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真的考试来了,恐慌也就变成了平静。一声不响的平静。所有的人都懒得多说一句话,低着头匆匆地走路,脑子飞快地转动。
“噢!什么时候完呀?”“猫”在快进考场前伸了个懒腰。
石白赶快捂住耳朵,转过身去。
视唱练耳的考试被一个音乐系的男高音搅了。听写已经考了两小时,和弦都听完了,只剩下最后一条长长的有临时离调的三声部复调,这道题占分最多。这是全体考生最最紧张的时候。可这时,隔壁声乐系教室的门打开了,放出来一个刚考完语文的男高音。他痛痛快快地唱了一句很高很高的“妈—”。这下,作曲系教室里就有好几个人耳朵随着这声“妈”走调了。再也想不起刚才教师在琴上弹的是什么调,再也想不起标准音。甚至有人把这声“妈”也算成了最高声部。
大家希望有哪科教员突然病倒或者是家里着火什么的。结果有个语文教员真让车撞了,但语文考试并没停止,而且换了个更厉害的监考官。为了缓和气氛学校决定拖延考试期,把每科考试的间隔再拉长一点,可这么越拖延,大家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希望考试索性快点来临,哪怕在一天里全考完,全不及格也行。准备复习用的小卡片上写满了各科的复习题,已经背得串了行。“懵懂”在艺术理论考卷上写道:“有:没有。”
小个子手上的腱鞘炎鼓包又大了。他弹琴的时候总让人以为他手背上有个核桃。他一边弹一边吸冷气,一边弹一边骂娘。终于到了钢琴考试那天,他飞快地弹完肖邦的左手练习曲,这曲子正是那只有腱鞘炎的手当主力。弹完以后,他趴在琴上就不起来了。等考官哄他退场时,他一出门就跑到声乐系的视唱练耳考场外,大声唱了一个“妈—”。
李鸣在民族戏曲考场上,刚摇头晃脑地唱完:“李白斗酒……酒中仙……”没等老师点头,他就匆匆跑到操场上,冲着体育老师大叫:“来吧,八千米!”于是气喘吁吁地围着楼绕圈子。体育老师还算好说话,天天拿着跑表和剑等在操场上,任何人只有时间就可随时参加考试。
终于只剩作曲考试一关了。还有一天的时间,可全体作曲系的人都不再去琴房,躺在床上一声不出。只有石白终于跳起来,跑进琴房,砰地关上门,开始分析作品。
“谁能让这整个一天都变成黑夜?”李鸣在被窝里问。
“能”马力爬起来,把一床毯子用钉子钉在窗户上。
“唉呀,天永远不亮就好了。”小个子高兴地叫。
可第二天早晨铃声一响,所有人都迅速跳下床,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跑进琴房,几乎毫无头绪地在那儿分析作品。等考试的铃声一响,“猫”的牙齿已经发出哒哒的颤音。“懵懂”过来把她搂在怀里,贾教授见了很奇怪,“她发烧了吗?”。
“我也发烧了。”“懵懂”的牙也抖起来。
空白的五线纸一拿在手上,李鸣觉得精力集中得全分散了,怎么也不能思考。有张纸上写着五个动机,你可以任意挑一个发展成一首三部结构的作品。他把每一个动机全发展了,可看每一个都不顺眼。他想谨慎行事,可耳朵里全是拥挤的噪音,无论哪个和声都听起来不顺耳。任何一个和弦都可能是错的,谁知道对的标准是什么?他硬着头皮挑了一个动机写下去,写着写着就进了一个混沌的圈套。一个反功能的圈套。他不顾一切地想把功能扭过来,但脑子里却是一团糟。功能圈。功能圈。他想。有人开始抽烟了。他急得直想上厕所。关键在于不知道对错,根本不知道对错。写着写着,他脑袋里开始出现了一个长音,一个总是不变音高,高得不能再高的长音。这长音抹掉了他一系列的构思,他赶也赶不走,抽烟的人越来越多。他把它横着写了八遍,竖着又写了八遍。抽烟的人咳嗽起来。突然他在一瞬间看透了什么他妈的对错。根本无所谓对错,反正你永远也无法让贾教授说对,这样一想,他就心花怒放,浑身轻松,跑到厕所里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考试一直进行到晚上八点钟,大家才陆陆续续交了卷。这一天除了上厕所、吃饭,谁也没出考场,更不许把作品带出去,以防用琴校对。好歹算是结束了,尤其是谱面写得漂亮的,看着还很得意。
贾教授站在那儿收谱子。一边收谱子,一边通知要走的人:“明天八点准时还到这儿来。”
“干什么?”
“再考一次。”
九
第二天的考试内容是歌曲作曲。“懵懂”一拿到歌词,就失去了全部勇气。那上面写着:“青山绿水小村庄,革命精神大发扬,条条渠水绕山间,金光大道直向前。”并且有好几段。她不知道这到底算是民谣还是诗词,到底用大调还是用小调,到底写着民歌还是宣传歌曲或艺术歌曲?而且还要求配上钢琴伴奏,她看着歌词先发了两个小时的呆,然后写了十种方案,全都难听得要了人的命。
“这是什么东西呀?”一直到晚上,她还拿着那十种方案发呆,“这是个什么破东西呀?!”
“别叫,怎么啦?”马力走过来。
“这十首歌是谁写的?”
“这不是你写的吗?”
“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写出这样的破玩意儿。”
“不是你写的是谁写的?”
“我不可能写出这首歌词。不是我。”
“为什么?”
“噢,我写不出来,写不出来!”
“唉呀,女的就是不行,啧啧。”石白不耐烦地跺着脚。
这时考场上已经没几个人了。连贾教授都困得不得不回去睡觉了。临走时他留下话,不写完不许出这屋子,但时间不限。
“你这首写得挺好,把这儿改成这样就行。”马力看看“懵懂”的谱子。
“为什么?”
“告诉你这么改你就这么改。”
“为什么?”
已经夜里十点钟了,一股凉意从窗外扑来。“懵懂”向马力要了一根烟。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改?”
她把烟点着,看着那十种方案发呆。石白已经走到钢琴旁弹起来了,苍白的脸显得更瘦削,看上去虚弱不堪。“懵懂”冲他大叫:“别弹琴!别弹琴!”
石白瞪了她一眼。
“懵懂”凑过去看他的谱子,除了歌词,那上面还标着各种石白的文字注解,使谱子看上去象篇带音符的散文:“优美如歌,好象看到一缕青烟从村庄飘起……呵,祖国的山河多么壮丽……如醉如痴、意志坚定地……”
“你写作文哪?!”“懵懂”冲他大喊了一句。
石白瞪了她一眼,把耳朵堵上了。
“懵懂”用双手在钢琴上使劲一按。然后又跑到马力那儿叫起来:“我为什么要那么改?”
“你干脆回去睡觉吧。”
“为什么?”
马力把自己的谱子写好了,把兜里的烟全掏出来留给“懵懂”。
“懵懂”并不抽烟,她把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燃。看着它们一根一根地消耗,然后闭着眼睛把十种方案每种抽出一句凑成一首歌,配上钢琴伴奏。那是首哪句和哪句都没关系,横竖全没关系的曲子。她毫不客气地让人声跨了三个八度,精心设计了一个谁弹起来都会痛苦不堪的钢琴伴奏。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她把谱子交给石白,石白还坐在钢琴旁,研究自己的文字注解是否有光彩。然后她把铅笔、橡皮、尺子和余下的谱纸统统从窗户中扔出去了。
这是个空气清新的早晨,阳光已经柔和地照在她那张发青的脸上,她想让自己精神起来,可就是不行。她使劲揉眼睛,按太阳穴,太阳穴两边就象有两个铅砣在夹击她。她觉得满脑子都是那十种方案赶也赶不走,并且随便一凑就又是一首蹩脚的旋律。她只好开始跑步,想把它们甩开。但没跑几步,她就睡着了。一下子跪在地上,然后就趴在那儿进入梦乡,直到天又重新黑下来,作曲系课堂里传来放得很响的迪斯科音乐。
十
作曲系课堂迪斯科放得山响。全体同学都凑在这里庆祝考试结束。森森醉醺醺地凑到李鸣面前,说他最近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音响,名字叫“原始张力第四型”。
“原始张力第四型?”
“就是把所有可能的有力度的音型都叠在一起,分成四十八个声部,还可以变成复调。”森森说得唾沫星乱飞,比手挥脚,直立的头发直抖。李鸣边喝着啤酒边说:“你行行好,让我把这首迪斯科听完。”“猫”突然跳过来,抓住森森的后脖领子,把他抓到跳舞的行列里去了。
“这算什么音乐?这算什么音乐?”小个子有点儿坐立不安。
“你说的是森森还是迪斯科?”
小个子没回答,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森森象个原始人一样扭动着身躯。孟野边跳边找机会倒立。他们谁也不跟着拍子,有时比拍子快,有时慢,有时让脚步老和音乐差半拍。他们疯狂地扭动旁若无人,气喘吁吁,汗流满面。突然,“懵懂”在他俩中间出现了,她一出现,全场都喝起彩来,因为她把自己打扮得象个非洲土著,精确地踏着节奏,使三人的舞姿一下就溶成一体了。
“嘿!”聂风和管弦系的男生女生突然闯进来。“乌拉!”作曲系的人眼睛一亮。管弦系的女孩子一个个光彩夺目,每人手里还拿着一份作曲系写的谱子。“你们的谱子太难啦。”“我再也不拉了。”“真见鬼了。”“可是真带劲!”她们把谱子纷纷扔在地上,然后她们围着它们跳起舞来。管弦系的男生拿着铜管,聂风手一挥,突然,一个震天动地的和弦使全屋的人都痛苦不堪。当这声音结束时,长号手抱歉地对森森说:“对不起,我们没吹出你要的力度来。”“猫”跳过来,冲着森森喊道:“你写的东西都象臭狗屎!我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么讨厌的音响,简直讨厌透了!要是你变成一把琴弦,我一定把它折断!”森森边跳边说:“何必,何必!”然后冲着地上的谱子哈哈大笑。孟野正躺在地上,把谱子往自己的身上盖。
小个子还在咕嘟咕嘟喝啤酒。
“你可喝得太多了。”李鸣提醒他。
“你最好别管我。”
“你这个糊涂虫。”
“你这个懒虫。”
“好,你喝吧。”李鸣又给他拿来一瓶啤酒。
孟野自从躺在谱子下面后再没动,外面的世界已经和他无关了,谁要是翻动一下谱纸,他就会骂一声:“滚,臭猪!”于是谁也不理他了。他闭起眼睛听着震天响的迪斯科,跳舞的人把尘土都踢起来了,楼板也随着节奏抖动。他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他必须去看看女朋友了。
她比他大两岁,是个神经质并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女人。也许是由于这种特殊的素质,她擅长文学写作,在一所文科大学里上学。不知是他们谁更崇拜谁,使他俩一见如故,然后就发誓“白头到老”。她喜欢戏剧性,什么事都想追求戏剧化。比如她看了部爱情片,在电影院哭一场还不够,出电影院门后还要耸着肩模仿片里的女主角走路,而且整整一天都要陶醉在女主角的气氛里。那时你要是和她搭一句话,保你背过气去。
“你饿吗?”孟野问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肩膀一耸,眉毛挑起来,眼睛露出绝望的神色。
孟野只好在心里背总谱。
假如在孟野的音乐会上,她必得四处周旋,出人头地,象收入场券的招待员一样忙个不停。假如在同学聚会时,她必得满口成语地滔滔不绝,使作曲系的学生深恨自己没文化。假如她笑,她必得大睁着眼睛,不会使眼睛也随着肌肉抽动而小下来。假如她坐着,只要不是在上课,她必得把两腿扭向一边,使身体侧卧倾斜,显出线条来。
总之,她是个非凡的女性,是个女才子。能从诗经一直背到郭沫若,而且还在背下去。她不能容忍孟野轻易地和“懵懂”跳了舞,拍了照,和那么一个头脑简单的东西。
“你爱她?”
“不。”
“你爱她。”
“没有。”
“你爱她!”
“我不是。”
“世界如此黑暗,人是如此轻薄,你爱她你不承认,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她把照片用剪子剪碎,扔进马桶里冲了。
她喜欢用剪子这个工具,它可以把任何东西在一会儿时间就毁掉。自己看不上的手稿、男性的情书、新做的连衣裙、还没冲出来的胶卷……
每次一看到她哆嗦着用亮闪闪剪子咔嚓咔嚓地破坏这一切时,孟野就想晕过去。剪着剪着,她已经从气愤变成一种专心致志的工作,最后看看一堆碎片,她就得意起来了。孟野一想到说不定哪天他也会出现被一剪刀一剪刀地剪成这样,一想到剪他时她脸上可能会出现的表情,他真想晕过去。
“远岸收残雨,雨残稍觉江天暮。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欧鹭。”那次他俩一起旅游,她紧紧挽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上,“刚断肠,惹得离情苦……”她抬眼看看孟野,孟野眼神迷茫地看着远处。“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她又看看孟野,孟野仍望着远处。“我们结婚吧。”她冲着孟野的耳朵轻轻地说。
“你说什么?”孟野好象吓了一跳。
“你真没听见?”
“真没听见。”孟野一脸诚实。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最近的作品已经不能使我满意了,在下部作品里我得抛弃那种手法。”
“呵?你原来在想这些?你原来爱音乐胜于爱我,我恨你的音乐!恨你的音乐!”她用手撕着书包。
又有人在揭谱纸。
“孟野在想那位—文学家?”
“音乐,音乐,再大点儿声。”
“这音乐永远也不要停。”
“音乐—音乐—音乐—”
“再喝吧。”
“音乐—音乐—音乐—”
“干杯!”
“音乐—音乐—音乐—”
十一
自从李鸣躲进宿舍不打算再去琴房,他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其中最大的理由是他觉得自己生了病,病症之一是身体太健康,神经太健全。这使他只能躲在宿舍里躺着。在宿舍里没人会使他想起他的神经太健全,没人会使他想起乐谱与疯狂的竞争,没人会使他想起关于有调性与无调性、三和弦与空五度的争执。在宿舍他可以什么都忘掉,忘掉功能的走向,忘掉作品分析时的错误,忘掉乐器配置法,忘掉九度三重对位引起的神经错乱。什么都忘掉了,可就是忘不了马力。马力在那次考试后,回家探亲让塌方的窑洞给砸死了。
“小力子!”他娘一定这么叫。
“我的儿!”他爹一定哭得象个稻草人。可是他什么也不会听见,早就变成一团血肉,甚至直接就变成了一堆黄土。马力,马力,一声不吭,站在那儿象个黑塔的马力,可就是不爱吭声,象个空五度在一个极沉闷的音区撞了一下就再没发展下去。他的床和铺盖原封不动地放在这儿,似乎生怕人把他忘掉。没人来搬它们,这样李鸣就只有想着马力。想马力不用考虑和声,不用考虑结构,你可以无休无止地想下去,没人会说你对错,说你该不该终止。这比去教室面对那个大功能圈要好受得多。
功能圈已经被人正式用镜框挂在了墙上,挂在黑板的正上方。功能圈是在一块雪白的的确良上画的。用黑漆涂的TSD三个大的符号上又涂了一层金粉。每个字有人头大小。正上方是T,左面是D,右面是S.这三个符号用一个极圆的圆圈连起来,金粉在阳光下晃人眼睛。镜框是黑色的,玻璃被小个子擦得锃亮,能把全班人在上课时的动作都反映下来,结果全班人都不敢抬头看它,也不敢在课上轻举妄动。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敢冲它翻翻眼睛。
“我觉得有一天它得活过来。”戴齐飞快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转到钢琴系去了。”
“行了,小个子,你有劲头不如给贾教授洗衣服。”
当时小个子正站在讲台桌上卖劲地用一块棉纸在镜框上擦,边擦边呵气。自从马力死后,他就和这个镜框交上朋友了。
“它不妨碍你们任何人,”他眯起一只眼,踮起脚,歪着头观看那玻璃。
“它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得多了。你们这些俗人懂个屁。”
“懵懂”把嘴里的口香糖用手指一下弹到镜框玻璃上,小个子吓了一跳。
“谁干的?”
“孟野。”
小个子回头看看。
“‘懵懂’,你别老把罪过往孟野身上栽,什么事情都会有报应。”
“狗屁。”“懵懂”又往嘴里塞进一块巧克力。
“别装疯卖傻了,你他妈给我下来。”李鸣冲小个子说,“你去擦宿舍的玻璃吧。”
李鸣是宿舍长,管着小个子。小个子只好从讲台桌上跳下来。
“我看擦擦功能圈比擦玻璃有价值,人生所负原则众多,生命的代价在于注意事项的严密周到。”董客突然慢慢地说。
没注意到的原则太多了,李鸣要是仔细想起来就会糊涂。作和声题时你想着三十个和弦,等作曲时你就得想着三百个。你从第一个音开始唱起,中途转了八次调,到了最后一个音,你已经走调得一塌糊涂,你必定没脸再活下去。还有那首长得不能再长的二胡曲,没完没了的发展,象胡思乱想一样让背的人摸不着头脑,可你还得背,还得硬说它写作有规律。再没规律的东西教授也能说它有规律,只要他们认为是好的。如果他们知道李鸣是怎么想马力的,如果他们认为李鸣那些关于马力的想法有发表价值,他们也一定能划出结构来。小个子继承了马力的事业,不仅把自己的书全盖上了图章写上书号,填上借书卡,而且把一生被注意的准则都写在一张张卡片上。
“你应该背背常用食品营养表。”李鸣告诉他。
“为什么?”
“我担心你这些准则过几天都得变。”
李鸣确实担心这些准则要变。所以他想永远这么躺着,哪怕躺到毕业,躺到老,躺到死。他可以这么舒服地躺着,不管门外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管森森与贾教授的争执,不管孟野与女友的纠纷。他不理解小个子怎么不能分辨出那些准则从第一次出现时就已经走了样,反复出现后已经面目全非,也许到最后出现时,到了大家都不需要它们时,它们才可能回到本来面目。但是他又担心他们永远不会需要它们。
十二
一天,“懵懂”一进钢琴课教室,就抱怨说手疼。
“你要这样用力度。”教钢琴的教授老太太挥手就打了她一拳,她身子一晃倒在钢琴上,撞得钢琴轰轰响。
“我知道要这样。”她冲老太太比划着。
“你不知道,要这样。”老太太打了她一拳,“而不是这样。”又打了她一拳,“假如你不是这样而是这样,”她又打了她一拳,“你就手疼”。
“懵懂”坐下弹起来,“可是我还手疼。”
“你的手指简直象面条。你要象打篮球那样跑呀跑呀,跑呀跑呀,然后三步上篮儿,瞧,就这样,”老太太飞快地在键盘上弹奏,“到了这儿,你就要这样用力,就象打人一拳,不是这样打,而是这样打。”她转过身又打了她一拳,“懂了吗?”
“懂了,是这样打。”“懵懂”打了老太太一拳。
“对,就是这样!现在你可以弹了。”
“干吗非要练琴呢?”晚上“懵懂”委屈地问“时间”。
“作曲家嘛。”
“干吗不能拿跑步代替练琴?”
“作曲家嘛。”
“干吗不能拿跑步代替作曲?”
“嗯?”“时间”正埋头抄一份总谱。
“好。”“懵懂”一下把录音机打开,震天的摇滚乐突然充满宿舍。“时间”的动作一下变得有节奏起来。她边抄边有节奏地点着头,抄错了,就有节奏地用刀片刮着谱纸,又在一个强拍上吹去了纸屑。这一切使“懵懂”高兴得发狂,在纸上画满了跳舞的小猫,把这种纸贴了一墙。突然,她把灯关掉,头发披散开,用手电灯打亮自己的下巴,冲着门口,一动不动。这时“猫”夹着谱子一推门,看见这情景,“喵”地一声撒腿就跑。“懵懂”追出去:“回来,不吓你了。”“我晚上会作恶梦的。”她还是跑个不停,上身不动,跑得飞快。眼看她一拐弯就进了森森的琴房。
“懵懂”没办法,只好转身推开孟野琴房的门。孟野正匆匆把谱子拿到钢琴上,可是钢琴处的光线太暗。钢琴上有一个小台灯,孟野想拉开台灯,才发觉没插插销。他想插插销,才发觉插座板在写字台上,正插着写字台上的台灯插销。他想拉过插销板,才发觉写字台的台灯电线太短。他只好把写字台上的台灯插销拔了,把插座板从写字台拉到钢琴上,插上钢琴上的台灯插销,开始在钢琴上弹刚才的总谱。“懵懂”凑过去,看着总谱,一会儿模仿小号一会儿模仿小提琴地乱唱,唱着唱着,她突然大叫:“绝了!绝了!”然后大声模仿乐队的效果,孟野也越弹越兴奋,手上弹着嘴里还唱着另一声部,“懵懂”手舞足蹈起来。
“轰!”音乐突然停止了。孟野匆匆又把钢琴上的台灯插销拔掉,拔插座板拉到写字台上,把写字台上的台灯插销插上,开始继续写谱子。
“懵懂”双手在钢琴上一砸:“你懂礼貌不懂?”
孟野连忙把写字台上的台灯插销拔了,把插座板拉到钢琴上,把钢琴上的台灯插销插上。他坐在钢琴旁,斜眼看着“懵懂”:“你真讨厌。”
她笑起来。
“你真讨厌透了。”
她笑得更厉害。
“真讨厌讨厌讨厌透了。”
“懵懂”笑得脸直抽筋,她用手揉着脸:“哎哟—哎哟—”
“你笑什么?”
“谢谢你夸我。哎哟—哎哟—噢—”
“我说你讨厌。”
“你说我可爱。”
“你是个混蛋。”
“我没说嫁给你。”
“我想让你现在马上出去。”
“我没时间留在这儿。”
“我想让你留在这儿。”
“试试看吧。”
等“懵懂”回到宿舍,“猫”正冲着墙上所有的猫跳舞。
十三
贾教授是个不屈不挠,刻苦不倦的人。因为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地研究音乐,而几乎无一创新,他尤为恨那些自命不凡没完没了地搞创新的家伙。因为他在四十岁时才找到了一个年青的妻子,他尤为恨那些二十岁就开始谈恋爱的“小流氓”。他表面上很学究气,是个不拘小节,不修边幅的学者,内心却常因为别人的一点儿小事或流言蜚语气得发抖,因此他活得很紧张,心情老是烦躁。在他看来,金教授什么都不懂,只会作曲,是个肤浅的家伙,而无论国内国外的作曲家会议又老是邀请金教授,这更是肤浅之举。当二十世纪的作曲技术冲击着古典音乐时,他正年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有人告诉他,那些鬼东西不屑一故。他在自己的金字塔中研究了大半生,毫不怀疑任何与他不同的研究都是堕落。他庆幸没人否定过他,没有人战胜过他,没有人对他提出过疑问,即使是金教授也没有对他形成巨大的威胁。但,老了,突然蹦出这么几个学生,他们偏偏要在课堂上提出无数的问题来使你措手不及,他们偏偏要违反几百年的古老常规,而去研究那些早已过时并被否定甚至遭唾弃的二十世纪现代技法,这使他不仅担心自己的金字塔,而且担心全国、全世界都必堕落无疑了。当在某国举行的国际青年作曲家比赛的通知送到他手上时,他皱起眉头,心事重重地找金教授商量。
“你有什么具体想法?”他指着通知。
“主要看学生们,让他们自愿报名参加,由我们把关把最好的作品送出去。”
“什么算是最好的作品呢?”
“当然从各方面来看。”
“难道那些鬼哭狼嚎,歇斯底里,毫无美学可言的东西也可以参加评选吗?”
“歇斯底里这词不能乱用,那是妇科病的专用词。”
“为什么不能搞一些美好的作品,比如有着明确的旋律线,严格的声部进行,完整的曲式构思,充分显示我们教学的成就?要么,就鼓励他们学习柏辽兹,写出充满激情的作品来,但决不许学现代派。”
“柏辽兹?好吧,让他们写出十一部柏辽兹的交响乐来。这也不愧为壮举了。”
“你对柏辽兹有意见?”
“没有。”
“你真的认为要随他们的意写。”
“嗯。”
“你能对音乐的前途负责吗?”
“要么放弃比赛,要么让世界知道他们。”
“你能对音乐的前途负责吗?”
“嗯。”
“无聊。”贾教授站起身来要走,“你不知道你的想法有多无聊。”
比赛的事情在班会上正式公布。贾教授一字一板地公布了比赛日期、程序、要求等等。全班人屏住呼吸连眼睛也不肯眨一下。等最后一个字从贾教授嘴里吐出来,课堂了轰地一下象放出一窝苍蝇。石白啪地拍了一下大腿,然后手捧住下巴开始沉思。戴齐看着他,叫了一声“喝?”然后噗哧笑出声来。石白没理他,仍在那儿沉思,腿也有节奏地抖着,森森和孟野越说声音越大,突然发出一声大笑。李鸣“嘘”地一声,使全场安静了一秒钟。当发现“嘘”者是李鸣,孟野就反过来“嘘”他。
“嘘—”李鸣也不让步。
“嘘—”戴齐跟着起哄。
“嘘—”“猫”和“懵懂”也加入进来。
“啧啧啧啧啧啧啧”“时间”无可奈何地冲着他们。
石白又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瞪了所有人一眼。这一拍把贾教授倒吓了一跳,贾教授气哼哼地瞪着石白,又看着其他人。这一拍倒使全场安静下来。贾教授从这种现象中更证实了他以前的想法:这帮人是干不出好事来的,他们是一批无可就药的人。
“怎么回事?”他瞪着石白,石白吓得端坐不动。
“你们使我很失望,很痛心,你们太没教养,你们平时的作品就证实了这点。你们分不清好坏,你们不知道准则,你们没长脑子,你们无知无识,你们……”贾教授把一肚子怒气撒出来一半,咽下去一半,接着讲参加比赛的重要意义以及他个人所希望大家遵守的法则。
十四
“出了什么事?”所有的人都围在系办公室门口向里观望。马力的母亲坐在办公桌旁不停地抹眼泪,马力的父亲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坐立不安地咳嗽。小个子两眼肿得象烂桃似地从人群中挤出办公室。他径直走到教室,爬上讲台,把功能圈擦了又擦。在宿舍里,马力的铺盖已经捆好只等着人来扛走了。李鸣用锤子叮叮当当地把马力的书箱钉死,他敲进最后一个钉子时松了口气,才突然意识到马力确实不在了。
董客推门进来:“我打扰吗?”
“不。”李鸣让他坐,“我不明白,你搞的是什么名堂?”
“你是指什么?”
“你要参加比赛的作品。”
“命运命运。”
“怎么?”
“我准备给贾教授的是一部古典作品,而请金教授过目的是序列音乐,评委主席喜欢印象派我已经准备好了,全部乐队的大抒情我在一部浪漫派的作品中已经充分发挥了。”
“哪部是你的个人特点?”
“个人特点一文不值。”
“你要的是什么?”
“获奖。”
“可决定发奖的不在这儿。”
“但决定谁去参加比赛的在这儿。”
“你想把你的所有风格的作品都送出去?”
“可能。你为什么不写?”
“我不感兴趣。看马力这个书箱多大。”
“获了奖你就获得了一切,哪怕人生充满重压……。”
“别说了,我不感兴趣。”
“其实那不是一切也只不过是一半儿。”董客有点儿尴尬。
李鸣没有理他,继续在箱子上涂上马力的名字。
董客的各种风格作品在全院到处排练,充满了各个角落,已经成为作曲系的众矢之的。因为管弦系的骨干都被他拉走,私下签了“合同”,要保证他的作品排练时间之余才能给别人排练。大家不明白他是用了什么诀窍使乐队对他心悦诚服。他还教会乐队首席一套话:“古希腊柏拉图的美学在当今的作品中得到反映的为数甚少,我们在追求各种形式的至善至美。”
这套话专用在有人来阻止他们无休无止地排练董客作品的时候。比如有一次石白抱着自己的总谱和分谱,前脚刚跨进排练厅,嘴还没来得及张开,乐队首席已经把这套话大声说了三遍。弄得石白不知是该把自己的谱子扔了还是也给董客充当一名小提琴手更合适。
可是有一次“时间”把自己的谱子拿给乐队时,首席刚要说那套话,被“时间”一声冷笑给压回去了:“这么搞太庸俗了吧?再说这些作品……啧啧啧。”
董客一夜未眠,连夜又写了一部新的。这是一部混合了各种风格的作品,让所有的人在短短十五分钟里就能够跨越几个时代体验各种人的情绪。这部作品一拿给乐队,就把乐队整得满脸鼻子眼睛乱爬。
“你难道不知道你要参加的是国际比赛而不是大杂烩?你为什么不看看别人怎么写作?你为什么拿乐队试奏当儿戏?”“时间”问。
“别人?他们太固执而不知所云。是国际比赛我知道。但你不知道谁会买下这些作品谁是这些作品的主人谁会拥有比你更大的权力来掌握这些作品的命运我不知道你更不知道你知道吗?”
“你真是俗气得不可救药。”“时间”看也不看他一眼。
董客突然变得坐立不安起来。那天天气闷热,他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汗污,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很快就充满了泪水,又很快变成汗水滴下来。他直盯盯地望着“时间”:“你看看,看看吧,看看它们!”他把一叠叠总谱扔到地上,“我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夜晚,我是在玩儿吗?难道它们一钱不值?全是破烂?全是小市民、商人的玩意儿?不值得他们演奏?这儿,全是艺术艺术!全是高尚的心灵!全是超脱尘世包含无限的音响!从没有人去演奏、欣赏,甚至是指责它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声音。你不知道它们的价值,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不知道,没把握,这能怪我吗?”
总谱堆在地上,多得令人吃惊。却没人知道它们,的的确确没有人知道它们。“我也有很多总谱我不知道声响。”“时间”跪下来把它们捡起来。
“谁让你们写那么难的作品?活该!”圆号手边吃饭边说。那时大家凑在食堂里。
“演奏起来吃力不讨好。”一个乐队队员插话。
“我的手拉得快抽筋了,可台下的人象木瓜一样坐着。”莉莉说。
“台下的人百分之八十是傻瓜蛋,你别理他们,他们是要让广播员给解说完了才会恍然大悟的那种人。”聂风手一挥。
“可你不觉得演奏作曲系的作品不如演奏贝多芬?贝多芬有唱片供参考,可他们的作品你根本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什么,等你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台下的人却一辈子也弄不明白。”乐队首席说。
“我愿意演奏新作品。其实世界名曲指挥好更不容易。不过,看着台下坐满了白痴一样的脸可真不舒服。”这时候,食堂里的立体声音箱中播放出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聂风情不自禁地动起来:“象这种通俗易懂的东西,来得多轻松。”他的手臂轻轻划动着。
为此,董客采取了最科学的方法,就是连一分钟也不让乐队停止给他的作品排练。他从家里要来一笔钱,每顿饭都请乐队大吃一顿,还用火车托运来一筐筐新鲜水果,买了桔子汁、糖果、糕点,使乐队在排练中提神。这样乐队只好把别人的作品搁在一边来给董客排练。
“你真是疯了,何苦这么破费?”
董客不理别人的劝说,最后把自己的录音机和手表全卖了。
“你太缺德了,这样别人也得学你的样子。”
董客毫不理解。乐队的人疯狂地给他排练,各种风格的作品搞得他们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排完一遍,大家刚想停下来喘喘气,就听董客说:“不行,重来。”“重来?”“你们根本没拉出音乐的本质。”首席无可奈何地架起弓子:“本质是什么?”“本质,本质。比如这首贯穿理性的序列作品是哲学思维的根结。哲学是什么?大地是什么?人类是什么?”首席被问得毛骨悚然。决不敢再问下去。
自从董客开创了这种自费排练的方法,作曲系人人效仿。这样一来,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委托商店就开始买卖兴隆了。
李鸣让董客和他一起把马力的箱子抬到桌子上,然后他钻进被窝,只露出个脑袋。
“你干吗老在被子里思索?是在追求孤独?”董客自作聪明地问。
“我不愿意去琴房。”
“超脱?”
“我累。”李鸣把身子往被子里又拱了拱。
“如果我再写一部关于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你看如何?”
“为什么?”
“给马力。”
“马力不需要。”
“为什么?”
“马力真的不需要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
“他真的让窑洞塌方压死了?”
李鸣没说话,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为什么不写个交响诗纪念他?”
“你饶了他吧,他不需要。”
“你不信任我?”
“我不是不信任你。什么死亡与永恒,对马力有什么用?如果有用,你为什么不写一部关于你自己的音乐是如何包罗万象,如何至高无上的交响诗来让全世界知道呢?”
“我想写,可是没用,没用。”
“不过你别灰心,还是能有用。”
“真的马力不需要死亡与永恒主题的交响诗?”
(未完待续)
(文汇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