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比赛的事情公布后,森森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徘徊。他对自己最近追求的和声效果不太满意,但又没想出更好的。他甚至难以容忍自己的音响。

他除了音乐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包括自己的饮食起居。如果说他留长发,那是他忘记了剃头。常常忘记吃饭,又使他两腮消瘦。他衣冠不整,但举止洒脱。苍白的脸上有一双聪明的黑眼睛,明朗开阔的额头与他整个五官构成一副很自信的面孔。他唯一遗憾自己的就是手指短了点儿。

这是个遗传学上的错误。他是个天才的大音乐家。却长着十根短手指。他知道这无法补救,因此常常看着“猫”的修长而秀丽的手指在钢琴上流动出神。但更多的出神是因为钢琴上滚动出来那些谐和美妙的音响使他越来越纯粹地感到他自身需要的不是这种音响。他需要的是比这更遥远更神秘,更超越世俗但更粗野更自然的音响。他在探索这种音响。他挖掘了所有现代流派现代作品,但写出来的只是那些流派的翻版。

这种探索不断折磨他。有没有一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音响?他自己的追求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从协和到不协和,从不协和又返回协和,几百年来,音乐家们都在忙什么?音乐的上帝在哪儿?巴托克找到了匈牙利人的灵魂,但在贾教授的课上巴托克永远超不过贝多芬。匈牙利人的灵魂是巴托克找到的,但也许匈牙利人更懂得贝多芬。这是最让森森悲哀的事。森森要找自己民族的灵魂,但自己民族的人也会说森森不如贝多芬。贝多芬,贝多芬,他的力度征服了世界,在地球上竖起了一座可怕的大峰,靠着顽固与年岁,罩住了所有后来者的光彩。

那天,孟野在森森的琴房,悠长地哼着一首古老简单的调子。森森问孟野:“你感到没感到这里面的力度?”孟野把大提琴拿过来,深深地拉动琴弓,这首古老简单的曲调骤然变得无比哀伤。森森觉得呼吸都急促了,他拿起小提琴用双弦拉出几个刺耳的和弦,又拉出一连串民间打击乐的节奏。他想和孟野合力去体验那种原始的生存与神秘。他明显地感到他与孟野有一种共同但又不同的追求。他比孟野更重视力度,而孟野比他更深陷于一种原始的悲哀中。孟野就象一个魔影一样老是和大地纠缠不清。尽管他让心灵高高地趴在天上,可还是老和大地无限悲哀地纠缠不清。而森森想表现的是人。是人的什么?他其实说不清,也许是哪块肌肉的抽动?

他喜欢“猫”。“猫”能把他从那种浑浊的探索中拉出来,使他得到片刻的休息。“猫”手底下能生出各种动听简单的音乐,听到这种音乐他甚至想放弃任何探索。世界上有那么简单动人的声音,要那些艰涩难懂的音响干什么用?就象这个不爱动脑子的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弹着小品,单纯、年轻,修长的手指使他相形见绌。他坐在这儿彻头彻尾是个动荡不安混沌不堪的怪物。所以他不能爱她。可是他又真想爱。

就在森森为自己的种种追求苦恼时,小个子有一天突然对他说:“我求你别摘那个功能圈。”

“为什么?”森森觉得离奇古怪。

“因为我要走了。”

“我并没有要摘它的意思。”

“那我就放心了。”

“你上哪儿?”

“出国。”

“干什么去?”

“去找找看。我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

“怎么可能呢?”

小个子低下头,由于老用水擦功能圈把手指都泡白了,象干了好多家务的主妇一样粗糙。森森突然感到这种举动有种神圣的所在。他开始尊重小个子了。

“你一个人走吗?”

“嗯。”

“谁照顾你?”

“走到哪儿都会有女人。”

森森苦笑了一下:“如果你什么也找不到呢?”

“我就不找了。”小个子坦白地说。

小个子对他说的这些使他又感到一种震动。他更觉得有许多事情得做,尽管贝多芬矗立在这儿。也许贝多芬压根没见过用方块表达文字的人。音乐的上帝在哪儿?他自己的力度在哪儿?真正属于他的音响在哪儿?也许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小个子抠着泡白了的手指对他说的话:“去找找看。”

十六

戴齐把自己关进琴房已经三天了。他想酝酿一个充满他内心渴望的作品,但始终写了上句没了下句,每想一个音符都象抠肠扒肚一样吃力。他想得多写得少。直到崇拜他的莉莉听得连连打哈欠,他才深深感到歉意。他从没见过这么忠实的听众。

莉莉自从到戴齐琴房之后,经常和戴齐合作协奏曲。她相信戴齐完全有才能写出世界第一流的优美作品,有时她听着戴齐的钢琴小品就感到象浸在纯净的空气和水中一样。但自从戴齐想投入比赛后,戴齐却什么象样的句子都没写出来。莉莉天天坐在那里听,失望之余又觉得筋疲力尽。但她仍旧坚持坐在那里,在戴齐需要时就拿起提琴。她替戴齐买饭打水,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戴齐还是老重复着一个很美的乐句。

“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进行下去?”莉莉奇怪地问。

“进行不下去。”戴齐哭丧着脸,又弹了一遍这个乐句。

“我已经可以倒着唱它了。”莉莉疲倦地打个哈欠。

戴齐把这句倒着弹了一遍。然后茫然地在琴键上摸索。

“真奇怪。”莉莉坐在椅子上伸直长腿,“怎么这么难?”

“我已经死了。”

“什么?”

“我已经死了。”戴齐指指脑袋,“全僵死了。不能动了。”

“你是不是觉得冷?”莉莉摸摸戴齐的头。

“可能吧,反正在作曲史上这个人已经没了。”

“你这是神经失常,你的头是温的,”莉莉使劲摇着戴齐的脑袋,“你别装蒜了,你必须写出第二句来。”

戴齐在琴上又倒着弹了一遍那个乐句:“这就是第二句。”

“扯淡!”莉莉大叫一声。

戴齐哀伤地弹起一首德彪西的曲子。聂风推门而入。

“怎么样?进展如何?肖邦。”聂风一进门就带来一股活力。

戴齐摇摇头,接着弹他的德彪西。

“他说他已经死了。”莉莉说。

“我看他真死了。”聂风的手在琴上给戴齐捣乱,“你要是真死了,我会想你的,不过你死了我还挺高兴的。”

戴齐仍旧弹他的德彪西。

“你得相信你自己,肖邦。”聂风大声说。

戴齐全力以赴弹那串儿固定低音。

“我给你指挥,保你满意。”聂风冲着戴齐耳朵喊。

戴齐的手指飞快地在琴键上滚动,吵得莉莉心烦意乱。“别弹了!别弹了!你这个神经病!”她大叫。

两只手全飞快地弹奏琴键,象一群苍蝇一样讨厌。莉莉捂住耳朵。但很快她就松开手,仔细去倾听,那滚动出来的旋律注入了戴齐的灵魂。戴齐的全身充满了活力,他手上飞快地弹奏,脚下飞快地换着踏板,这些动作加上那些穿透一切的音响,使他从头到脚都仿佛浸透了透明的音符。

“我去钢琴系。”戴齐轻轻弹下最后一组和弦。

戴齐真的去了钢琴系。他的演奏即使在钢琴系也出类拔萃,因为他全身充满了乐感。在舞台上,他端坐在三角钢琴前,灯光打出他的脸侧部的秀美轮廓,他的手无论是表现力与外型都令人惊叹。“简直就是肖邦。”大家说得戴齐也觉得自己是肖邦再世。

“你算个什么?”莉莉问。

戴齐从三角钢琴前抬起头。他们正在排练,莉莉指着空旷黑暗的观众席:“你真想让他们觉得你是肖邦?”

戴齐得意地看了一眼台下。

“其实你狗屁都不是。”

“谁说的?”

“我说的。你不是钢琴王子。”

“那是什么?”

“一个逃犯。神经病院里逃出来的逃犯。”莉莉笑起来:“人家都说你们作曲系全是神经混乱。”

“我现在不是了。”

“更是。”

“为什么?”

“你应该继续来你的神经混乱,因为你本来就是。”

“我不愿意。”

“所以你更是神经混乱,是个胆小的神经混乱。”莉莉用弓子拉出一声怪叫。

“噢,你别管我的事!”戴齐把耳朵堵上。

十七

小个子擦功能圈比以前次数多了十倍,另外还拼命打扫宿舍和马力的床铺。马力的铺盖卷还没有被拿走,他就把它们又打开铺好了。他把马力的床完全照老样子铺来铺去,甚至在睡觉前还要帮马力铺好被窝,起床后再把它们叠起来。他把宿舍的窗户擦得几乎象没玻璃一样,把地板擦得象打了一层蜡。然后在上面又垫上一层报纸,生怕别人的鞋印会把它们踩脏。这使李鸣烦得不得了,因为地板反而显得更脏更乱。李鸣好不容易劝小个子把报纸取消了,可这样一来,小个子就不停地擦地板。害得李鸣连脚都不敢沾地,也就更不愿起床了。

“来,吃块糖吧。”小个子把巧克力糖盒端到李鸣面前,笑看着李鸣。李鸣看着小个子。伸手取了一块巧克力。

“你别,”他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带着央求的口气说,“别再擦地板了。”

“我想擦。”小个子固执地说。

“你每天擦五十次地板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在这儿。”小个子咽下一块糖,“你不是宿舍长吗?你不愿意让宿舍是最干净的?”

“可我没法下地。”

“反正你也不需要下地。”

“可我要上厕所。”

“你买把夜壶就行了。”小个子狡猾地笑着。

“你这个小混蛋。”李鸣探出身子揪住他脖领,“你真是个混蛋。”

“这儿离厕所太近。如果擦不干净地板,屋子里就老有一股厕所味儿,你不觉得?”小个子认真地说,“我想把这一块地板擦成新的,就不会有厕所味儿了。还有门、窗,如果我把它们擦得永远再沾不上灰就好了。那你们住在这儿多安逸。”

“你不是也住在这儿?”

“我?我住不长了。”小个子神秘地看着马力的床,“我要走了。”

李鸣吃惊地看着小个子:“你去哪儿?”

“我要出国了。”小个子小声说。

“出国留学?”

“嗯。可也说不定。”

“那你要离开我们了?”

“嗯。我不太愿意。可是你瞧,马力老也不回来,该不该去找找?”小个子笑起来。

“你别胡说了。出国是好事。”

“怎么见得?”

“当然是好事。”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老擦功能圈吗?”

“你说吧。”

“哼!”小个子眯起眼睛看着马力的床一笑,进入一种自我状态。

李鸣知道他不会说什么,也就不再问了。李鸣看着宿舍的玻璃窗、地板、马力的床铺。连书桌和椅子、钢琴都是小个子擦干净的。好象他感兴趣的只有擦洗东西。也许他出国后就不再擦洗什么了。也许他还会长高、长胖、长成男人模样。

“你猜我想什么?”小个子问李鸣。没等他回答就说,“我想为什么你们不让我擦功能圈。”

“你说为什么?”

“不知道。可是我爱那个镜框。”

“你可以把它带走。”

“不,我带不走。你不知道,我带不走,也许还会再带回一个来。”小个子笑起来。

“我希望你带回一个姑娘而不是一个功能圈。”

“谁知道呢?”小个子笑着。

小个子临走时,在桌子上留下张纸条,没让任何人去送他。李鸣一点儿也不觉得小个子真的走了。马力的床还铺在那儿,好象晚上还是有人把它们打开,早晨又把它们叠好。窗户的玻璃还是一尘不染,教室里的功能圈黑白分明地端挂在黑板正上方,所有的地方都有小个子的痕迹。李鸣打了很多开水等小个子晚上从琴房回来之后好洗脸洗脚。早晨,开水被聂风倒走了一大半。直到李鸣看着擦得锃亮的地板上人们来回走动的脚印越来越多,才感到小个子是真的走了。

十八

全体作曲系参加比赛的作品在礼堂进行公演,由专家鉴定,决定送谁的作品出去。莉莉死拉活拽才把戴齐从琴房揪出来让他去听。李鸣破例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最后一排最边上的一个角落。音乐会正常进行,有的作品充满激情,但思绪混乱,有的作品逻辑严谨但平淡无味。倒是董客的几种风格的作品引起大家注意。但他毕竟照顾不周,每部作品都有些地方能让人感到天才作曲家的手忙脚乱。随后是森森的五重奏。这部作品给人带来了远古的质朴和神秘感,生命在自然中显出无限的活力与力量。好象一道道质朴粗犷的旋律在重峦叠障中穿行扭动、膨胀。李鸣听着听着突然产生一种向前伸手抓住琴弦的欲望。一种想让肌肉紧张的欲望。他呲牙咧嘴地发出无声的傻笑。

当森森的作品演奏完,全场竟无一人鼓掌。所有的人都不想说话,只想抓住什么揍一顿。森森被人们包围住,正要尝受那些激动的拳头袭击,孟野的大提琴协奏曲响起来了。

弦乐队象一群昏天黑地扑过来的幽灵一样语无伦次地呻吟着。大提琴突然悲哀地反复唱起一句古老的歌谣。这句歌谣质朴得无与伦比,哀伤得如泣如诉。把刚才人们听森森作品引起的激动全扭成了一种歪七扭八的痛苦。好象大提琴这个魔鬼正紧抱着泥土翻来滚去,把听众搅得神智不安。“懵懂”哭了起来了。李鸣想哭可哭不出来,一个劲张大嘴呵气。森森走到孟野坐的地方,掐住孟野的脖子,孟野看了他一眼,死命握住森森的手腕。

全体乐队情绪高涨,铜管劈天盖地地铺下来,把所有高山巨石所有参天古树一齐推倒让它们滚落,而那魔鬼似的大提琴仿佛是在这大地的毁灭中挣扎,挣扎出来又不停地给万物唱那首质朴的古老曲调。

“噢!—”演奏会结束了。台上台下的学生叫成一片。有人把森森举到台上打算再扔到台下去,有人想把孟野一弓子捅死。谱纸被抛得满天飞。“猫”飞奔到台上,飞快地吻了森森一下,随后就被大家扔到台下去了。

只有戴齐没有上台,他离开礼堂,跑进琴房,拿起肖邦的谱子飞快地往教学楼跑,越跑越快。他爬上教学楼的最高层,冲着操场大叫起来,然后把肖邦的谱子拼命扔向操场,正好砸在莉莉的头上。莉莉一看是本肖邦曲集,就抱着头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演奏会的当天晚上,孟野不见踪影。

十九

演奏会大大震动了贾教授。董客毕竟走得太远,作得又过于聪明,但他还是有一部作品接近海顿。至于森森和孟野,那简直不象话,纯粹在蹂躏音乐,是音乐世界的大破坏者。

森森和孟野。这两个学生的名字是两个危险,是神圣的世界的污点。贾教授一想起那两部作品就怒不可遏。竟然会有那种音响!在堂堂的音乐学府。

他们想表达什么?

贾教授想在全院会议上说说这件事,有必要让全国人也知道知道。这是非同小可的事,竟然出现了这种音乐。你能说什么?法西斯、杀人犯。这两种词全用不上,贾教授绞尽脑汁想批评这两部作品。

“你想改变自己的风格?”贾教授对石白在上课时提出的要求感到诧异:“为什么?”

石白推推眼镜:“这次演奏会就证实了我的风格已经过时了,森森孟野的作品更受欢迎。”

“他们不过用二十世纪一些过时的手法再加上他们自己想的一些鬼花招,而你可是承袭了十七世纪以来最古典最正统的作曲技法。”

石白摇摇头:“光把和声题做好是不够的。”

“当然,但你是怎么想的呢?”

“和他们竞争。”

“争什么?”

“作曲技法。”

“如果我不同意呢?”

“恐怕他们这样做是对的。作曲家的创作不应局限。”

贾教授皱了皱眉:“你学和声几年了?”

“七年了。”

“真的?”

“真的。七年了,没有长进。”

“不,很好。你学了七年和声,你认为你学好了吗?”

“不,没有。”

“问题就在这儿。你学了七年和声,尚且不够。还谈什么别的呢?”

“但……”

“当然我不强迫你,你想没想过他们这样作的危险性?”

“危险?”

“他们那样做是很危险的。”

“为什么?”

“那是种法西斯的音乐。”

“?”

“可他们却沉浸在那种荒谬反动的狂热里,那种虚荣心!”

“我也激动。”

“法西斯是什么?就是杀人犯。杀人犯的音乐。充满疯狂,充满罪恶,充满黑暗,充满对时代的否定。”

石白忙把这些话写在五线谱上。

“我说得不会错。石白,你要听我的话,你现在搞的绝不比他们差,而且比他们要高明得多。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音乐家,一个神圣的,有教养的,规规矩矩的音乐家。你还要向他们这种作法挑战!”

“?!”

“你要写文章批评他们,好让他们改过来。”

“可是……”

“你不能袒护错误。”

“可是……”

“你这是帮助同学。”

“可是—”

“杀人犯音乐。”

石白急忙回去绞尽脑汁写了篇文章把贾教授的原话抄上去。那文章在校刊上发表后,引起了全院的轰动。但却无一人响应石白,反而在下面冲着石白开起火来。石白一看形势不对,就使出浑身解数替自己辩解,他有口说不清,本来是贾教授的原话却又自己重复了一遍,本来是自己想的反倒说成是贾教授的。一怒之下,他去砸贾教授家里的门,可教授夫人说贾教授没时间接见任何人。他觉得自己是一头扎在一个无底深渊里了,笨重的头朝下旋转,即使是掉下去溅起一个巨大的蘑菇云来也无人问津。

二十

石白的批评文章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在评选委员会考虑送出国参加比赛的作品中撤消了孟野的作品。因为“法西斯音乐”这个说法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于是保留了森森的作品。董客也算如愿以偿,他的几部各种风格的作品全部被送了出去,照贾教授的意思是“用以来证实我们的教学”。但孟野的作品被撤消也不能全怪石白,孟野在音乐会当天失踪,而后院方就收到了一封控告信,写信人是孟野的妻子。

孟野已经迫于女朋友爱情的压力和她偷偷结了婚,但他拒绝把音乐的位置和妻子颠倒过来。音乐就是音乐。没有音乐他就不存在,没妻子他照样存在。这是他的想法,女作家写了五篇短文申明女性的重要地位仍没有把孟野的想法给颠倒过来。在妻子写控告信之前,他已经练习倒着走和她散步,这样可以少听几句:“空惹啼痕”之类的诗词。结果有一天他无意中漏出一句:“有人说我的音乐中缺少升华。”“谁说的?”“懵懂。”孟野这句话刚一落地,女作家就伤心地尖叫了一声,拿起一把剪刀向他冲过来。他们是住在妻子父母家,房间很小,孟野无处躲闪,只能紧贴墙角站着。

“又是她又是她!”

“我是在说音乐。”

“又是她又是她!”她的剪刀直冲着他的腮帮子。孟野破天荒地用手抓住她一只手,使劲向她背后扭,直到剪刀掉在地上。她全身不停地抽动:“你就这样对待我吗?”

孟野松开手:“你要怎么样?”

她的泪水象快干涸了的小瀑布一样淌下来。她的头发披散着,手指痉挛。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巴巴看着孟野,孟野一下受了大感动,忙也跪下抱住她的头:“对不起,我是在说音乐。”哪知她的手在地上摸索起来,终于摸到了那把剪刀,而且一下把孟野的衣服剪成了一面旗子。

孟野“噢”地一声跳起来,他想抡起拳头揍她一顿,可又怕把她打死。只得恶狠狠地脱下那件变成旗子的外衣扔到她面前,拔腿就往外跑。

她一下扑上去拽住他的腿轻轻地哭泣。

孟野不知如何是好,他走回来,弯下腰,把她从地上搀起,伤感地吻着她的肩膀。她神志恍惚,哭得凄凄凉凉,令人可怜,更显得骨瘦如柴。孟野一把将她抱到床上,想用爱抚使她平静下来。“别哭,别哭。”这使他陡然想起在乐队里他也是用这种口气对大提琴手说:“piano,piano,”那时大提琴手就会心领神会地使演奏弱下来,全体乐队就会沉浸在一种宁静的气氛中。“别哭,别哭,别哭,别哭。”

她可能累了,她头靠在他胳膊上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她凑到他耳边说:“再不要提。”“不提了。”孟野闭着眼睛。“不要提你们班!”“不提。”“不要提你们学校。”“不提!”“不要提你们的音乐。”“不提。”“不要提音乐。”孟野睁开眼睛。“不要提音乐!”孟野站起来。“不要提音乐!”

“你想让我变成什么?”

“变成我的。”

孟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她大睁着两眼,每一字都加重了语气:“我能为你牺牲一切,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学位,名誉,我都不在乎。我只求和你在一起,什么人都不见,什么都不想,只有你,只有你在我眼前。如果你需要我现在放弃学习,做你的主妇,我马上就可以退学,如果你需要我和你一起逃走,逃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我马上就收拾东西。”

“逃走?为什么要逃走?”

“因为我爱你,我需要你,而你需要你的音乐。”

“逃走就可以忘掉音乐了?”

“逃到没有音乐的地方去。”

“没有没有音乐的地方。”

她痛苦绝望地捂着脸,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没有没有音乐的地方?为什么没地方可逃?”

孟野走过去吻着她的头发:“因为我选择了音乐。”

“要是我让你改变呢?”她抬眼望他。

“谁也没法改变。”

“但你又选择了我。”她的眼睛露出决断的神色。

孟野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拔腿就跑出门。

在孟野妻子给学院写来的控告信中,列举了大量事实足以使孟野被开除学籍。首先,他违反了校方规定而私自结婚,这是规定中决不允许的。再者,他不仅非法结婚,还在学校与别的女生闹作风问题,比如跳舞、拍照、甚至在一起游泳等等。作为妻子,她要求学院严厉惩办孟野这种破坏校规的学生,以端正校风。作为妻子,为了维护学风,她宁可牺牲丈夫,牺牲自己的前途,与丈夫一同流放边疆。

二十一

戴齐的那个优美的乐句有了新发展。这使他欣喜若狂。他钻进琴房,一张谱纸一张谱纸地写下去。越写乐思越多,越写越觉得自己整个都铸在里面了。莉莉坐在旁边看着他,只见他嘴角微微抽动,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打。他的头发垂在前额,形容憔悴,他更不爱说话,还把莉莉撵出琴房,说等写好了再让她听。于是莉莉完全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只看到他每天进出琴房时,两眼都闪着一种病态的光芒。

戴齐的钢琴协奏曲是由聂风指挥的。第一次排练时,钢琴手被谱子上的临时升降后和无调性的主题搞得莫名其妙,完全找不着感觉。乐队更是怨气冲天。刚试奏一遍,乐队就开始跺脚、唉声叹气、叽叽喳喳怨个不停。

“安静,安静!”聂风对乐队说,“这是一首很美的曲子。是给聪明人演奏的作品。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他用指挥棍敲敲谱台,“好,从头开始。”他手一挥。

弦乐队安静而悠长地引出了钢琴的主题。这主题象诗而不象歌,无调而有情。它是用一种极弱极轻柔的力度演奏出来的。莉莉坐在弦乐队中刚听完一乐段就被深深打动了。这时,竖琴突然蹩脚地蹦出几个音来。聂风一打手势,乐队全体停下来。

“竖琴要象流水,要象流水。”聂风说,“好,开始。”聂风手一挥。竖琴象流水一般洒下来。伴着梦一样的弦乐队,钢琴骤然清晰悦耳,一串流畅娓婉的无调性旋律在人耳边伸延。莉莉边拉琴边把脸上的泪水往胳膊上蹭。乐队越来越沉浸在一种肖邦般优美与典雅但具有典型的现代气质的热情中。

当戴齐这部作品在学院正式公演时,有人感动得前倾后仰,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拒绝报幕员在演出前对作品作文字解释的要求。演出后他也一句话不说。于是理论系的学生只好就“竖琴要象流水”这一指挥家的启示去请教聂风。

“竖琴就是竖琴。怎么能是流水呢?竖琴就是竖琴。”聂风手一挥。

孟野没有按妻子的意思被流放。学校对他从宽处理,劝他中途退学。他草草收拾完行装,到森森琴房去告别,门没有推开,也许森森正在里面创造新的音响。孟野不再敲门,路过“懵懂”琴房时,他犹豫了一下,就径直走过去了。他一下楼来到操场,就开始倒退着走路,尽量让整个校园慢慢和自己拉开距离。有人说这个学校就象一座旧工厂。新的礼堂正在建设,到处堆着砖瓦、木料,还有一座现代化的教学楼刚刚动工,推土机把旧平房推成一片废墟,机器的轰鸣和敲打声整天跟音乐捣乱。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四年半,再有半年就正式毕业了。现在他只得作为一名肄业学生离开这里。刚入学时校门不是冲这个方向开,而是在相反的方向。他来到传达室,那儿坐着看门的老头。

“我走了。”孟野把背包扔在椅子上,坐在火炉边。

“分哪儿啦?”老头热情地问。

“回去。”

“分回去啦?”老头喝了口茶。

孟野没说话,拿起当天的报纸。

“你们这就毕业啦?”老头又喝了一口茶。

孟野冲他笑了一下。

“你看快不快,转眼你们已经毕业了。”

“晚上不再来敲您的门了。”

“可不,该给他们开门了。”老头指着刚出去的两个学生。他们很年轻,刚入学不久,走起路来象要跳高似的。

孟野仿佛一下看到几年前的自己,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满脸通红在地上倒立了五次,然后莫名其妙地跟着公共汽车跑了两站地才停下来。那天有几个象他那样的幸运儿呢?今天又有象他这样的倒霉鬼?这也许是结局?也许说不上结局?他想起在假期里曾爬上峨嵋山看到佛光下有一层深蓝的云雾,从那时起,他就从没对自己失去过信心。他是生下注定要创造音乐的,把他这一生的好与坏、幸与不幸都加在一起,再减掉,恐怕就只剩下音乐了。没有没有音乐的地方。他拿起背包走出传达室。看门老头看了看闹钟,伸手按了下电铃。顿时全校各个角落里都充满了铃声。

二十二

新年到了,“猫”提前几天就买了各种五光十色的糖果,“懵懂”把教室从这头到那头都装上彩灯。“时间”带着几个男生去街上跑来跑去采购食品和礼品。

这个冬天来得很早,十一月份就开始下雪了,因此到了年底冷风刺骨,窗户被风刮的砰砰响。所有宿舍都糊上了窗户缝。只有教室的玻璃没有封上,一夜就落上一层风沙。功能圈的镜框不再那么亮了。不知是怎么搞的,镜框向一边倾斜下来。所有人都装没看见,觉得总会有小个子去把它扶正。可小个子没来扶,所有人就只好装没看见。镜框就这么在冷风中倾斜地摇曳。

乘新年之机,大家都想高兴一下,吃过晚饭,作曲系管弦系就要一起在教室开联欢会。教室被布置得灯红酒绿。为了扮成圣诞老人,一个管弦系小伙子闯进李鸣宿舍,非要把马力的红被面拆下来作外衣,被李鸣一拳打了个趔趄。李鸣堵住门,不让任何人到他的宿舍来捣乱,连聂风也不让进门。他把钢琴推到门后,又把书桌顶上。他把马力的被窝铺好,用棉花纸擦了擦地板,然后自己钻进被窝。

在教室,联欢会开得热闹非常。莉莉和“猫”、“懵懂”和“时间”四人表演了“双簧”。演的是一个小伙子向姑娘表白爱情遭到了拒绝,绝望之余自杀了。全场被这个古老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藏在“时间”后面的“懵懂”在扯“时间”的假头发时把她脸上的胡子也扯掉了。吹圆号的胖子和吹黑管的瘦子表演莫索尔斯基的《两个犹太人》时,胖子边吹圆号边在脚下跳着天鹅湖,瘦子则哆哆嗦嗦地满地找烟头,然后吃掉了一张结婚证书。乐队首席让啤酒象喷泉一样从他嘴里冒出来,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喝多了还是在变戏法,酒流了一地,他一跟头又摔在上面。这时,圣诞老人拿着无数礼品出场了,所有的人都乱成一团去抢礼品。

“噢!”

“我要那个!”

“别挤。”

“扔过来!”

“你这个笨蛋!这儿!”

“别挤!别挤!”

“懵懂”被推了一个跟头,随后腿又被人踩了一脚。戴齐一下绊倒了,摔在她身上,紧跟着后面几个人都摔倒了。压在最下面的“懵懂”“噢”地一声哭起来。

“呜—”“猫”一看见她哭,也跟着哭。

“呜—”森森也起哄。

“呜—”

“呜—”

全教室里的人都“呜呜”起来,好象变成了一种很大的乐趣。管弦系的女孩用琴拉出“呜呜”的声音,圆号和长号也“呜呜”起来,“呜呜”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致使好几个人真的哭起来。“懵懂”已经哭得伤心之极,好象她的腿断了一样。最后还是圣诞老人用小号尖叫了一声,把这“呜”声骤然中止了。

“我要吃蛋糕。”“猫”说。

“我也要吃蛋糕。”莉莉说。

聂风端来了一个他去定做的大蛋糕,奶油上用巧克力挤出几个字:T、S、D.

“懵懂”一看见这个蛋糕就尖叫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往黑板上方看。那个镜框在冷风中摇啊摇,“懵懂”跑过去就想把它摘下来。

“别动。”森森止住她。

“全是它,全是它干的。”

“别动!”森森抓住她的胳膊。

“全是它,全是它干的。”“懵懂”扭着胳膊。

“别去动它!”

“你别管!全是它,全是它干的,全是它干的!”“懵懂”挣开森森的手,咬牙切齿地冲“镜框”跑去,爬上讲台桌,伸手去揪那个“镜框”。

森森在下面一下把讲台桌撤了。“懵懂”从讲台桌上滚下来。她躺在地上,泪流满面。森森扶着她肩膀一个劲儿说:“对不起对不起。为了小个子你别摘它。对不起对不起。”“懵懂”捂住眼睛,让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二十三

又是一个夏季,作曲系这班学生的毕业典礼快开始了。森森在国际作曲比赛中获奖的事恰在毕业典礼前公布。当那张布告一贴上墙,作曲系全体师生无论在干什么,都跳起来了。连李鸣也从被窝里钻出来,跑到森森琴房打了森森一顿。森森简直不相信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想揪住李鸣问个明白,可李鸣打完他就大笑着溜走了。森森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他狠狠揪了揪自己的前额头发,对着在镜子里呲牙咧嘴的脸使劲打了一拳。然后捂着发疼的脸跑出来看布告。等他发现这是事实时,他就跑进琴房,把门锁上了。

李鸣为了森森的作品获奖之事从被窝里钻出来后,就再不打算钻进去了。他把马力的铺盖重新捆好,整整齐齐地和马力的书箱摆在一起。明天就会有人来取它们,这次是真的。但李鸣仍不放心,还是写了个条子在上面:“请你爱护它们。”李鸣坐在马力床上,想起马力最后一次在宿舍的情景。那是假期的前一天,晚上不到九点,马力就钻进被窝。李鸣想叫他起来打扑克,他死活不肯出来。“你放了假有的是时间睡觉。”李鸣隔着被子打他,他还是死活不肯出来。床下放着的全是他要带走的书,从西洋音乐史一直到梅兰芳京剧曲谱。李鸣怀疑他带这么多书回去是否看得完。“你想在这儿把觉睡够,回家去看书?”马力没理他,鼾声大作,李鸣站起来,走到钢琴旁,想用琴声吵醒马力,可脚下又被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马力的另一个书包,那里面又是书,全是精装的总谱和音乐辞典。李鸣把那书包拎起来,一下放在马力身上,然后把所有马力的书包都堆在他身上。现在想起来,李鸣真后悔。那天晚上,李鸣拿书活埋了马力。要是他不把书放在马力身上多好。要是他把马力从被窝里叫出来多好。马力,马力。他干吗老睡觉?死亡可不管你醒过多长时间,它叫你接着睡,你就得接着睡。它叫你消失你就得消失,它叫你腐烂你就得腐烂。马力,马力,你干吗老睡觉呢?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毕业典礼一结束,大家就各奔东西。李鸣急于想去的就是教室。他想在典礼前去摘下那个功能圈。这是他唯一想带走的东西。他走到教室,新年拉的红纸条还留在那儿。功能圈的镜框还是歪斜着。他蹬上讲台桌,伸手去取那镜框,突然小个子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来:“不,我带不走。”李鸣的手缩回来。他想了想,随后把镜框摆正,掏出手绢擦了擦,跳下讲台桌。

毕业典礼开始时,森森还在琴房里。楼道里空无一人。这个充满噪音的楼道突然静下来,使空气加了份量。森森戴着耳机,好象已经被自己的音响包围了半个世纪了。他越听思路越混乱,越听心情越沉重。一股凉气从他脚下慢慢向上蔓延。他想起孟野;想起“懵懂”冲着功能圈为孟野大哭;想起小个子到处给人暗示;想起李鸣从来不出被窝……所有的人在他眼前掠过,象他的重奏那种粗犷的音响一样搅扰他。他把抽屉打开,用手无目的地翻来翻去。还有一支香烟,可火柴已经没了。有半张总谱纸躺在里面,还够起草一道复调题,他把整个抽屉都抽出来,发现最里面有一盘五年都不曾听过的磁带,封面上写着:《莫扎特朱庇特C大调交响乐》。他下意识地关上了自己的音乐,把这盘磁带放进录音机。登时,一种清新而健全,充满了阳光的音响深深地笼罩了他。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解脱。仿佛置身于一个纯净的圣地,空气中所有浑浊不堪的杂物都荡然无存。他欣喜若狂,打开窗户看看清净如玉的天空,伸手去感觉大自然的气流。突然,他哭了。

(完)

(文汇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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