为戴大贵办了一个比追悼会更特别的追悼会。为了避免可能受到造反派干扰,也为了让队干警能下得了台,采取连夜修坟墓,连夜出葬的方式,电工们从队部到包耳山墓地,沿途装上数百个200瓦大灯,还在各个路口架起探照灯,道路和坟地照得如同白昼,全队300余人(除少数几个屁眼虫外)站成一条人工运输线,把大块片石传到墓地,再用炸药把墓地爆破成一个大坑,棺木四周砌上片石,坟堆四面条石安砌,一座规模可观的坟墓,威然屹立在包耳山隧道正顶上。王季洪用红油漆在大石板上书写着戴大贵之墓。花圈整齐排列在墓的两旁。人人在墓前作三鞠躬,可算是气势悲壮,甚是大观。

戴大贵妻子目睹这一切,流下无限感动的眼泪说:感谢大家,感谢大家。

没有纸钱,墓前烧着的是一张张右派同仁们写的祭文,坟上标飘着的是无数白纸作成的招魂幡。西风凄沥,万棵青松作伴,夜色苍茫,凄凄芳草为家。安息吧,愿你英灵永在,早登极乐,去那里找到一个,和平、安全、自由、和谐的永生之家。

一场葬礼右派们以为取得些斗争胜利而自慰,可是又一个不幸,使大家感到于心不安。第二天收拾戴大贵遗物时,是由队部指定的屁眼虫张先经办,他在戴大贵的布包中找到一个信封,已贴上邮票,尚未寄出。但信封还未封口,张先抽出一看,除一张写着同意离婚的调解书外,还有一份写给四川省委的翻案书。这个立功好机会他怎能放过,立即把信交到队部岳政府手中。把岳政府和李管教气得脸都青了起来,李玉伯说:看不出一贯极积劳动的戴大贵,还是个不老实的翻案份子,早知这样,连抚恤费都不应该发给他家属。岳政府说:不能放过这事,死了也要批斗,好教育那些不老实改造的两面派。

当天晚上,院坝内召开批斗大会,临到宣布开会,还没听到李管教喊把×××反改造份子拉出来的吼声,右派们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都在猜着要斗争谁,这时屁眼虫张先站到台上,装出一付非常气愤的样子,说:我揭发戴大贵的假极积真翻案反改造事实。说他如何警惕性高,如何在戴大贵布包内发现翻案书,又如何及时报告给队部,简直是一翻丑表功的屁话。还说:要将戴大贵批倒批臭,死了也要批,孔老二不是死了上千年吗,我们还是要批,批戴大贵是教育我们思想改造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又另想一套,批戴大贵就能促生产,促改造,就是拥护共产党,拥护无产阶级专政的具体表现,我坚决彻底批判戴大贵的反动言行。他正要再往下说时,外号急先锋的王致中站了上来强行打断张先发言说:你的风头已经出够了,让我说几句话公道话,你张先觉悟高,我非常佩服,但那天晚上进隧道处理危石不正是你安全员的事吗?那时你装聋作哑,畏缩不前,觉悟又到那里去了呢?戴大贵假极积,但他献出自己的生命,你张先为什么又不去假极积一下呢,再说到翻案,难道你表诸于言行的事还少吗?小组发言中你曾说过党领导误会了你,当初你建议领导多深入基层是为了改进工作,不是攻击领导官僚主义,你说自己都是党员,决没有反党思想,还说当初希望有的领导不要多花精力在找老婆上,工作做出成绩自然老婆会找上门来,是对领导的关心,不是攻击领导作风下流,够了,刚才你把自己说成极积改造,实际上也是一个闹翻案的反改造的份子。话音刚落李再泉走到张先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除王致中揭发你翻案言论外,行动中你还是一个两面派,每天多报隧道进度,少报材料消耗,甚至隐瞒工伤事故。欺上压下,无所不为,还有脸站在这里揭发一个死无对证的戴大贵,我们忍无可忍,为你感到羞耻,他二人发言后,下面叽叽喳喳,举手要求发言的比比皆是,李玉伯和岳政府一看,变成了斗争张先大会,看来众右派是齐心反对批判戴大贵的,便大家宣布说:分小组去批判戴大贵,对张先有意见以后再说。

一个荒唐的批死人大会,变成揭发恶人的战场。右派们都说:这也是坏事变成了好事,若代大贵魂而有知,自当含笑九泉!

2006年9月15日

补记:

他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2011年清明扫墓记

2011年、难友李加建的学生周梅开车从自贡市送他和夫人陈淑兰来宜看我、在我家聚会时、右派老友罗铁夫也在场、谈到戴大贵死得不值时、加建说;现在正是清明时节、明日我想去巡场为戴大贵扫墓、同时看一看原来我们居住过的百家坟、和修筑的巡场车站。大家一致赞同。加建说;事隔三十多年、时过境迁、恐怕连地点都找不到了。我说不防、前两天正好有巡场的一个右派朋友叫胡正华的、经重庆原101队老友蒋文扬电话介绍、来电话向我问好、说他家住巡场南井街87号、欢迎去耍呢、我们可直接先到他家、他是本地人、自然可指点路径了。果然、我拨通了电话、告知去意、胡非常高兴、并约请在他家共进午餐。笫二天早上九点、周梅驾车一同从宜宾出发。去巡场不过80公里、公路良好、不到两个小时、己到巡场车站。起眼一看、果然今非昔比、原来的平房小街、变成了高楼大街、使我们举目茫然。停车询间、方找着去南井街方向、正好有一热心大娘要去那里、在她的带路下、穿过两条小街、通过一个莱市、走到南井街口、胡正华和另一右派朋友早巳站在街口等候了、一见之下、非常热情、迎至家中、烟茶巳毕、其妻端上当地清明必吃的清明草粑。右派相聚、自是各诉冤情、互道辛酸。原来他们胡氏四兄弟、在不同的地方基层政府工作、都同时打成右派、可见五七年那场冤案之深之广、决不是五十五万谎言可以骗得过去的。饭后合影、谈到我们去扫墓之事时、他妻子说:我当时受株连、街道不安排工作、也在金沙湾车站打临时工、便详细告诉了我们去的方向、辞别胡君夫妇、按所指路线、果然找到了金沙湾百家坟、下车后依然难辨昔日住地、原来零星的农舍、早巳无影无踪、在公路旁建起了两排整齐的楼房、成了一条街道、十分茫然、只好向当地人们打听、经说明来意、好几个老乡都说;我们老一辈都说给我们听过、当初就是那批右派好人在这里修的包耳山隧道还打死过人呢、那人就埋在隧道口山上、叫戴大贵、有好多人都来给他上坟、你们也是来扫墓的吧、我听了这番话、心里升起了一般热气和酸痛、暗暗祝愿道;老友你没有白死、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你仍然活在人民的心里、他们将一代代传下去、你将永远活在人民的心里、想抹掉这段不光彩历史的统治者们、你们休想。正说着、一位姓胡的老大爷就主动的在前带路、带我们去找戴大贵的坟墓。在包耳山隧道口照了相时、我指着包耳山隧道五个苍径有力的隶书字说;那便是疯死的右派王季洪的手笔、大家惊叹不已。上山的路非常难走、须然有周梅相扶、我这八十老人确也无力爬上去了、只好见难而退、在山下一个店铺门口等他们、站着不久、店内的一位少妇便端出竹椅请坐、还送来一杯热茶、我道谢之后、向她打听是否知道原来百家坟大院的曾家、她说;我就是曾家的孙媳妇、我告诉她当初我们就是住在百家坟修包耳山隧道的右派。我的妻子带着儿女来探亲、都住在你们家、你爷爷和奶奶对我们很好、不知还健在否。她告诉我奶奶去年去世了、爷爷九十多岁了、和他大儿子住在街上、她还说;爷爷奶奶都常告诉他们、说当初你们修隧道和车站受了不少苦、还打死过人叫戴大贵、其实都是些好人、对乡亲们和气、卖买公平、从不乱来。说着时、加建夫妇、铁夫、周梅她们扫墓完毕下来、周梅拿糖给她的小女儿吃、还给她照了相、哄得小姑娘乐哈哈的直笑。我们站在公路上背靠原住过的百家坟故地照相。遥望着远处环绕原来住地的小溪、加建夫人还记起当初和他结婚后、住在百家坟时、深夜遭暴雨洪水灾难逃跑时的惨状。

戴大贵墓碑

回到宜宾晚餐后、我看到扫墓现场照片、一块由他儿女立起的先父显考戴长贵之墓的大石碑、圪立在坟前、打破了当初岳毅说的不准给右派份子竖碑立传的狂言、而今是传也写了、碑也竖了、人民还永远把地记在心中、岂不是大快天下人之心也。加建开车临别时说;今天不虚此行。

2011年5月20日

图:2011年清明加建及夫人罗铁夫等为戴大贵扫墓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