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火炉和花儿的故事

继合稀里糊涂的又被希撒玛领回了大岛。幸亏他们从渔民那儿听说,自治会现在都忙着看海上是不是要来洋人的军舰,因为有人听到了汽笛,所以这会儿没人顾得上往十八层地狱里放犯人了。他们又听说,自从继合离开大岛后,张大文人就暴死。说是有人在他饭里放了各种不同的蓝山花草,他吃过饭就折腾了一夜,早晨死在一个新妾的床上。继合这才放心,先跟希撒玛找了个小店过夜。

进了店两人立即倒头大睡。睡得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希撒玛睁开眼,看看四周,好不陌生!四周的墙是用灰砖砌的,头顶天花板上见不到星星,身边躺着个男人正在打呼噜!这几天净顾着瞎跑路,跟妈赌气,连道儿都没看清,慌里慌张真进了那个太阳下的小影儿了!这回可真是远离了女人寨,到了根本不认识的地方,不仅不认识,还是个没人知道的小岛。就算是女人寨没来头儿,也还算是大地方上的人哪,而这个小岛算是哪儿呢?一辈子真在这儿呆了?再转眼看看继合,抢了他,又为他出走,又上了他的岛,何苦来呢?值吗?他睡在这儿,睡相一般,没了长衫,就显得瘦小。我干嘛为他跟我妈争呢?还把妈气得不要我了。真是后悔莫及。要不,杀了他一走了之?一想到杀了继合逃走,她乐了,伸手摸腰刀,没摸着,发现她睡前解开了腰带。再一看,衣襟儿也敞着。看着自己的两Rx房,心里一动:我当初要他,是为什么来着?为了要他,把我妈、我的豹子都留在山里了,今儿就这么杀了他,对得起这么大风波么?我要他为什么来着?不是为了跟他交配么?怎么配法儿?整天听寨子里女人们得着男人时就大喊大叫,叫什么?真有那么乐么?我得试试,看看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处。要是没什么好,再杀了他也不迟。想完,就把鼻子冲继合凑过去,在他脸上闻来嗅去。正闻着,继合醒了,一睁眼看见希撒玛的灰眼,马上眉开眼笑。他一笑,希撒玛就动心。继合伸手搂她,她也凑过去,两人一贴紧,杀人的念头全消。渐渐地,希撒玛真觉得在变成一只豹子,连继合也不再是个男人了,也成了另一只豹子。她用牙啃、用舌头尖儿舔、用手抓、用腿勾;上下翻滚,蹭来蹭去;两人贴紧得没了缝儿。希撒玛想起寨里的一首歌儿:“哥哥的肚皮像火炉……妹妹我是朵花儿……”可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下面的歌词儿,就下身一阵巨疼,两个人变成了一个身子!她一边疼得大叫,一边想这可不得了,两个人都镶在一块儿了,怎么可能再忍心杀他?他不就是我吗?止不住千情百爱涌流,两腿死死裹住继合。

等两人起了床,希撒玛没变成豹子,倒变成了汉人。因为继合给她改了个名字叫“莲英”。莲英跟着继合骑马回到荒芜破败的继家园子,刚下了马,打开门,只觉一股阴风扑面,久久缠绕不去。两人往四下里一看,宅子里荒草丛生,草中有黄蛇、红蛙;房檐上倒挂着无数蛛网,网里网外卧着爬着大大小小的蜘蛛,有黑有灰,都好像背上长眼;蝙蝠从堂屋里飞出来。继合先是觉得对莲英过意不去,但后来看她不惊不怪的,就想:这儿跟女人山也差不多。马上就给自己圆了场,不再觉得对不起女人,反倒心安理得了,留下莲英一个人在园里,自己却走出园外怀旧,走了一圈儿回来,莲英已经把正房全收拾出来了。

夜里点上灯,莲英听见有女人在哭,打开门出去看,见一只狐狸从东屋跑出来消失在黑暗里。关上门,两个人解衣上床,又听见女人哭,谁都没去再理会,继合翻身搂过莲英,突然有股阴风从他俩之间穿过去,像一记耳光扇过继合的左脸,惊得继合坐在那儿发呆,寻欢的心情全消了。莲英也坐在床上不出声,凝神聚气,灰眼里渐渐放出银光来,从鼻子里发出豹子般的低吼,盯着黑暗,手指变成利爪抓破了床席。过了一阵,阴风出了门,莲英也跟着蹿出去,向黑处低吼,继合听见院里一阵野兽的撕打声。莲英变成了一只豹子。

继合虽不是正宗汉人,但正如希撒玛她妈说的,他是汉人调教出来的,又有他爹给的“合”字,天塌下来也不惊不恼,尤其要是两个女人为他斗架,他更是要合上脑仁子尽快睡。他听着院里的撕打无动于衷,只昏然思索着人生怪异,琢磨他为什么从一个女鬼怀里逃出去却又落到了一个女豹爪中,想想也乐在其中,可见凡是有情女子必是鬼怪禽兽,或许世上惟有鬼怪禽兽才有魂魄,有魂魄者才解人意,才敢作敢当。如此说,鬼怪禽兽倒比人解人意,那又有什么人情可言?人之情乃人情……他想来想去脑子只是要睡,不能明白,就随意沉到梦里。过了一会儿,又从梦里浮出来,似乎听见整个宅园都静了,只有两个女人的对话声。

“姐姐,我当年为了仰慕继郎而被张大文人羞辱而杀,死后发誓伴着继郎一生。自他离去,我已为他看家多时,只盼有天能与他夫妻一场。没成想他今日带了你回来,可怜我这孤魂又没了去处。我见姐姐你武艺高强非凡人可比,小妹不敢与你相争,只是求你饶我一回,让我再像昔日刚死时那般与继郎再好上一场,我就到阴间去安家隐遁,再不来搅你二人。”

“我倒不明白了,你俩当初一个是在阴间一个是在阳世,你们是怎么好的?”

“难道姐姐不知道魂魄入梦之事?有多少在醒时不能做、不能见之事都是在梦里做出和见到,那梦境才是真的自在。”

“你既然能在梦里和他好,干吗不尽管去梦里找他,找我干什么?”

“他现在心里只有你,纵是我找到他,他也不会依我,再说与姐姐这番较量,倒使小妹我佩服姐姐的豪气。我若在你这样的人眼皮底下偷情,也显得我太小气了。倒情愿斗胆约姐姐与我同去,一是与姐姐结个坦白的交情,二是有两个姐妹分享温情又是另一种滋味儿。”

“我可怎么陪你法儿?”

“待我与姐姐一起去他梦里,到了那儿,姐姐你听我的就是了。”

“我今儿就看在你这冤魂的份上,成全你了。但只此一回,再不许来扰我们,也不许偷他。你也知道了我的脾气。自从我跟他好了,他就是我的了。”

“姐姐真是豪杰,全没有我们这些俗女之见。你可知照凡人俗世之说,只有女人归了男人一说,哪有男人归了女人的道理?我就爱姐姐这脱俗之气,也情愿将这个男人让出来了。姐姐放心,你有义,我有信。虽说你我爱了同一个男人,但我们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哪能就为了一个男人毁了我们的信义。烈女一言,五马难追。”

继合听得似懂非懂,觉得这对话可笑荒唐又没精神细琢磨,渐渐又沉进梦里,只觉得是搂着莲英缠绵,细看,却是娇艳。一边做一边知道是在梦里,就顺水推舟,恍又觉得似梦非梦,好像莲英、娇艳变成一个人,又好像是两个人。早晨醒来,心里仍恍惚着,再看身边,并不见莲英。走出门,只见莲英睡在草丛里,而蛇蛙蜘蛛全无踪影。继合更不知道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莲英发现自己有孕后,她妈才赶到梦里来责备,说:“汉人就是这么大发了。”她吐个不停,她妈又来到梦里教她吃什么好。孩子生下来时,起名叫“继成”。莲英要叫他“乌地”,但没人跟着叫。她自己觉得没劲,也不叫了。继合在朋友面前称她为“糟糠”,街坊邻居喜欢她,叫她“成他妈”,主妇该做的事她都会做了,但人们还是传说,继合媳妇是只豹子。

九、女贞汤的故事

人人都传说继合从陆地上娶回来一只豹子媳妇。

传闻到了城里,惊动了刚成立不久的新大岛议事会。这议事会是由新文人自治会与大岛长官府合并组成,以便外来人与当地人共同管理大岛。但实际裁决者还是文人自治会的人。

议事会为了“继合媳妇是豹子”开会。

议论的结果是,派一个人去继合家看看。

派谁去呢?自治会的人都选张大文人的儿子张蒙。当地官吏们不同意,说张蒙的爸爸早年与继合结仇,派张蒙去会有私人之见,不妥。但自治会的人说,正因为如此,张蒙才是合适人选。倘若继合媳妇真是豹子,派谁去合适?谁愿去冒那个险?但派当地人去更不妥,当地人全是一家子,更不会说实话。再说张蒙正因为与继家有父仇,才能化其仇恨为勇气,无所畏惧,否则平白无故的谁愿意去喂豹子?非张蒙不可。张蒙只好从命。

张蒙哪儿真愿意干这差事?他是张大文人的长子,人近中年,家中有一发妻是当年他爹给订的。别看老婆貌丑却出身世家,好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张蒙一辈子郁闷,老爹活着的时候养了一群妻妾扰得他自小不安,结果老爹临老了还杀妾又中毒身死,把张蒙对女人的味口全毁了。除了丑老婆,再没有娶妾的念头,只爱喝闷酒睡闷觉。这回大家利用他爹的怪癖去让他探险,他实在不乐意。心想,我与继合无冤无仇的,各走各的路;但不去不成孝子。只好骑了马带个礼盒边喝酒边上路。

出了城,四十里路外是继家。因为靠山,花气与雾气把继宅团团围住。张蒙叫门,出来一个女佣问是谁,张蒙说是从自治会来的。女佣进去,又出来把门打开,张蒙把马拴了,跟女佣进门里,见庭院中一片深绿挡住房屋。穿过绿色,进了前庭,穿过前庭,又是一片奇花异草,有怪鸟争鸣。张蒙酒醒了一半,定睛看,奇花异草之后就是正房,上了台阶,进正庭,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正坐在藤椅上打盹儿。门外一声鸟叫,那人睁开眼,看见来客,忙起身让坐。两人互道姓名,张蒙才知道这就是老爹的仇人继合。

张蒙不知该怎么开口。没法儿说“我是官府派来调查你媳妇的”,就说:“自从家父与先生的过节,使先生离乡渡海,而家父也离世,如今先生归来,又娶妻生子,我这一行,只为张继二家和解,也是拜见尊夫人与贵公子。”

继合看着来人,心里疑惑,又懒得弄清,就叫女佣请来夫人。莲英牵着儿子继成进屋,张蒙一见,只觉得这辈子脑仁子从没那么清醒过,也从没那么多过想像力。心里叫绝:“这妇人头带银钗,颈带银圈,身穿银灰袄,外罩黑豹皮坎肩儿,下着银灰裙,脚登一双银灰缎鞋。睁开眼时一对瞳仁儿似豹锋利惊觉,眯上眼后两弯吊眉像云雾升腾。笑时多情风骚千妩百媚,怒时杀气腾腾银牙渴血。忧惚间,好似一只背上长了黑线的银灰色母豹正扑将过来;定睛看,却是一个绝色女子站在眼前,搅得人心惊肉跳,坐立不安。这等女子,世上罕见,纵是死在她爪下口中,也值得。难怪老父记恨继合,这小子凭哪般修得这个好福?老父娶了一群加起来也比下上这一个。再想我辈,更是寒酸。想想这继合小子着实可气,今日即来作探子,就回去奏他一本,定他个荒淫之罪。”在一口茶的功夫,张蒙的脑瓜子死劲儿地运动了一回合,差点儿没变成天才。马上他又回到老样儿,呆笨的给莲英作揖,递上礼盒儿,又拉着继成的手问他几岁。然后恭喜继合全家福,就起身告辞,弄得继合摸不着头脑。上了马,张蒙只觉身上忽冷忽热,脑袋昏昏沉沉。他跟自己反复说:“汝非人也,非人也,乃母豹。”但到了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思茶饭,闷了一晚,睡时梦见继合媳妇,又梦见豹子,醒来出了一身汗,遗了一片精。

第二天,张蒙向议事会递的报告书上只有一句话:“妇人乃母豹也。”

众人不解,不知他说的是所有妇人乃母豹还是单指继家媳妇一个?再问张蒙就无话可说只喝酒。大家说他准是被豹子吓破了胆,可见继家媳妇真是豹。自治会的人主张把莲英抓来示众,但当地官吏说无证据,不能平白无故指妇为豹。自治会的人说要想法使她显原形,有人出主意,请陆地的和尚来念经。

大岛岛长也姓继,听了这话,很为本家子担心。忙派人把消息传给继合,还出主意说,趁和尚还没到,赶快叫莲英跟约翰忏悔,听说约翰通的那个神是极得乎老祖宗要找的那位,那个神定能保莲英不受和尚所治。

继合从生下来就见奇事,可遇事就“合”眼。这会又不愿多想,只叫人请来约翰就是了。约翰自从到了大岛,学了俚语加汉文,能和当地人胡诌一气了。他常从人们口中听说继合的事,只恨没机会跟继合交朋友,现在居然被继合请进家来,真像是走进了传说一样,进了继宅就不知道置身于真假;而继合从小路过约翰的简陋教堂,都只把他当作岛上的怪物来看,现在听岛上人都说老祖宗原来要找的就是那个钉在十字架上的瘦子,也重新看瘦子派来的约翰,仿佛看到约翰是从一个传说中走出来,真假不可信。他俩就这么恍惚着在继合家见面,一个觉得走进了神话,一个觉得神话在向他走近,两人都无话可说,只是寒暄,约翰说“打扰先生”,继合说“烦基督受累”,说完继合作揖回避。

坐在藤椅上听门外的怪鸟叫,约翰等着女豹子窜出来,等来等去,不见豹子,却被花香薰得昏昏欲睡,正微微合上眼,打了个盹儿,再睁眼,就见一个女人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约翰忙拢神,起身问好,那女人也还礼,两人互道姓名,约翰看了看女人,正与那一双灰眼对视,身上打了个寒噤,耳根儿一热,听女人说:“今儿个既是见到大家都说的上帝,我想我该报真名真姓吧?我叫希撒玛。”

约翰问:“夫人不是叫莲英么?”莲英说:“那是上岛后丈夫给起的汉名儿,我生下来就是希撒玛,如今我自个儿叫我自个儿希撒玛。”莲英开始讲女人寨,讲着讲着就干脆说起山里土话,也不问约翰是否能懂。约翰愈是半懂不懂,愈是心醉神迷,恨不得跟她上女人山去。本以为大岛原始得够格儿,合乎殉教理想,但跟女人寨比,大岛只显得平庸俗气。约翰登时觉得他是在听女神说话,要不是因为她已成婚,他一定会跪倒在这女神脚下。他边听她说,边忍不住想去吻她的手,边求上帝宽恕。

路过正房的女佣走到窗根下往屋里偷看一眼,只见约翰正往自己身上划十字呢。莲英大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眼睛放银光。女佣吓坏了,逃出庭院,见人就说:“不好了不好好了,再忏悔下去,夫人就要变豹子吃那个耶稣了!”

四邻不安,都跑来聚在继家门外看,一会儿,只见继合送约翰出门,约翰四肢完整,没有被豹子吃过的样儿。大家又转头怨女佣多作怪,说关于莲英是豹子的事八成儿都是女佣编出来的。

可第二天有人说见到莲英深夜进山;第三天又有人说听见继家后花园里有野兽喘气声;后来有人白天扒墙头儿看见莲英在花园里像野兽似的滚来跳去,劈砖碎瓦;又有人说看见她坐在田梗上瞪着太阳不动可见她长的不是人眼。故事愈传愈邪乎,说是约翰自从见了莲英就发高烧,满嘴用洋文说胡话,不断地重复:“希撒玛”。大家都议论:豹子不分上帝还是汉人,继合媳妇把约翰和张蒙的脑仁子都吃了,所以张蒙成了醉鬼,约翰管上帝叫“希撒玛”。说不定上帝也是豹子。

一时岛上乱了,有些年轻人组织了个“天路之队”闹着要返祖寻根,说老祖宗当初找神,现在连神见了莲英都发烧,可见莲英是神母。少年们要来朝拜莲英,连继合这回也连忙把门关了不见客。“天路之队”这么一闹,更让自治会的人着急,他们急着要搬和尚念经,好叫莲英显原形示众。和尚快到的时候,香囊道士先到了继家,说道士斗和尚的日子到了。香囊道士拿出一把草药,煮成水,要莲英喝了,莲英喝过后,立即昏睡不醒。和尚坐在继家门外点起火念了三天经,莲英也睡了三天,第四天时,和尚自己也睡了,一直睡到第五天早上,醒来见众人都围着他看,才想起请他来的人只付了三天酬金,而自己却念了五天,又没见念出什么豹子来,丢人又吃亏。忙收了家伙起身,回大陆上去。

和尚走后,大家都称香囊道士道法高深。莲英苏醒后,灰眼柔暗,不再冒银光了。她从此变得行动缓慢,有了妇人气。连继合也说:“爱妻蛮气顿消,可与西施比美了。”香囊道士得意地说,那草药叫“女贞汤”,专杀妇人阴烈之气,乃太上老君秘方,如今世上很少有人会用。他对继合说:“你若要保妻,就得让她时常服用此汤药。子午时生阴阳,固此子时午时各一剂汤药下去,当可即时杀那新生之烈气。这药可灭她虎豹之心,软其尖牙利爪,散其眼中凶光,抽其丹田壮气,造出个淑女佳人来,保你夫妻合睦,家境平安。”

继合心想:“我们夫妻从来合睦,都是庸人作乱,人心不如鬼怪。”但他没说出来,“合”上嘴,对香囊道士点头称是。

从此,莲英一日两次服“女贞汤”,渐渐成瘾,不服就头昏眼花,服完昏睡不止。而继合只好一心指望儿子继成将来能有鬼神之功,因此把作诗书文章的本事尽力传授,到了继成十六岁时,继合问儿子要做什么,继成眨着大灰眼睛说:“开小铺”。

十、名门闺秀的故事

继成在父亲继合办的私塾学堂里读书,每日跟着别的学生们一起念,也念得朗朗有声,却心不在焉。无论读与写都使他厌恶,只有每天放学后走进山里,闻到花草香气时他才觉得是活着。他从山里采回各种花草,摆在房中,按“蓝果”、“黑韭”、“红棠”、“薰草”等分类。有的名字是岛上人叫的,有的名字是他自己给起的。他把花草煮了,搅和搅和搭配起来拿给鸡狗吃。鸡吃了“葱葵”蹦上树;狗吃了“菜草”跑如飞。动物吃了草药要是不死,他就试吃。闹好了飘飘欲仙,闹不好脸如土灰。有天他配出来“黑草汁”,拿给同学们喝,同学们喝完在继合讲课时都笑个没完,继合为此狠揍了他一顿。可过了两天,继合犯痔疮,疼得坐立不是,继成熬了“绿果汤”给他喝,他喝下去,第二天痔疮全消了。继合对儿子哭笑不得,从此,继成愈发来了劲儿,拿“无条”替邻人杀鼠;配“黑韭”给人治心痛;用“红丹”治不育症。除了花草,继成对什么都不关心,到十六岁时,继合问他要做什么,他说:“开小铺儿。”继合只好说话算话,把教书积攒下来的钱全部拿出,又垫上些祖上积蓄,给儿子买下城里的一间小铺。

继成的小铺儿什么都卖,高低档货皆有。他把岛上的土货运到陆地去,再把陆地上的货运到岛上来。不多久,就给他爹赚回第一笔钱来。继合很奇怪,自己这个见过猪龟的神人加上老婆那头母豹,还有一堆诗书学问,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商人来。继合还不知道,除了那些诱人的日用品外,继成还私下卖他自己配制的草药。草药是分别装在不同的小罐子里,上面贴着标签儿,注着名称、用途、产地及用量。这些草药不仅在大岛上特受欢迎,还销到了内地。但这买卖是不公开的,继成自知不是合法药师,就只和知己作这买卖。继成跟朋友说,他一辈子吞下去的草药比他看的书多,草药早使他脱胎换骨了千百次,他可能早就不是他了。

在继成的小铺门外,常坐着一个算命的瞎子。来买东西的人都得经过瞎子的算命摊儿,又都忍不住得算一卦。所以有多少买东西的就有多少要算命的。瞎子跟着继成的买卖找到买卖。这天继成傍晚关店,听见瞎子叫他,他走过去,瞎子拉着他的手非要给他白算一卦。继成让瞎子算,瞎子说:“可不得了,我见到神子神孙就要投胎转世到继家了,快叫我见你父亲,我要当面和他说!”

继成只好骑上马带着瞎子去见继合。瞎子跟继合说,继成该娶的媳妇是住在城里兴家巷,是王家独女。这王家虽也是当年从京城逃难来的汉文人后裔,但为人向来谦和,安守本分,从不嚣张。如今生下的这个独女相貌丑陋,家里人都说是隔代遗传,因为王家族中早年不知哪代先人娶过某朝某皇远亲,没沾上什么光,却如今在这女孩儿身上落了个返祖男相。女孩儿的诗画常传出去被文人弟子仰慕,但只要见到她本人,男子都忍不住要后退五步。继合忙问瞎子她到底长什么样儿,瞎子说:“鹰鼻鹫眼,秃眉尖脸,唇厚牙尖,脖粗肩宽,头发干黄,身材五短,琴棋书画慧根深,长相却似杀人犯。”继合马上说:“我继家倒不缺美人儿,也不缺仙气,可就缺这慧根。”马上谢过瞎子,又备了礼请媒人去王家为儿子说亲。

过了几日,继合的媒人就到了王家,王家早对继家有所闻,对这门亲事掂了一下:继合只是当地乡绅,王家是从京城来的大户,又祖上沾过皇远亲,这么想这门亲是低就了;但继合是当地神子,据说身后老有鬼神守护,其妻又传说是豹子,而王家不过是凡种凡胎,虽沾过皇亲,但那是上几个朝代的事了,如今连本朝皇上都坐不住了,谁还把上几代皇家放在眼里?皇上换了朝代就作废,皇远亲更不值钱,看来只有跟神仙攀亲戚更长久,这么想这门亲又高攀了;继合儿子因承袭其父母之神貌,早以俊美闻名,而王家的女儿丑得难嫁,能嫁给当地的美男子,这么想这门亲就值了;可王家女儿虽说丑,即聪慧过人,教养齐备,而继合儿子不过是当地的小商人,这么想这门亲又亏了;但女儿再长大了就更嫁不出去,谁知道这种好机会还能有多少,继成的买卖又做得不错,继家也算是大岛上的名门。这么一想,这门亲不亏不赚,正好。于是满口答应。

继成与王家女儿王秀儿的婚礼办得隆重。王家懂规矩,把婚礼的正宗过程给继家一一讲明,继成托商船到内地去买王家指定的货物,继家头一回真正摆了一次京城人家的谱儿,几乎全岛的人都跟在那个送亲的八抬大轿和气派的红灯笼队后面看,女人们看着新娘家抬来的大箱小笼惊得直唷唷。送亲队刚到,这边继家请的乐队立即吹奏,他们吹的是刚跟内地来的戏班子学的《将进酒》,可吹着吹着就忘了,只好换了大岛上的《猪龟调》,吹完了又吹跟约翰学来的《一个最纯洁的处女》。

大岛的人都说,这回继家可真入了汉人正宗了,比继老先生活着时那副土文人样气派多了,说不定将来还要生皇上呢,那时大岛人就能都搬到陆地上京城里去了。

婚礼第二天,王秀儿想对公婆表示敬重,亲自下厨房给婆婆熬莲子汤,结果打碎了一叠盘子,摔了一个大跟头,碰翻了一桶水,弄湿了她的红石榴裙,染了一地红汤儿。

十一、琴的故事

王秀儿因为长得丑,从小就躲在书房里怕出门、怕见人、怕照镜子、怕从水盆里看见自己的水影儿。她还怕在太阳底下看见自己的影子,觉得那影子必是世上最丑的影子。惟一能使她自爱点儿的是抚古琴。她手下的琴声和她的长相儿正好相反,琴声柔美清纯,有种看不着的深邃,好像条条琴弦都变成缠绵柔弱的筋骨。好似懒散的美人儿四肢伸展在沉沉喘息。有时听着琴声,秀儿不禁想哭,好像那琴声不是从她手下发出,而是发自一位知己。她对古琴说话,琴声说,秀儿是个美人儿,那天下所有的优美低吟都是由她而发。听到这话,她就眼泪汪汪。她爱在夜间抚琴,不点灯火,不看自己那双短手,只坐在黑暗中听手下抚出的琴声,黑夜里的琴音更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慰藉。有时她也写诗作画,但诗和画只是她的脑子,琴才真是她的身体,或者说是惟一爱她、看得见她、感得到她的另一个人。抱着琴时,她是个受赞赏、爱抚、有知音的女人,没有琴,她连个好看的影子都不是。幸运的是,她自小受家里人娇宠,不用受世俗常规约束。只要她高兴,尽管在书房里坐着,跟琴低语,白天黑夜,没人阻拦。有时她连睡觉也抱着琴,生怕跟琴有半点儿的生分。这样长成人,她才不因貌丑而太失落。出嫁时,坐在轿子上,她还是抱着琴,好像这张琴是她的衣裳。

行婚礼时一小会儿功夫,古琴被家里人拿走了,入了洞房,琴又回到她怀里,她抱着琴坐在那儿等丈夫。丈夫来了,揭开她的盖头,她抬眼一看,竟被丈夫的美貌吓了一跳,只觉人世荒唐,老天爷居然把个男人生得那么好看而把她这个女人生得这么丑,又成心让他们做夫妻,这不是拿她耍戏么?而继成看着自己的妻子,脑子里也一片糊涂:就算是他一辈子只看花草不看女人,也毕竟见过他妈,不是不知道女人有美丑之别,而面前坐着的这个身穿锦绣怀中抱琴的鹰脸人,分明是男扮女装么,却怎么又是瞎子所指父亲所订的发妻?心里对人世真伪起了疑问。再想想,罢了,书得读,老婆得娶,父亲总是有理,睡觉去也。就对秀儿说:“一天辛苦,娘子就早早歇着吧。”说完,脱衣上床,没再多理会秀儿,不一会儿打起呼噜来。

秀儿抱着琴呆坐了一阵,好半天。没见继成再理她,不禁觉得要哭。她本是抱琴抱得手直出冷汗,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将琴代语聊寄衷肠,愿言配德携手相将”的句子。没想到,丈夫进了屋只说了一句话就自己睡去了,抛下她一人坐在这儿不知如何是好。想抚琴自慰,又怕吵了继家人,只好坐在灯下流泪,一生中头一回不知自己是何人在何处,尽管四下悄寂无声,面前无人所扰,她却觉得好似裸体在人前闹市走过一般,十万分的羞愧。烛光下,只觉得这个裹绸穿缎的身子多余又可恶,不知藏在哪儿去才好。哭时还好些,总算有件事可做,不哭时更可怕,呆坐在那儿只剩了尴尬,坐不是,卧不是。她轻轻用手指在琴上挪动,蹭着琴弦,并不打出音来,木板与琴弦悄悄发出磨擦声,一会儿,她从这磨擦声中听到了一种音乐,就开始在脑子里哼唱磨擦声下隐着的旋律。又想起上一人类时曾有个李清照写的“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真觉得生不如死。这么坐着到凌晨,实在没精神了,只好败兵般的拿着琴爬到床上,抱琴睡去。

第二天,她想孝敬婆婆,在厨房里摔了个大跟头,碰翻了一桶水,弄湿了石榴裙,染了一地红汤儿。

幸亏婆婆好。

莲英自从儿子订亲,乐得戒了“女贞汤”,觉得原气慢慢上升,终于醒睡对半儿了。儿子婚礼的第二天,她才看见儿媳的样儿,不仅没被吓着,一见秀儿提着湿裙子端着莲子汤过来,她就喜欢上这女孩儿了。连忙吩咐女佣给秀儿烧水洗浴,过后她又亲自来给秀儿梳头,听秀儿抚琴,帮秀儿备纸研墨,看她作画,一点儿不像个正经婆婆样儿。莲英听秀儿说她在家时是单有间抚琴作画的房子,就叫人帮忙在园子里收拾出一间书房来给秀儿,还告诉秀儿从此不必顾忌时辰,想什么时候抚琴作画都成。“别怕吵人,你那琴声还不如打呼噜的声儿大呢,跟喘气也差不多。”莲英笑着说。

从此,继家园子在夜里也琴声不断,有人说继家真有了京城人的高雅韵味儿,可也有人说这琴声在半夜如鬼泣,不祥。

一年后,继合所盼的贵孙还没出世,特地请了内地来的医生给秀儿就诊,医生看过秀儿后,告诉继合,吃什么药都没用,秀儿还是处女。

十二、怀孕的故事

莲英听说儿媳还是处女,把秀儿叫来,还没问什么,秀儿就哭了,说“媳妇知丑,不怪公子……。”莲英止住她,说:“你才不丑呢,是成儿肉眼凡胎的,看不出你来。”说着从衣箱里翻出几件当年从女人寨带来的旧衣物:“你要是不嫌弃,就试试这些衣裳,我总觉着你穿的那些裙衫都配不上你的气派。”秀儿一看,是一件绣着无数奇鸟异兽的小红缎肚兜儿,一条刻着咒语的白银项圈儿,一件闪闪发光的白狐皮坎肩儿,一条绣着百花的百摺裙。莲英说这些都是她奶奶传下来的,秀儿拿过衣裳一闻,有股香气直钻脑仁子,再抖开往身上一披,雾气横升。莲英叫秀儿用香料洗头,往干黄头发上揉进掺了香料的油,把头发鬈成松松的花卷儿搭在头顶,脸上略施脂粉,换上红肚兜,套上白缎紧身衣,带上银项圈儿,系上百摺裙,穿上狐皮坎肩儿。顿时那张鹰脸非但不丑了还有了侠气。莲英乐得前仰后合,说:“这叫丑吗?照我们寨里的说法,你就是苍鹰下凡!”

秀儿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发愣,不敢相信镜子里的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衣服上发出的味儿弄得她昏昏沉沉,四肢松软,脑子一动念,就想笑。愈看镜子她愈想乐,说话也不咬文嚼字了:“我要是个男的,女人都得抢着要,可惜了的。”再看看,真看出一个男人来,吓了她一跳。忙收了神,看脚,再看镜子,又是女的了。她左照右照,冲着婆婆嘻嘻笑:“从小读的书中女子都爱凝眸于流水,自比落花,等待着宠柳娇花之人前来‘共赏金尊沉绿蚁’。读了书,就发现我命里没那种福气,没有明眸可凝,也没‘香腮’可衬梅花,也没长‘纤手’‘慵整’衣衫,也没长‘小腰身’比白云,只好终日抚琴,借琴声怜惜自己。自从嫁给继成,他都很少看我一眼,我更断了‘眼波才动被人猜’的念头儿,只好‘独抱浓愁’。说了半天,今儿才明白,我都是照着书本活,可愈活愈不像,那些书都不是为我写的。”说完大笑,接着照镜子。莲英从没见过秀儿这么能说能笑,闭眼一想,糟了,衣服上曾薰过一种“笑香”,凡闻了那香的就忍不住要笑,无所顾忌,妈就是穿着这身衣裳怀上她的。

傍晚,继成回家,看到媳妇,吃了一惊,以为闹鬼了,再过去细看,一股香气钻脑仁子,马上觉得在云里雾里似的。

晚上上床睡觉,秀儿头发披散,肌肤放光,平时那大家闺秀的样儿全没了。继成后悔早没发现老婆原来是天仙,乐得合不上嘴,可每说一句话都忍不住大笑。秀儿也是一张嘴就笑得前仰后合。他俩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想琢磨马上又想笑。后来干脆不琢磨了。

秀儿说早知道笑是这么好,她这辈子就用不着读李清照了。两人撒开了笑成一团,滚在床上,边笑边把衣服脱光,秀儿故意叫着:“别伤了风雅!”心里却想起“花艳柳狂”、“神魂颠倒”那些字来。

深夜,继家宅院里传出豹子的喘息声。

一个月后,全大岛人都兴奋的传说:继家儿媳和婆婆都怀孕了!

十三、回山的故事

二十几年后的一个黄昏,莲英起床又倒下,想睁眼,却头昏得眼球儿一个劲儿往上翻。只好又闭上眼,模模糊糊地看见几个穿白衣的在她面前奔走,再细看,却是娇艳站在她面前。莲英忙要往起坐,被娇艳拦住。

娇艳:好姐姐,你我还有什么客套的?小妹前来看望,你尽可躺着跟我说话,我就坐在你床边儿上。

娇艳说完,坐在莲英床边儿上。

莲英:妹子,多年没见了,离岛之后日子过得可好么?

娇艳:自打那一夜跟姐姐分享了继合后,一别就是几十年,我当然还是孤魂一个,你们可是一大家子人了。

莲英:可不是。

娇艳:我一直在冥山下修行,人鬼不见。今儿个突然想你想得心跳,就特地跑来跟姐姐闲扯闲扯。姐姐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

莲英:嗨,别提了。想当年咱俩还能为一个男人打一场呢,现在为谁我都打不起来了,风一吹我就能飘了。你说我这个生在大山顶上的人,嫁到小岛上来给继合生子持家,真没做差过。不过是有时在自家园子里舒展舒展,就被偷看的人传出谣言去,说我是豹子,弄得官府非要把我变成豹子游街问斩了不可。被他们逼极了,只好喝香囊道士给配的女贞汤。这汤喝得我一天到晚像木瓜似的,不想动只想睡。这么活着大家倒好像瞧着放心了,说我算正常人了。直到继成长大娶了媳妇,我才减了药量,可也晚了,尤其是这几年,好像气力都被谁给抽走了似的。

娇艳:姐姐你是被那汤给杀了真气了。那汤里有毒,进到你血里就毁你的真气,虽然你停了药,毒也早进到血里了。可他们觉得这么做是为你好呢,世上容不得奇女子呀。想想我这个俗女人还没怎么着呢也竟被活劈死了,真是做女人太冤。

莲英:妹妹别老提这些伤心事了。事到如今,咱们得往好里想。你早已是逍遥世外了,我也快回山了。说点儿怪事吧,你猜我是怎么怀上二儿子继天的?那天我叫秀儿穿了我奶奶的衣服换个样儿,结果那衣服上还留着早年间薰过的“笑香”味儿,人闻了那股香味儿就止不住撒欢儿。结果秀儿穿上那些衣服后就笑个没完,笑得人发毛。那夜小两口子笑了一夜。我因为白天翻弄旧衣服也跟着沾上了那香味儿,笑倒是没笑,可晚上上床后就觉得烧得慌,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可人老了,烧不了多长时间就睡了,梦见我跟继合又翻江倒海上了,比年轻时更欢实。正哼哼着,隐隐约约觉得我身上那人不是继合了,好像是个生人,吓得我想推开他又推不开,这回可犯了大忌了,我竟和一个生男人顺水推舟了!这梦逼真逼真的,当时我躲不开又醒不过来,一直弄得身上又黏又湿。我一辈子只嫁一夫,到老了却在梦里落个外遇。那夜我就怀上了继天,不知孩子是谁的。两个男人都是梦里做的,要是真的呢,他们就都是真的;要是假的呢,他们就都是假的。我横不能说这孩子不是真的吧?

娇艳:管他真假!都说继家将来出贵人,这孩子是不是神给你送来的贵人?他长得像谁?

莲英:他还是长得像继合,就是性格和谁都不像。是不是贵人倒难说,我就是老看着他不像个真人,老想起那个梦来,觉得他不过是借我的肚子来世上走一遭,不过谁不是呢?我和秀儿是同天怀孕,同年生子,生下叔侄俩,哪个是那个贵人?真是老天爷成心拿我们开心。继合一心想让后代出人头地,万一他们都是贵人不是更光宗耀祖么?就送他们一起去读书。结果两个孩子都读得好,成绩不分上下,只是性格特别的不同。儿子继天性子冷,不爱说话;孙子继书开性子热,谁的忙都帮。两个又好得像兄弟,继天一出鬼点子继书开就执行。两个都成了学生头儿,净在学校里闹事儿。继成一看挺担心,就送他们一起去内地读书,说是到了内地老师严,孩子们不仅管教好了还能读出能耐来。结果哪想到内地闹“旨义”,这两个孩子不知信了什么旨义,中学一毕业就全报考军校了。继合本来盼着儿孙读书立业,听说他们上军校气得几天不说话,马上想再培养下面那两个孙子,可家里供不了那么多秀才,那两个小孙子都没好好上成学。继成的老二叫书风,读了几天私塾就自己跑到内地学武功去了;小孙子叫书主,一直在家跟着我们,秀儿教给他琴棋书画,又跟继合学私塾。这孩子是个能成大事的料,心里平稳又解人意,又能骑善射。可惜家里把钱都花在那两个“贵人”身上了。娇艳:这么一大家子人,真够难拉扯的。

莲英:多亏大儿子继成没什么大才能,倒会做买卖。

娇艳:实惠是实在的。

莲英:我妈当年说的对,继合到底是汉人样儿,不能例外,所以他也劝我喝女贞汤,哪怕我喝了汤连跟他亲热的劲儿都没了。人说他不凡,可他太在乎凡人要的那种脸面,太在乎生“贵人”的事,哪儿有什么不凡之处?

娇艳:闹了半天,你们家子孙满堂文武双全都占了,还是有福气。比我这孤鬼强!张家的人都死绝了么?

莲英:张家有个孙子叫张更,跟继天、书开一般儿大,从小就跟他们一个学堂读书,又一起去内地中学,现在又一起报了军校。继天说张更想跟他们交朋友又想跟他们比高低,是另一派的学生头儿,跟他们较上劲了。

娇艳:这可糟了,看来张家跟继家真没完了。赶明儿再从军校出来闹起战争来,我看继合那一眼的罪过就更大了。

莲英:不为那一眼,也可能为了谁在街上绊了谁一跟头就能打起战争来呢。我们在寨子时常要跟别的寨子拼杀,细想起来都是为了什么呢?可能就是为了一块红薯!人要结仇,怎么都能结上。我老以为就是我们山寨人爱结仇,想不开,结果走到哪儿都一样,多大的学问都一样。不同的是,现在的人拼杀起来不用拳脚刀剑,干脆用枪用炮了,连真功夫都没有。

娇艳:你没把功夫给孩子们传点儿下去?

莲英:我那功夫是在深山里跟野兽学来的。所以人说我们是兽,也没错儿。练这功,需要耐性,得让那兽进到身子里来,才能得功,如今的人静不下心来,想的事太多,不容易得兽功,比如说我,从小跟豹子一起滚打,发功的时候常不知自己是人是豹,常常忘了我是人。兽性进了人身体,人就变成了兽。可兽哪儿想那么多事呢?要变成兽,想什么都得用兽脑子想,一招一势都从兽那儿变出来的,如今的孩子们那儿有那心思奇想?继天、书开将来用枪用炮了,书风觉得少林更有来头儿,书主也不过是翩翩少年。

娇艳:可惜,竟没有一个是豹子传人。

莲英:我可不希望他们像我,他们能好好读书就谢谢祖宗了。我是最无用的人。

娇艳:我倒一直羡慕姐姐,你是有真性情的人。

莲英:我还不是落个喝女贞汤?人活一世要平凡些才有大福,太出风头长久不了。我活了一辈子才明白,别活得太使劲儿。继合小时候召来猪龟还不消停了,现在还想让后代出什么“贵人”,太过头儿了,不定要惹出什么事来呢。将来我要是走了,你常来照看他一下吧。

娇艳:我来和你来有什么不同?死后再来走动也不难。

莲英:可我想先过海回趟家,看看我妈,然后就进京城。将来再投胎,要投成个读书人。

娇艳:你要不要和我去周游世界?还可以共享一个男人。

莲英:分男人的事我再也不干了。不过到底咱俩姐妹一场,等我走了,你来陪继合几年吧,免得他闷。我是不再回来了。

娇艳:你放心,到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来帮他,到底我还跟他有那一眼之情。

莲英:了了这段情,你也该来内地,咱们还会再见。

娇艳:一言为定。

莲英想拉娇艳的手,往起一坐,扑了空,再看,眼前什么人都没有,再细看,却是她妈坐在面前,忍不住冲着妈大哭。

莲英是深冬时死的,岛上下了从未有过的大雪。

葬礼时,所有的继家儿孙都赶回来了。继合没请任何吹鼓乐手,他头一回没“合”着眼办事,坚决反对按习俗送丧,因为莲英是让习俗给害死的。为反习俗,他请来约翰,让约翰拿着圣经说谁都听不懂的话,作为对岛上习俗的反抗。继合反正不懂约翰的那个神,也不懂约翰念的经,对他来说约翰的那个神好在没多管过闲事。莲英活着时候被习俗闹得终日服毒,她死了如果还得听那些给世人都统一吹的俗调儿,灵魂定不安宁。再说,莲英那次见过约翰后,高兴了几天,直到香囊送来女贞汤。后来莲英说,她跟约翰说的是山里话,约翰肯定不懂,可她从来没见过一个能那么耐心听她说话的人,连继合也没那么耐心听她说过,所以莲英说约翰肯定是神。继合由此断出,听不懂对方的话,就容易被对方的话感动,也容易被自己能跟听不懂话的人说话而感动,可见听不懂的对话才是灵魂的对话,所以约翰最懂莲英;所以由他给莲英念那些没人懂的经文就最能安莲英的魂。继家就这么举行了个安静又不合规矩的葬礼,可几乎全大岛的人都来了。葬礼上没吹没打,没酒没肉,人们开头儿只听见约翰咕噜咕噜不住地说,看着雪花儿不住地飘,莲英墓碑上的字“继氏希撒玛莲英之墓”很快就盖满了雪,后来好不容易约翰停了人们才有了机会放声大哭。

往坟里洒土时,约翰把一个十字架放在棺材上,继合看了不解其意,又不好问,他觉着老婆不会喜欢那个十字架。但他从约翰这个举动上又悟出个道理来:看来约翰那个神也不是真的不爱管闲事,他之所以在岛上不生事,不过是因为他语言不通,要是他能说上话,鬼知道他能说出什么来。再说要是他真不爱管闲事,也不会大老远从海那边儿漂到这边儿来,还要往人家坟里放他的十字架。他所以请约翰念经,不过是为了莲英死后不用听日常听到的胡说,可并无意让莲英死后陪着个不认识的十字架睡觉。他想跳下坟去把那个十字架捡出来,可又觉得不雅。回家后一直挌硬。

葬礼的第二天深夜,有几个被官府收买的盗墓人去莲英墓地上把坟打开了,撬开棺材,大吃一惊,又忙盖上。

马上,岛上传出故事来:官家怕莲英是豹子,怕了几十年,她死后想偷尸验证,然后焚尸除后患。结果盗墓人什么都没找到,棺材里并没尸首。盗墓人只捡回来一个十字架。人们说:莲英死后得了耶稣的保护变成豹子飘洋过海回到山里去了。

(未完待续)

(作家出版社,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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