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台湾、文学、我们

第7节 台湾的“我们”

出版期刊是个日月催迫的事,那二十多年间,兰熙和我这顾问之间的热线电话从来没有停过。电话解决不了的时候我们便须见面,譬如书稿的编排,与新的译者见面,分享好文章的发现,文字推敲的喜悦等。一九七八年底。林文月和我参加教授访韩团期间,结成谈心的朋友,回台后也常参加我和兰熙的小聚,不久林海音也常来。十余年间,每月或隔月聚会,每聚都兴高采烈地说最近写了什么,译了什么,颇有各言尔志的舒坦和快乐。

林文月和我在台大同事,她在中文系,我在外文系,结成好友却是由于书缘。我最早读她的《京都一年》,印象很深,认为那才是一个读书女子该写的游记。有一天下午我在文学院十六教室上课,回廊上有一位女老师穿着一双黑色的半统靴子走过,后来学生告诉我,她就是《京都一年》的作者——林文月老师。创立比较文学学会的时候,她和郑惊、叶庆炳先生是中文系的发起人。初期开理事会,她和我常常坐在一起,出去开会也因为只有我们两位女士,都安排在一间客房。到韩国访问第一天,车行出汉城郊外,旅馆旁有农家,大白菜和萝卜堆在墙旁,待做渍菜,令我想起童年在东北家乡看着长工运白菜入窖,准备过冬。晚上与文月谈起我们的母亲,虽已倦极,竟谈至夜深仍感叹不已。教授访韩团之后。我们又同去日本,十余天中,两个人休戚与共,有许多的感想与看法可谈。

一九七二年起,她沉潜六年,精译的日本经典之作《源氏物语》。由《中外文学》以五册形式初版,应是中文首次完整的学术译本,令我甚为佩服。文人好谈不朽,这才是不朽的功业。在我们聚会的四人中,文月很少有激昂慷慨的样子,常常是那个“你爱谈天,我爱笑”的笑者。发表意见,也是语调沉稳,不着急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她比我年轻十岁吧!《源氏物语》之后,她接续译成《伊势物语》、《枕草子》。就在我们四人一次餐聚时,海音说要帮她出版新译的《和泉式部日记》。下个月再聚时,初校本已印出来了,海音问她可否在一星期内初校完成,我在旁说:“大概三天就会校好。”果然,这本雅致的书,加上郭豫伦先生的封面设计,不到两个月。纯文学出版社最后的纪念本已经问世了。

不久兰熙病了,失去记忆。在文月随夫移居美国之前,我们经常在两家之间,和平东路与新生南路口,一家名为“法哥里昂”的咖啡店小聚,除了说不完的话,她还帮我做笔会季刊的封面等等。我们常坐的桌子在大玻璃窗前,人们走来走去,互相看着,倒都是一闪即过罢了。有一天,窗外一个人站着往里看,然后走进店来,是主编《中央日报》副刊的诗人梅新。他走到我们桌前说:“我们常常在想,你们两个人都说些什么呢?”那天正好我们正忙着季刊一百期纪念号的封面,文月正帮我剪许多桂树的叶子,贴成一个桂冠花环,中间嵌上刊名,Chinese PEN 100″。不久梅新病逝,我们觉得那天好似来作告别。

文月至今出版散文和随笔已有二十多本,举凡阅读、交谈、生活、旅行或访旧怀人,无不委婉真挚。一九九九年出版《饮膳札记》,从一些宴客菜单追忆家人、师友相聚情景。此书兴起台湾“饮膳文学”之风,大约也记录了国富民安后的生活趣味。其实她的虞意是在记录人生每场聚会后,分散的惆怅吧。

文月离开台北后,海音也卧病,客厅灯也熄了。

我从台中搬到台北后,最早受邀到同街巷的琦君和李唐基先生家,餐后梁实秋先生签赠他悼亡妻的《槐园梦忆》,很多人颇为他伤心,那是我对台湾文坛的第一个记忆。那些年,海音和何凡(夏承槛)的客厅,经常高朋满座,隐地称之为“台湾一半的文坛”。有《国语日报》、《联合报》和《纯文学》月刊和出版社的朋友,在这里也遇到几位早期的女作家,其中我最想多了解的是孟瑶和我始终最佩服的潘人木。

孟瑶自以《心园》成名以后,二十年间有四十多本小说问世,书店都以显著地位摆着她的新书,如《浮云白日》、《这一代》、《磨剑》等。相当受读者欢迎。

一九八四年,我写了一篇《江河汇集成海的六0年代小说》分析:“这些篇小说的题材都来自现实人生,记录了那个时代的一些生老聚散的人生悲喜剧。孟瑶擅写对话,在流畅的对话中,可以看出那个时代一些代表人物对世事变迁的态度。她小说中的角色塑造以女子见长,多是一种独立性格的人,在种种故事的发展中保有静静的刚强。”也许是她写得太多了,大多是讲了故事,无暇深入,心思意念散漫各书,缺少凝聚的力量,难于产生震撼人心之作。多年来我仍希望,在今日多所台湾文学系所中会有研究生以孟瑶为题,梳理她的作品,找出一九五0至七0年间一幅幅台湾社会的人生现象,可能是有价值的。因为她是以知识分子积极肯定的态度写作,应有时代的代表性。

潘人木和孟瑶几乎是同时在抗战时期毕业于沙坪坝国立中央大学,前者是外文系,后者历史系。潘人木惜墨如金,《挞漪表妹》一出版即得《文艺创作》月刊社征文的二奖,虽是“反共小说”,却以真正的沉痛写抗战时期青年的愤怒和热狂,政治的巨浪在一个女孩人生举步之际卷走了她,淹没了她的青春,失身、失学、远走延安,再归来已家破人亡。过了三十年再写《马兰的故事》,以精炼的文字写乡土风光。人物内心的反响,占全书三份之一的篇幅,故事虽不浓烈,全书却是艺术之作。

她后来继唯一的短篇小说集《哀乐小天地》之后,十年间只创作一、二篇短篇小说,但是一九八六年的《有情袜》以及二00六年逝世前两个月创作的《一关难渡》。堪称艺术精品。

我从台中“进城”到台北之前,反共小说的政治高xdx潮已过,但是我仍赶上尾声,对于张爱玲《秧歌》、陈纪滢《茨村传》和姜贵《旋风》有及时的认识。其实,对于他们的时代记忆犹新的人仍多,我自己也从那天地中出来。所以能虔心诚意地写我那篇《千年之泪》和《时代的声音》。姜贵来台湾时已五十岁,经商失败,妻子久病去世,生活困顿,在真正的家破人亡的创痛中以大叙述之笔,错综复杂地描写从“五四”时期到抗战初期,一个山东大家族在共产党窜起之际的兴衰,他的《旋风》和《重阳》必能传世。近半世纪后,此书由九歌出版社重印,我曾写《旋风中的绣花鞋》详述我对传统中女子的处境最强烈的反思,可是历史上的斑斑血迹,已非今日女性主义者的课题,后来也无暇再作进一步研究。王鼎钧的小说《碎琉璃》和散文集《左心房漩涡》是我这一代最精美深刻的文学怀乡作品。他的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和二00九年三月刚出版的《文学江湖》,真是文人一生梦寐思念得以完成的磅礴力作,也只有王鼎钧的才华和坚强性格才能完成。和记述一九四九年前后苦难的早期出版的王蓝的《蓝与黑》、赵滋蕃的《半下流社会》、彭歌的《黑色的泪》、纪刚的《滚滚辽河》,都是传世之作。

自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选集》之后,不仅持续读所有的创作新书,我也经常担任《联合报》、《中国时报》、吴三连等文学奖评审,一直是个认真读作品的评审。笔会季刊有一个很大的初选来源,使是隐地主持的尔雅出版社年度小说选(一九六八~一九九八年)。三十一年间,每年的编选可说是台湾文学点将录,所以仍如当年初编选集时一样心胸——“放眼天下”。

隐地是台湾文坛一个令我尊重的出版家,后来也成为好友。他由文艺青年起家,二十多岁主编《书评书目》月刊,评论水平高,对台湾文学发展有相当影响。凭借一颗爱文学的赤诚之心创办尔雅出版社,三十三年来,每年固定出二十本书,不受时势影响。出版的六百六十本书,清一色是文学创作,诗集、诗评、诗话竟达一百本。隐地《涨潮日》写父亲由上海来台的种种坎坷和自己童年在台北的困窘,真切坦率,虽是悼念初期流亡族群的遭遇,全书却充满了积极进取的生命力。

相对于大出版公同如联经、时报文化、天下文化、远流等,与尔雅并称为“五小”的洪范、纯文学、大地、九歌出版社,是当年文坛佳话。都是由作家创办经营,专印行高格调文学作品的出版社,对台湾文学的推动有不朽的贡献。他们之间的和谐,见证了一个“文人相重”的良性发展时代。

台湾文学以中文写作,以沈光文结东吟诗社为始(一六八五年),可溯者已长达三百余年。中间虽经日本占据五十年,努力推行日语,台湾人以日语创作之文学流传至今,且得到中译与多方面的研讨者,赖和、吴浊流、龙瑛宗、杨达、吕赫若等,都已获得尊荣定位。而一九四九年后来台的作家,六十年来,写尽了漂流与乡愁,对父祖之乡,骸骨的留恋,终也被岁月淹没。但是他们的作品已融入台湾土地,战后生长的孩子,大约都未分省籍地“读他们的书长大的!”在报纸副刊,文艺杂志,社团三十周年,四十周年,五十周年庆祝会上,钟肇政、叶石涛、纪弦、林亨泰、余光中、周梦蝶、洛夫、痛弦、杨牧、吴晟、琦君、林海音、黄春明、白先勇、李乔、郑清文、张晓风和席慕蓉……并肩而坐,笑语盈盈:被政治选举语言撕裂的读书人,怎能否认,这群老中青作家灌溉培植了台湾文学的土地,使它丰美厚实,令世人刮目相待,在文学面前,没有“他们”,“你们”,只有“我们”啊!

第8节 接任笔会主编

一九九二年五月初的一天早晨,兰熙家人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立刻去她家一趟?我到她家书房,看到她双手环抱打字机,头俯在打字机上哭泣。她抬头对我说:“邦媛!我翻不出这首诗,季刊下一期要用,我怎么办?”那是白灵的短诗《风筝》。过去整整二十年间,季刊大约英译二百多首台湾新诗,几乎一半是她快快乐乐的译作,如今兰熙出现失忆现象。当时无可奈何,以承受好友阵前托孤的心情,我接下笔会英文季刊的编务。

以前只知道兰熙经常用殷之浩先生支票付款,我接编后,殷先生病中,尚主动送五十万元至季刊,宣扬文学成就。政治和文化政治刊物,有新闻局、外交部每期买数百本赠送友邦,书款便是我们全部的收入。文建会有一位颇为“同情”的专员私下指点我们,可以“文化遗产专栏”计划前往申请补助,所以我请曾上过我台大“高级英文”班的艺术史组的学生颜娟英和陈芳妹,轮流为季刊每期写一篇英文论文。颜娟英在哈佛得学位,回国任中研院史语所研究员,由“唐代佛教之美”写起;陈芳妹在伦敦大学得学位,回国任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由“家国垂器——商周贵族的青铜艺术”开端,一直写了十年,助季刊得到文建会补助印刷费。

最艰困时。好友文月代为申请得到她的父亲“林伯奏先生基金会”补助部份稿费等。有两次助理月薪发不出来,隐地私人捐助度过难关。笔会有一个堂皇的理事会,定期开会而已,对于我实际的困境,只说“能者多劳吧…”聚餐结束各自回到舒适的本职。我满七十岁的时候,实在身心俱疲,请理事会务必找人接替,他们嘻嘻哈哈地说:“你做得很好呀,人生七十才开始啊。”说完了又散会了。

我在笔会季刊快乐地建立了一支稳健的英译者团队,我们称为“the team”。最早的一位是康士林(Nicholaskoss),他在一九八一年初到辅仁大学英文系任教时,远在台大兼课的谈德义介绍给兰熙和我。康教授是天主教圣本笃会的修士,印第安纳大学比校文学博士,专修比较小说、西方文学中的中国、宗教与文学、华裔美籍作家作品研究、中英翻译小说。我接任主编后,他是我最可靠的译者与定稿润饰者,我所写的每期编者的话都请他过目。日后我经手在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编译的书里书外,他也都是我第一位读者(英文,reader,亦有“校阅”之意)。近二十多年间,我们小自字斟句酌谈译文,大至读书、生活,一见面就谈不完。他知道我多年来以珍·奥斯汀《傲慢与偏见》作床头书,身心得以舒适,每到英美旅行、开会,常给我带回各种版本、录音、录像带。二000年我读到柯慈的新作《屈辱》,大为此书创意所吸引,坚持他抽空读一遍,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番。拥有真正的比较文学的文友,实在难得!

因为他在宗教的献身精神,对人有由衷的同情。兰熙初病之时。有一次我们数人在约好的餐厅久候她不至,他沿着逸仙路那条巷子挨家找去,果然在另一家餐厅找到她。我搬至“最后的书房”后,他经常由新庄到桃园来看望,邀同行友人如李达三、高天恩等来谈谈中外文坛近况相当年乐事,中英并用,令我重温当年一笔在手,推敲两种文字之间的房门,顿忘山中岁月之隔绝。一九九0年代初期加入我们队伍的鲍端磊也是辅大英文系教授,他多年来且在台湾最老的英文报《中国邮报》写专栏,最爱诗意强的作为,至今仍是我们最好的伙伴。

辅仁大学另一位加人我英译团队的是欧阳玮。他担任辅仁外语学院院长时,与康教授热忱推动的翻译研究所,一度遭教育部搁置,兰熙与我曾到高等教育司陈情,力言翻译人才学术培育之重要。终得通过。该所第一、二两届的毕业生皆极优秀,如吴敏嘉、汤丽明、郑永康、杜南馨皆为笔会季刊英译散文、小说与艺术家评介逾十余年,我们看到了培育的花果,满是欣慰。其中吴敏嘉是我台大的学生,英译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杜南馨英译平路《行道天涯》,更于二000年和二00六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当然,她们的才能并不是只由研究所的教导,还因为随外交官父母在国外长大,受完英文中学的教育,有很好的译成语言训练。回到台湾上大学外文系,兼修中国文学课程,最重要的是不仅爱文学,而且达到了精当的文字水平。

台大外文系在比校文学方面确实有一段黄金岁月,自一九八0年代后期,年轻的一代,如宋美玮、张汉良、彭镜禧、高天恩,受邀参加笔会,开始与我们出去“跑天下”,写主题论文,开国际年会,协助并接续后来笔会季刊的编务。更年轻的后继者,则有郑秀瑕、史嘉琳,以及现任总编辑梁欣荣。一群文学伙伴凝聚“我们台湾文学很重要”的共识,并在不断延揽人才的过程中,结交了许多海内外英译高手,如葛浩文、闵福德、马悦然、奚密:尤其是陶忘机,以二十余岁之龄为季刊译诗,自一九八三年至今已翻译数百首台湾最好的新诗。

起初接主编的时候,我常望着编辑桌旁架子上那一排排季刊,它们和市面上一般杂志很不同,没有一张广告,没有任何装饰,多么像是一本本的书啊!我要给它们书的内容、书的精神和书的永久性,而不只是与笔友定期对谈。说些近日的收成。我要给每一本季刊一个主题,由不同的角度去呈现,让它可以独立存在。

第一个来到我心上的主题,是半世纪以来台湾出版量很大的“军中文学”。有时被整体称为“乡愁文学”。实际的原因是一九四九年前后,来台的外省人大多数与军队有关。中国军中一直有儒将的文化传统,来台之后,有些人退役去办报或杂志,有人去教书;年轻投入文学写作的成功诗人有纪弦、覃子豪、商禽、洛夫、痛弦等,他们最早的作品经常以乡愁为题材,很多是有血有泪的好文章,不能用后来的政治观点一概贬为“反共八股”。

在眷村长大的第二代,受了很好的教育,思想有宽广的视野,有才华的更汲取了世界文学各种技巧。台湾经济繁荣之后,《联合报》和《中国时报》创立了一年一度的文学奖,犹如旺火加柴,鼓励了许多第二代作家,爱亚、孙玮芒、朱天文、朱天心、张大春、萧枫、苏伟贞、袁琼琼和张启疆等,我经常邀为决审委员,或担任颁奖者说些勉励的话。我不仅是他们最早作品的最早读者,也得以看到一九八0年后整体的发展。一九九0年,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召开“台湾现代文学国际研讨会”,我所发表的论文即以“眷村文学”为名,分析“乡愁的继承与舍弃”。七年后,再度发表《乡、愁俱逝的眷村——由张启疆往前看》:又于香港中文大学宣读《二度漂流的文学》,以及连续在笔会季刊出版三期相关主题的英译小说、诗、散文,均专注且广泛地研究台湾文学这一面的深层意义。二00三年我与王德威主编《最后的黄埔老兵与离散的故事》,英文版书名The Last of the Whampoa Breed,中英文版各一册,算是作个总结,也了却我自己一个心愿。

另一些我在大量阅读后编选的主题有:“现代女性处境”、“书”、“你是谁?——不同人生”、“台湾科幻小说”、“自然之美与情”、“童年”、“亲情”、“乡土变迁的记忆”等。每一期的原作都很精采,编译成集,值得读后思考。

我记得一九九四年春季号是因为读到韩秀《折射》中一篇《你是谁》而深受感动,这篇作品叙述她的身世——美军父亲和中国母亲的女孩在大陆文革中流放新疆的折磨故事。我另外找来台湾诗人苏绍连《苏诺的一生》和美国生长的华裔青年的故事《浮世》。合成一集,探讨那一代的青年,因政治的环境不同而面临如此不同的人生情境。

那年的冬季号主题则是亲情,有罗兰《时光隧道“小时候”》、杨牧《八十一月的白芒花》、袁琼琼《揪锣》,心岱《落发离家时》和陈芳明《相逢有乐盯》。有位澳洲的笔会读者来一封长信,说她读时如何怀念她父亲在相同的时代所遭遇的战争,可见同样的感情是不外国界的。

一九九五年秋季号主题“自然之美与情”,是受刘克襄散文集《小藤鼠的看法》触动,以如诗的散文书写自然界的生灵。是一个纯净心灵对大自然、对生命的看法:同时又受到陈煌《鸽子托里》的启发,开展自然知识的视野。这两本书至今仍是我的珍藏。天生万物,生存奥秘之美,在三、四十岁这样年轻作者的笔下,充满了诗意的关怀,不仅出于热切的保育观念,更是目睹所谓文明对生态破坏的无奈。这样的写法,也许只有现代台湾才有。台湾地少人多,文学对土地之爱常充满了感谢与珍惜,而这种温柔的、悠闲的心情,只有安居岁月才有。我认为近几十年的山岳、海洋、生态保育的作品是现代台湾文学的特色。这本季刊发行近四十年了。对台湾的文学可说是一座忠诚坚固的桥。未来研究台湾文学史的人,当会与我们在这桥上相逢。

即使没有“我们台湾”的使命感,翻译本身实在已是个相当迷人的工作。但是,必须当你已能达到两种语言的很高领悟层面,可以优游于两种文化的情境。进出自如,才能做文学翻译,字典反而只是一种辅助,一种验证而已。我和这个团队快乐相聚、工作,谈文学内行话,有时默契于心,进而关心彼此。虽然“耽误”了我的创作岁月,却也是愉悦充实的。对于年轻的译者,应该是更有意义的。

我为笔会季刊奋斗了九年,加上前面兰熙的二十年,后继者八年,已经英译短篇小说四百多篇,散文三百多篇,诗近八百首,艺术家及作品介绍一百三十多位,几乎很少遗漏这三十七年台湾有代表性的作者。国际笔会总会每年两期刊物。几乎每期都有台湾作品的转载,有时封面也用我们的图片,如一九九三年秋季号“野塘残荷”。我不知会不会有一天,有人写国际文化交流史,写到“我们台湾”曾这样坚定地随着季节的更换,以精致素朴的面貌,从未中断地出现,而赞叹我们这份持之以恒的精神以及超越地理局限的文化自信。

在那许多年中,我当然知道所有的努力中缺少长篇小说的英译,就缺少了厚重的说服力。所以一九九0年。文建会主任委员郭为藩先生邀集“中书外译计划”咨询委员会时,我欣然赴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提出建议,大家开出待译的书单、可聘的译者和审查者。开会十多次,每次郭主委都亲自主持,认真倾听,讨论进行的方式,文建会也确实编列预算。突然郭先生调任教育部长,接下去五年内换了三位主任委员,每一位新任者都邀开同样的咨询会,但都由一个副主委主持,先把前任的会议记录研究一番,批评两句,修改一番,敷衍些“谢谢诸位宝贵的高见”的小官僚话,然后散会。这样的会开到第三次,我问那位主持小区文化专家的副主委:“为什么要重复讨论已经议定的事项?”他说:“换了主委,游戏规则也得变。”我说:“我很忙。不与人玩什么游戏。”站起来先走了。从此不再“拨冗”去开那种会,对台湾的官方文化政策也不再有信心。

从笔会季刊创刊起,我便是长年效力的顾问,但是自己太忙,从未过问它的实际业务。一担挑了近十年!那十年的得失怎么说呢?我一直在等待,观察恳求可能解救我的接班人,但是那是一个没有经费、没有编制、没有薪水、没有宣传,也没有掌声的奇怪工作。比我晚一代的好手,稍作考虑即感到这样的献身,甚至不知为谁而战,都说太忙而拒绝接手。事实上,我早该明白,撑着这本刊物是件超级寂寞的苦工,真正的作家都是“单枪独行侠”。笔会原是以文会友的组织,但是兰熙退休后,她所建立的国际友情,如英、法等笔会原创人已渐渐凋零。

一年复一年,我对笔会季刊的感情好似由浅水一步步涉入深水,直至千禧年前才得以解脱。不舍之心是有的,但是岁月不饶人,解脱就是解脱。我曾经背着轭头往前走,所完成的当然是一种唐吉柯德的角色。

第9节 意外的惊喜——台湾现代华语文学”英译计划

一九九六年王德威邀我参加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的“台湾现代华语文学”(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from Taiwan)英译计划,由他、马悦然和我组成编辑委员会,计划资助者是台湾蒋经国国际学术交流基金会。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意外的惊喜,一个完成心愿的良机。这个合作在文化意义之外,尚有一层层的公私缘份。

王德威在一九七六年毕业于台大外文系后”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修得比较文学博士,一九八七年已在哈佛大学东亚系任教,兰熙和我邀他作笔会英文季刊的顾问。他经常回台湾省亲,参加文学会议,对台湾文学的论评幅度相当深广,也有相当影响。

一九九0年他转往哥伦比亚大学任丁龙讲座,且获聘为哥大出版社咨询委员,并受委托推行蒋氏基金会推动的台湾文学英译计划。他邀我合作至今,目前出版作品有三十本。即将出版的尚有张贵兴《猴杯》、朱天心《古都》、骆以军《月球姓氏》、蔡素芬《盐田儿女》、吴继文《天河撩乱》等。以下列出由我和王德威主编出版的作品:

王祯和《玫瑰玫瑰我爱你》
郑清文《三脚马》
朱天文《荒人手记》
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
张大春《野孩子》
奚密、马悦然主编《台湾现代诗选》
李乔《寒夜》
黄春明《苹果的滋味》
张系国《城三部曲》
李永平《吉陵春秋》
施叔青《香港三部曲》
陶忘机主编《原住民文学》
齐邦媛、王德威编《最后的黄埔》
平路《行道天涯》
吴浊流《亚细亚孤儿》

一九八九年,王德威回台安葬父亲,葬礼后不久,我家世交梁肃戎先生问我:

“你知道他是王镜仁先生的儿子吗?”我听了惊愕良久,真是悲欣百感交集。当时我父亲刚逝世两年,他生前一切,我记忆犹新。他来到台湾后已一无所有,肯帮助他保住《时与潮》一线香火的都是雪中送炭的朋友,让我终身感激。

王镜仁先生在日军盘据东北期间,任吉林长岭县教育局长,暗中参加抗日地下工作,支持由我父亲负责的革命活动,充满了爱国心和正义感。谁知抗日战争胜利后,国际和国内政策失误,东北首先落入中共之手,辗转万里,孤身来到台湾,家国俱失,何等悲枪!来台初期,由革命同志石坚先生推荐,加入在台复刊的《时与潮》社,担任撰述编辑,后亦曾负责社务。一九五0年代后期至七0年代,义助我父亲维持周刊发行十余年,不仅不支薪水,且随时因鼓吹政治思想自由,面临政治不正确的牢狱之灾。曾经是抗战八年重庆最有份量的国际政治评论的《时与潮》杂志,经常濒于倒闭边缘,被数度勒令停刊,但期满又出刊,屡仆屡起。最后一次出版一百五十三期,竟得官方一百五十二个警告,终至休刊!那十多年间,在台北由许昌街至迁至锦西街租来的斗室中,不顾外面的风雨飘摇,分享难以实现的文人理想与抱负,需要多大的勇气!镜仁叔的道义与风骨令我感激钦佩。他们老兄弟若能在天上重聚,当会欣慰看到德威与我接续两代的文字缘。

十年间我们用纸笔通信。在进步到传真机的时候,第一封传给德威的信,是一九九八年农历除夕写的:“寒流正一波波袭来,窗外鞭炮声也比往年少些,据云不景气,凡事萧条……。”此信系为李乔《寒夜》英译出版而写。当时哥伦比亚大学请一位审稿人,认为《寒夜》对世界文学研究很有价值,但对一般英语读者或许“不甚有趣”。我说,若有价值,就值得这个计划出版,从《玫瑰玫瑰我爱你》和《杀夫》的角度,《寒夜》和《亚细亚孤儿》等,当然“无趣”,但是今年英、美两大奖得主,阿兰达蒂。洛伊《微物之神》和查尔斯。佛雷泽《冷山》也不甚有趣。就台湾文学的发展来说,《寒夜》、《三脚马》和《千江有水千江月》这些长篇是我们所爱的。后来我在一个国际研讨会场发言时提到此点,有一位美国学者回应:“你说,dear to us,但是世界上有许多不同的‘我们’啊!”

十年后重读当年信件,想到德威与我为选书、译稿、出版的种种奋斗,真可说是一种革命情怀。德威的母亲姜允中女士,早年在沈阳加人当地的道德会,以妇女识字班、技艺班、幼儿园等社会服务为终身事业。当年的道德会,有宗教的胸怀而无宗教的形式,也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以最贴近民情的素朴方式,在闭塞的北国家乡,帮助了无数的妇女走出愚昧悲惨的命运,从东北到台湾,始终在办这些事业。德威一九五四年出生在台北,由一个“找一个角落坐下就可以读书”的童子长大,成为真正的学者,也极为乐于助人,不仅是与生俱来的血脉继承,也是与生俱来的人生态度。我们对台湾文学的共同态度是奉献,是感情,是在“你爱不爱台湾”成为政治口号之前。很幸运的是,哥伦比亚大学存在一天,出版社即能永续经营,我们的这套书亦能长存。后世子孙海外读此,对根源之地或可有真实的认识,德威与我这些年的努力也该有些永恒的价值。

第10节 雾渐渐散去的时候

二十世纪即将过尽之际,日历的撕翻,年历的更换,触动更敏锐的今昔之感,这漫长、苦难、漂泊的百年即将成为历史。我父母的那一代过去了,我自己的这一代也已是落日时分了。

一九九八年,评论集《雾渐渐散的时候》(九歌)即将出版时,我正在四访德国的旅途中,下榻波昂城外莱茵河上一座旅舍。我日夜坐在伸展到河上的凉台,在水声里写那篇自序。这本书是继《千年之泪》,阅读台湾文学又一层的思索。前人因读杜甫《无家别》而落千年之泪,如今二十世纪将尽,一九四九年以前流离失所的泪已渐止,代之以今世的忧闷焦躁。这五十年来,我看着台湾文学的发展,好似在国际文坛、国内变局重重的迷雾中行走,寻求定位。在整理书中文稿的时候,好似看到一些阳光照亮的土地,个人视野之内,雾虽不曾全散,终有渐渐消散的时候。这本书里有我费时费力编辑文选的几篇序文,也有我最关注的眷村文学和兮一度漂流的文学》、《文学与情操)以及谈翻译等篇。在真正的世纪末那几年,政治的冷手已伸进了文学领域,纯真的爱与信赖已几乎全被放逐,作二度漂流了。

第11节 鼓吹设立国家文学馆

国家文学馆之设立。是我以个人微羽的力量,向政府文化政策所作的最后一个挑战。一九九八年三月底,报纸有一篇报导立法院审查会拟将筹备多年的国家文学馆附设于文建会“国立文化资产保存研究中心”,不能独自设馆,或亦可将它附设于大学院校一事,令我感到学术界又受一次政治愚弄。因远在七年之前,文建会由黄武忠先生等人策画,请我与四、五位专家学者,多次顶着大太阳前往台中、台南、高雄等地探勘馆址,同行者有罗宗涛、陈万益等中文系教授。经过半年的讨论,决定在台南设馆,然后就被他们延搁多年,如今竟是这样!

第二天上午是九歌出版社二十周年庆祝会,原已邀我作“贵宾致词”,当晚我思索许久,决定在贺词之外,为这件事说一些话。这不该是我一个人的愤怒。这样的聚会就是真正的文坛之会,许多人已知我多年。我在会场详细说明自己与这件事的因缘和所耗时间和心血,唯一的期望是给我们的文学一个“家”,绝不能与古迹、文物、保存技术等混在一起,在衙门的屋檐下挂一个孤伶伶的牌子,收藏一些发黄的手稿。

因为在台湾这样的政治环境,只有文学是超然的,或能不受政党、经济的影响:如果定名为国家文学馆,台湾未来是统是独,它有文学的尊严,任何搞政治的,也没有胆量推翻一个“国家”。我一场慷慨陈词不但引起与会文友的热烈反应,第二天四月一日,各报都有相当显著的报导。《联合报》文化版以很醒目的标题:“不设国家文学馆——文学之耻”强调此馆之重要,并且附了一张我在麦克风前握拳大声疾呼的照片,以半版的篇幅写作家的发言,和设馆乖舛的筹备过程,反映了政治现实妥协下的荒谬……

这些声音确实产生效果,不久我们即收到立法院几位文化立委和教育立委召开听证会的邀请函。我认为自己公开呼吁已说明了衷心盼望应该有更多的声音和力量,在会前我写了一封信给向阳(林淇渍),希望他们以诗人的洞见(Vision)加强我提出的中心意象,我这样写:

当人们说到“文学殿堂”时,有时会有嘲讽之意;但想到文学馆,我认为它在教化的功能上应有殿堂的庄严涵义,所以不宜与别的实用工作组织挤挂一张牌子而已。

这个馆应该有一个进去就吸引人的明亮的中心,如大教堂的正厅宵苍圆顶,或现代的展示核心,用种种声光色电的技术,日新月异地说明文学是什么?围绕着它的是台湾文学的咸绩与现况,世界文学的咸绩与现况。在后面是收藏、展示。它不是一个死的收藏所,而是一个活的对话:进此门来能有一些启发,激荡或更多的思索,至少不空心出去。

这样具有象征意象的馆,也许不是目前所能建立的,但是往长远想,我们应该先说明或描绘一个真正的理想,也许政府,乃至私人捐募,可以有口建出一个有尊严独立的国家文学馆,远超政治之上。

我知道现在的文建会林澄枝主委已尽心尽力在独立设馆的争取。盼大家共筑远景。

向阳是文字灵活、意境却沉稳的诗人,笔会季刊译者陶忘机英译他的“春、夏、秋、冬”四个系列的长诗,所以是可以谈话的朋友,他了解兰熙和我对“我们台湾”愚忠心情的年轻文友。他曾主编《自立晚报》的自立副刊,更重视台湾文学的处境。同年他也写了一篇火力全开的《打造台湾文学新故乡》,为文学馆催生,我们大家最怕它在所谓“文化政策”下只是一个角落里挂着的一个牌子,丧失了文学应有的尊严。也许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二00三年十月,由台南兵马营旧址整修而成的,新名为“国家台湾文学馆”灯火辉煌地开幕了。我在新闻报导中看到,首任馆长成功大学教授林瑞明(诗人林梵)和副馆长陈昌明(成大文学院院长)竟都是我台大“高级英文”班上的学生!这一座曾经历史沧桑的建筑,如今堂皇地以文学馆为名,站立在遗忘与记忆之间,总比个人的生命会多些岁月,具体地见证我们的奋斗与心迹。

近年来台湾已有十多所大学成立了台湾文学研究所,自清华大学的陈万益,成大的吕兴昌等创系人,到校新成立的政治大学陈芳明、中兴大学邱贵芬、台大何寄澎、柯庆明、梅家玲,都是我的学生。有时看着各种会议的议程以及论文主题,真觉得那些年我在教室的心血。算是播下了种子吧!那一刻,我想高唱圣歌《普夭颂赞》三六五首:

“埋葬了让红花开遍,生命永无止息吧”。

而我多年来,当然也曾停下来自问:教学、评论、翻译、作交流工作,如此为人作嫁,忙碌半生。所为何来?但是每停下来。总是听到一些鼓声,远远近近的鼓声似在召我前去,或者那仍是我童年的愿望?在长沙抗日游行中,即使那巨大的鼓是由友伴背着的,但我仍以细瘦的右臂,敲击游行的大鼓……

(未完待续)

(三联书店,2010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