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傻蛋”没几天就死了。在它活着的最后一天,我们才找到一个外国人用他的关系把“傻蛋”送到医院去。医生看着它摇头,说它没救了,活着只是受罪。它是“免疫力缺乏症”,跟艾滋病差不多但不是艾滋病,它不知什么时候得了狗瘟热然后有了肺炎然后瘫痪然后完全失去免疫力。医生说它没得“狂犬病”咬我就算我命大了,我得“狗瘟热”也靠我自己的免疫力和“速效感冒灵”治好了;只是苦了它,它瘦得皮包骨,整天哭、流眼泪、打嗝。

“这条狗缺阳光、缺空气、缺啃骨头、洗澡过多、受了惊吓、没及时治疗。”医生说。

娃子瞪着我。

“它如果出去见阳光会被打狗队抓起来;它吃骨头的时候我的床上全是骨头;它如果不每天洗澡我的床上就全是屎印,我没法送它上医院因为不合法。”我辩护。

“是让它平静地死掉还是让它活受罪?”医生说。

“你决定吧。”娃子哭着说。

医生一针把它送进天堂,它到了那儿也不会原谅我把它哄出它的卧室那一晚上。

“你把你自己的世界养死了。”娃子说。

我的世界在哪儿呀?

小耗子,上锅台

偷油吃,下不来

小板凳儿排一排

小朋友们坐上来

我的火车跑得快

我当司机把车开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轰隆隆隆

呜——

我们公社养了一群小鸭子

我每天早晨赶着它们到池塘去

小鸭子冲着我嘎嘎嘎的叫

再见了小鸭子我要上学校

再见了小鸭子我要上学校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不怕困难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团结起来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

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的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拿起笔作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革命师生齐造反

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

暴烈的行动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就是好

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马车

有人在低声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怒发冲冠

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眼望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三十年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

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浓

我的意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爱你爱你我爱你

几时回到你的怀里

澎湖湾澎湖湾

外婆的澎湖湾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酒干倘卖无

十五的月亮

照在前头照在后头

你就像一把火

咪嗦啦啦照亮了我

We are the world

We are the children

Right now I need you loving

Right now give it to me

阿里阿里巴巴

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匕擦匕擦匕擦匕擦

匕擦匕擦匕擦匕擦

喳喳喳喳喳喳

喳喳喳喳

布布布布八

布布布布八

布布布布八八

布布布布八

I know there is a heaven

I know there is a hell

Listen to me people I got a story to tell

······

“你这个人,我跟你要点儿零钱你怎么不理我呀?”要零钱的女孩儿仍站在黄哈哈面前。

哈哈没动。

女孩儿看了她一会儿,走了。

(注:下文凡划线处,原版都是加点儿,所以有“都没活在点上”一说.加点儿排气版来太麻烦,白金就省了.)

那一年不知是谁闲了无事,跑到寒窑去游览,碰见一个和尚,和尚对她说:“你该学王宝钏。”她就哈哈大笑地把这句话带回北京,收集了所有关于王宝钏的资料,并发起了一个“王宝钏新编委员会”,看看有多人能学王宝钏。

她拿出一段唱词让人们根据自己的生活去照实改写,能用上原文最好,不能用就说明你的生活“走版”了,不合规格,最后看能用上多少原文。用得最多的赢一个泥塑的小狗头。

那段唱词是这样:

一脉青山披嫩草万里春风拂柳梢旭日东升霞光照满天愁云散九霄昨日我武家坡去把菜挑一军爷站面前甚是蹊跷面带笑施一礼口称大嫂开言问王宝钏可在南窑他将我上上下下仔细瞧不由我心儿跳脸儿发烧我看他像平郎当年容貌却为何三咎青须胸前飘细盘问是我夫乔装军校怀深情探宝钏先来寒窑我夫妻珠泪盈眶满面笑他替我提菜篮相伴回窑眼未跳鹊未叫灯花儿未爆却不想喜临门就在今朝我好比旱天苗枝枯叶焦乍然间逢甘露扬头挺腰往日里破寒窑窗如冰窑到如今春阳入户寒尽消往日里天压人大地偏小到如今地变宽天也变高我夫妻久别重逢离情别绪知多少不觉得灯尽油干明月西坠五更敲他把那十八年来蒙冤受害隐姓埋名苦征血战拜王封侯奉旨回朝的事儿对我表说得我一阵喜一阵恼一阵担忧一阵笑百感交集情难描穆元帅待平郎恩同再造魏虎贼丧天良罪孽难饶为只为恩与仇要辨分晓我平郎清晨起携本上朝喜今日心花开放展眉梢回想起十八年春秋度寒窑自平郎西征把贼讨我也曾少米无盐受煎熬魏虎贼妄把谣言造军粮未曾发一遭虽艰难苦宝钏我未被难倒凭十指勤操作日夜辛劳有事邻居来关照我未要相府送来的吃和烧就这样一年一年熬过了才等到我平郎转回寒窑魏虎贼千方百计陷害平郎祸自找老爹爹三番五次捎书寄信迫我改嫁也徒劳平郎他飞黄腾达多荣耀宝钏我砂明水净也清高这才是天开露日万物笑苦尽甘来福自招趁今日我父寿诞文武百官三亲六朋都来到看看那魏虎贼当朝宰相把我宝钏怎样瞧

对赢狗头把握最大的是明娟,她都不用多想,好像这唱词是好几百年前为她先写好的,她挥笔写道:

一脉青山披嫩草万里春风拂柳梢旭日东升霞光照满天愁云散九霄昨日我听见有人把门敲一外宾站面前甚是蹊跷面带笑眼含情把我来叫开言问亲爱的过得可好他将我上上下下仔细瞧不由我心儿跳脸儿发烧我看他有点儿像我夫容貌却为何]西服革履长发长须反显年少再仔看确是他假扮归侨从国外突归来想吓我一跳我夫妻珠泪盈眶满面笑他摘下假发假须露出真面貌眼未跳鹊未叫没有梦兆却不想喜临门就在今朝我好比旱天苗枝枯叶焦乍然间逢甘露扬头挺腰往日里遇寒冬床如冰窑到如今春阳入户寒尽消往日里风压人道路窄小到如今路变宽风也见消我夫妻久别重逢离情别绪知多少不觉得已是那明月西坠五更敲回想起多年前他蒙冤受害被囚监牢十年死缓朝朝暮暮我二人互相思念苦煎苦熬后来他出狱后发奋深造又得来交流学者这一遭生活是一堆喜一堆恼一堆担忧一堆笑百感交集情难描(到了这儿明娟突然自由发挥)我俩是分分离离大半辈子小女儿已不知爸爸是老是少命运是大海里小船飘摇随风浪忽高忽低真是奇跷那管它千变万化不辨分晓我只是不畏惧一心操劳喜今日心花开放展眉梢回想起十几年饱受煎熬虽艰苦我还是未被难倒凭十指勤操作日夜辛劳(她又找回唱词来)有事邻居来关照我爹妈送来的吃和烧就这样一年一年熬过了才等到我夫君吉星高照“四人帮”千方百计陷害忠良祸自找单位上三番五次找我谈话划清界限也徒劳我夫他飞黄腾达多荣耀明娟我砂明水净也清高这才是天开露日万物笑苦尽甘来福自招趁今日大家在座填写唱词来把亲身经历表看看你们大家狗头评选委员会把我明娟怎样瞧

大家“呀”的一声,没话。重要的地方她全能跟原唱词一样,要没有她那点儿后发挥的创造性,她基本上就是“现代王宝钏”。大家看看那些“·”,看看明娟,她满脸通红,笑着转身去抱她的女儿。

“没说的,狗头你赢定了。”评委会主席说:“谁不服气敢较量?”

没人说话。

“得得得,全没活到点儿(·)上!”娃子说。

“我也不想拿狗头。就是也写着玩玩,看看离狗头还差多远。”小姜把她写的递过来。

上面是:

一脉青山披嫩草万里春风拂柳梢旭日东升霞光照满天愁云散九霄明日我将在加拿大机场和他拥抱看我们夫妻关系如何是好(她一开始就“走版”了)他问我这两年过得可好他会将我上上下下仔细瞧我不会心儿跳脸儿发烧只知道这两年人都变老脸憔悴几丝白发额上飘再细问无数桩心事未了此一去只是最后的尝试强忍着珠泪盈眶满面笑回想起当年相依为靠眼不跳口难开书信难表是忧愁是欢喜还看明朝我好比旱天苗枝枯叶焦哪天才逢甘露扬头挺腰生活就是寒窑冷如冰窖即使是春阳入户寒也不尽消我只知天压人大地偏小不知道地会变宽天还会变高人说是夫妻久别重逢离情别绪知多少可他从没在书信电话里问及我的烦和恼他只是每次诉说他的委屈惆怅埋没天才虚度人生语言不通然后在酒精中把日子打发掉他使我一阵气一阵恼只是担忧没法笑百感交集情难描他表哥帮助他出国恩同再造他不该重犯老毛病实在难饶我为他操尽心只觉疲劳此一去只是要明个分晓今日里得签证放展眉梢回想起十几年莫名其妙自从他不得志以酒度日我不知为此受多少煎熬每日里他醉醺醺进门就倒疯癫癫胡言乱语尽情胡闹为此事我多次决定分手到头来抱头痛哭旧情缠绕但只是他一日日愈来愈甚夜不归宿无处寻找他嫌我守规矩生活太妇道他寻求新刺激在别处度良宵他走后我的生活反倒清静常有些好朋友把我关照我想那天下男人不只就一个为自己我应该把幸福找但只是旧情终是割不断我还要看看我们是好还是了不徒他飞黄腾达多荣耀也不盼砂明水净人清高要的是人与人互相关照我也需要有人问问我的喜与恼趁今日姐妹聚会文文武武老朋友都来到借唱词只是把一肚子牢骚倒一倒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好?

“如果不是王宝钏评选委员会,我们肯定发给你一个狗头。”评选委员会主席说。

“你差远了,就那么几个点儿还都意思不对。”娃子笑着安慰小姜:“不过要让我写,我得把点儿都写在字上面。”

“得了得了,什么狗头不狗头的,我反正也要走了,留下这段唱词给你们开心吧。”小汀扔下几张纸。

大家又凑过去看小汀的:

枯草嫩草都是草什么风都吹杨柳梢(看到这儿大家全忍不住看小汀,明娟的小学生女儿说:“汀阿姨这首肯定最好。”太阳下去月亮照云彩不分喜与恼昨日我去长城饭店把舞跳一男人站面前向我问好阴不阴阳不阳面带冷笑开言问你可真自在逍遥他将我上上下下仔细瞧眼睛盯在我赤裸的肩膀上就不动了我一看他就知道是我前夫他飞黄腾达我要自由分道扬镳细想想当年我的美梦十八岁与他同居真乐陶陶冒险总是件新奇乐事那时候非法同居就得坐牢我每次和朋友说起那种事新经验总使她们吓一跳我曾梦想当贤妻良母洗衣做饭把孩子抱和男孩子接吻拉手只是玩笑真正找个丈夫才是正道我的结婚礼服令人瞠目没想到婚后美梦一团糟小时的朋友又来聚会每日约我出去把舞跳丈夫为前途东奔西跑朋友们喝得大醉躺在楼道丈夫大吃醋心胸窄小哄走了朋友们让我尽妇道一气之下会了那婚约从此后再无忧虑与烦恼往日里婚姻压人世界偏小离了婚地变宽天也变高但只是社会上对我耻笑说我离了婚大逆不道我工作学习第一也没落好穿衣服漂亮点儿说我风骚一气之下干脆就胡说八道反正前后左右都不落好托朋友买来了名牌时装敞开怀袒露胸令人倾倒女人自有女人天地连脖子都不露那是傻帽我年轻找自由前途任我挑为什么你们大眼瞪小眼盯着我瞧朦胧胧赤裸裸把镜子照生活中甘苦自来自消你道是形容端庄女儿贞操我偏要当着众人接吻搂抱你道是东方女性要讲含蓄我偏要赤胸袒背让你们瞧你装模作样八面讨好反不知自己走入迷魂道我嘻笑怒骂豁出来了倒引来一片清爽舒展眉梢说什么飞黄腾达多荣耀说什么砂明水净人清高天堂地狱皆客满混沌早已被开窍我身你身他的身各有不同命一条反正都往一路走不如走时哈哈笑苦尽甘来福自招福寿到期祸来了祸中有福福是祸转来转去一条道今天大家比贞节明天比着当强盗反正机票没过期说声bye-bye再见了哩咯哩咯楞楞哩咯楞

“哎哟跟你一比我白活了。”明娟先说。

“你都得了狗头,还不知足!你倒是也活出个道理来了,我们这种不高不低的最白活。”小姜苦笑。

“都白活,都不白活,谁和谁都不能一样,就算明娟和王宝钏也不一样。”

“当然。可要不活出个歌词来,要不活出个哲理来。”

“歌词还不是人写出来的,你怎么写就怎么是。再加上世人瞎评论,说谁有道理就是理。”

“谁编出个王宝钏来?横不能每人都一绣球砸出个终身来。”

“以前的人当然一砸一个终身,问题不容易,没有一定的涵养当不了好夫妻。”

“哎哟妈呀,怎么活省心呢?”

“怎么活也不省心。”

“怎么活对呀?”

“怎么都对。”

“怎么……”

“算了,我们这群老妇女,活了一把年纪,还整天想对不对,又舍不得这点儿光阴又舍不得那点儿道理。干脆问问小姑娘怎么想的吧。”大家争一番,最后全扭头看明娟的小女儿。

“告诉你们个秘密可别说出去呵。”小姑娘半捂着嘴说:“我爸爸有个情人。”

送信的来了。他把信塞进门上的投信口,转身看看站在街上一动不动的黄哈哈,想按伦敦习惯说声“你好!”可看看哈哈的眼睛并没转向他,就作罢,只是心里想:东方人全是怪物。

哈哈脚底下的砖地被送信人的脚踩的微微颤,那种颤动小得只有蚂蚁和东方人才能感到。她猛然一惊,身体又回到脑袋下,转过头往自己住的门里走,进去捡起一大堆属于她的信。信是她的世界,照麦克的说法那是她的“避孕套”,只要她一看信一写信,就失去了对现实生活的兴趣。

她抱着信跑上楼。

亲爱的哈哈:

······

我那篇关于猫们的小说可真是给我闯了大祸。我的猫们现在成了“大人物”了,记者们成天追在我屁股后面让我转达对它们的问候。还有人拿我和它们为例去发表关于“作家”生活方式的演讲……我把它们送到我爸爸那儿去,它们全得了感冒和胃病。那只最大的“老爷”最近老斜着眼瞅我,好象我对不起它似的……我买了个口琴,没事给它们吹吹小曲儿。……猫比人狂。······

你的生活是什么?······

天热多了。

娃子

有天我告诉小汀:

“我们家被抄了。”

“哎呀太棒了!太巧了!太好了!我们家也被抄了!”她突然兴奋地睁大眼睛。

我仍是站在我们曾练习“你妈bi”的那个操场一角;“我爸我妈的工资全停发了,只发生活费。”

她也是站在那个曾大声喊“脏话”的位置并且仍旧充满自信:“我家也是!”

“我爸我妈全被关起来了。”

“我家也是!我爸爸被关到一个监狱里,那个监狱是他当初批准修的,专关国民党大官儿的!”

“怎么跟书上一样了?”我突然发现这是件兴奋事。

“对呀!你记得书上写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这种词儿吗?想不到今天用上了!”

“对对对,还有同病相怜!”

“对对对,还有患难之交!”

“对对对,咱们得海誓山盟!”

“桃园结义!”

“两肋插刀!”

“在所不辞!”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要!”

我俩从此成了“莫逆之交”,有和娃子“拉过钩儿”。

“我大表姑说洗干净耳根儿,抓抓后脑勺,舒服吗?”我给小汀洗头,她妈妈被抓走后她没洗过头。

“舒服死了。”她弓着腰把头顶泡在水里。

“行了,洗好了。”我给她擦干。

“看起来怎么样?”她边梳边笑。

“等会儿!让我看看!”我突然发现不对。

“怎么了?”

“哎呀——哎呀——糟了!”我大笑。

她摸着头发莫名其妙。

“哈哈……哈哈……光洗了耳根儿和后脑勺,忘了洗你的脑袋顶!哎呀,现在你脑袋顶上肥皂加头发,更脏了!”我笑得直打嗝。

“没事儿,使劲儿刮刮。”小汀用梳子拼命在头顶上刮。

“咱们去街上的澡堂洗澡吧,你去过吗?”

“没有,现在我们家也没人烧锅炉了,根本没法洗澡!”

“傻瓜,街上的澡堂才好呢,我带你去!”

我们在公共澡堂一边洗一边大声说笑互相搓背。

“好玩儿,下次咱们还一起来,比在家洗澡好玩儿。”她看着周围走来走去的光屁股女人。“你的胸痒吗?”

“嗯。”我不太好意思说这个。

“我也是。真可怕,是在长。快要变成那种老妇女了。”她斜眼儿看着我们旁边的女人们。

我们回到家找出两个我妈的胸罩戴上。

一动,胸罩就跑,抬两下胳膊,胸罩就跑到脖子上。

一通大笑。

“小汀呀,吃过菜团子吗?来,一人一个。”大表姑给我们吃棒子面菜团子,没了爹妈的工资,造反派就只发给够吃棒子面菜团子的钱。

“太香了!比三菜一汤好吃!”小汀说。

“我现在比以前都吃得多,大表姑天天贴饼子蒸菜团子,还炒咸菜,哎呀,比肉还好吃。”我吞着菜团子。

“你们家好象也比以前显得舒服了。”小汀盘腿坐在床上。

“当然,小了嘛。以前大得让人害怕。现在一进门就上床,透着暖和!”我得意地说。

“那些房子都封了吗?”她看看院子。

“封了,封了更好。省事。现在吃饭睡觉全在这间屋里,省得挪地方了,也暖和,也不用害怕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家还没封,回家我自己把那些房子封起来,对!要不然我也老害怕,太大了。我也把床和桌子都搬到餐厅里去,就留个厨房,剩下的全封上,这办法好!”她兴奋地决定:“他们不封我自己封!嘻嘻······”

没几天,她听说她妈死了,我听说我爸死了,我们抱头痛哭一场。娃子请我们吃了一顿包子,觉得好过点儿。小汀突然发现其实她从此反倒自由了。过了几天,娃子的妈妈也自杀了,娃子哭了两个月后也宣布有了自由。

上中学后,有天小汀跑来找我:“你才我最近干嘛?”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抢着说:“交男朋友!”

“呵?交朋友?!好玩儿不好玩儿?”

“你记得咱们在小学时偷着唱的那些歌吧?有个心上人坐在我身旁······我想要是真有那么回事一定特美!所以有天我在街上走,过来个男孩儿问我: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咱们能认识一下吗?我就和他认识了。你知道现在流行拍婆子吧?这就叫拍婆子!我就是他的婆子了。我俩约好上公园,那天黄昏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真跟歌里写的一样!他后来就过来吻我!在我脸上,然后就要吻我嘴!吓死我了!可等他真吻到我嘴,哎呀真兴奋,真跟书上一样,我们俩就吻了个没完没了。天都黑了,他还抱着我不松手。”

“哎呀!”我缩紧肩膀张大嘴。

“我他妈的真高兴,明天我们还去公园!”她开始大声唱歌。

“太棒了!”我高兴地跺起脚来。

欢呼了一下午,她走了。

过了两天她又来找我,一个字没提那件事,我先急头白脸地问:

“快说,你们怎么样了?好不好?”

“没劲。来不来就是接吻,好象除了接吻没别的事可干!爱情要是就这样我可真不想白浪费时间,我想跟他吹了。”

“哎呀。”我可惜地叹口气。

“你知道我最近想干嘛?看书。我发现看书最带劲。我把我爸爸书架上的书挨个开始看,根本没时间去约会!”她得意地说,然后从我的炉台上拣起一块烤干的馒头片来啃,嘎吱嘎吱。

我把长了冻疮的手放在炉子附近烤。

过了两年,小汀看完了所有中国名著外加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马恩列斯“全集”。她开始抽烟,我开始画画儿。

“完蛋啦。”我说。

“怎么啦?”

“我没有模特,老师说要画人体非画模特不行。”

“那还不好办,周围这么多人。”

“不是一般人,要裸体的,上哪儿找?听说有个画家偷着雇了个裸体模特儿让警察给抓起来了。”

“怎么办?”

“不知道。只好不画。永远不知道人体,永远不可能当大画家,”我几乎要哭。

“得,我为艺术献身了,来吧,画吧。”她突然脱了衣服,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用胳膊捂着脸。

老师说我这第一张人体素描屁股和腰的比例完全不对。

“你的老师说什么?”她问。

“说屁股和腰的比例不对。”我看着画上的她。

“我反正完蛋了。你的老师都知道了我的裸体。”

“他有不知道是你。”

“反正这个人我一辈子都不打算见了。”

“你不打算见,我也见不着他了。”

“为什么?”

“他的女朋友让林立果给选到美人儿培训队里去了,女的家以为从此升天了,让她跟他吹。老师一气,看着女人就生气,连女学生也不教了。”

“那女的好看吗?”

“好看吧?谁知道。肯定好看。我们老师也好看。”

“你猜男的女的在一块儿其实干嘛?”

“干嘛?”

“我最近看了一本书,专讲这个,太可怕,我看完你一定得看。”

“什么书?”

“《金瓶梅》,听说过吗?看完这本书才知道男的女的在一起都干嘛,想起我爸我妈都恶心。可咱们就是这么生出来的。”

“怎么生出来的?”

“咳你看完就知道了。”

我刚开始看《金瓶梅》,还没弄明白那上面讲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小汀又“长进”了。

一天早晨去找她,她穿着胸罩裤衩打开门后又跑回床上去伸懒腰,然后闭着眼睛冲天接吻。

“呵——”她睁开一半眼睛说:“太棒了。”

“又怎么了?”

“我这回真正是女人了!”她一下子睁开眼睛坐起来。

“为什么?”

“我认识了一个男朋友,昨天晚上他在这儿过了一夜!”

“你们俩——”我说不出来,脑子里先蹦出《金瓶梅》。

“当然。爱情又不光是接吻,爱情是两个人的结合。现在我懂我爸我妈了,一点儿不坏,跟《金瓶梅》是两回事,是种升华,告诉你,简直是升华!”

“……”

“第一次干都得流好多血,我流了好多血,吓坏我了,还疼,可是两个人的感情特别好。”

“……”

“这才叫爱情,我打算嫁给他了!”

“什么?”

“反正我们俩要住在一起了,明天去拜见公婆去。”她兴奋地蹦来跳去。

“哎呀,你以后不属于我们了。”我又一阵委屈。

“别伤心,你马上也得有男朋友,咱们集体里在多几个男的不是更好玩儿吗?”

两年后我碰见会画画儿的杨飞,我们在一起画画儿,然后他说他爱我,我一边体验“爱情”,一边想这下和小汀“拉平了”。但杨飞从始自终只当“浪漫的”情人,他拒绝当“丈夫”。小汀的爸刚一“解放”,就同意小汀和男朋友结婚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同居七年了,第八年他们离婚,第十年小汀开始酗酒。

“哈哈——”她在楼下大声叫我。

“上来吧。”我就怕她在楼下院子里大声叫,我们自从“文革”后全搬进楼房里住,站在院子里大声说话等于是向全院几百家宣布你的私生活。

“我他妈今儿晦气,你那儿要是有酒我就上去,没有就算了,晚上还有哥们儿等我呢。”她还是大声喊。

“我什么都有,你上来吧!”为了她不喊,我什么都答应。

“奶奶的,跟单位领导干了一架,”她一进门就脱衣服,“酒呢?”

“看看看,全在这儿。”我赶紧说。

“嘻,不错。”她先喝了一杯,就转身继续脱衣服。“你看我线条怎么样?哥们儿们全说我帅。”她脱得只剩下胸罩裤衩,在镜子前走来走去。

我想起十年前她给我当“模特”来,那时她的确没这么“帅”。

“你真漂亮,象运动员。”我说真话。

“妈的因为我离过婚,单位怎么看我都不顺眼,业务数我第一,还他妈老想法整我,王八蛋操的。”

“别在以他们,你就是你。”

“干杯!”

“干!”

“娘西皮的,杂种操的。”她骂起人来比十几年前在小学专门练时顺溜多了。

“咳,就是这么个地方。”

“妈了个腿儿的,我他妈的偏想跟谁跟谁!”

“对!”

“最近我发现还是单纯的男孩儿好,那些老男人全他妈想利用你。”

“不见得,我喜欢老的。”

“咳,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邓肯说什么来着?男人像乐器。”

“乐曲。”

“对,乐曲。每个调都不一样。是吧?嘻嘻,我就不他妈爱唱一个调儿!”

我笑。

“嘻嘻,现在我痛快了,还是跟老朋友说说痛快。你跟杨飞怎么样了?”

“咳,我弄不懂他,又不结婚又嚷着爱我。”

“挺好,爱就行。”

“可我要结婚,我想稳定,有个丈夫。”

“你是傻逼。”

“当然你结过婚了,我还不知道结婚什么滋味儿呢!”

“什么滋味儿?你喝过汽油吗?”

“算了,反正我得有个家。我也不想游戏人生。”

“你是不是想说我游戏人生?”

“我想说每个人都不一样。”

“你看不惯我吧?”

“我不是你。”

“是呀,你是纯洁少女,我是二锅头,你还在做梦,我现在是下三烂。”

“我没这么说,但你不能笑话我有梦。”

“我才不笑话你,我只愿你好。我走了,我可不愿我的小哥们儿等我太长时间。”她开始穿衣服。

“你保重吧。”

“你又笑话我,别以为不做梦的人都活在粪坑里,我们那群哥们儿全不是伪君子!”她边往外走边说。

“有梦的人也不见得是伪君子!”

“Bye——”她下楼了。

“······”

“咳——哈哈——”她又在楼下大声喊。

“什么事?”

“我今儿晚上没避孕药了——你那儿有吗?”她故意站在院子中间大声问。

小博开的心理学咨询公司,交二十块钱可以咨询一小时。

“你要的太多了。”听完我的自白,小博下了结论,“现代人都是要的太多。”

“我只不过是想要个家、丈夫,跟古代人没什么两样儿。”

“嘿,那就多了。”

“所有的人都有家,甭管哪朝哪代。”

“可杨飞是艺术家,艺术家这个东西······”

“我顶烦艺术家这个词儿。”

“你爱他这个人是不是?那就成了,还要什么?他也爱你。”

“这叫爱么?爱是付出,他连当丈夫都懒得。”

“这就叫现代人么!我刚才一再强调你就是不懂,现代人事儿多,要不然我干嘛开心理学咨询?在如今,丈夫不丈夫有什么意义?你爱他他爱你在一块儿就得了,没了他你反正是活不舒坦,承认这个就行了。”

(未完待续)

(文汇出版社,2006年)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