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严守一木然地将身子转过去,他的后肩胛上,在明亮的吊灯下,露出一排清晰的牙痕。

严守一再转过身来,发现于文娟的眼泪,从里到外,慢慢地涌了出来。严守一想说什么,但鼻子一痒,“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喷嚏,脱衣服冻的。

于文娟盯着严守一,慢条斯理地说:“守一,你没我了。”说完这句话,竟笑了。

严守一离婚了。

三个月过去了。

这期间,严守一给于文娟打过许多电话。但于文娟一看是严守一的号码,马上就挂了。他再没有听到过于文娟的声音。

火车提速以后,过去由北京到长治需要二十多个小时,现在十个多小时就到了。

三天前,严守一接到老家堂哥黑砖头一个电话。说老家下了三天雨,奶奶住的院子,院墙也被雨淋塌了半边。正好这些天《有一说一》密集做了几期节目,严守一时间上有空闲,便向电视台请了假,回了一趟山西老家。一是为了砌墙,二是为了看奶奶。大半年没有回去了。从小娘死得早,爹又是个脾气,不会说话,一把屎一把尿把严守一拉扯大的,全是这位奶奶。

和严守一一块回山西老家的有费墨。费墨这学期在大学没课,带博士生;这就等于放羊,可带可不带。费墨的老婆李燕带团去了新马泰,家里就剩费墨一个人。

与严守一和费墨一块回山西的还有戏剧学院的女教师沈雪。这个女教师初接触事很多,而且没完没了,一个短训班,第一堂课点名,第二堂课又让大家选班长。

因严守一与她发生过冲突,其他主持人便故意使坏,把严守一选成了班长。上完课,沈雪便把严守一留下谈话,让严守一协助她抓纪律,抓每个学生的思想动向。严守一冲口而出:“沈老师,班上每个学生都比你大,世界观人生观都已经确立了,是死是活,由他们去吧,咱就别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

沈雪一愣,又要发火。严守一忙举起双手:“咱俩要谈也行,得换个地方。”

沈雪又一愣:“换哪儿呀?”

严守一:“晚上六点,还有人请我吃饭,你跟我吃饭去得了。”

沈雪张大眼睛,看着窗外:“把电视台交给你们,是全国人民瞎了眼。”

接着斜看严守一一眼,开始弯下腰笑。一笑就没个头,像个傻丫头。放下虚撑的架子,还原本来面目,倒让严守一心里一动。这天沈雪果真跟严守一吃饭去了。

严守一满腹心事,酒桌上又喝大了。

当晚车在路上被警察扣下,严守一和沈雪拦出租车回去。据沈雪后来说,上楼的时候,严守一的嘴虚虚实实,在沈雪脸上蹭着,被沈雪打了一巴掌。严守一却不记得,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醒来,脑袋像炸了一样疼,对睡在沈雪宿舍他不感到奇怪,而是奇怪地问:“昨天晚上,知道我喝醉了,还坐我的车,不怕跟我一块送命啊?”

沈雪看着天花板:“送就送呗。”

又让严守一心里一动。接下来,一礼拜七天,他们有两天在一起吃晚饭。短训班结束,严守一和沈雪开始天天在一起吃晚饭。虽无睡到一起,但分别时搂楼抱抱,已属正常。

第十二章

处得久了,严守一开始喜欢听沈雪说话,她一张口就傻不棱登,句句让人好笑。

这是沈雪与于文娟和伍月的不同。这次回山西老家之前,严守一给沈雪打电话,告诉她自己要回山西老家,顺便开玩笑说:“跟我走吧,也让俺奶相看相看。”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没想到沈雪说:“好哇,我也相看相看你们家。”

于是一块来了。

回到村里第二天,严守一与黑砖头商量重砌院墙的事。严守一的意思,既然墙要扒掉重砌,干脆连门楼也一块扒掉重砌。黑砖头看了严守一一眼,开始扒拉算盘算账:“院墙,砖、灰、沙;门楼,木料、砖、灰、沙、钉子、腻子;这样算下来,料钱一共是三千六。八九个人,活儿得干三天,一天三顿饭,吃饭得六百;烟、酒、茶,又得三百;一共是四千五。我出两千,你出两千五。”

严守一从书包里拿出五千块钱,从桌上推过去:“这是五千。”

黑砖头马上急了:“你这是恶心谁呢?让咱奶知道了,又说我占你便宜!”

严守一:“我出钱,你出力。我不告诉咱奶不就得了。”沈雪在灶旁兴高采烈地帮厨师做饭。灶是大眼灶,烧的是湿煤,下边用了两个鼓风机,火光熊熊。沈雪系着围裙,挽着袖子,切菜,切肉,动作很大。还亲自掌勺,做了一盆红烧肉。等饭菜做齐,沈雪又用水瓢往脸盆里舀了一盆热水,先向费墨说:“费老,开饭了。”

又扯着嗓子,用山西话向所有清理废砖烂瓦的人喊:“洗脸吧——热水!”

老太太也笑了,费墨把她从太师椅上扶起来。这时老太太环视四周空荡荡的院子,又唠叨:“划不着,我都九十四了,还能活几天?”

沈雪系着围裙,跑到她跟前,钻到她脸下看:“奶奶,我看你像四十九。”

院子里的人又笑了。费墨用折扇敲了一下沈雪的头:“马屁拍得不着调。”

在家已经呆了五天,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了。新院墙,新门楼,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枣树的叶子,一片片映到院墙上。严守一扶着奶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时奶奶说了心里话:“好,盖得好。”

用拐棍指指墙,指指门楼:“结实。”又指一指:“严实。”

严守一将奶奶扶到屋里炕上,老太太倚坐到被垛上,严守一坐在她的对面。这时严守一掏出两千块钱,搁在老太太枕头旁。老太太刚要说什么,严守一:“不是我给的,是沈雪,让你零花。”

老太太不再说什么,但也没将钱收起,而是从炕头一个旧梳妆匣子里摸出一张照片,举在电灯泡下看。照片上是严守一、于文娟过去和老太太的合影。看来老太太和于文娟还是挺有感情的。严守一知道这一点,离婚两个月后,才把消息一点点透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当时没说什么,现在看着照片,叹了一口气:“不用你说,我就知道,当初的事,一点不怪人家,怪自家的孩子。”

这时严守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这是十年前严守一和于文娟结婚,一块回山西老家,奶奶送给于文娟的。严守一:“分手的时候,文娟说,让把它还给你。

我想了几天,没敢给你说。”

第十三章

老太太瞪了严守一一眼:“我知道人家孩子的意思,是想让我吵你呀!”抓起拐棍,照严守一胸口杵了一下:“你呀,以后长点心眼吧!”

老太太又将戒指交给严守一,严守一以为她要把这戒指转交沈雪,没想到老太太说:“回北京以后,还替我还给文娟。跟她说,她不是俺孙媳妇,还是俺孙女。”

又说:“要让孩子知道,孙子不懂事,那个老不死的,还是懂事的。”

严守一趴到奶奶腿上,“呜呜”哭起来。

从山西老家回来,严守一和沈雪住到一起了。

冬天到了。

今天开大会,在大办公室里间。本来想策划下一期节目,下一期节目准备做“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但开会之前,费墨在小办公室发了火,告诉严守一,他有话要说。他觉得这两个月的节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义,有些漫无边际,有些松;换言之,该松的时候紧,该紧的时候松。于是开会之前,严守一拍拍巴掌:“大家静下来,今天开会,先不说河南人的事,先由费老说说我们。我们这一段的工作,又离费老的要求有一段距离,请费老帮我们把距离缩缩。”

开会间,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看也没看,劈头就说:“开会呢!”

欲关手机。

谁知电话是伍月打来的,而且人已经来到了电视台门口,正在门口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你来电视台,事先怎么不打个招呼呀?”又说:“真不凑巧,我在外边办事,不在台里。”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他,门卫说,他清早开车进了电视台。严守一一方面无法抵赖,另一方面怕手机接长了,费墨发火,只好说:“那你把电话给门卫吧。”接着对门卫交代:“我是严守一,让她进会客室吧。”

忙关了手机。费墨突然想起什么,点着众人:“我倒觉得,我们应该做一期节目,就叫‘手机’。”首先指着严守一:“‘我不在台里’,瞎话张嘴就来。”又指众人:“我看不是河南人爱撒谎,是你们!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

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机里的秘密都公布出去!”

费墨拉开架势,又要长篇大论一番,严守一看他正在兴头上,估计一番话讲下来,又得半个小时,他想起伍月还在下边等他,担心她等急了,闯到办公室来,那也是一颗手雷,于是趴到费墨耳边悄悄说:“费老,您先讲着,我去找一下台长。”

费墨瞪了他一眼:“正在开会,找他干什么?”

严守一:“费老这策划毒,我去给他扇乎扇乎,如果这事能定,今天就定下来。”

这谎撒得不够圆满,估计费墨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皱着眉摆了摆手,将严守一放行。

严守一在一楼会客室找到伍月,接着领她上楼,去电视台三楼咖啡厅。伍月边走边“呸”了严守一一口:“别害怕,没人搅你的好事,我今天找你是正事。费墨写了一本书,想在我们社出,我们贺社长想让你写个序。”

第十四章

严守一想了想:“这事你可得慎重。让我写序,费墨未必瞧得上。”

伍月:“瞧不上也得写。费墨这书,没法说了。书名叫‘说话’,我看他就不会说话,从亚里斯多德到孔子,从联合国到大学课堂,还有你们的‘有一说一’,圈子绕得挺大,每句话都很深奥,动不动还引用些洋文,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于是等于什么都没说!”

严守一:“既然你们这么瞧不上他,书为什么还要出呢?你们老贺脑子进水了?”

伍月:“老贺脑子没进水,因为老贺的女儿,是费墨的研究生。”

严守一明白了。伍月:“老贺让你写序,并不是觉得你会比费墨写得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给费墨的书提提神,借一下你的名字给书打广告,不然这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自和沈雪住到一起之后,严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别的,而是沈雪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晚上爱带他看戏。严守一不是不爱看戏,正经戏,《雷雨》、《茶馆》、《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戏呢,严守一都能忍受;但这些戏沈雪不看,说过时了,没劲,她一看就是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严守一带到一座纺织厂废弃的厂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实验话剧。

严守一跟她来到这座位于北京西郊的废弃的厂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环四环都堵车。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等严守一和沈雪进场,戏已经开始了。废弃的厂房里,站满了男男女女。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外国人。一些外国人扛着摄像机,正对着场地中间拍摄。场地中间放着一摞大芯板。不时有民工过来,把一张张大芯板抬走,钉到厂房四周的窗户上。两个小时过去,四周的窗户一扇扇被大芯板钉死,厂房的光线越来越暗。严守一站得腿发酸不说,还有些发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边的沈雪,够着头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着。终于,当厂房只剩下一扇窗户,这窗户仅剩一束光线时,最后一张大芯板被钉了上去,厂房里一片漆黑。这时房顶的大灯亮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戴着安全帽,走到场地中间:“厂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户,八扇门,大芯板用了九十八张,一张大芯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钉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块五,共八十七块七毛五;壮工二十八人,每个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元;合计共花费一万零七百九十七块七毛五。”

接着摘下安全帽,露出一个光头,这时换了一副腔调:“我是这个戏的导演。我叫胡拉拉。”

厂房里掌声雷动。沈雪也兴奋地拍巴掌。严守一只好跟着拍。这时一个民工打扮的人,开始手持话筒采访观众,问大家对《八又二分之一》的看法。

第十五章

严守一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接着话筒杵到了他脸前,几台摄像机的灯光,也打在他脸上,把他吓了一跳。手持话筒的民工:“严老师,您说两句行吗?”

严守一躲着灯光:“我就算了,我不懂戏剧。”

手持话筒的民工:“那就说说您的感受,第一感觉。”

严守一还想躲,沈雪用胳膊捣了他一下,悄声说“说两句吧,胡拉拉给的票”

严守一只好找词:“好。挺好。这个场面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家,我们家砌墙,也是这样热火朝天。工头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这么仔细。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墙……”

这时沈雪在下边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忙改口:“但我觉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农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导演。这样的话剧,看一遍是不够的,可惜我听说这座厂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复。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众人给严守一鼓掌。等灯光移走,严守一悄声问沈雪:“咱们能走了吗?”

沈雪马上急了:“你什么意思?让你看戏捧个场,你还认了真,说话夹枪带棒的,现在又要溜号,我告你,演出还早着呢。现场所有的观众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严守一只好作出恍然大悟状,“噢”了一声,继续留在原地。采访已经结束,胡拉拉带着一帮民工,又脱光膀子,开始在厂房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乌拉,乌拉!”并用身子相互撞着。

看完实验话剧,已是夜里10点半。开车回到戏剧学院,已是夜里11点半。严守一和沈雪,同居在戏剧学院宿舍。这时天上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沈雪要查学生宿舍,让严守一一个人先回家。

严守一:“我陪你一块去。”

宿舍都熄了灯,但许多女生夜不归宿,其中三楼一个宿舍最严重。

沈雪推开门,手电的光束从一张床移向另一张床,从下铺移到上铺,都是空的。

最后,手电的光束停在上铺一张脸上,一个女生刚从被窝里坐起来。沈雪拉开屋里的灯,冷冷地问:“都夜里12点了,人呢?”

这个女生揉着眼:“不知道。”

沈雪:“你怎么还在?”

女生:“沈老师,我病了。”

因是女生宿舍,严守一在门外等着。沈雪走到门外:“你去,到外边饭馆,端回来一锅砂锅面。”

严守一端着砂锅面回到学校,宿舍的女生已经从上铺下来了。吃着砂锅面,她果然上了沈雪的当,突然哽咽着说:“我知道宿舍的同学干什么去了。”

第十六章

沈雪:“干什么去了?”

女生:“跟人去歌厅了。”

沈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路灯下飞舞的雪花不说话。女生吃着吃着面条,又哭了:“沈老师,刚才在上铺,我背着您给她们发了一封短信,说您查夜来了。”

沈雪:“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女生:“马上。”

沈雪:“从哪个门?”

女生:“一般都从西门,那里没有传达室。”

楼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等沈雪和严守一来到戏剧学院西门,一辆奔驰600也开着灯缓缓停在门外的雪地上。车的前门被推开,下来一个女生,接着又下来一个女生;其中一个把后门拉开,从里边往外拽人。拽出一个,又拽出一个。一辆奔驰,竟从里边钻出九个人。从车和人的关系,就能看出她们干什么去了。奔驰调头回去,女生开始蜂拥攀越大门栏杆。等她们跳到大门里边,发现沈雪站在她们面前。

九个女生在大门的栅栏前站成一排,都耷拉着脑袋。

沈雪在她们面前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停到一个女生脸前,鼻子凑上去嗅了嗅:“没少喝呀。”

严守一躲在树丛里偷偷捂着嘴笑。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姓名,是费墨,便打开接了。费墨是从医院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于文娟正在妇产医院,刚刚生下一个孩子。

严守一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他脱口而出的话是:“她怎么会……谁的呀?”

费墨在那边呵斥道:“还能是谁的,你的呀!”

严守一一夜没有合眼。他怎么也想不到,于文娟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一开始严守一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月份,又不会是别人的。严守一意识到,他从此的日子复杂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会像一种激素掉进原料桶里一样,整桶的原料都会发生裂变。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假意去上班,却开车去了费墨家,想先探听一下虚实。见到费墨,没容他说话,费墨皱着眉先急了:“怎么现在才露面?昨天夜里接到电话,就应该赶到妇产医院。”

严守一如实答:“脑子有些乱。”接着只好拉上费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块去妇产医院。路上费墨告诉他,于文娟生的是个男孩。

李燕和于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顾于文娟,费墨和于文娟的小表舅领严守一到婴儿室看孩子。婴儿室里横横竖竖摆了几十张小床。费墨和小表舅把严守一领到一个婴儿床前。那个陌生的婴儿倒安静,闭着小眼,躺在床上不说话。

严守一看着婴儿,没有说话。这时他又对于文娟产生些无名火。

第十七章

这个无名火不仅是说她结婚十年没有怀孕,离了婚倒生了孩子———是中药吃的,还是气功练的?而是说她离婚之前,怀了孕也不告诉丈夫,十来个月又让他蒙在鼓里。严守一这时不是同情于文娟,而是觉得她有些毒。

费墨又向他解释:“文娟告诉李燕,离婚的时候,她确实有了症候,但是还不明显。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们就出事了。”

严守一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这时婴儿醒了,睁开眼睛,没有哭,先去吃手;接着扫了严守一一眼,似乎也没在意。但严守一浑身像冰冻一样激灵了一下。他看了费墨一眼,试探着问:“我去看看文娟?”

费墨:“该去看看,刚生完孩子,身体很弱。”

小表舅在旁边说:“有这个必要吗?看看孩子就行了。”又说:“正是因为身体弱,别弄得双方都不愉快。”

费墨打着圆场:“已经来了,看还是应该看。”又叮嘱严守一:“但见了文娟,就不要再找补了。她这么长时间瞒着你,覆水就难收了。”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她是在惩罚我。”

三人从婴儿室出来,向于文娟的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门口,严守一突然想起什么:“等等。”

然后甩开二人,一个人向医院外跑去。他越过街上的车流,到医院对面的手机专卖店,给于文娟买了一部手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从来不用手机,说麻烦,世界上没人有急事找她。

回到医院,严守一在外面喘了一口气,才进了病房。一进病房,严守一就看到了于文娟。于文娟躺在病床上,头上戴着孕妇帽。刚生完孩子,脸上果然有些憔悴。

别的妇女一生孩子都发胖,她倒似乎比过去消瘦许多,躺在那里,床是平的;严守一倒心里一酸。

他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还是上次回山西老家,奶奶又让他捎给于文娟的那枚,今天早上特意找了出来。

他把戒指放到于文娟的枕头旁:“前些天我又回了一趟山西老家,按你的意思,把它捎给了奶奶。奶奶又让我把它捎给你。她说,你不是她孙媳妇,还是她孙女。”

这时严守一发现,躺在床上的于文娟,眼泪夺眶而出。

严守一心里稍微放松一下,赶忙又掏出刚买的手机,那是一柄最新款的,彩壳,以红为主,也放到于文娟枕头旁:“这部手机是给你买的。你和孩子有什么事,随时能找到我。从今儿起,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们开着。”

费墨赶紧帮腔:“这就对了。一个人照顾孩子,不容易。”

这时于文娟擦擦泪,对李燕说:“燕子,麻烦你一件事行吗?”

李燕忙站起来:“你说。”

于文娟:“帮我把手机拿开,脏。”

李燕不知所措,看严守一。严守一也愣在那里,知道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李燕又看于文娟的小表舅和于文娟她哥,两人也扭脸不说话。倒是李燕尴在那里。李燕又看费墨,费墨皱着眉点点头,李燕上去将手机拿开,还给了严守一。

第十八章

这时严守一口袋里自己的手机响了。严守一掏出手机看了看,是沈雪打来的。

这种时候,他接不好,不接也不好,只好接了,但下意识地将身子背过去:“别打了,正开会呢。”

沈雪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特别大,房间里每个人都能听到:“小苏的婚礼快开始了,人家可真是在乎你,你别迟到。”

严守一:“知道了。”忙把手机挂了。于文娟看着窗外树上的雪挂,一言不发。

这时于文娟的小表舅走到严守一面前:“你忙,我走吧。”

严守一忙说:“不忙,不忙。”

沈雪的同事小苏的婚礼,在戏剧学院旁边一个叫“明星大都会”

的酒店里举行。严守一赶到婚礼现场,仪式已进行了一半。沈雪一脸不高兴。

严守一迟到是因为到医院看于文娟和孩子。就是没有于文娟生孩子的事,他也不愿参加这种场合,一是觉得这种应酬没劲,二是怕这种场合又刺激沈雪,引起不必要的后果。何况今天不同于往常,于文娟刚刚生下孩子,他犹豫是否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沈雪。不过现在这种气氛,人家正在结婚,告诉她这个消息总是不合适。

婚礼结束,严守一明显喝多了。回到宿舍楼下,已是半下午。沈雪架着他上楼。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严守一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自己的包摆在床的另一边,包里的东西摊了一床,沈雪正在那里归置。严守一心里一阵烦躁:“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归置我这包呀?”

话音没落,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今天上午他给于文娟买的那个新手机。他的酒“忽”地一下醒了。沈雪拿着手机正在愣神:“哎,严守一,你什么时候两手机呀?”

严守一怪自己匆忙之中有些大意。事到如今,由手机再回头去说于文娟生孩子的事,就显得有些被动,于是将话岔开说:“费墨的手机坏了,剧组给他买了一个新的。”

沈雪放下手机,去整理别的东西,边整理边说:“谁去买的呀,怎么给费墨买这么花哨的手机?”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拿起手机看,看着看着脸上变了色:

“不对。严守一,女孩才用这种手机!”又盯着严守一看。盯得严守一也有些发毛。

沈雪“啪”地把手机扔到床上:“我说你今天神色有些慌张,上午婚礼上也迟到了。

你说你在开会,狗改不了吃屎,给哪个小妖精买手机去了吧?”

然后甩下严守一,一个人去了阳台。严守一穿上衣服,也来到阳台。他把手放到沈雪肩上,决定对她说实话:“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手机,不是剧组给费墨买的,是我给于文娟买的。她昨天生了个孩子。”

沈雪听到这个消息,也蒙在那里。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似乎突然忘了,又没说出来。半天才说:“这叫什么事儿呢?”

严守一附和着她说:“是呀。”

好像二人观点非常一致,世界上不该有这个孩子。

沈雪流了泪:“我怎么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呀!”

严守一:“谁骗你了?没人骗你。”

第十九章

沈雪又说:“我怎么觉得那么孤独呀!”然后身子伏在栏杆上,“呜呜”哭起来。

严守一看着她哭,想说什么,但再也找不出话来。他突然有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感觉,那时也是半天找不出话来。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又涌上来,感到万家灯火,在他们的脚下旋转。

孩子满月之后,于文娟被她哥接回南京休产假。在南京一呆就是半年。严守一松了一口气。这期间,严守一悄悄往南京寄过两回钱,但都被退了回来。

春天到了。

据伍月后来跟严守一讲,她从庐山给严守一发的那封要命的短语,也是一时冲动。八月,北京很热,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家到庐山修改稿子。出版社社长老贺把这个任务交给伍月,伍月马上说:“我一见她就起鸡皮疙瘩,我不去。”

老贺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得去。这不是旅游,是工作。”

伍月将老贺的手从肩上移开:“真他妈事儿!”

到了庐山,住在庐山宾馆。伍月突然发现,前年来庐山开会,她恰巧住的也是这个房间,102.伍月躺到床上看电视。换了几个台,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严守一,原来电视里正在播《有一说一》。伍月笑着骂:“王八蛋!”

看了一会儿,伍月下了床,只穿着胸罩和裤头,推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

放眼望去,香炉峰笼罩在暮色的雾气里。树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两年前也长在这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过来。伍月事后告诉严守一,就是这句话,使她想起前年在这个房间的许多细节。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多少话呀。严守一抱着她,两人的汗如同雨下。严守一一遍遍疯狂,一遍遍疯狂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完了事,还抚着她的胸脯说:“绿水长流。”

阳台上的风有些冷,但她不觉得,她的泪当时就流了下来。恼怒之下,她给严守一发了那封短信。

当时严守一正和费墨、沈雪、李燕在“良家洗脚屋”洗脚。这家洗脚屋刚刚开张,沙发和洗脚的家什倒是新的,但房间里充满了油漆味儿。

严守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严守一一开始并没有介意,掏出手机看。一看来短信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边,心里一惊,不看内容,忙合上手机。坐在他对面的沈雪随口问:“谁来的短信呀?”

严守一一边将手机装到裤兜里,一边随口说:“大段,又是那些黄色段子,没意思,不看了。”

本来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但严守一趁沈雪不注意,又悄悄掏出手机,隔着洗脚的小姑娘,把手机的“震铃”改成了“振动”。别人再来电话神不知鬼不觉。本来他可以关机,但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他总担心于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么事找他,于是二十四小时开着机。

他将手机改成“振动”后,开始安心洗脚。闭眼让捏了十分钟,兜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严守一怕是伍月又打来的电话,便佯装不知。但给他洗脚的小姑娘坏了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着严守一的裤兜,对闭着眼睛的严守一说:“叔叔,醒醒!”

第二十章

严守一不知就里,便睁开眼睛:“怎么了?”

小姑娘:“你的电话在口袋里哆嗦呢!”

严守一“呼”地出了一身汗。他偷眼看了沈雪一眼,发现沈雪还没有在意,便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电话号码,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来电,于是放心接电话:

“喂,谁呀?”

但由于振动的时间太长,对方把电话挂了。严守一放下手机,故意说给费墨,其实是说给沈雪听:“可能又是记者。不知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

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引起了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开玩笑的口气,将手伸过来:“我看看这个电话号码,别是欲盖弥彰,哪个小姑娘来的,故意不敢接吧?”

自上次两人吵架之后,沈雪开始对严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严守一书包里有许多女孩子的照片,虽然严守一说是《有一说一》在选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她开始提防于文娟,怕他们死灰复燃。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她:“你看看,真不认识。”

沈雪看看号码,号码上没有姓名,是一串数字,属于陌生人来电,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把手机合上,欲还给严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打开手机,边看边问严守一:“刚才你的手机还响铃,怎么突然改成振动了?”

严守一发现费墨也往这边看,李燕也睁大眼睛。严守一作若无其事状:“不是怕它闹嘛,不是想趁着洗脚眯一会儿吗?”

严守一本来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沈雪鼓捣两下,把刚才伍月发来的短信打开了。看完那个短信,她一下将沙发旁的洗脚盆踢翻了,洗脚水溅了给她捏脚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

沈雪:“我说你欲盖弥彰吧,你还狡辩。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李燕是个好事的女人,光着脚跳下沙发,过来看短信。她看完,也愣在那里,把手机交给费墨。费墨看完,也有些发愣。严守一拿过手机看,见上面写道:严守一,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在庐山,还是那个房间。你说过绿水长流,扯淡!

严守一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这女人太不懂事了。这时严守一只好抖着手对沈雪说:“这是她发的,又不是我发的,我知道什么意思?”

沈雪气得胸脯一挺一挺的:“你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的记性这么差?过去你总跟我说,你跟伍月什么事都没有,当时于文娟就是一误会,现在上边明明写着‘房间’,‘绿水长流’,这不昭然若揭了?”

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低下头,作无赖状:“就是有什么事,那也是几年前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

沈雪:“单是过去有事吗?怕是现在也没断吧?不然她会发这样的短信?”

费墨这时站出来打圆场:“虽然上边写了‘房间’,‘绿水长流’,但后边还写了‘扯淡’。从情绪看,伍月是愤怒。就算她想招老严,老严肯定也是拒绝的态度。”又穿上拖鞋,上前抚沈雪的肩膀:“雪儿呀,我整天跟老严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么问题,现在肯定也不会死灰复燃!”

沈雪推开费墨的手,连袜子都没穿,穿上自己的鞋,一边抹眼泪,一边“蹬蹬”

地离开了洗脚屋。临走时看了严守一一眼:“严守一,我没想到你这么脏!”

(未完待续)

(长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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