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写作之夜

1

在我所余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碰不见那两个孩子了。我想那两个孩子肯定不会想到,永远不会想到,在他们偶然的一次玩耍之后,他们正被一个人写进一本书中,他们正在成为一本书的开端。他们不会记得我了。他们将不记得那个秋天的夜晚,在一座古园中,游人差不多散尽的时候,在一条幽静的小路上,一盏路灯在夜色里划出一块明亮的圆区,有老柏树飘漫均匀的脂香,有满地铺散的杨树落叶浓厚的气味,有一个独坐路边读书的男人曾经跟他们玩过一会儿,跟他们说东道西。甚至现在他们就已忘记,那些事在他们已是不复存在.如同从未发生。

但也有可能记得。那个落叶飘零的夜晚,和那盏路灯下那都只是他自己的历史。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设想那个人的孤

但那不再是我。无论那个夜晚在他的记忆里怎样保存,那都只是他自己的历史。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设想那个人的孤单,设想那个人的来路和去处,他也可能把那个人写进一本书中。但那已与我无关,那仅仅是他自己的印象和设想,是他自己的生命之一部分了。

男孩儿大概有七岁。女孩儿我问过她,五岁半——她说,伸出五个指头,随后把所有的指头逐个看遍,却想不出半岁应该怎样表达。当时我就想,我们很快就要互相失散,我和这两个孩子,将很快失散在近旁喧嚣的城市里,失散在周围纷纷坛坛的世界上,谁也再找不到谁。

我们也是,我和你,也是这样。我们曾经是否相通过呢?好吧你说没有,但那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忘记了,或者不曾觉察,忘记和不曾觉察的事等于从未发生。

2

在一片杨柏杂陈的树林中,在一座古祭坛近旁。我是那儿的常客。那是个读书和享受清静的好地方。两个孩子从四周的幽暗里跑来——我不曾注意到他们确切是从哪儿跑来的,跑进灯光里,蹦跳着跑进那片明亮的圆区,冲着一棵大树喊:“老槐树爷爷!老槐树爷爷!”不知他们在玩什么游戏。我说:“错啦,那不是槐树,是柏树。”“嗅,是柏树呀,”他们说,回头看看我,便又仰起脸来看那棵柏树。所有的树冠都密密地融在暗黑的夜空里,但他们还是看出来了,问我:“怎么这一棵没有叶子?怎么别的树有叶子,怎么这棵树没有叶子呢?”我告诉他们那是棵死树:“对,死了,这棵树已经死了。”“噢,”他们想了一会儿,“可它什么时候死的呢?”“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看样干它早就死了。”“它是怎么死的呢?”不等我回答,男孩儿就对女孩儿说:“我告诉你让我告诉你!有一个人,他端了一盆热水,他走到这儿,哗——,得……”男孩儿看看我,看见我在笑,又连改口说:“不对不对,是,是有一个人他走到这儿,他拿了一个东西,刨哇刨哇刨哇,咔!得……”女孩儿的眼睛一直盯着男孩儿,认真地期待着一个确定的答案:“后来它就怎么了呀?”男孩略一迟疑,紧跟着仰起脸来问我:“它到底怎么死的呢?”他的谦逊和自信都令我感动,他既不为自己的无知所羞愧,也不为刚才的胡猜乱想而尴尬,仿佛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无知和猜想都是理所当然的。两个孩子依然以发问的目光望着我。我说:“可能是因为它生了病。”男孩儿说:“可它到底怎么死的?”我说:“也可能是因为它太老了。”男孩儿还是问:“可它到底怎么死的?”我说:“具体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男孩儿不问了,望着那棵老柏树竟犹未尽。

现在我有点儿懂了,他实际是要问,死是怎么一回事?活,怎么就变成了死?这中间的分界是怎么搞的,是什么?死是什么?什么状态,或者什么感觉?

就是当时听懂了他的意思我也无法回答他。我现在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你知道吗?死是什么?你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我们就跟那两个孩子一样,不知道。我们只知道那是必然的去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我们所能做的一点儿也不比那两个孩子所做得多——无非胡猜乱想而已。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说: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

3

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秋雨,下得细碎,又不连贯。早晨听收音机里说,北方今年旱情严重,从七月到现在,是历史上同期降水量最少的年头。水,正在到处引起恐慌。

我逐年养成习惯,早晨一边穿衣起床一边听广播。然后,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若是没人来,我就坐在这儿,读书,想事,命运还要我写一种叫作小说的东西。仿佛只是写了几篇小说,时间便过去了几十年。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已经没有了。那天那个女孩儿竟然叫我老爷爷,还是那个男孩儿毕竟大着几岁,说“是伯伯不是爷爷”,我松了一口气,我差不多要感谢他了。人是怎样长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了,忽然有一天又有人管你叫伯伯了,忽然有一天,当有人管你叫爷爷的时候你作何感想?太阳从这边走到那边。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一群鸽子,落在邻居家的屋顶上咕咕地叫,或在远远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飞。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

4

那女孩儿问我看的什么书,(“老爷爷你看的什么书?”“不对,不是爷爷是伯伯。”“噢,伯伯你看的什么书?”)我翻给她看。她看看上面有没有图画。没有。“字书,”她说,语气像是在提醒我。“对,字书。”“它说什么?”“你还不懂。”是呀,她那样的年龄还不可能懂,也不应该懂。那是一本写给老人的书。

那是一个老人写下的书: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尘灰悬在空中/标志着这是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

不不,令我迷惑和激动的不单是死亡与结束,更是生存与开始。没法证明绝对的虚无是存在的,不是吗?没法证明绝对的无可以有,况且这不是人的智力的过错。那么,在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必有其它的故事开始了,开始着,展开着。绝对的虚无片刻也不能存在的。那两个孩子的故事已经开始了,或者正在开始,正在展开。也许就从那个偶然的游戏开始,以仰望那棵死去的老树为开始,藉意犹未尽来展开。但无论如何,必有一天他们的故事也要结束,那时候他们也会真正看见孩子,并感受结束和开始的神秘。那时候,在某一处书架或书桌上,在床头,在地球的这面或那面,在自由和不自由的地方,仍然安静而狂热地躺着一本书——那个以“艾略特”命名的老人,他写的书。在秋雨敲着铁皮棚顶的时节,在风雪旋卷过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干旱的早晨而且忘记了今天要干什么,或在一个慵懒的午睡之后听见隐约的琴声,或在寂寥的晚上独自喝着酒,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钟昼夜轮回,它随时可能被翻开被合起,作为结束和开始,成为诸多无法预见的生命早已被预见的迷茫。那智慧的老人他说:我们叫作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而宣告结束也就是着手开始。/终点是我们出发的地方。那个从童年走过来的老人,他说: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是一样/……

……/激怒的灵魂从错误走向错误/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这个老人,他一向年青。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呢?他说:是爱。这个预言者,在他这样写的时候他看见了什么?在他这样写的时候,这城市古老的城墙还在,在老城边缘的那座古园里,在荒芜的祭坛近旁,那棵老柏树还活着;是不是在那老树的梦中,早就有了那个秋天的夜晚和那两个孩子?或者它听见了来自远方的预言,于是坦然赴死,为一个重演的游戏预备下一个必要的开端?那个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这预言,总在应验。世世代代这预言总在应验总在应验。一轮又一轮这个过程总在重演。

5

我生于1951年1月4日。这是一个传说,不过是一个传说。是我从奶奶那儿,从母亲和父亲那儿,听来的一个传说。

奶奶说:生你的那天下着大雪,那雪下得叫大,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母亲说:你生下来可真瘦,护士抱给我看,哪儿来的这么个小东西一层黑皮包着骨头?你是从哪儿来的?生你的时候天快亮了,窗户发白了。

父亲便翻开日历,教给我:这是年。这是月。这是日。这一天,对啦,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

不过,1951年1月4日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虚无,是我从虚无中醒来听到的一个传说,对于我甚至就像一个谣言。“在还没有你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存在了很久”——这不过是在有了我的时候我所听到的一个传说。“在没有了你的时候这个世界还要存在很久”——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种猜想。

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过:我生于1951年。但在我,1951年却在1955年之后发生。1955年的某一天,我记得那天日历上的字是绿色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那个周末。在此之前1951年是一片空白,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它才传来,渐渐有了意义,才存在。但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却不是1955年的一个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个凌晨——传说我在那时出生,我想象那个凌晨,于是1951年的那个凌晨抹杀了1955年的一个星期天。那个凌晨,奶奶说,天下着大雪。但在我,那天却下着1956年的雪,我不得不用1956年的雪去理解1951年的雪,从而1951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白。然后,1958年,这年我上了学,这一年我开始理解了一点儿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关系,知道我们居住的地方叫作地球。而此前的比如1957年呢,很可能是1964年才走进了我的印象,那时我才听说1957年曾有过一场反右运动,因而1957年下着1964年的雨。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我听着历史课从而设想人类远古的情景,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还要从今天走去未来,因而远古之中又混含着对2000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设想过去又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因而过去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

6

往事,过去的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未被意识到的,它们都无影无踪,甚至谈论它们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种被意识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来成为意义的载体。这是不是说仅仅这部分过去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识改造过的,它们只是作为意义的载体才是真实的,而意义乃是现在的赋予。那么我们真实地占有现在吗?如果占有,是多久?“现在”你说是多久?一分钟?一秒钟?百分之一秒抑或万分之一秒?这样下去“现在”岂不是要趋于0了?也许,“现在”仅仅是我们意识到一种意义所必要的时间?但是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识到就已成为过去,意义一旦成为意义便已走向未来。现在是趋于0的,现在若不与过去和未来连接便是死灭,便是虚空。那么未来呢?未来是真实的吗?噢是的,未来的真实在于它是未来,在于它的不曾到来,在于它仅仅是一片梦想。过去在走向未来,意义追随着梦想,在意义与梦想之间,在它们的重叠之处就是现在。在它们的重叠之处,我们在途中,我们在现在。

7

但是,真实是什么呢?真实?究竟什么是真实?

当一个人像我这样,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变幻不住的历史中寻找真实,要在纷纷坛坛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实,真实便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真实便随着你的追寻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重组……如烟如尘,如幻如梦。

我走在树林里,那两个孩子已经回家。整整那个秋天,整整那个秋天的每个夜晚,我都在那片树林里踽踽独行。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我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这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之时,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从黑暗中飘转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见他们,在黑暗里的我只有想象他们,依靠那些飘转进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进黑暗里的。我无法看到黑暗里他们的真实,只能看到想象中他们的样子——随着我的想象他们飘转进另一种明亮。这另一种明亮,是不真实的么?当黑暗隐藏了某些落叶,你仍然能够想象它们,因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们,但想象照亮的它们并不就是黑暗隐藏起的它们,可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实。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着它们,它们的真实又是什么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实吧,或者说仅仅是我真实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这样,无论他们飘转进明亮还是逃遁进黑暗,他们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为真实。

真实并不在我的心灵之外,在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作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儿。真实,有时候是一个传说甚至一个谣言,有时候是一种猜测,有时候是一片梦想,它们在心灵里鬼斧神工地雕铸我的印象。

而且,它们在雕铸我的印象时,顺便雕铸了我。否则我的真实又是什么呢,又能是什么呢?就是这些印象。这些印象的累积和编织,那便是我了。

有过一个著名的悖论:

下面这句话是对的

上面这句话是错的现在又有了另一个毫不逊色的悖论: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

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二、残疾与爱情

8

很多年了,我还是常常怀疑:C坐在轮椅上,他是不是在跟我开一个玩笑?

在我纷纭的印象里最先走来的就是他。一幅没有背景的画面中,我看见C坐在轮椅上,宽厚的肩背上是安论的晨光,是沉静的夕阳,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玩笑。他转动轮椅的手柄,轮椅前进、后退、转圈、旋转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谁新近发明的一种游戏,没有背景,没有土地甚至也没有蓝天,他坐在那儿轻捷地移动,灵巧地旋转,仿佛这游戏他已经玩得娴熟。远远地你想喊他,问他:“喂!什么呀,这是什么呀?这玩艺儿是谁的?”他回转头来笑笑,驱动着轮椅向我走来。你想喊他,想跟他说:“嘿下来,快下来,哪儿来的这玩艺儿?你快下来让我玩玩儿……”

但是你走近他,走近C于是发现他两条塌瘪的裤筒随风飘动,那时你才会慢慢想到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如果你见过他赤裸的下身——近乎枯萎的双腿,和,近乎枯萎的整个下半身——那时命运才显露真相。那时,画面里就有了背景。在他的车轮下有了土地,在他的头上有了蓝天,在他背后和周围有了山和海一样的房屋与人群。在我的印象中或者在c的形象里,有了生命,有了时间。

我记得,在一个难忘的夏天,有一个双腿瘫痪的男人结束了他四十年的独身生活。在写作之夜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人,他就是c.

那个夏天,他结了婚。

他结了婚——这四个字听上去多么简单。

9

那年北方的夏天来得早,才进四月,海洋上的热风便吹上了陆地。与此同时,一个散失久远的梦想又回到c的心里——他远方的恋人写信来说,她就要在这个夏天回来。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她立刻就启程,就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多少年了呀,c以为这梦想就怕永远是梦想了,可忽然梦想就要成真。c的头上已经有了斑斑白发,他的恋人x也已不再年轻,但是等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等来了这一天。

那是个不同寻常的夏天。整个城市都像是处在热恋中,人们都不呆在家里,条条大街上都是人的河流,在宽阔的地带聚成人的海洋,……似乎是那阵阵热风,忽然掀动了人们悠久的梦想……c摇着轮椅在街上走,被人流裹挟着,冲卷着……喧嚣的人声仿佛是那辽阔的阳光和风中固有的音讯。c停下轮椅,坐在河边,心里想:也许梦想都是相似的路途,都是同一种神秘的指使……

什么?在这写作之夜我问他:你说什么?什么神秘的指使?

他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他在那河边说:生命本身的密码。很可能这颗星球上的一切梦想,都是由于生命本身的密码……

他痴迷的眼睛里是涌动的人群,继而是深阔的蓝天。他仰头冥望。我知道,他必是霎那间又看遍了自己的四十年。

我轻声问他:那密码是什么呢?

c久久不语。

我轻声问他:残疾?还是爱情?

我等着,直到我看见,他的目光从深阔的蓝天上降落,涌动的人群重又在他眼睛里升起,他才点点头——声音传进我的写作之夜:是呀,是残疾也是爱情。

阳光任意挥洒,路面上、楼窗上、低矮的屋顶上、古老的城楼上、每一片新绿的树叶上……到处都是炽烈的光线,炽烈地喧嚣震荡、飞飞扬扬。c给x信去,让她那边的事一结束就快回来吧,真怕又会有什么事阻碍了他们盼望多年的团聚。人流如潮,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冲涌回旋,像汛期的河水要涨出狭窄的河道。他给x拍电报去让她快来吧,立刻就来!

鬼使神差她真是选了个千载难逢的日子。X回来的那天城里的交通也断了……紧张的气氛使他们的重逢相形见绌,使渴望已久的亲吻不合时宜。激动被惊讶和忧虑冲淡了,他们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互相望着:你还是这样,你也还是这样。他们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走,时而在拥挤的地方停下来,再互相看看:你有些变了,你也有些变了,是的我们都已不再年轻。躁动的阳光使团聚的欢乐微不足道。他们穿街过巷,她推着他的轮椅走,徒步回家。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他们整宿地睁着眼睛,手拉着手无心做爱。手拉着手,仿佛担心又会在这黑夜里互相失散;紧张地听着街上的声音,分辨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颤动,心里不住地祈祷。闷热的黑夜密不透风。掀开窗帘望出去,家家门口都有默坐的和悄移的人影,偶尔嘁嘁嚓嚓地交谈,然后长久地凝望星空。

一连很多天都是这样。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季节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结婚。C和X一天天推迟着婚期。

10

然后,在我的记忆里或者我的印象中,夏天的雷声由远而近,风尘飞扬,树叶被风刮得苍白,但没有人声,没有以往风雨欲来时人们匆忙回家去的吵嚷,没有母亲在阳台上召唤贪玩的孩子快快回家的呼喊。雨,毫不知趣地自己来了,倾泄,飘洒,敲打着一切,但那声音也似与以往不同,单调、沉闷。甚至无聊,如同落进了无人的旷野。没有人来。雨中没有人来,等雨过去,也没有。

阳光又走进屋里,显得空幻,在墙根那儿折上去,爬到老挂钟上,钟摆左右摇闪。

很久,不知他们谁对谁说:“我出去看看,你就呆在家里。”

无论是谁对谁说,“家”这个字忽然从遥远或是陌生中走出来,使他们感动得几乎落泪。“家”——甚至这个发音,在弥漫无边的空寂之中余音袅袅,让他们感动涕零。

他们一同出去。关上家门,关上,就是说它暂时等在这儿,家,等在这里。斜阳中的一座小屋,随时等你们回来。他们一同离开,回头又看一眼,不说但心里都有一个“家”字。jia——空寂之中这声音多么动人。

五、六点钟,夏天,雨后的太阳很干净,就像是初生的孩子头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时的目光,很干净,略略有一点儿惊讶。很久都不见一个人,雨水未干的路面上只有他们俩的影子。高楼林立,所有的门窗都关着,燃烧的夕阳从这块玻璃跳到那块玻璃,像是照耀着的一群模型。阳台上甚至没有晾晒物,没有女人鲜艳的衣裳,没有孩子飘扬的尿布,只有坚硬的水泥和它们灰色的影子。楼群巨大的阴影朝一个方向扑倒,整整齐齐,空空旷旷。

c说:“这情景,我好像见过。”

“是吗,”x问,“什么时候?”

C不说,但他想起来了:是在梦里,在他与X分别的长久岁月里的他的梦里。

他们沿着河边走,落日涂染着河边砖砌的护拦,上面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远处,立交桥如同一个巨型玩具摊开在那里无人问津,仿佛游戏的孩子走开了,抱着他们的玩具车辆跑走了;而他们走来,C和X走进来,仿佛他们被缩小了千万倍走进了这个被弃置的玩具中。唯独河水还在流动,晚霞在河面上渐渐地灿烂,雾霭在河面上渐渐飘浮。也许是这条河,也许是他们随着这条河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时间,于是看见了一座远古城市的遗迹。

C说:“这情景我肯定见过。”

X说:“什么时候呢?不不,不可能。”

是的,这样的情景太阳从没有见过,夕阳从没有见过,甚至月亮也没有见过。但是C见过:在他的梦里,在他们长久分别的年月,在他去寻找X的梦中。但他没说。

他们往回走。回家。回家去。仿佛在一片亘古至今的空寂之中,忽然有了一个女人的脚步,和一个残疾的男人的轮椅声。他们沿着一座庙宇暗红色的围墙往回走,心中也全是那鲜明而沉寂的红色,没有界线。结婚吧我们。

“好吗?”

“好吧。”

“什么时候?”

“明天。”

这时,不知从哪儿飞起一群鸽子,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甚至闪亮,时远时近盲目地盘旋,一圈又一圈地飞,飞得很快,但没有声音,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轻灵流畅似乎都不与空气摩擦。他们伫步仰望,他们的眼神好像是说:这群鸟儿是不是真的?

待那鸽群消失,等那鸽群又不知落在了哪里,他们的目光也缓缓降落,落在对方的脸上,久久地互相凝望,好像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互相好好地看一看。那互相凝望的目光好像是问:我们呢,是不是真的?我们是不是真的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

11

实际是十三号。但那个负责结婚登记的老太太说:就写十四号吧,好不好?十三号不吉利,十四号你们说好不好?行吧,行。那双已经苍老的手便又写下一个吉利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对男女是经她这双手登记成婚的。窗外的墙阴里,一丛丛草茉莉悄悄地膨胀着花蕾,要在黄昏到来时放出淡远的苦香。那个老太太端坐在一条长桌后面。任劳任怨地查对着每一张表格,神情又和蔼又平静,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过,一切都是必然的,好像她认定自己今生今世就是为发放这些结婚证书而来。骄阳如火的下午,到处都有什么东西被烤干了的味儿。

那个院子正是C童年居住的地方(七岁那年全家搬离了这儿),结婚登记处所在的那排房正是他的落生地。这一点自从他们要去登记时我就知道,但是直到他们登完记往出走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C来到人间,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院子。四十年前他哭喊着来到这儿,四十年中他到哪儿去走了一圈呢?(都是哪儿呢?总之走得不算轻松,走到了轮椅上。)四十年后他又回到这儿,竟是来这儿登记结婚,这样的安排挺有新意。未必只是巧合。C捐给X看:那是我奶奶当年住的屋子,那是我和我父母当年住的屋宇,两棵枣树现在还剩一棵,原来还有一排榆树矮墙现在没有了,所有的门窗都换过了,但房基和台阶的青石还都是原来的。我记得这些台阶很高,这个院子很大,从院子这头跑到那头,对年幼的C来说很是一件辛苦又渴望的事,从那高高的台阶上往下跳(“一、二、三!”往下跳,“预备——齐!”往下跳),则是兼着恐惧和激动的壮举。当然当然,你曾经还很小。那时C还小,但是未来已经存在。或者是,过去并未消失。在这六月,我仍能看见一个小男孩儿,一丝不挂,就站在那台阶前,青青的枣花洒在他脚下,细细碎碎洒得一地。赤身裸体的小男孩儿看见太阳落在肩上,落在胸前,暖洋洋地落在肚皮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肚脐的凹陷处留一点阴暗,收一口气,太阳无比安祥地照耀了那朵小小的男人的标志,微风轻拂,或许是风把他的影子吹落地上?男孩儿弯腰在地上摸那影子,把红褐色的小屁股眼儿肆无忌惮地悬在太阳里。过去并未消失,而未来已经存在。我仍能看见那男孩儿扶着台阶的青条石走,新鲜而茁壮的两条小腿交替着向前。男孩儿发现了墙脚下毛茸茸的青苔,发现石缝中的蚂蚁东奔西跑,发现一缕阳光在屋檐下变幻形状,仰头看一群鸟儿呼叫着在庭院的空中飞过……男孩儿无可非议无从挑剔地接受这样一个世界,接受他的这一份存在。

C的生命就从这儿进入世界。也许是,世界徐徐飘来,在这儿萌生出一个欲望的视点(我们把他叫作C),借此得以延伸拓展:树风房屋街道日月山川天深地远啦啦啦你会唱歌了走出屋门走到街上走着童年啦啦啦你唱着歌唱着天上的一条路与云中的一条船唱过了少年的痴啦啦啦

啦啦啦一个瘦高单薄的青年路过村落路过田园路过雨雪中的车站路过旷野高原落日孤烟啦啦啦啦歌声正美好正有一缕诱人的神秘和激动扑面而来但是音调一变你正要走进爱情但是你先一步走进了残疾于是都变了一切都变了几分钟之前你还蹦着跳着啦啦啦满怀梦想地走向爱情几分钟之后你掉进了残疾在你必经之路上残疾早已排在爱情之前等你到来无从防备无以逃避你必须接受就像时间的不可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就像年龄过来了就不能退回去

就像死不能复生……坐在轮椅上很多年很多年中你记得看过一个电影电影中的监狱或者集中营逃跑的人被抓回来绞死狱卒对活着的人喊想逃出去吗你们死了这条心吧那一声喊切中要害那一声喊也许并不比死更可怕但也许比死更可怕所以有人为它死就是死也要逃想逃出去吗死了这条心吧那一声喊惊魂动魄让你看见了时间不能退回去时间才真是这样想逃出去吗死了这条心吧那两条几近枯萎的腿不可能再变回到过去变得像原来那样健康结实漂亮你已不是以往的你再不可能是以往的你了死了这条心吧时间不可逆转……

时间是个怪物,最令人不解的谜。

12

x在屋里填写结婚登记表格的时候,那老太太不声不响地溜出来,微笑着走到C身旁。轮椅进不了屋,C独自坐在西房山墙下的荫凉里,正纳罕着另一间屋门上的标牌——“爱委会”,莫非爱情也有一个专门的委员会来管?是不是爱情也要登记呢?那么,都得填写些什么样的表格才能获准去爱呢?谢天谢地,那老太太说:“呵,这个嘛,是‘爱国卫生委员会’的缩写。”老太太凑近他,压低声音问:你们双方都愿意吗?当然,他说。你的身体检查过了?当然,检查证明您不是看了吗?看了看了,但是,嗯……老太太的神情有些犹豫,欲说又止。C已经明白。这时他已经明白。毫无疑问,这时我已经知道老太太想的是什么了。当然那不大容易启齿,老太太“嗯嗯啊啊”地寻找着恰当的表达——难为她了,在汉语词典里历来没有更为美好的词汇用以表达那种事。但是我没料到,C竟还是有些心慌,有些羞愧,甚至有些愤怒。他和那个老太太都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把目光投向别处。墙阴中的草茉莉一如既往,缀满花蕾,要在整个夏天里一夜一夜地开放。我原以为用了这么多年时间C已在心中把那残疾的阴影扫除干净,现在我才相信,那将是他永生永世的际遇。他居然傻里傻气地对那老太太说:很多医学专家都认为,现代医学认为……残疾人是可以结婚的,也是可以……。老太太说我知道我知道,连连点头。不过我相信这老太太并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性爱,说到底并不属于医学。这老太太想问的是:性,性功能,和截瘫者的性功能障碍。事实上老太太想的是:C将如何做爱?(“做爱”,这个词汉语词典里没有。汉语词典里只有“行房”。行房:指夫妻性交。老太太很可能极不习惯“做爱”这个词,只能容忍“行房”这一更为平静的表达。)但她找到了一个更为模棱的说法:夫妻生活。这方面……你们……嗯?没什么问题么?我想,那是一个永恒的问题。但是C说:可以。我想:“可以”都是指什么呢?我想C不必再傻里傻气地多说什么了,那些事是不能够教会也不能够论证的,那不是技术很可能那就是艺术,性爱和艺术都是永恒的问题。谁能告诉我艺术是什么,什么是艺术?我怎么也记不起C和X最初是怎样成功的了,但绝不是因为什么高明的技巧,而是一个细节,是因为一个不曾料想的细节突然扩展进C与生俱来的梦想,一个细微的动作,毫不经意,坦然无防的表达,与由来已久的梦想连接、扩展得无边无际。不曾料想,因而,想不起是什么了。那是不能学会和掌握的,不可模仿,譬如梦。残疾使他不能经由触动而迸发,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个明确的目的,不能预先设计。不能设计,因而想不起是什么了。但归根结蒂那不是技术,不是一套严谨的操作程序。而是,一丝一缕而至迷离飘漫的一群游灵,无遮无拦一群携手的游灵,借助一个不期而至的细节显化了生命由衷的梦想,使那受伤的花朵在寒冷中开放……。C不再说什么。老太太也不再说,她可能忽然意识到了当时的场合,在登记结婚的时候这样的话题使大家都显得不够清白。但老太太仍旧站在C身旁,看看他,又看看墙根下即将开放的一簇簇茉莉花蕾,然后再看着他,张了一下嘴很快又闭上,冲他笑一下,转身走开。她走开时必定满腹狐疑,我知道她必定什么都没理解,她走开时依然在设想C的“夫妻生活”,设想着他们怎样“行房”或“作爱”,设想他枯萎的双腿,和那被伤残殃及的男人的花朵……他能否盛开、跳荡……那勃动的力量从何而来……。我知道那样的设想必定一点儿都不能扩展,必定在遵循了千万年的规矩里陷入迷茫。那老太太必将终生猜测而不得其解。很多人都曾这样设想、猜测,很多人仍在屡屡设想、猜测,私下里悲怜地对C叹息,对C的爱情乃至婚姻果断地摇头,但都不说,当着C都不说,回避这个人爱情的权利,回避这个话题。回避不仅仅是回避,而是否决。写作之夜我曾听C说过:那是未经审理的判决。写作之夜我曾听见X对C说:“这不要紧,这没关系,我知道我知道,这还不够吗……?”但是,不够。那老太太的表情我再熟悉不过。把那怀疑的表情扩充千倍万倍,把那无言的回避扩充千倍万倍,否决便获通过,便足够C和X天各一方互相思念多年。若再把那同情和摇头转换为对坚强与乐观、无私与奉献的千倍万倍的赞许,便是一个人渴望爱而又不敢爱、指望死却又木能去死的可靠处境了……

13

那么,爱情是什么?

阻止不住的梦想冥顽不化。但那到底是什么?

是的是的我们都相信,性,并不就是爱情。但从中减去性,爱情还是爱情么?

当然不。那是不能分开的。

性呢?性,都是什么?那欲望单单就是性交(或者叫“房事”)吗?

那不泯的欲望都是从哪儿来呀,要到哪儿去?欢乐的肌肤相依一向都是走在怎样的路途上?那牵魂摄魄的所在,都是什么呵?

问题,很可能,在提出的时候,答案已经存在:

如果答案存在,我想这答案应该也包含着对画家的妻子猝然赴死的理解。如果答案存在,越过万干迷障,这答案必定也包含了那个死亡序幕的关键。

(未完待续)

(中国工人出版社,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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