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百顺他爹是个卖豆腐的。别人叫他卖豆腐的老杨。老杨除了卖豆腐,入夏还卖凉粉。卖豆腐的老杨,和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是好朋友。两人本不该成为朋友,因老马常常欺负老杨。欺负老杨并不是打过老杨或骂过老杨,或在钱财上占过老杨的便宜,而是从心底里看不起老杨。看不起一个人可以不与他来往,但老马说起笑话,又离不开老杨。老杨对人说起朋友,第一个说起的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老马背后说起朋友,一次也没提到过杨家庄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细,大家都以为他俩是好朋友。

杨百顺十一岁那年,镇上铁匠老李给他娘祝寿。老李的铁匠铺叫“带旺铁匠铺”。铁匠十有八九性子急,老李却是慢性子,一根耙钉,也得打上两个时辰。但慢工出细活,这把耙钉,就打得有棱有角。饭勺、菜刀、斧头、锄头、镰刀、铲头、门搭等,淬火之前,都烙上“带旺”二字。方圆几十里,再不出铁匠。不是比不过老李的手艺,是耽误不起工夫。但慢性子容易心细,心细的人容易记仇。老李是生意人,铺子里天天人来人往,保不齐哪句话就得罪了他。但老李不记外人的仇,单记他娘的仇。老李他娘是急性子,老李的慢性子,就是他娘的急性子压的。老李八岁那年,偷吃过一块枣糕,他娘扬起一把铁勺,砸在他脑袋上,一个血窟窿,汩汩往外冒血。别人好了伤疤忘了疼,老李从八岁起,就记上了娘的仇。记仇不是记血窟窿的仇,而是他娘砸过血窟窿后,仍有说有笑,随人去县城听戏去了;也不是记听戏的仇,而是老李长大之后,一个是慢性子,一个是急性子,对每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样。老李他娘是个烂眼圈,老李四十岁那年,他爹死了;四十五岁那年,他娘眼瞎了。他娘瞎了以后,老李成了“带旺铁匠铺”的掌柜。老李成为掌柜后,倒没对他娘怎么样,吃上穿上,跟没瞎时一样,就是他娘说话,老李不理她。一个打铁的人家,平日吃饭也是淡饭粗茶,他娘瞎着眼喊:“嘴里淡寡得慌,快去弄口牛肉让我嚼嚼。”

老李:

“等着吧。”

一等就没了下文。他娘:

“心里闷得慌,快去牵驴,让我去县城听个热闹。”

老李:

“等着吧。”

一等又没了下文。不是故意跟他娘治气,而是为了熬熬她这急性子。日子在他娘手里,已经急了半辈子,该慢下来了。也怕开了这种头,乱越添越多。但他娘七十岁这年,老李却要给他娘做寿。他娘:“快死的人了,寿就别做了,平时对我好点就行了。”

又用拐棍捣着地:

“是给我做寿吗?不定憋着啥坏呢。”

老李:

“娘,您多想了。”

但老李给他娘做寿,确实不是为了他娘。上个月,从安徽来了个铁匠,姓段,在镇上落下脚,也开了个铁匠铺。老段是个胖子,铁匠铺便叫“段胖子铁匠铺”。如老段性子急,老李不怕,谁知段胖子也是个慢性子,一根耙钉,也打上两个时辰,老李就着了慌,想借给他娘做寿,摆个场面让老段看看。借人的阵势,让老段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但众人并不明白祝寿的底细,过去都知道老李对娘不孝顺,现在突然孝顺了,认为他明白过来理儿了,祝寿那天中午,皆随礼去吃酒席。老杨和老马皆与铁匠老李是朋友,这天也来随礼。老杨早起卖豆腐走得远,吃酒席迟到了几步;马家庄离镇上近,老马准时到了。老李觉得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是好朋友,便把老杨的座位,空在了老马身边。老李以为自己考虑得很周全,没想到老马急了:“别,快把他换到别的地方去。”

老李:

“你们俩在一起爱说笑话,显得热闹。”

老马问:

“今天喝酒不?”

老李:

“一个桌上三瓶,不上散酒。”

老马:

“还是呀,不喝酒和他说个笑话行,可他一喝多,就拉着我掏心窝子,他掏完痛快了,我窝心了。”

又说:

“不是一回两回了。”

老李这才知道,他们这朋友并不过心。或者说,老杨跟老马过心,老马跟老杨不过心。遂将老杨的座位,调到另一桌牲口牙子老杜身边。杨百顺前一天被爹打发过来帮老李家挑水,这话被杨百顺听到了。吃酒第二天,卖豆腐的老杨在家里埋怨老李的酒席吃得不痛快,礼白送了。不痛快不是说酒席不丰盛,而是在酒桌上,跟牲口牙子老杜说不来。老杜又是个秃子,头上有味,肩上落了一层白皮。老杨认为自己去得晚,偶然挨着了老杜。杨百顺便把昨天听到的一席话,告诉了老杨。卖豆腐的老杨听后,先是兜头扇了杨百顺一巴掌:“老马绝不是这意思。好话让你说成了坏话!”

老杨在杨百顺的哭声中,又抱着头蹲在豆腐房门口,半天没有说话。之后半个月没理老马。在家里,再不提“老马”二字。但半个月后,又与老马恢复了来往,还与老马说笑话,遇事还找老马商量。

卖东西讲究个吆喝。但老杨卖豆腐时,却不喜吆喝。吆喝分粗吆喝和细吆喝。粗吆喝就是就豆腐说豆腐,“卖豆腐喽——”“杨家庄的豆腐来了——”细吆喝就是连说带唱,把自己的豆腐说得天花乱坠:“你说这豆腐,它是不是豆腐?它是豆腐,可不能当豆腐……”那当啥呢?直把豆腐说成白玉和玛瑙。老杨嘴笨,溜不成曲儿,又不甘心粗吆喝;也粗吆喝过,但成了生气:“刚出锅的豆腐,没这个那个啊——”可老杨会打鼓,鼓槌敲着鼓面,磕着鼓边,能敲打出诸多花样,于是另辟蹊径,卖豆腐时,干脆不吆喝了,转成打鼓。打鼓卖豆腐,一下倒显得新鲜。村中一闻鼓声,便知道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来了。除了在村里卖豆腐,镇上逢集,也到镇上摆摊;既卖豆腐,又卖凉粉。用刮篾将凉粉刮成丝,摆到碗里,搁上葱丝、荆芥和芝麻酱,卖一碗,刮一碗。老杨摊子左边,是卖驴肉火烧的孔家庄的老孔;老杨摊子右边,是卖胡辣汤也捎带卖烟丝的窦家庄的老窦。老杨卖豆腐和凉粉在村里打鼓,在集上也打鼓。老杨的摊子上。从早到晚,鼓声不断。一开始大家觉得新鲜,一个月后,左右的老孔和老窦终于听烦了。老孔:“一会儿咚咚咚,一会儿咔咔咔,老杨,我脑浆都让你敲成凉粉了,做一个小买卖,又不是挂帅出征,用得着这么大动静吗?”

老窦性急,不爱说话,黑着脸上去,一脚将老杨的鼓踹破了。

四十年后,老杨中风了,瘫痪在床,家里的掌柜换成了大儿子杨百业。别人一中风脑子便不好使,嘴也不听使唤,呜里哇啦说不成句,老杨却身瘫脑不瘫,嘴也不瘫。不瘫的时候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瘫了之后头脑倒清楚了,嘴也顺溜了。事碰事理得纹丝不乱。身子瘫后,整日躺在床上,动一动就有求于人,这时就比不得从前,眼上、嘴上就得吃些亏;进屋一个人,眼里就赶紧奉迎和讨好;接着人问他啥,他就说啥;不瘫时常说假话,瘫了之后句句都掏心窝子。喝水多了,夜里起床就多,老杨从下午起就不喝水。四十年过去,老杨过去的朋友要么死了,要么各有其事,老杨瘫了之后,无人来看他。这年八月十五,当年在集上卖葱的老段,提着两封点心来看老杨。多日不见故人,老杨拉着老段的手哭了。见家人进来,又忙用袖子去拭泪。老段:“当年在集上做买卖的老人儿,从东头到西头,你还数得过来不?”

老杨虽然脑子还好使,但四十年过去,当年一起做事的朋友,一多半已经忘记了。从东到西,扳着指头查到第五个人,就查不下去了。但他记得卖驴肉火烧的老孔和卖胡辣汤兼卖烟丝的老窦。便隔过许多人说老孔和老窦:“老孔说话声儿细;老窦是个急性子,当年一脚把我的鼓给踹破了。我也没输给他,回头一脚,把他的摊子也踢了,胡辣汤流了一地。”

老段:

“董家庄劁牲口的老董,你还记得吧?除了劁牲口,还给人补锅。”

老杨皱着眉想了想,想不起这个既劁牲口又给人补锅的老董。老段:“那魏家庄的老魏呢?集上最西头,卖生姜的那个,爱偷笑,一会儿自己乐了,一会儿自己又乐了,也不知他想起个啥。”

老杨也想不起这个一边卖姜一边偷笑的老魏。老段:“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你总记得吧?”

老杨松了一口气:

“他我当然记得,死了两年多了。”

老段笑了:

“当年你心里只有老马,凡人不理。岂不知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背后老糟践你。”

老杨赶紧岔话题:

“多少年的事了,你倒记得。”

老段:

“我不是说这事,是说这理。不拿你当朋友的,你赶着巴结了一辈子;拿你当朋友的,你倒不往心里去。当时集上的人都烦你敲鼓,就我一个人喜欢听。为听这鼓,多买过你多少碗凉粉。有时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你倒对我爱搭不理。”

老杨忙说:

“没有哇。”

老段拍拍手:

“看看,现在还不拿我当朋友。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老杨:

“啥话?”

老段:

“经心活了一辈子,活出个朋友吗?”

又说:

“过去没想明白,如今躺在床上。想明白了吧?”

老杨这才明白,四十年后,老段看老杨瘫痪在床,他腿脚还灵便,报仇来了。老杨啐了老段一口:“老段,当初我没看错你,你不是个东西。”

老段笑着走了。老段走后,老杨还在床上骂老段,老杨的大儿子杨百业进来了。杨百业是杨百顺的大哥,这时也五十多岁。杨百业小的时候脑子笨,常挨老杨的打;四十多年过去,老杨瘫痪在床,杨百业成了家里的掌柜,老杨举手动脚,就要看杨百业的脸色行事。杨百业接着老段的话茬问:“老马是个赶大车的,你是个卖豆腐的,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当年人家不拿你当人。你为啥非巴结他做朋友?有啥说法不?”

身瘫的老杨对老段敢生气,对杨百业不敢生气。杨百业问他什么,他得说什么。老杨停下骂老段,叹了一口气:“有。不然我也不会怵他。”

杨百业:

“事儿上占过他便宜,或是有短处在他手里。一下被他拿住了?”

老杨:

“事儿上占便宜拿不住人,有短处也拿不住人,下回不与他来往就是了。记得头一回和他见面,就被他说住了。”

杨百业:

“啥事?”

老杨:

“头一回遇到他,是在牲口集上,老马去买马,我去卖驴,大家在一起闲扯淡。论起事来,同样一件事,我只能看一里,他能看十里,我只能看一个月,他一下能看十年。最后驴没卖成,话上被老马拿住了。”

又摇头:

“事不拿人话拿人呀。”

又说:

“以后遇到事,就想找他商量。”

杨百业:

“听明白了,还是想占人便宜,遇事自个儿拿不定主意,想借人一双眼。我弄不明白的是,既然他看不上你,为啥还跟你来往呢?”

老杨:

“可方圆百里,哪儿还有一下看十里和看十年的人呢?老马也是一辈子没朋友。”

又感叹:

“老马一辈子不该赶马车。”

杨百业:

“那他该干啥呢?”

老杨:

“看相的瞎老贾,给他看过相,说他该当杀人放火的陈胜吴广。但他又没这胆,天一黑不敢出门。其实他一辈子马车也没赶好,赶马车不敢走夜路,耽误多少事呀!”

说着说着急了:

“一个胆小如鼠的人,还看不上我,我他妈还看不上他呢!一辈子不拿我当朋友,我还不拿他当朋友呢!”

杨百业点点头,知道他俩一辈子该成为朋友。

第二章

杨百顺十六岁之前,觉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头的老裴。但自打认识老裴,两人没说过几句话。杨百顺十六岁的时候,老裴已经三十多了。老裴家住裴家庄,杨百顺家住杨家庄,之间相距三十里。中间还隔着一条黄河,一年也碰不上几面。杨百顺没去过裴家庄,老裴来杨家庄剃过头。但杨百顺七十岁以后,还常常想起老裴。

老裴剃头的手艺并不是祖传。他爷是个织席的,捎带卖鞋。他爹是个贩毛驴的,一年四季,背着褡裢、拿根鞭子到口外内蒙贩毛驴。从河南延津到内蒙,去时得走一个月;从内蒙赶着毛驴回来,紧走慢走,得一个半月。一年下来,也就做四五趟生意。老裴成人之后,一开始跟他爹学贩驴。两年之后,老裴他爹得伤寒死了,老裴就一个人上路,和别的驴贩子搭伴,一趟趟去内蒙贩毛驴。老裴年龄虽小,但长着个大人心,一年下来,不比他爹在时赚钱少。十八岁那年,娶妻生子,也不在话下。贩毛驴常年在外,一年有八九个月不在家,免不了在外边有相好。别的驴贩子在外也有相好,或在山西,或在陕北,或在内蒙,看走到哪里碰上了。但相好也就是相好,认不得真,别人给相好留的是假名假姓,老家在哪里,也不说实话。老裴当时还是年轻,在内蒙靠上个相好叫斯琴格勒,头一回在一起,斯琴格勒问他姓名,家住哪里,老裴一时忘情,就说了实话。斯琴格勒是个有丈夫的人,丈夫出外放牧,她在家里靠相好。一是图个痛快,二是图相好留下仨瓜俩枣的散碎银两,她好存个体己钱。但她靠的不是一个人,另有一个相好是河北人,也去内蒙贩驴,但人家留的就是假名假姓,县份也是假的。这年秋天,斯琴格勒和河北相好的事发了。斯琴格勒的丈夫出门放牧三个月,回来却发现她怀孕了。斯琴格勒的丈夫生了气,觉得这是相好欺负自己,用皮鞭抽斯琴格勒。斯琴格勒不但供出了河北的相好,也供出了河南的老裴。那人扔下自己的老婆,掂着一把宰牛刀上了路。先去河北,没找着真人,又来到河南延津县裴家庄,找着了老裴,上去就要拼命。后经人说合,赔了这男人三十块大洋,又贴了来回路费,才把他打发走。男人走了,事情却没有完。老裴的老婆叫老蔡,三天上了三回吊。虽然每回都把她救了回来。但三天之后的老蔡,和三天前成了两个人。过去老蔡怕老裴,现在老裴怕老蔡。老蔡说:“你说这事咋办吧?”

老裴:

“从今往后。一切听你的。”

老蔡:

“从今往后,别理你姐。”

由靠相好转到他姐头上,老裴有些蒙。老裴从小娘死得早,从六岁起,由他姐带大。老裴与他姐感情深,老蔡却与他姐闹过别扭。老裴想明白这理儿,低着头说:“反正她已经出嫁了,从今往后,不理她就是了。”

老蔡又问:

“从今往后,你还去内蒙不?”

老裴:

“去不去,还听你的。”

老蔡:

“从今往后,别再提‘贩驴’二字。”

老裴只好放下褡裢和鞭子,不再贩驴。老裴这才知道,那个内蒙人不远千里来河南找他,并不是为了拼命,也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但斯琴格勒怀孕,并不是老裴的责任,老裴还得替河北人背着黑锅,冤还冤在这里。毛驴贩不成了,老裴便开始跟冯家庄的老冯学剃头。剃头倒不难学,学剃头三年出师,老裴两年半就离开老冯,自己担着剃头挑子,十里八乡给人剃头。这一剃就是七八年,只是自此不爱说话。师傅老冯给人剃头时,爱跟人聊天,十里八乡的事,数老冯知道得多。老裴给人剃头,一个头剃下来,一句话没有。大家都说师傅徒弟不一样。老裴话少不说,头剃着剃着,还爱长吁一口气。一个头剃下来,要吁四五口长气。一次老裴到孟家庄东家老孟家剃头。老孟家有五十顷地,二十多个伙计。二十多个伙计的头剃完,老孟的头剃完,太阳就要落山了。老孟有一个朋友叫老褚,是豫西洛宁县一个盐商,这天从山东贩盐回来,路过延津县,顺便到孟家庄来看老孟。老褚的头发正好长了,也让老裴来剃。老裴剃几刀子,长吁一口气;剃几刀子,又吁出几口气。头剃到一半,老褚急了,光着半边头跳起来,指着老裴:“操你妈,多剃一个头,咋知道我不给你钱?唉声叹气的,扑身上多少晦气。”

老裴提着刀子站在那里,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最后还是东家老孟替他解了围,对老褚说:“兄弟,他那不是叹气,是长出气;不是剃头的事,是他个毛病。”

老褚瞪了老裴一眼,这才坐下,让老裴接着剃头。老裴在外剃头不说话,剃一天头回到家,也不说话。家里每天有十件事。十件事全由老婆老蔡做主。老裴按老蔡的主意办,稍有差池,老蔡还张口就骂。老裴一开始还嘴,但一还嘴,老蔡就扯到了内蒙,老裴就不还嘴了。当面骂人不算欺负人,骂过第二天,老蔡又把老裴挨骂的情形,当作笑话,说给别人,就算欺负人了。但这话传到老裴耳朵里,老裴又装作没听见。十里八乡都知道,老裴在家里怕老婆。

这年夏天。老裴到苏家庄去剃头。苏家庄是个大庄。有四五百户人家,老裴在苏家庄生意最大,包了三四十户人家的头。三四十户人家,剃头的男人,有百十口子。老裴连剃两天。到第三天中午,方才剃完。老裴挑着剃头挑子往回走,在黄河边上,遇上了曾家庄杀猪的老曾。老曾要去周家庄杀猪。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老裴和老曾常碰面,在一起说得着。两人便停下脚步,坐到河边柳树下吸烟。吸着烟,说些近日的闲话,老裴看着老曾头发长了,便说:“挑子里还有热水,就在这儿给你剃了吧。”

老曾摸摸自己的头发:

“剃是该剃了,可周家庄的老周,还等着我杀猪呢。”

想想又说:

“剃就剃。我剃个头,那个畜生也多活一会儿。”

老裴就在黄河边上支起剃头挑子,给老曾围上剃头布,用热水给老曾洗头。待洗泛了,比划一下。就下了刀子。这时老曾说:“老裴呀,咱俩过心不过心?”

老裴一愣:

“那还用说。”

老曾:

“这里就咱俩,那我问你一句话,你想答答。不想答就别答。”

老裴:

“你说。”

老曾:

“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怕老婆,我觉得你不值呀。”

老裴的脸一赤一白:

“娘们家,有啥正性,免生闲气罢了。”

老曾:

“我知道你前几年有短处在她手里。我大胆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有短处在人手里,一辈子别想翻身。”

老裴长吁一口气:

“这个理儿我懂。能短痛早短痛了。可就是短不了呀。”

老曾:

“为啥?”

老裴:

“没短处在人手里,事儿倒好办;她尝到了握你短处的甜头,你想短痛,她倒不答应了。”

又吁出一口气:

“不短也成,还有孩子呢。难就难在,从长说,她就可以不讲理了。”

老曾:

“如果是我。她不讲理,我就打她,等她受不了,就该讲理了。”

老裴:

“如果单是她,事情还好办,可她身后。还藏着一个讲理的。”

老曾:

“谁呀?”

老裴:

“她娘家哥。”

老蔡他哥老曾知道,镇上一个开生药铺的,叫蔡宝林,左脸生一大痦子,嘴特能说,得理不让人,是一个死蛤蟆能缠出尿的人。老裴:“俺俩一闹,她就回娘家找她哥,她哥就找我来论理。一件事能扯出十件事,一件事十条理,我跟他妹过了十来年,有多少事多少理呢?我嘴不行,说不过他。”

又长出一口气:

“都说论理好,真论起理来,事情倒更难办了。”

又说:

“其实论理不论理我都不怕,就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一时性起,拿起刀子杀了谁。能因为一句话杀人吗老曾?”

杀猪的老曾惊出一身冷汗:

“老裴,剃头,我话说多了。”

杨百顺认识老裴那年十三岁。老裴之前,杨百顺有个好朋友叫李占奇。杨百顺十三岁时,李占奇十四岁,同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论语》。别人能成为好朋友是相互处得来,或你在这事上帮过我,我在那事上帮过你;他们俩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共同喜欢一个人——罗家庄做醋的罗长礼。罗长礼五短身材,是个麻子。罗家做醋是祖传,罗长礼他爷做醋,罗长礼他爹也做醋。罗家醋坊不大,一天能做两缸醋。罗长礼他爷他爹拉着这两缸醋,走村串巷吆喝:“打醋喽——”

“罗家庄的醋来啦——”

虽是小本生意,虽是粗吆喝,却也能养家糊口。但到了罗长礼这里,却不喜欢做醋。不喜欢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罗长礼喜欢另一件事,谁家死了人,他爱去喊丧。同是一个喊,他喜欢喊丧,不喜欢喊醋。喊丧能耽误做醋,做醋不能耽误喊丧。由于心思不在醋上,醋便做得不像醋。别人家的醋是酸的,罗长礼的醋是苦的,像刷锅水。别人家的醋能撑一个月,罗长礼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没泛白毛之前是苦的,泛了白毛倒变酸了。罗长礼做醋不上心,喊丧却上心。罗长札长个鸡脖子,一般鸡脖子声细,罗长礼却声粗,且不怵场子;场子越大,他越精神。平日人穿皂布,丧事时人穿白衣。罗长礼仰着脖子一声长喊:“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

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开始嚎哭。哭声中。罗长礼又喊:“请后鲁邱的客奠啦——”

同时又喊:

“张班枣的客往前请啊——”

后鲁邱的奠客跪叩起仰之间,张班枣的奠客已在后边排成一排。一批批奠客往前移动,罗长礼调停得纹丝不乱。罗长礼记性好,万千人中,只要见过你一面,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个环节不会落下谁。人从死到出殡有七天,七天喊下来,罗长礼嗓子不倒。人们说起罗长礼,不说“卖醋的老罗”,都说“喊丧的老罗”。十里八乡,谁家有丧事,皆请罗长礼。谁家有丧事,杨百顺和李占奇必追过去看。众人去吊丧皆为了死者,杨百顺和李占奇独为了罗长札。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时,罗长礼又去做醋,杨百顺和李占奇也感到日子空了。这时聊起罗长礼,也能聊得兴致勃勃:“嗓门真大,五里开外都能听见。”

“上回徐家庄的客不懂规矩,有些乱,老罗急了,麻子都泛了红点。”

“平日个儿不大,一到喊丧,咋就长高了呢?”

“上次他到村里卖醋,想跟他说句话,到了跟前,又没敢说。”

“十里八乡咋还不死人呢?”

聊到趣处,一个说:

“我去茅房撒泡尿。”

另一个本来没尿,为了罗长礼也说:

“我跟你去。”

杨百顺十三岁那年秋天,家里丢了一只羊。丢羊之前,先丢了一口猪。杨百顺先一天被雨淋着了,打摆子发烧,家里人去找猪,留他一人看家。打摆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着气跑过来:“快,死人了!”

杨百顺脑袋烧得还有些迷糊:

“啥?谁死了?”

李占奇:

“王家庄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罗长礼!”

一听“罗长礼”三个字,杨百顺迷糊的脑袋登时醒了,正打着的摆子也立马停了,身上也不发烧了。掀被窝从床上爬起来,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十五里外的王家庄。待到了王家庄,发现老王家确实死人了,但喊丧的不是罗长礼,而是牛家庄一个叫牛文海的人。牛文海是个瘸子。当时延津县以黄河渡口为界,分东延津和西延津。就喊丧者而言,有“东罗西牛”之说。即东边死了人皆请罗长礼,西边死了人皆请牛文海。但王家庄位于延津渡xx交界处,死人者请喊丧者就有些乱,有请罗长礼的,有请牛文海的。现在老王家请的就是牛文海。这点混乱,倒被李占奇和杨百顺忽略了。李占奇:“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个人,咋不请罗长礼,请牛文海呢?”

杨百顺:

“一个破锣嗓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丧事非让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泄劲儿,杨百顺又开始打摆子发烧。李占奇还要留下来比较一下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里去;杨百顺正在发烧,等不得牛文海,哆嗦着身子,又跑回十五里外的杨家庄。待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人都回来了,猪也找着了,但在杨百顺离开家到王家庄看罗长礼的时候,家里又丢了一只羊。早起丢猪是猪的事,下午丢羊可是杨百顺的事。杨百顺打着的摆子立马又停了。卖豆腐的老杨一言不发,解下自己的皮带。杨百顺的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皆偷偷捂着嘴笑。老杨:“让你在家看家,你干啥去了?”

杨百顺不敢说自己到王家庄看罗长礼了,只好说:“我也找猪去了。”

老杨兜头抽了他一皮带:

“刚才李伯江还跟我说,你跟李占奇跑王家庄看罗长礼去了!”

李伯江是李占奇他爹。冤枉就冤枉在,杨百顺并没有看到罗长礼,只看到个牛文海。杨百顺不好解释这个,只好说:“爹,我打摆子发烧哇。”

老杨兜头又是一皮带:

“发烧?发烧能来回跑三十里?我看你不烧!”

又是一皮带。杨百顺头上已有七八个血疙瘩。杨百顺:“爹,我不烧,我去找羊!”

老杨把一挂绳子扔到杨百顺脚下:

“找着羊,把它拴回来;找不着,你也别回来了!”

又看杨百业和杨百利:

“不是羊的事,说瞎话!”

说着说着又急了:

“平时我支派你个事,难着呢,咋一听说罗长礼,你发着烧就跑了?谁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看着众人:

“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卖豆腐的老杨,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杨百顺赶紧拾起绳子,出门漫山遍野去找羊。但从下午找到晚上,羊没有找到,倒碰到几只乱跑的豺狗。也不知这头瞎了一只眼的羊跑到哪里去了。杨百顺像赶大车的老马一样,到了夜里有些怕黑。杨百顺十三岁的时候,村外的野地里还有狼。杨百顺只好顺着找羊的路往回跑。路边长满了庄稼,猫头鹰在庄稼地里一叫,杨百顺吓出一身汗。待到得村里,到得家门口。杨百顺又不敢进家。因为在卖豆腐的老杨那里,过去一件事挺难,除非再发生一件大事,把这件事遮过去。杨百顺丢了一只羊,如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再丢一头驴,老杨就忘了羊而去说驴,但怎么让杨百业和杨百利再去丢一头驴呢?看着家里点着灯,窗户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里毛驴在拉着石磨磨豆子,不时打着响鼻;后来窗户上的灯灭了,只剩毛驴的响鼻和转磨的声音,杨百顺仍不敢回家。这时他想起了李占奇,便去找李占奇。一方面想找李占奇借一宿,另一方面,还惦着打听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到得李占奇家,屋里的灯也黑了,李占奇肯定睡了,但李占奇他爹李伯江还在院子里借着麻秆火编筐。一边编筐。一边嘴里哼着小曲儿。杨百顺知道,李占奇他爹一哼小曲儿,李占奇肯定也挨了打。杨百顺只好离开李占奇家,来到村头打谷场上,想在打谷场的草垛里凑合一夜。到得草垛前,起风了,风吹起杨树梢,四周都像有狼嚎。幸好天转晴了,半个月亮,在半夜爬了上来。这时身上又打起摆子,接着肚子也饿了。好不容易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不知过了多长时候,突然有人在拍他。杨百顺一个激灵醒来,看到一个黑影站在他面前。杨百顺吓出一身冷汗:“你谁呀?”

那个黑影俯下身子:

“别怕,我是裴家庄剃头的老裴,从这路过。”

借着月光,杨百顺看清了那人的脸。以前老裴到杨家庄来剃过头,见过,头也让他剃过,但没说过话。老裴:“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

一句话问得杨百顺好生辛酸。虽然以前没说过话,但此情此景,杨百顺只好拿老裴当亲人,将自己叫啥,怎么打摆子发烧,怎么去王家庄看罗长礼,罗长礼没看着,怎么家里又丢了羊,挨了爹的打,自己去找羊,羊也没找着,不敢回家,一五一十,给老裴讲了。接着扳着自己的脑袋,让老裴看头上的血疙瘩。老裴听后,长出一口气:“我听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呢。”

又伸手摸了摸杨百顺的头:

“你睡这儿不冷呀?”

杨百顺:

“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老裴又叹息一声:

“按说这事不该我管,可谁让我碰上了呢。”

拉起杨百顺的手:

“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杨百顺自生下来,头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两人离开杨家庄,一高一低往前走,杨百顺也是没话找话:“叔,您走夜路不怕狼呀?”

老裴嗖的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砍刀,砍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预备着呢。”

杨百顺笑了。老裴拉着杨百顺的手来到镇上,又来到镇东头,去敲一家饭铺的门。开饭铺的叫老孙。敲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老裴又敲,里边点灯了,老孙的声音在骂:“哪个龟孙呀?都下半夜了。”

待打开门,见是老裴,笑了。因老裴常到老孙的饭铺给老孙剃头。老孙除了剃头,最爱打眼,老裴常用马尾给他打眼。进得屋来,饭铺的锅灶都是凉的。老孙又捅开火炉,洗洗手,做了两碗羊肉烩面。热腾腾地端上来,说:“三碗的羊肉,我给做了两碗。”

老裴敲着烟袋,指了指烩面:

“吃吧。”

杨百顺一海碗烩面吃下去,吃得满头大汗。这时鸡叫了,杨百顺哭了,泪落在空碗里:“叔。”

老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几十年后,杨百顺还记着这碗烩面。但事后杨百顺才知道,那晚老裴带杨百顺吃烩面,并不是为了杨百顺。前一天,老裴去巩家庄剃头。巩家庄村子不小,有二百多户人家,但老裴在巩家庄生意不大,剃头只包到三户人家。这里是臧家庄剃头的老臧的地盘。但三户人家也算生意,巩家庄离裴家庄又近,只有五里路,老裴没嫌活儿少,一个月也来巩家庄剃一回头。去巩家庄时天是晴的,到晌午剃完头,天变脸下起了雨。雨倒也不大,但淋淋沥沥,下个不停。老裴看看天,一时三刻,没有放晴的意思。巩家庄的老巩劝老裴:“吃过中饭再走吧,别再淋出病来。”

老裴:

“五里路。一跑就到了。”

向老巩借了个蓑衣,披在身上,一路跑回裴家庄。裴家庄村头有个牛屋,老裴跑到裴家庄村头,看到一个少年在牛屋房檐下躲雨。老裴没在意,那个少年却冲他喊了一声“舅”。老裴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姐的大儿子,名叫春生。他姐十六年前嫁到了阮家庄,阮家庄离裴家庄二十二里。春生已经十五岁了,早起到县城去卖布,卖完布回来,走到裴家庄,遇上下雨,便在房檐下躲雨。老裴自十年前出了内蒙的事,老婆老蔡不让老裴与他姐来往,老裴也就不再与他姐来往。有时趁着出去剃头,偷偷拐到阮家庄看一看。突然在自家村头遇到春生,是否把他带回家,老裴有些为难。如是平日,老裴和春生说上几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现在正赶上下雨,见过外甥,扭头就走,老裴面皮上说不过去,于是硬着头皮,把春生带回了家。家里老蔡正在做饭,做的是烙饼摊鸡蛋。平日家里也不吃这么好,老裴和老蔡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今天是二女儿梅朵的生日。老裴从巩家庄冒雨跑回来,也是想着梅朵。老蔡不喜欢老裴他姐,对他外甥也不待见。本来饼烙得挺厚,见老裴的外甥来了,揪面时手腕一抖,饼开始烙得菲薄。春生是个实在人,以为到了舅舅家,和自己家一样,加上平日也吃不到烙饼,吃饭时,放开肚皮,裹着鸡蛋,整整吃了十一张烙饼。吃完饭,雨也停了,春生抹抹嘴走了。他走后,老蔡骂上了,说老裴外甥平白无故,一口气吃了她家十几张烙饼;不烙饼他还不来,一烙饼他的嘴隔着二十多里就扎过来了,这不是故意败坏人吗?他一口气吃了十几张饼吃饱了,梅朵还饿着呢。说得梅朵也抽抽嗒嗒哭了起来。这时老裴就怪外甥不懂事,不懂事不是说他不该吃饼,而是吃饼时心里没数,如吃饼吃到九张,也算吃了几张饼;可他恰恰吃到十一张,就能被老蔡说成十几张;怪他只顾自己肚皮,不顾舅舅的难处,也不知最后一两张饼的差别。如果老蔡只是骂外甥吃饼,老裴也不会计较,但老蔡由外甥,终于骂到了老裴他姐。本来自老裴和他姐不再公开来往,十年之间,老蔡和老裴,都没再提起过老裴他姐;现在因为几张饼,勾起了老蔡的话题。如只是一般骂骂老裴他姐,老裴也不会计较,但老蔡骂着骂着,开始骂老裴他姐是个“骚逼”。老裴他姐做姑娘时,村里曾风传,她跟一个货郎好过。就算跟货郎好过,也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由老裴他姐,又骂到老裴在内蒙留野种,一家人都是下流胚子。如只是这么骂骂,老裴还不会计较。老蔡骂着骂着起了兴,突然骂道:“既然你们都下流,还找别人干啥?你们姐俩在一起下流不就完了?”

正是这句话,使老裴光了火,兜头扇了老蔡一巴掌。耳光扇完,事情就闹大了。梅朵的生日也不过了。事情闹大不是老蔡又跟他打闹,而是老蔡掉屁股回了娘家,第二天一早,把她娘家哥搬来了。娘家哥进门,坐下,开始跟老裴讲理。老裴就怕跟老蔡娘家哥讲理,因娘家哥讲起理来,不但理与别人不同,说话也绕。老裴和老蔡打架因为几张饼,但娘家哥放下饼,一竿子支出去几十年,先从老裴的爹娘说起。老裴的爹娘年轻的时候,也常打架。老裴的爹是老实爹,但他娘是“常有理”。啥叫“常有理”?就是“不讲理”。不是他娘死得早,蔡家绝不会把女儿嫁给裴家。接着又说到自老蔡嫁给老裴,发生过的千百次口角。这些口角,这些口角的缘由,老裴都忘了,但桩桩件件,桩桩件件的起因,娘家哥记得。千百件的针头线脑,越扯越长,扯得老裴脑袋都大了。这时老裴不佩服别的,就佩服娘家哥记性好。扯着扯着,娘家哥便把老裴扯成了他娘,也成了“不讲理”,而且顺理成章,让老裴有些措手不及。从早起扯到晌午,娘家哥才回到饼上。回到饼上,又不说饼,重新说起老裴他姐年轻时和货郎好,老裴在内蒙犯事,这两桩往事。无论老裴他姐与人好是真是假,老裴在内蒙犯事却是实情。如不是实情,因为一张饼骂到这上头,算老蔡骂错了;是实情,老裴恼了,这时恼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别人骂错了老裴打人情有可原,因为恼自己打人就不对了。一套理讲下来,屋里也掌灯了,讲得老裴也犯了疑惑。除了疑惑,还担心这理绕下去,会把自己绕疯;便装作口服心服,给娘家哥和老蔡各赔了个不是。赔过不是,老蔡仍不依,要还老裴一巴掌。老裴伸过脸来,让老蔡还了一巴掌,此事才作罢。娘家哥心满意足离开,大家以为风波像往常一样过去了。但老裴夜里睡到床上,更加窝心了。由一张饼到“骚逼”,又到内蒙和他爹他娘。几个本来不相干的事,怎么就扯到一起去了?他姐是“骚逼”这件事并不坐实,怎么让娘家哥绕过去,单说老裴在内蒙犯的事呢?一件事上,怎么压着两件事的分量呢?这时突然想到,当时打老蔡那一巴掌,并不是冲着老蔡说老裴他姐是“骚逼”,而是冲着让老裴跟他姐下流这句话去的,现在怎么被娘家哥避重就轻,把一件事绕成了另一件事呢?老裴打了老蔡一巴掌,老蔡又还了老裴一巴掌,同样是一巴掌,但后一巴掌和前一巴掌,就不是一回事了。老蔡没在床上睡觉,到村里串门去了,大概又把这当笑话对人说了。老裴也是一时怒从心头起,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砍刀,就要杀人,但不是杀老蔡,而是要到镇上杀她娘家哥。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要杀他讲的这些理;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一个人。再被娘家哥这么绕几次,非把老裴绕死不可。被人杀了不算什么,被人绕死可就太冤了。上回就替河北人背了黑锅;替别人背黑锅还不算冤,替自个儿背黑锅可就太冤了。怒冲冲就上了路。杀人路上,在杨家庄的打谷场上遇到了杨百顺。杨百顺这一天的遭遇,从看罗长礼到找羊的几道弯,使老裴杀人的念头,又慢了下来。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打着摆子,为看一个人,为丢一只羊,也绕了几道弯,最后被逼得无家可归;自己都三十多的人了,能因为几张饼,真去杀人吗?杀人之后,家里还有仨孩子呢。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于是长叹一口气,拉着杨百顺到镇上,敲开的不是娘家哥的门,而是饭铺老孙的门。杨百顺也是无意之中,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命。他在镇上开一个生药铺子,左脸生一痦子,遇事爱讲理,名字叫蔡宝林。

(未完待续)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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