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贼!”

刘跃进这两天撞了大运。昨天在街角演了一场戏,得了五百块钱;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场演出,他还认识了严格;严格是任保良的老板;以后任保良对他说话,怕也要换一种口气。加上原来积攒的,刘跃进腰包里,共有四千一。刘跃进在去邮局的路上,步子走得理直气壮。街上满是汽车排出的尾气,刘跃进却走得神清气爽。儿子在电话里说,学费是两千七百六十块五毛三,刘跃进不准备给他寄这么多,只准备给他寄一千五;少寄钱并不是刘跃进还要留钱以备不时,而是担心儿子在电话里说的话有假;这个小王八蛋,也不是省油的灯;与他共事,也得走一步看一步。

邮局旁边有一报摊。报摊上,堆挂着几十种报刊。昨天那张有女歌星和严格照片的报纸,仍挂在显眼的位置。许多人不买今天的报纸,仍买昨天那张。刘跃进从报摊路过,看大家认真在看这报,心头不由一笑。因为大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家都觉得报上说的事是真的,刘跃进昨天却把它演成了假的;或者昨天的戏是假的,刘跃进把它演成了真的。看到大家在认真看报,刘跃进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

刘跃进上了邮局台阶,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他听到了乡音。在邮局转角邮筒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在拉着二胡卖唱。地上放一瓷碗,瓷碗里扔着几个钢鏰。艺人卖唱没啥,但这卖唱的老头是河南人,正在用河南腔,唱流行歌曲“爱的奉献”;二胡走调,老头的腔也走调,“吱吱哽哽”,像杀猪,刘跃进就听不下去了。如果平日遇到这事,刘跃进也许没心思管;但昨天今天,连演两场大戏,皆旗开得胜,心气正旺,这闲事就非管不可了。管闲事也分说得起话说不起话;遇上比自己强的人,这闲事管不得;遇上比自己差的人,才敢挺身而出。刘跃进虽是一工地的厨子,但自觉比一个街头卖唱的,身份还高出半头。加上卖唱的是河南人,也是怯生不怯熟,刘跃进折回头,下了台阶,走到邮筒前。老头闭着眼还在唱,刘跃进当头断喝:“停,停,说你呢!”

老头正唱得入神,被刘跃进吓了一跳。他以为碰到了城管的人,忙停下二胡,睁开眼睛。待睁开眼睛,看到刘跃进没穿城管的制服,不该管他,立马有些不高兴:“咋了?”

刘跃进:“你唱的这叫个啥?”

老头一愣:“‘爱的奉献’呀。”

刘跃进:“河南人吧?”

老头梗着脖子:“河南人惹谁了?”

刘跃进:“惹了。你自个儿听听,你奉献的哪一句是不跑调的?丢你自个儿的人事小,丢了全河南的人,事儿就大了。”

老头还不服气:“你谁呀,用你管?”

刘跃进指指远处的建筑工地:“看见没有?那栋楼,就是我盖的。”

刘跃进这话说得有些大,但大而笼统;远处有好几幢CBD建筑,都盖到一半;其中一幢,虽不能说是刘跃进盖的,但是刘跃进那建筑队盖的;正因为笼统,你可以理解刘跃进是工地的老板,也可以理解刘跃进是一民工;但刘跃进两者都不是,就是工地一厨子;但一厨子,也可以模棱两可这么说。但刘跃进话的语气,唬住了老头。老头看刘跃进一身西服,打着领带,以为他是工地的老板。也是见了比自己强的人,卖唱的老头有些气馁:“我在家是唱河南坠子的。”

刘跃进:“那就老老实实唱坠子。”

老头委屈地:“唱过,没人听。”

刘跃进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钢鏰,扔到地上瓷碗里:“我听。”

老头看看在瓷碗里滚着的钢鏰,又看看刘跃进,调了调弦子,改弦更张,开始唱河南坠子。这回唱的是“王二姐思夫”。唱“爱的奉献”时走调,唱起“王二姐思夫”,倒唱得字正腔圆。他唱“爱的奉献”时没人听,现在唱“王二姐思夫”,倒围拢上来一些人。人围拢上来不是要听河南坠子,而是觉得两个河南人斗嘴有些好玩。老头见围拢的人多,以为是来听他唱曲儿,也起了劲,闭着眼睛,仰着脖子,吼起王二姐的心事,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刘跃进见自个儿纠正了世界上一个错误,有些自得,左右环顾,打量着众人。

报摊前人堆里,一直站着一个人,在翻看报纸,见这边喧闹,也仰脸往这边看;刘跃进的目光,正好与他的目光碰上;那人也觉得这事有些好玩,对刘跃进一笑;刘跃进也会意地对他一笑。那人扔下报纸,也跟人围拢过来听曲儿,站在刘跃进身后。老头唱的是啥,王二姐说的全是河南土话,大家并没听懂;但这“王二姐思夫”,刘跃进过去在村里听过,自个儿倒入了戏,闭上眼睛,随着曲调摇头晃脑。突然,刘跃进觉得腰间一动,并无在意;想想不对,睁开眼睛,用手摸腰,原来系在腰里的腰包,已被身后那人,割断系带抢走了。急忙找这人,这人已钻出人圈,跑出一箭之地。由于事情太过仓促,刘跃进的第一反应是大喊:“有贼!”

待醒过来,才想起自己有腿,慌忙去追那人。那人一看就是惯偷,并不顺着大街直跑,而是窜过邮局后身,钻进一卖服装的集贸市场。这集贸市场是一服装批发站,虽在一条小巷子里,卖的全是世界名牌,但没有一件是真的,图的是个便宜;所以生意特别红火。提大包小包的,还有许多俄罗斯人。待刘跃进追进集贸市场,卖服装的摊挨摊,买服装的人挤人,那人早钻到人堆里不见了。

由于事情太过仓促,刘跃进竟忘了那人的模样,只记得他左脸上有一块青痣,成杏花状。

U盘的秘密

严格跟老蔺认识六年了。老蔺今年三十八岁,七年前给贾主任当秘书,后来成了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

严格十五年前遇到了贾主任。严格认识他时,他还不是主任,是国家机关一位处长。当时严格在一家公司当部门经理。本来严格跟贾处长不认识,同时参加另一个朋友的饭局,相遇到一起。那天晚上,吃饭的人多,有十几个人;人多,吃饭就无正事;酒过三巡,大家开始说黄色笑话。说一段,笑一段。众人笑语欢声,惟一位贾处长低头不语。人问他原因,贾处长叹道:羡慕你们这些老总呀;在国家机关工作,就一点死工资,太清贫了。大家觉得这感叹不叫真理,叫常识,无人在意,继续喝酒说笑。

严格却觉得这贾处长另有心事。正好两人座位挨着,严格又打问,贾处长才说,他母亲得了肝癌,住院开刀,缺八万块钱,没张罗处,所以犯愁;今天本无心思来吃酒,也是想跟有钱的朋友借钱,才勉强来了;看大家都在说笑,一时不好开口,所以感叹。严格问过这话,便有些后悔,不知接下去该如何回答。人家没说跟严格借钱,但也把他的心思说了;就是想借,严格当时也在公司当差,拿的也是薪水,手里并无这么多钱;加上初次相见,并不熟络;于是不尴不尬,没了下文。酒席散了,严格就把这事忘了。

待第二天在公司整理名片,整理到昨日的贾处长,严格吃了一惊。昨日只知他是国家机关一个处长,没留意他的单位,今天细看名片,虽然是个处长,却待在中国经济的心脏部门。严格心中不由一动,似乎预感到什么。忙放下手中的名片,打车去了通县,过通县再往东,就到了河北三河。严格有个大学同学叫戴英俊,河北三河人,上大学的时候,两人同宿舍。大二的时候,戴英俊因为失恋,几次自杀未遂;他爹把他领回三河,大学也不上了。谁知因祸得福,他和他爹办了个纸业厂,但并不生产纸,生产卫生巾,几年就发了。待严格大学毕业,两人也见过几面,戴英俊吃的肥头大耳,眼睛挤得像绿豆;一张口,满嘴脏话;严格知道,这时的戴英俊,已不是大学时为爱殉情的戴英俊了。戴英俊见严格来了,一开始很高兴,接着听说要借钱,脸马上拉下来了:“我靠,咋那么多人找我借钱呢?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片片卫生巾卖出去,让人把血流上去,不容易。”

严格:“一般的事,我不找你,我爹住院了。”

听说是同学的爹住院,戴英俊才没退处,骂骂咧咧,找来会计,给了严格八万块钱。严格拿着钱,折回北京,去了这个国家机关。到了机关门口,给贾处长打电话,说今天路过这里,顺便看看他。贾处长从办公楼出来,让严格进机关,严格说还有别的事,接着把报纸包着的八万块钱,递给了贾处长。贾处长愣在那里:“昨天,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倒当真了。”

严格:“这钱搁我那儿也没用。”

又说:“如是别的事,能拖;老母亲的事,大意不得。”

贾处长大为感动,眼里竟噙着泪花:“这钱,我借。”

又使劲捏严格的肩膀:“兄弟,来日方长。”

虽然贾处长的母亲动了手术,也没保住性命;半年之后,癌细胞又扩散了,死了;但贾处长从此记牢了严格。严格认识贾处长时,贾处长已经四十六岁,眼看仕途无望了;没想到他接着踏上了步伐点,一年之后,成了副局长;两年之后,成了局长;再又,成了副主任,已是部级干部;接着又成了主任。严格认识他时,他身处于低位,算是患难之交;当他由低位升至高位时,严格和他的朋友关系,也跟着升到了高位。交朋友,还是要从低位交起;等人家到了高位,已经不缺朋友,或已经不讲朋友,想再交就晚喽。贾主任成为主任后,一次两人吃饭,贾主任还用筷子点严格:“你这人,看事挺长的。”

也是喝多了,又说:“别的人都扯淡,为了那八万块钱,我交你一辈子。”

严格连忙摆手:“贾主任,那点小事,我早忘了,千万别再提。”

老贾这个单位,主管房地产商业和住宅用地的批复。老贾成为主任后,自然而然,严格便由原来的电脑公司出来,自个儿成立了房地产开发公司。十二年后,严格的身价已十几个亿。贾主任,就是严格的贵人。但贵人不是笑眯眯自动走到你跟前的,世上不存在守株待兔,贵人是留给对人有提前准备的人的。

但严格发现,十几年中,两人的关系也有变化。变化不是由严格引起的,而是由贾主任引起的。一次周末,严格拉着贾主任一家去北戴河看海。晚上两人在海边散步,风吹着贾主任的头发,贾主任忽然自言自语:“不当官,不知道自己的官小呀。”

严格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敢接话。贾主任又感叹:“看似在豺狼之间,其实在蛆虫之中。”

这话严格听明白了,是说当官不容易。贾主任突然说:“死几个人,就好了。”

严格听后不寒而栗,不知这话指的是谁,为何让这几个人死,这几个死了,为何又“好”了,同样不敢接话。严格像当初预感到贾处长对他重要一样,现在也预感到,总有一天,贾主任也会抛弃他;两人交不了一辈子;他和贾主任的关系,不是单靠钱和“性”能维持长久的。总有一天,贾主任说翻脸就翻脸。等他翻脸的时候,严格只能让他翻,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从去年起,两人共同遇到一个坎。去年四月底,贾主任到中南海开了一个会,当天晚上,约严格吃饭,问严格手里可调动的资金有多少。严格想了想,保守地说:“十来个亿吧。”

贾主任说,中国的金融政策,过了“五一”,可能会做一些调整,建议严格把钱投入金融市场,譬如讲,某种期货,某种股票等。贾主任晃着杯中的红酒:“整天盖房子,钱挣得多累呀。要想赚大钱,就不能绕弯子,还得让钱直接生钱。”

严格当然想赚大钱。但他也不想赚大钱;多少钱才叫大钱?现在盖一栋房子赚一回钱,他觉得安稳。何况他不懂金融,不知这弯子绕得过来绕不过来。严格将这顾虑说了。贾主任:“不懂可以学嘛,过去你不也没盖过房子?”

严格觉得贾主任说得有道理;就是没道理,严格也得听;因两人站的位置不同,看到事物的深浅就不一样;他刚在中南海开完会。于是,严格把盖房子赚的钱,全部投入了期货和股票市场。一开始果然赚了;但半年之后,开始往里赔。赔钱不是严格不懂金融,绕不过这弯子,而是“十一”之后,国家的金融政策再一次调整了,严格让国家给闪了。绕弯子,谁能绕过国家呢?一开始还想挺着,一年之后,不但投进去的十四个亿打了水漂,还欠下银行四个多亿。不但金融做砸了,整个房地产也受到牵涉。本来盖房子还有钱,如今十几个工地,材料费和工人的工资,都拖了半年没付。短短一年多,严格就不是过去的严格,严格从一个富豪,变成了一个债台高筑的穷光蛋。重回房地产收拾残局不是不可以,问题是收拾残局也需要钱,严格已欠银行四个多亿,利息拖了半年没付,银行不起诉他就算好的,哪里还敢再贷给他钱?

严格只好再求助贾主任,让他给银行打个招呼。但这时贾主任撤了,开始推三挡四,说银行不归他管。过去银行也不归他管,他也打过招呼;如今摊子烂了,怎么就不打招呼了?本来是两个人遇到的坎,现在成了严格一个人的。当初不是贾主任让插足金融,严格老老实实盖房子,也不会出这乱子。但自出这事后,严格已经两个月见不到贾主任了。过去一打电话就接,现在打电话要么不接,要么转到了秘书台。给他的办公室主任老蔺打电话,老蔺倒仍温和和客气,说马上转告贾主任,但接着就没了下文。

严格觉出,终于,贾主任要抛弃他了。如是平日抛弃,严格没有怨言,但在生死关头,严格觉得贾主任缺乏道德。不说这乱子由他而生,不说十五年前严格帮他救过他母亲,单说这十二年来盖房子,贾主任帮严格批过地,但贾主任从严格手里,也没少获利。粗略算下来,一个国家干部,收人这么多钱,够掉几茬脑袋的。但严格又不想把关系闹僵,闹僵对严格也没好处。但在严格与女歌星的照片上了报纸第二天,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老蔺,主动给严格电话,说要见严格一面。两人便来了火锅城。

虽然老蔺平日对严格很温和;严格对他也很客气;但在内心,严格对老蔺看法并不好。这个胶东人,不苟言笑,心里做事。心里做事的人易犹豫,老蔺从想到做,却很坚决。譬如讲,对钱。严格给贾主任送钱并不经过老蔺,那只是严格和贾主任两个人的事;老蔺也佯装不知,但会开口向严格借钱。虽然严格和贾主任是老朋友,老蔺只是贾主任一个部下;但老蔺整日待在贾主任身边,萝卜不大,长在梗上;正所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严格又不敢得罪他。借过三回,哪里还等他再开口,也开始主动给他送。虽然给贾主任送的是大头,给老蔺送的是小头;同样是送,一个是主动给,一个其实是要,严格的感觉就不一样;如贾主任是佛,等着人来烧香;老蔺就是狗,是狼,动不动就咬人一口。贾主任收了钱,还说声“谢谢”,还说“下不为例”;老蔺收了钱,连声“谢”都没有,觉得是理所应当;而且吃过这口,还想着下一口。贾主任六十的人了,快退了,就说是受贿,这受贿也可以理解;老蔺不到四十岁,日子还长着呢,就开始主动去捞,何时是个头呢?严格不知老蔺这代人成为贾主任之后,社会又会怎么样。

这天老蔺给严格打电话,要见严格。这见也许牵涉到生意,严格不能不来。饭桌上,老蔺一直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涮肉。严格弄不清他的来意,也不好打问。一直等老蔺头上脸上出了汗,两盘肉落了肚,放下筷子,抽烟休息;严格才试探着问:“这两天忙吗?”

老蔺没理这茬,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摊在桌上。这张报纸,就是昨天登有严格和女明星照片的那张报纸。老蔺打了个饱嗝,用筷子点那照片:“你可真行,听说昨天,将好好的生活,又复排一遍。”

见是说这事,严格松了一口气;摇头叹息说:“没骗过我老婆,又惹出新的麻烦。”

将老婆离家出走,四处找不着她的情况说了。老蔺笑着听完,突然敛了脸色:“复制的,为了骗你老婆;原版的,你要干嘛?你给这拍照的多少钱?贾主任看了,很不高兴。”

严格见老蔺说这话,知道事情瞒不过老蔺。事情的第一层没有瞒过,事情的第二层也没有瞒过。原来,严格复排生活是为了蒙骗瞿莉;也不纯粹是为了蒙骗瞿莉,是怕把瞿莉这个炸药包点着,引爆另一个炸药包;但原版的照片,却不是被记者偷拍的,而是严格有意安排的。安排人拍这照片不为别的,只为贾主任一个人。严格生意上到了生死关头,贾主任见死不救,严格对贾主任产生了怨恨;怨恨并不重要,还是希望贾主任回头。于是铤而走险,想警告他一下。

那个女歌星,三年前就与严格傍着;她能出名,全是严格用钱砸出来的。去年春天,严格带她与贾主任一起吃饭。一顿饭吃下来,贾主任吃得红光满面。饭桌上说起事情,贾主任打着比方,桩桩件件,一二三点,都说得比往常透彻和深入,女歌星听得频频点头;严格便知道贾主任对这女歌星有意。在权势和金钱面前,“性”算不了什么;暗地里,严格便把这女歌星,有意向贾主任推了一把。后来女歌星和贾主任也有了一腿。但两人时间不长,贾主任先放了手。毕竟是宦海沉浮的人,知道事情须适可而止。但时间虽短,不等于没事。

现在严格两个月见不着贾主任,便将女歌星骗出家门,雇了一个人,偷偷拍了一张照片。本想悄悄把照片寄给贾主任,给他提个醒;没想到拍照的叛变了,把它卖给了报纸。说起来,这人叛变也不是冲着严格;拍照之前,他并不知道被拍的人是谁,后来见是女歌星,一个厌食症在吃烤白薯,觉得卖给报纸,赚的钱更多,便卖给了报纸;让严格也措手不及;接着又引出瞿莉一场事。但祸伏福焉,没想到贾主任见了报纸,让老蔺约了严格。严格听老蔺说贾主任很生气,心里不但不怵,反倒有些庆幸,这照片就没白拍。响鼓不用重槌。老蔺摊牌了,严格也不好再遮着掩着,对老蔺解释说:“见报,真不是有意的。”

接着将拍照的叛变的事解释一番。又说:“其实事情很简单,让贾主任再给那谁打一招呼,让银行拆给我两个亿,我也就起死回生了。”

老蔺冷笑:“你再扯?就你这烂摊子,是一个亿两个亿能救回来的吗?”

老蔺的眼镜被火锅熏上了雾气,摘下擦着,叹口气:“主任不是不救你,这仨月,他日子也不好过,有人在背后搞他。”

严格吃了一惊,不知这话的真假。但凭对贾主任和老蔺的判断,十有八九是个托辞。严格急了:“船破了,凭啥把你一人扔下去呀?只要银行一起诉,我知道我该去哪儿。”

手往脖子上放了一下:“说不定,连它也保不住。”

指指报纸:“如果你们见死不救,我也就不客气了;能让一个厌食症去吃烤红薯,就能让她把跟主任的事说出去。”

老蔺倒不怵:“这事吓不住谁。让她说去吧,顶大是一绯闻。”

严格见老蔺油盐不浸,有些生气了;生气倒也是假的,生气是为了进步一摊牌。严格将那报纸夺过来,“嘶啦”“嘶啦”撕了:“这也只是一警告。不听,我也只好破釜沉舟了。”

接着从口袋掏出一U盘,放到桌子上:“里边的内容,分门别类,也都给编好了。”

老蔺倒吃一惊:“里面是什么?”

严格:“有几段谈话,这么多年,谈的是什么,你也知道。还有几段视频,标着年月日,都是孝敬主任和你的场面。还有主任跟俄罗斯和韩国小姐,在酒店那些事。顺带说一句,从时间上看,你跟这些小姐在一起,都在主任前边。”

这是老蔺没想到的,脸上,脖子里又开始出汗,接着看严格:“你可真行,来这一套。”

严格点一支烟:“也不是我拍的,是我一副手偷干的。俩月前他出了车祸,从他电脑里发现的。他本想要挟我,没想到最终帮了我。”

轮到老蔺不知这话的真假。严格继续在那里感叹:“真是深渊有底,人心难测。这人生前,我对他多好哇,什么话都跟他说,关键的事,都交给他办,没想到,你平日最信任的人,往往就是埋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

又说:“不过,现在物有所用,他也算死得其所。”

老蔺拿起那U盘,在手里把玩。严格:“送你吧,也拿回去让主任看看,我那儿还有备份。”

也算刺刀见红。严格本不是这样的人,严格也看不起这样的人,刺刀见红的人,都是些大胖子;没想到事到如今,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的人。令严格没想到的是,老蔺并没接这招,突然将U盘扔到了火锅里。U盘裹着肉,开始在火锅里翻腾。

六万块钱,既给他壮胆也给他托底

刘跃进丢了包,差点自杀。这回不是演戏,是真的。腰包里有四千一百块钱。这钱是他的命。但他自杀却不是为这钱,而是包里另有东西。身份证,电话本,一张纸上记着这月工地食堂的大账;正面是菜米油盐的正常流水,背面是在集贸市场讨价还价的差额;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不说了,问题是,包里还有一张离婚证。与前妻黄晓庆离婚六年了,这张离婚证刘跃进一直留着。离婚证本是黄色,六年过去,已褪成土色。腰包随着刘跃进走,刘跃进常年累月在厨房里,腰包油腻了,这张离婚证也被油烟浸黑了;不但浸黑了,也变重了。按说,婚都离了,留张离婚证没用,除了看到它糟心;正是因为糟心,刘跃进才把它留下。有时半夜醒来,还拿出来看一看,接着自言自语:“成,可真成。”

或者:“这仇,啥时候能报哇。”

就像土改时的老地主,夜里翻出变天账一样。但变天账丢了,刘跃进也不会自杀,他也知道,这仇,这辈子是无法报了。问题是,离婚证里,还夹着一张欠条。欠条上,有六万块钱。六年前,黄晓庆提出离婚,刘跃进向李更生提出六万块钱精神补偿费。李更生这回倒痛快,说:“只要离婚,给钱。”

刘跃进知道这痛快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黄晓庆,冲着黄晓庆的腰。但李更生又说,六万给,但当时不给,六年后给;刘跃进六年不闹事,这钱才是刘跃进的;六年中闹事,钱就自动没了;闹,等于闹刘跃进自个儿。还说:“成就成,不成就算球。”

为了这六万块钱,刘跃进只好说成。李更生便给刘跃进打了一张欠条。欠条上,写着六年不闹事的条款。过后刘跃进才明白,自个儿在数目上,犯了大错。离婚时争儿子,刘跃进把儿子争到手,黄晓庆主动说,每月给儿子四百块钱抚养费,刘跃进意气用事,把这钱拒绝了;当时觉得李更生和儿子是两回事,才收下这么张欠条;几年后才明白,钱就是钱,出处并不重要。何况一个是欠条,一个是现钱。四百块乘以六年,也小三万块钱呢。越是这样,刘跃进越觉得这六万块钱重要。六万块钱身上,还背着三万块钱的包袱呢。现在离欠条到期,还差一个月。但在大街上听曲儿,没招谁没惹谁,“哐当”一声,包被人抢走了。包没了,离婚证就没了;离婚证没了,欠条就没了;欠条没了,再找李更生要钱,这卖假酒的能给吗?当年捉奸在床,刘跃进占理,李更生打了刘跃进一顿不说,还光着屁股,蹲在椅子上吸烟;现在欠条没了,李更生的反应,刘跃进现在就能想到,不还钱还是小事,接着会说:“是丢了吗?本来就没有!”

或者:“穷疯了?讹人呀?”

当时写这欠条,前妻黄晓庆也知道,现在欠条没了,黄晓庆可以作证;但黄晓庆已不是自己的老婆,成了别人的老婆,现在的刘跃进,对她又成了别人,她会一屁股坐到别人那头吗?六年之中,刘跃进仅见过黄晓庆一面。去年夏天,刘跃进从北京回河南,收地里的麦子;收罢麦子,又从河南来北京工地当厨子。到了洛阳火车站,买过车票,蹲在广场上候车。天热,渴了,没舍得买矿泉水,走到广场旅社前;广场旅社前,有一洗车铺;蹲下,就着人家的水笼头,喝了一肚子水。

这时一辆奥迪停在旁边,车里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李更生,一个是黄晓庆,两人不知又到哪里去卖假酒,也来坐火车。李更生没发现刘跃进,黄晓庆下车之后,吩咐开车的司机回去每天喂狗,转过脸,看到了握着橡皮管的刘跃进。刘跃进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但黄晓庆看到刘跃进,却没跟刘跃进说话,随李更生进了车站。大家已经是陌路人了。刘跃进把欠条丢了,她会帮陌路人吗?如无人帮他,刘跃进等于把钱也丢了。这六万块钱对李更生不算什么,放到刘跃进手里,却要了他的命。他在六万块钱身上,还有好多想法呢。钱的来路虽然说不出口,但有这欠条在身上,却让刘跃进活得踏实。生活也有个盼头。六年到了,六万块钱就到手了。有时也是个武器。儿子在电话那头跟刘跃进急:“咋还不寄钱呀,你是不是没钱呀?”

刘跃进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没钱?别的不敢说,六万还有。”

儿子:“哪还等啥?寄吧。”

刘跃进:“存着呢。定期。”

六万块钱,既给他壮着胆,也给他托着底。现在陡然一丢,丢的就不光是钱,还有心里那个底;如同楼板突然被抽掉了,“啪唧”一声,刘跃进从楼上摔了下来。包被贼偷走,撵了一阵贼,也没撵上;从服装市场出来,刘跃进蹲在大街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六年前,老婆被人搞了;感到再一次没了活路。从街上回到工地,刘跃进都不知是怎么回来的。

到了工地,丢包的事,刘跃进没跟任何人讲。讲也没用。就是想讲,也无法讲。能讲包里的四千一百块钱,咋讲离婚证和欠条呢?老婆被人搞了,打下这么个欠条;现在欠条丢了,等于老婆被人白搞了;丢包是个窝囊事,这么一讲,又变成了笑话。只能憋在心里不说。这时不埋怨别人,就怨自己爱管闲事。本来是去邮局寄钱,听到卖唱的老头唱“爱的奉献”,过去纠正人家,让他唱“王二姐思夫”;如果当时专心寄钱,也不会出这岔子;老头唱的曲儿改了,自己的包丢了;别人是手贱,自个儿是耳朵贱,丢包活该。胡思乱想到晚上,突然想自杀。脖子上,再一次感到绳子的甜味。在工地上吊,倒不费劲,四处是钢梁架子,不愁没地方搭绳子;就是不去工地,在食堂,食堂棚顶的木梁,也经得起刘跃进的体重。但刘跃进没有自杀。没自杀不是想得到做不到,而是突然想起,那人抢过他的包,窜出一箭之地,又扭脸看了刘跃进一眼,对刘跃进一笑,接着又跑了。不为钱和欠条,仅为这一笑,刘跃进在自杀之前,先得找到这贼,把他吊死。把他吊死,自个儿再上吊不迟。或者,能找到他,也就不用上吊了。

但大海捞针,单凭刘跃进,哪里能找到抢包的贼?刘跃进这才想起警察,慌忙跑到派出所报案。值班的警察是个胖子,天不热,一头的汗。刘跃进说着,他坐在桌后记着。包里的东西不多,但头绪多。说着说着,刘跃进说乱了,他也听乱了;这时停下笔,任刘跃进说,也不记了;对刘跃进说的,似乎不信。不信不是不信刘跃进丢了包,而是刘跃进说到离婚证和欠条那一段,他张嘴打了个哈欠。刘跃进还要急着解释,警察合上嘴,止住刘跃进:“听懂了,回去等着吧。”

但警察等得,刘跃进哪里等得?刘跃进:“不能等啊,那张欠条,他要扔了,我就没活路了。”

看刘跃进着急的样子,警察似乎又信了。但他说:“我手头,还有三桩杀人的案子,你说,到底哪个重要?”

刘跃进张张嘴,没话说了。离开派出所,刘跃进知道警察对他没用了。这时想起了韩胜利。韩胜利平日也小偷小摸,和这行的人熟;说不定找到韩胜利,倒很快能找到这贼和腰包;比起找警察,倒是一条捷径。于是去找韩胜利。韩胜利见刘跃进主动找他,以为是来还钱,以为是他上次包着脑袋,威胁刘跃进起了作用,等刘跃进说他自个儿的腰包丢了,让他帮着找贼,马上失望了。待刘跃进说包里有四千一百块钱,韩胜利又急了:“刘跃进,你人品有大问题呀。有钱,宁肯让人偷了,也不还我,让我天天躲人,跟做贼似的。”

待刘跃进又说出离婚证和欠条的事,刘跃进以为他会笑;韩胜利没笑,但也没同情他,而是往地上跺脚,愣着眼看刘跃进:“刘跃进,你到底算啥人呀?”

又说:“你这么有城府,咋还当一厨子呢?”

又感叹:“我说我斗不过你,原来你心眼比我多多了。”

刘跃进见韩胜利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忙纠正:“胜利,你叔过去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咱回头慢慢说,赶紧帮叔找包要紧。”

事到如今,韩胜利倒不着急了,端上了架子:“找包行啊,帮你找回来,有啥说法?”

刘跃进:“包找到,马上还钱。”

韩胜利白他:“事到如今,是还钱的事吗?”

刘跃进见韩胜利趁人之危,有些想急;但事到如今,有求于人,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头,又不敢急;想想说:“找到,欠条上的钱,给你百分之五的提成。”

韩胜利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刘跃进见他得寸进尺,又想急;但急后又没别的办法,只好认头:“给你六,你可得帮我好好找。”

韩胜利:“空口无凭。”

刘跃进只好像当年李更生给他打欠条一样,又给韩胜利写了个欠条。如包找到,给韩胜利百分之六的提成云云。六万块钱的百分之六,也三千六百块钱呢。刘跃进又一阵心疼。韩胜利收了欠条,问:“腰包在那儿丢的?”

刘跃进:“慈云寺,邮局跟前。”

韩胜利这时一顿:“哎哟,你丢的不是地方。”

刘跃进:“咋了?”

韩胜利:“那一带不归我管。前两天就因为跨区作业,被人打了一顿,还倒贴两万罚款。这道儿上的规矩,比法律严。”

刘跃进见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慌了:“那咋办?”

韩胜利瞪了刘跃进一眼:“还能咋办?我只能帮你找一人。”

(未完待续)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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